河北作協(xié)散文藝委會主辦的首屆“孫犁文學獎”散文大賽,3名一等獎于全國6000多篇作品脫穎而出。獲獎理由應包括選題、敘事語言、藝術風格、立意等諸多方面,有一點也是評委的共識:只有實現(xiàn)作品感性與理性的雙重認知,方可實現(xiàn)藝術相對的完美性。若從這個意義理解取之不盡的散文素材,這便需要感性的及物、普眾接地氣,而藝術內涵的深刻開掘,則更需理性的支撐照亮它。
鄉(xiāng)間文化的堅守與流失
楊晉林的《北路梆子》事關傳統(tǒng)文化。那種鄉(xiāng)村記憶很中國也很自我,祖先的文脈始終淌在血液里,現(xiàn)實帶來的文化沖突,那些獨特的挽懷與留戀,絕對值得我們去觀照,從而也引起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考量與深思。它不僅使人想到了國粹京劇,迤邐溫婉的昆曲,可以放開嗓子吼的秦腔,以及流轉燕趙大地的河北梆子與評劇,設若不是那些藝人執(zhí)著的堅守,已經很難想象會是什么樣子了。傳統(tǒng)文化勢必會遇到流行時尚的沖擊,根源是時代變化導致人的精神需求也在變,中國上下五千年,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留下的文化遺產數不盡,但山西的楊晉林,偏要滿懷深情地撕碎給人看。
古戲臺梆腔激越,大班子、小班子攪得關里關外風生水起,“山鄉(xiāng)廟會如同流水板,村鎮(zhèn)戲場梆子腔至晚猶敲”。文化傳承首先來自民間,面對時尚卻陌生的流行音樂,八十有五的老父還在想著“翠屏山”里的高玉貴,想著那個著名的藝人“小電燈”。古韻悠悠回廊婉轉,絕世的情緣如泣如訴,民間情結就這么滿懷猶豫在傳統(tǒng)與時尚之間演繹著,但那些揮之不去的流連忘返,燦爛夕陽里已如最后的一曲挽歌了。
值得思考的是,那些多么年輕的戲班子,為何又改了路數去掙事宴的錢,無論喜事喪事,唱的已是老戲出兒與流行搖滾的新組合。這種雜交與嬗變,便是作家給出的暗示與深度。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我們該說楊晉林在呈現(xiàn)民間文化漸退的同時,更懂得美感只來自沒能說出的感性里,作者理性的懷戀與憂患,已經遠勝臺上的才藝表演了。
一首挽歌照亮家族史
來自廣東深圳的達舒,以《胡氏語絲》摘取桂冠。汪氏家宅可悲的變遷,這里已然成為背景,只是這家宅的背后不是別人,而是大名鼎鼎富甲一方的紅頂商人胡雪巖。
作為胡雪巖生前至交汪惟賢的后裔,達舒的敘述采用了第二人稱,恰是這強烈的個人意味,實現(xiàn)了晚輩對先人的敬重與懷念。她似乎知道有人已寫過《胡雪巖》,所以不會重復官場風云,不去寫胡雪巖的發(fā)家史,更不會寫短短3年由盛至衰的傾家蕩產。作者只寫了胡雪巖的側面,枝梢末節(jié)的文字卻見出胡雪巖悲壯的“這一個”,那幅亦真亦幻的剪影,讓我們看見了其所以成為紅頂商人的必然性。
汪惟賢是誰?是幾十年至死不渝跟隨胡雪巖的管家。家業(yè)破敗的最后關頭,胡雪巖無條件地將大量房產送給了汪惟賢?!巴艏胰瞬荒芰⒃诎椎厣希 边@不是簡單的施舍與饋贈,肝膽相照也絕非一個錢字了得,在那個風云變幻的世界里,男人的友情早已勝過纏綿悱惻的兒女情長,且超越了通常的感恩與信任。
有言“為官須看《曾國藩》,為商必讀《胡雪巖》”。這個名叫胡光墉字雪巖的人,何以被紅頂?唯源自誠信和講究人脈與義氣,始終抱守“有道惟存厚”的人生哲學,正是這些內在的人格品質,使其成為富可敵國的企業(yè)家、政治家。在國家民族的危難前,胡雪巖敢以一己之力挑戰(zhàn)外資聯(lián)盟,卻偏遇國內商家不和,政府官員相互傾軋,三重擠壓導致盛極而衰,這得多大的膽略與氣魄。
胡雪巖一生雖敗猶榮,既代表了中國企業(yè)千百年來的創(chuàng)業(yè)史,也是政商權財殘酷的博弈史。達舒向我們揭示了一個無法改變的真理:在財富與權貴面前,黯然退場的肯定是財富。站在當年中國商界“尚未形成的階層意識”去思考,在這個沒有謎面的世界上,胡雪巖“漫漫長路起伏不能由我”的悲涼,以及財富包圍下的窘迫,無疑盡顯了一個愛國者的悲哀與無奈。因此,胡雪巖的“有道惟存厚”,現(xiàn)實中難以成道便也是必
然的。但真能做到的,又會有幾人?
寫什么與怎么寫,似乎前者更重要。那個記錄歷史滄桑的老宅子,何以被大片樓房所替代?時過境遷站在毀掉的老宅前,旁觀者達舒有權發(fā)出自己的聲音,盡管那聲音也許很微弱,但在女性的情緒里,卻始終將思考放在了最前沿。從這個意義說,《胡氏語絲》也是“胡氏私語”,雨絲中那些輕聲低訴,恰如一首悲鳴哀怨的挽歌在吟唱。
一只羊又能怎么樣
充滿生命意識的《二毛皮》,來自寧夏西海固的馬鳳鳴?!岸ぁ奔淳d陽羔生長至四五十天的皮子,只因其正值韶華,其皮毛價值自不待言。
馬鳳鳴以委婉從容的敘事,完成了一只羔羊從生到死的短暫過程。曾經的一只羔羊,歷經人類千辛萬苦的撫慰活下來,等在那里的陰謀,卻是“二毛皮”能賣個好價錢。作品通篇說的是一家養(yǎng)羊人。這羊怎么養(yǎng)?母羊產羔又無奶,母親像喂養(yǎng)自己孩子一樣喂養(yǎng)它,及至母羊下奶,羊羔跪乳,呈現(xiàn)的已是令人難忘的經典畫面了。再待羔羊小黑空前恐懼地被宰殺,母羊回來找……文本向我們提出了深刻的悖論:人類生存需要對方付出代價,需要小黑變成珍貴的“二毛皮”,然后再供多少女人風光無限地圍起它。
有一處寫得非常好,就是同樣身為女人的母親,卻從不將它圍在自己脖子上。她以母羊的姿態(tài)出現(xiàn),什么都明白,卻也是無奈的。
一只羊又能怎樣?強烈的宗教色彩不動聲色。馬鳳鳴不僅寫出生靈殘酷的弱肉強食,也寫出了人性柔軟的祭祀與慈悲。在這個悖論觀照下,你忘不掉的是屠殺前后生動的場面,是母羊專注悲愴的眼神,以及那把鋒利閃光的刀。文學不以教化論,但文學絕不是沒有立場的,馬鳳鳴的立場是,只需你能觸動那顆跳動的惻隱之心,無論善良同情或憐憫,只要懷有慈悲已足矣。然后,這世界便可以變得公平些。生活中悖論的成因極為復雜,需要心理學及行為學的解讀,甚至我們自己也很難說清楚,但它卻是真實深刻的。
文學是姿態(tài)安靜的藝術,也是能夠使心靈得到撫慰的藝術。優(yōu)秀的文學不會“文化撒嬌”,更不會以“玩鬧”去體現(xiàn),在感性與理性之間,文學會自覺地給予美學意義的思考與參照。在這個地球已成為扁平的時代,現(xiàn)代人如何在精神困惑背后找到理性的支撐,如何找到隱蔽的本質,不僅需要我們熟悉生活,更需以人性的深刻目光去觀照。如何在感性與理性間找到敘述的平衡點,這才是個大學問。
作者簡介
田林,四川自貢人。1939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同年參加八路軍,并入晉東南抗大一分校學習。曾任晉冀魯豫《人民日報》記者。1947年后,歷任新華通訊社編輯、記者,國內新聞編輯部副主任。采寫有《萬歲中國工人》、《祖國建設頌》、《石油部提拔四名技術專家作副部長》等新聞、通訊,主編有《激變的農村》、《新聞采寫經驗談》、《中國經濟概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