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在洪安鎮(zhèn)的一個街口停了下來。小街是往上的一個緩坡,擋住了視線,一時看不到坡那邊的景色。沿緩坡慢慢地向上走去,目光漸漸升高,坡頂一點點降了下來。于是漸次看到一些樹梢,然后是山巔,是屋頂,是岸,最后才是那條酉水。
酉水還是那樣不快不慢地流著,河上的篷船,還是那樣靜靜地浮著。河沿上,烏黑瓦頂的木屋還在,“一半著陸,一半在水”的吊腳樓還在。依然是當年那條渡船;被踩得變了形的踏板,被坐得磨出光澤來的船幫,仍舊是當年的模樣。60多年,日復一日,酉水天天從這兒流過,渡船時時自兩岸往返。世事輪回,周而復始,一切都沒有改變。
抬頭卻見對岸立著一堵懸崖,崖壁上,陽光照出了兩個紅色繁體大字:“邊——城”。峭崖高聳,筆立如削,巖縫中,這兒那兒,長出了一蓬蓬灌木雜草,把“邊——城”二字的筆劃遮了些去??肯旅嬉稽c的地方,還有幾個小字,更被枝葉遮去大半。待得河風吹來,灌木搖動了,才確切地露出三個字來:“沈——從——文”。正是這堵懸崖,正是懸崖上刻著的這幾個紅字,提醒我們去認真丈量60多年來隨這河水流去的許多時間。
放眼看去,沿河上下,再沒有這樣的懸崖了。它怎么剛巧立在這渡口,而不是立在別處呢?它怎么剛巧就有一方平展的石壁,來做題詞刻字之用呢?它默默地立在那兒,就是為了等待沈從文來題字簽名的嗎?當年沈從文屯戍此地的時候,能預見到有朝一日會把自己的姓名留在這堵懸崖上嗎?……這樣想著,心中就不免升起了濃濃的滄桑之感,腦子里就不免反復掂量著那叫做“命運”的東西。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中間隔著的,不過是一條白水。
《邊城》開頭就寫得明白:“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叫‘茶峒’……那條河水便是歷史上知名的酉水,新名詞叫做白河?!?/p>
如今與我隔水相望的,就是那叫做茶峒的地方了。我們坐渡船過河去。
依舊是兩岸間牽一條橫纜,船上人手拉橫纜,慢慢地牽船過對岸去;只是那條橫纜已不是用“廢纜”做的了,它已換成了鐵索。管渡船的,也依舊是已經到了祖父年齡的一位老漢;只是他腳邊一個大紅塑料水桶,卻是當年沒有的鮮艷顏色。船向對岸駛去,懸崖一點點移了過來。再看它時,頭要仰得更高了。由于角度的關系,石壁上的那幾個大字,已被灌木遮去大半。
船上沒有翠翠,也沒有那條黃狗。但是河邊水埠頭上,這里那里,幾個年輕的女子正在浣衣;沿河的砂石路上,也有狗不時地走過。依舊是當年的舞臺,依舊是當年的布景。只是再聽不到號兵吹號的聲音,也見不到賽完龍舟后眾男人下水趕鴨子的熱鬧景象了。
酉水無聲地流。零星駛過的篷船,不緊不慢地順水而下。河水倒映著天光,水面鱗波一片。遠山,近樹,還有河灣處那被稱作“三不管”的長灘:一切都叫人遐想。不禁憶起《邊城》中的字句:“山中多可以造紙的細竹,長年作深翠顏色,逼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時只需注意,凡有桃花處必有人家,凡有人家處必可沽酒。夏天則曬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褲,可以作為人家所在的旗幟。秋冬來時,房屋在懸崖上的,濱水的,無不期然入目,黃泥的墻,烏黑的瓦,位置則永遠那么妥貼,且與四圍環(huán)境極其調和”。這不就是唱給酉水的一曲水彩畫般的“四季歌”么?
終于走進了茶峒的小街。街道是清潔的,清靜的,清涼的;與那些鬧市相比,甚至顯得有些寥落。兩旁的房屋當然是改建過的了,但格局并無大變。大多臨街一個堂屋,敞開著,一覽無余;老人和孩子,在日常的程序里做著各自該做的事情。這樣繼續(xù)往前走著,就以為自己是走進了一出舊戲:保不定前邊過來的老者中,就有那個心善而固執(zhí)的渡船佬;保不定與你擦肩而過的少女中,就有那個純情而乖巧的船家女。直到街角那兒出現(xiàn)了一家賣雜物的小店,我的眼睛才改變了焦點。是那些五顏六色的當令家什,把我從遙遠的年代拽回到了眼前。我有意要走出這段往事,便向店主要了只打火機。付了錢之后,年輕的店主用生硬的普通話問:還要煙嗎?好煙。我搖了搖頭,指指上衣口袋,說:有了。
沒有在茶峒多呆。汽車從河的上游某處過了橋,這時候正在前邊鎮(zhèn)口等著。那么我們就這樣與邊城道別了。汽車駛離小鎮(zhèn)時,不知哪處院子里的一只鴨子,忽然放肆地一陣大叫。
車到鳳凰。舉目四顧,滿城的屋檐,都翹首向天;每一個檐角上,都塑著一只鳳凰:整座小城,就像是要飛起來的樣子。
沒有飛起來的是沈從文的舊居,它依然沉穩(wěn)地呆在長長的小巷深處,在石板路臨近折彎的地方。小巷兩側,高高低低的,是青磚砌就的墻垣,擋住了市聲的喧嚷。我們去到那兒的時候,一抹斜陽正照在門楣上,整個門臉兒一片褐紅。那么這小小的院落,也就和許多“故居”大同小異:一些實物,一些圖片,一些說明。總之是一個人的一生:幼年,童年,少年,青年,成年,老年;而終點則在正房的中央:那兒端放著的,是方方正正的一個骨灰盒。
我們只用了不過幾十分鐘的時間,就讀完了舊屋主人幾十年起起落落的一生。在那些展品和圖示面前,我們總是步履匆忙。臨了,在近出口處看到那個售書的專柜,我們的眼光才再次凝聚起來。玻璃柜臺下面,是印刷精美的許多沈著圖書。大大小小的開本,中式西式的裝幀,平裝本,精裝本,插圖本,套裝本:難以盡述。如此的規(guī)模和場面,也是沈從文在孤寂歲月里怎么也沒有料到的罷。閑聊中,女售貨員告訴我們,旅游高峰的那個五月長假,七天之內,這兒每日游客逾萬!賣得最火的,也還是那本《邊城》。聞此我稍稍仰起了頭,輕輕地舒出了一口長氣。
就是這個沈從文,在寫《邊城》的時候,曾在“題記”中公然表示對當時流行風氣的鄙夷,對那些他所謂的“理論家,批評家,聰明的出版家,以及習慣于說謊造謠的文壇消息家”,他多有不敬。然而很快他就為自己的孟浪付出了代價,當時代的重拳向他正面砸將下來的時候,他只有佝僂了身子,任滿天雨雪凜然傾瀉在自己頭上。他斷然放下了手中的筆,從此與文學斷絕了關聯(lián)。那么在那個史無前例的年頭,作為罪人的沈從文,在北京某座大樓的廁所里,一絲不茍地用手指甲一點點刮去瓷磚上的污漬的時候,他能想到自己會有重新挺直了身子的一天么。
接著我們從一座臨時搭就的便橋跨過沅水,到對岸去。正逢放學時分,成群結隊的中學生你推我擠地迎面向我們涌來。到了對岸的時候,河沿平緩的石級上,幾個學畫的女孩,正坐在那兒專注地向著落日寫生。她們畫中的遠景,正就是我們要去的那座小山。小山綠樹叢生,山麓的一小塊平坦處,像是從天而降似的,一塊巨大的五彩石直直地矗在那里,紋絲不動。這就是沈從文的墓了。有人告訴我們,墓址原選在山腳下一處更平闊的地方,然而那塊五彩石卻掙脫了繩索,從山頂砰然滾落,自行栽在此處,再難撼動。沈從文墓便因之有了傳奇的意味。不必推敲此說的真?zhèn)?,一個人生前既受到長期的痛詆,又獲得遲到的殊榮;死后,還能被編成“傳奇”流布:這樣的生命,也就稱得上圓滿了。
五彩石上,鐫就兩行綠色的行書:“照我思索,能認識‘我’;照我思索,能認識‘人’。”這是沈從文留給后世的箴言么?那么墓石四周的蘭草,便因了綠樹的蔽蔭而更加茂盛起來;據說,沈從文的一小撮骨灰,就這樣零星地撒在這些蘭草之中,而墓石下面,實際上空無一物。這又有什么呢?人生原就是在有無之間穿行,要的原就只是一種寄托,一種象征,又何必坐實了具體的方式。通往墓地的山路旁,立著黃永玉撰寫的一塊碑石,上寫:“一個士兵不是戰(zhàn)死沙場,就是回到故鄉(xiāng)。”一語作結,似欲與沈從文的箴言遙相呼應。驀地聯(lián)想起泰戈爾的詩句,正可作沈從文一生的某種詮釋:“旅客要在每一個生人門口敲叩,才能敲到自己的家門,人要在外面到處漂流,最后才能走到最深的內殿。我的眼睛向空闊處四望,最后才合上眼說:‘你原來在這里!’”
天色漸暗,周圍的草樹已逐漸模糊起來。只有墓石面前不知是誰斜放著的一束黃花,還堅持著清晰的輪廓。從枝葉的間隙中望去,是沅水的點點波光,在一些屋檐的剪影之間凌亂地動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