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季其實不老,剛過四十。四十多歲的單身漢,其實,也不是天生就單身。他還有一個閨女,中學讀完,就下來找事情做了。
由此可知,老季是離過婚的單身漢。
可以說是二手男。
二手男也有春天。老季的春天,來得很快。那還是在前幾年,我見到他時,是在一個餐桌上吃飯。大伙都帶著老婆,沒有老婆的,帶著女友。那時,老季就在不停地打電話,終于接通了,老季語言溫柔,說朋友在一起樂呵樂呵,你也來呀?
沒關系,帶上你的朋友一起來,都是自家兄弟。沒別人,不見外。
在熱鬧的人群中,本來寥落的老季自電話打過,就如同喝了紅牛一樣,精氣神兒一下子就來了。
老季一張胖臉上,一雙小眼睛越發(fā)亮起來,像擠在肉簾下的兩粒小黑豆。
兔兒牙時不時從抿著的嘴唇間林立,但那笑容卻是溫暖的,抒情的,整個人,就那么被一團溫暖的笑容給包圍住。
一盞茶工夫,來了兩位美女。
其中一個身材高挑,面色蒼白,但臉上的粉痕不均勻,以至于發(fā)際線一圈,就有隱隱的層山連綿。
另一位,個矮,膚黑,發(fā)短。找了東施是為了襯托西施,我竊竊地以為。
襯托中,前者越發(fā)白,高。穿著喬丹的運動服,馬尾巴束得很高。但,整張臉上,一雙眼睛卻不那么亮,眼睛發(fā)黃,像患過肝炎人的特有的那種顏色。
她就那么坐在老季旁邊,自己并不動筷子。老季連忙遞了筷子,不停地夾菜給她。
然而,女子與身邊的東施卻很要好,不時將手機遞來傳去,咬耳朵,說悄悄話。
老季介紹朋友給她認識,她就很友好地含一下腰。又低下頭,擺弄手機。
一頓飯吃過,就都熟識了。
其實,很多餐飯,不是為了吃,而是為了認識新人。
吃的過程,讓單獨交談的人減輕防御,卸下面具,如果有酒助興,一時間,喝到酣處,酒逢知己,更把手言歡。
老季也喝酒,瞅著女子笑。替她倒水喝,阻止她飲酒。
有菜轉到面前,挑好的遞到她面前的碗里,那種寵愛,眼睛里,他容不下別人,只有她。
識相的,明眼就看出,那女子在老季眼中的位置,很重,很重。
但重到什么程度?誰也不知道。
后來,又幾次聚宴,老季都帶著女人來。那個女人也由起初的不言不語,到可以談談自己的故事。
老季說,趕明兒,你也給咱生個兒子。
女人就“唄”的一聲。
又轉頭笑,解釋,自己有兒子了,都上初二了,一米七八,個兒高,像個帥小伙子。
其實,大家都知道,老季做生意,有的是錢。
女人奔著老季的錢來的,如果沒有錢,老季的風度就不會有了,老季的魅力也就不會有了。
那個比老季高,皮膚白的女人,終究有一天,不言不語地離開。
此前,他們爭吵得很厲害。
女人把老季罵絕了,罵老季沒出息,生意賠了本,還害她跟著過清苦日子,沒錢花,沒事做,坐吃山空,還養(yǎng)個小賤人在面前晃來晃去。
老季忍了,忍不住,就哭。
打電話給朋友們,就想他們來幫忙勸她。
朋友們都恨不得把女人趕走。那女人,一開始就奔著你的錢來的,你怎么還不死心?罵你倒也罷了,連你家閨女一起罵了,你也忍?
她走了算了,反正睡你也睡了,用,你也用過了。天底下,女人還不都一樣?
當然,這些,不能當著女人面勸,都是背地里偷偷勸。
老季回家,還是親自下廚房做飯給女人吃,女人打完麻將,躺在床上看電視,連床都不想下。
一個女人決定與一個男人分開,讓男人死心的辦法很多,好吃懶做是最快的捷徑。
但老季也不知道中了哪門子邪,只要她不離開,寧愿就這樣天天守著她,養(yǎng)著她。
終于,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里,老季打來的電話不間斷地響,吵得我恨不得罵娘,把手機給扔了。但,誰叫咱們和他是熟人呢,連朋友都算不上的熟人。
他說頭都撞破了,女人還是走了。
他本想爭一口氣,不去追。
可是,轉眼之間,女人真就找不著了。她的東西都拎一個包,就那么走了。
手機也關了,打不通。
快幫我找找吧。找找女人。
然后,我就去了他家,一屋子,已經陸續(xù)來了幾個熟人,見面,大家點頭,犯著困意,心中厭煩,又覺一個大男人這樣哭哭泣泣不像話,但,絕情的事,置之不理的行為還是做不出來,畢竟,老季平時大手大腳慣了,誰和他上街逛,看中了一雙鞋子或者一款衣服,還沒等你付賬,人家就替你結過錢了。
有錢當道,友情來得扎實,不虛。
所以,這次,他一個電話打來,能來安慰他的人,還就擠了半間屋子。
其實,他找來這么多朋友來,替他找人。
朋友卻坐下來吸煙,說,老季,你也是個大男人,就不能像個男人樣兒?
誰也沒挪步,出那個門。只是看好老季,讓他不再把頭往墻上撞,讓他歇在沙發(fā)上,遞遞毛巾,笑話他幾句。
老季情緒穩(wěn)定,大家都松口氣,鳥散狀,出門時,個個把手機關掉。
生怕老季再打電話。
女人其實都走了好幾回了,沒走幾步,就被老季給扯著回來了,求著她,過下去吧,只要她不走,不離開,怎么樣都好說。
沒有誰能理解老季這樣的愛情。這樣的癡迷。
找一個妓過一天,也比養(yǎng)一個妓一輩子強吧。朋友們都勸老季別那么死心眼。要走讓她走。
可是,就這樣,女人罵也罵了,每次要離開,老季攔著,她又撕又扭又扯,老季的手背上,胳膊上,都是紅印子。
老季不怎么跟朋友聚會了。老季說,要守在家里,守著她。
如今生意不好做了,被坑了一大筆,不再大方。小錢還是夠用。錢哪來?有房租呀,不工作,拿房租也夠吃。
才想起,當年老季紅火時,幾間門面房租出去的,可以坐吃山不空。
但,女人還是走了。
女人走是有預謀的。老季給她買的金銀珠寶席卷而空。
后來,老季跑到外地去,因為他聽說女人是跟一個男人去了那個城市。
老季又請當地的私家偵探打聽這個女人,照片舉著。
那時候,只要一打老季電話,他總在遠方的某個城市的某個街道,大聲說,他在進行手機定位,感覺女人就在不遠處的一個街道后面的哪間房屋里瞅著他。
大伙不再聯(lián)系老季。
他大概傷了情,得了失心瘋癥了。
這樣的男人,為情所傷,實在也不是男人所為。
所有的男人都看不起老季。
覺得老季太傷男人面子,在一個女人面前低三下四,給全體男人丟臉。
這是幾年前的事了。
幾年后的一天,老季請朋友到他家吃飯。
大伙開私家車的,拎著LV包的,來到老季家。
門是開著,老季在廚房燒飯。
家里很整潔。閨女工作了,現(xiàn)在是周末,她在自己臥室玩電腦。禮貌地跟來客說叔叔好,阿姨好。
快吃飯時,從樓下進來一個女人,板寸頭,戴眼鏡,五官端正,但眉毛很黑,秀過,顯得惡。身材不高,懷里抱一只貴賓犬。
小狗跳下地,女人拿出狗糧喂它。“丫頭”長,“丫頭”短地喊,待這只狗像親閨女似的。
喜歡寵物的女人,大多數是有愛心的。
但,大多數喜歡寵物的女人,是因為愛無處安放。我以為。
隨后,女人趿著拖鞋去給老季當幫手。
同行的大城悄悄使了個眼色,并開始散布最新消息:
這妞兒,咋樣?
來三天了。
網上認識的。后來,就來了,就在這里住下了。
單身男人就是好呀,就是好。
瞧瞧,醫(yī)生,老師,開店的,賣水果的,什么人都見識過。
生活就是體驗的過程呀,單身漢,自由地“性”福著。
大城的一臉羨慕,與老季一眼淡漠,很不協(xié)調。
老季依舊愛做飯。
不知道在網絡上,他們都聊些什么,但女人住在老季家,住在老季的床上。
女人挑了精瘦肉,魚肚皮放在老季的女兒碗里。
她一個勁地勸老季的閨女,多吃些,有營養(yǎng)。
像媽媽對閨女說話。
女兒客氣地笑,連忙遞過碗,接下菜,說,謝謝,我自己來。
然后,老季和大伙喝酒,聊天。女人在飯后,一個人在灶房里,把灶臺上洗洗涮涮,除去舊日灰垢,本來灰暗的廚房跟鏡子似的明亮起來。她就一個人在忙,弱小的身影,單薄,無靠。
再看那張臉,不那么惡,不那么不可親近,活生生的一個家庭煮婦模樣。
不知道能呆多久?
還換嗎?
有人問老季。
看看忙碌的女人的身影,老季淡淡地說,我不想改變了,我很想結束我的單身漢生涯呀,可是,這些年里,我這只是一個收容站吧。
他身邊,來來去去的女人,都走進他的生活,走進他的屋子,然后一個個走出他的生活,走出他的屋子。
誰是住下來的那一位?
或許,只有那無路可走的女人,終究會選擇一個牢,住進來,住下來,就不想再出去了。
老季說,我只能耐心地等一只無路可逃的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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