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獨立的小院，地處寨子最邊緣，出了寨子就是原始森林了，顯得很僻靜。

巫娘家的院墻下有個洞，俗稱狗洞，讓家里豢養(yǎng)的狗可自由進(jìn)出。

也許是聽到了可疑動靜，也許是聞到了可疑氣味，狗洞里突然就躥出一條黑狗來。雖然是在半夜，但月光如水，塔農(nóng)老爹還是看得很清楚，從狗洞里躥出來的是巫娘家養(yǎng)的狗，名叫阿黑，也就是前幾日因為冒犯麥穗而被麥穗咬掉半只耳朵的公狗。

阿黑嗖地躥出狗洞，出于一種家犬看家護(hù)院的本能，立刻四肢微曲做出躍躍欲撲狀，并伸長脖頸想發(fā)出汪汪報警聲。麥穗似乎早有準(zhǔn)備，閃電似的躥上去，就在阿黑張嘴欲吠的當(dāng)兒，躥到了阿黑面前，親昵地在阿黑臉上親吻了一下。阿黑洶洶的吠叫聲被堵在了喉嚨口。麥穗緊接著又伸出柔軟的脖頸，在阿黑的脖子上摩挲了兩下。也許是因為對方是熟識的同類，也許是因為對方是它心儀已久的異性，也許是因為對方是八面威風(fēng)的狗中女王，阿黑不但放棄了吠叫報警的沖動，繃緊的身體也剎那間放松下來，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拼命朝麥穗搖尾巴，還樂滋滋地在地上打滾撒歡兒。

夜色沉靜，連宿鳥都沒有驚醒。

麥穗一甩尾巴，麻利地鉆進(jìn)院墻去了。阿黑也急忙跟著麥穗鉆進(jìn)院墻去。

塔農(nóng)老爹緊走幾步，去到巫娘家院墻外，剛好院墻邊擱著一架梯子，他便順著梯子爬到墻頭偷窺。

月光把巫娘家的院子照得如同白晝。

麥穗徑直跑向院子?xùn)|南隅的牛欄。銅鑼寨的牛欄，通常都是用木柵欄圍起來的，在某一個地方插著兩根粗粗方方的木樁，各挖有三個碗口大的洞，類似木榫與槽口，橫插三根木欄桿，就像簡易門一樣，抽掉欄桿人與牛便可進(jìn)出。麥穗跑了過去，踮起腳用嘴咬住可以活動的欄桿，將欄桿從木樁的槽口里拔了出來。一根接一根，連拔了三根欄桿，牛欄門戶洞開。有四頭奶牛被圈在牛欄里，有的在閉目瞌睡，有的在反芻草料。

阿黑與四頭奶牛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朝夕相處，彼此都很熟悉了，所以，當(dāng)阿黑和麥穗跑進(jìn)牛欄后，四頭奶牛只是瞪大銅鈴似的牛眼，驚訝地望著深夜前來造訪的兩位不速之客，并沒有慌亂奔逃，也沒有驚悸哞叫，仍待在原地不動。

麥穗選中了一頭最靠近活動欄桿的白奶牛。銅鑼寨老百姓養(yǎng)奶牛，習(xí)慣上給每一頭奶牛穿上一條一米來長的牛鼻繩，方便將奶牛牽到山上去吃青草。麥穗極熟練地躥到白奶牛跟前，一口叼住牛鼻繩，就像牧童放牛一樣，牽著白奶牛往牛欄外面走。白奶牛不大情愿被一條狗牽著走，打了兩個響鼻，犟著脖子想抗拒，但阿黑去到白奶牛后面，撲跳到白奶牛的屁股上，幫著麥穗進(jìn)行驅(qū)趕，麥穗又在前頭咬著牛鼻繩使勁拉拽，白奶牛雖不樂意，卻也無奈地被牽出牛欄來了。

緊接著發(fā)生的事，讓塔農(nóng)老爹目瞪口呆。當(dāng)白奶牛被牽出牛欄后，麥穗竟然反身將三根活動欄桿又插回木樁的槽口去。不留破綻，滴水不漏，乃慣賊也。然后，麥穗又故伎重演，用嘴拔開院門的門閂，前拉后推，將白奶牛弄出院去。然后，麥穗再返回院子，將院門關(guān)閉，門閂插好，這才又從狗洞鉆了出去。再然后，麥穗又牽拉著牛鼻繩，在阿黑的通力協(xié)助下，將白奶牛牽出寨子，趕往黑黢黢的深山老林。

塔農(nóng)老爹遠(yuǎn)遠(yuǎn)在后面跟蹤觀察。

跨出寨子，到了森林邊緣，白奶牛似乎感覺到了危險，掙扎著不愿再往前走了。這個時候，麥穗輕吠幾聲，黑暗的樹林里，突然間躥出二十幾條黑影來，團(tuán)團(tuán)將白奶牛圍了起來，沒有嚎叫，沒有吵嚷，沉默得就像一群啞巴殺手，阻斷了白奶牛的退路，只留下一個通往深山老林的缺口，逼迫白奶牛往神秘莫測的森林里奔逃。塔農(nóng)老爹年輕時是位闖蕩山林的獵手，憑著半輩子的狩獵經(jīng)驗，雖然是在黑夜中，他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這群啞巴殺手似的野獸，是喜馬拉雅野犬，當(dāng)?shù)厣矫穹Q作紅毛山狗。

白奶牛似乎這才想起應(yīng)該哞叫報警，它一面被迫無奈地向深山老林奔逃，一面發(fā)出哞——哞——驚慌失措地吼叫，但這個時候，離寨子已有兩三百米遠(yuǎn)，黑暗與密林，風(fēng)聲和樹葉的沙沙聲，將白奶牛的吼叫聲遮蓋住了。

當(dāng)埋伏在樹林里的紅毛山狗蜂擁而上時，巫娘家那條名叫阿黑的狗，知趣地停下了腳步，站在小路上，目睹這群紅毛山狗將白奶牛裹挾而去。麥穗走攏來，在阿黑的額頭上蜻蜓點水般地親吻了一下，也算是對阿黑的通力合作和大力協(xié)助給予獎勵犒勞吧。然后，麥穗便撒開四肢追趕那群紅毛山狗去了。阿黑使勁朝麥穗的背影搖尾巴，目送麥穗消失在茂密樹林和濃濃夜色中。

這個吃里扒外的傻家伙，也該剝皮抽筋熬狗肉湯吃！

塔農(nóng)老爹很想拔出長刀沖上去，將可惡的盜牛賊砍殺驅(qū)趕，將白奶牛從盜牛賊的包圍圈里解救出來。但他只是這么想想而已，他沒有獵槍。他過去有獵槍的，但十年前政府就禁止打獵了，所有的獵槍都被收繳去了。他隨身只帶了一把長刀，一個哀牢山漢子加一把鋒利的阿昌刀，對付兩只紅毛山狗也許還行，對付一群紅毛山狗，無疑是飛蛾撲火、雞蛋碰石頭，很快就會被憤怒的野狗撕成碎片的。

過了一會兒，密林深處依稀傳來白奶牛“哞、哞”的慘叫聲。塔農(nóng)老爹雖沒親眼目睹，但毫無疑問，此時此刻，麥穗正領(lǐng)著這群紅毛山狗將白奶牛大卸八塊呢。

可憐的白奶牛，無緣無故就遭到了野蠻的屠宰。

塔農(nóng)老爹在小路旁一棵大樹背后坐了下來，他決定在這里等候麥穗回來。他從蛇皮刀鞘里拔出那把阿昌刀來。阿昌刀是云南名刀，柔韌鋒利，削鐵如泥，是哀牢山漢子最鐘愛的寶物。這是一把祖?zhèn)鲗毜?，塔農(nóng)老爹的爺爺曾經(jīng)用這把刀一刀砍下了一只狼頭，塔農(nóng)老爹的阿爸曾經(jīng)用這把刀一刀砍斷了一條蟒蛇。他用手指彈了彈，錚——錚——阿昌刀發(fā)出悅耳的顫音，他用手指試了試刀鋒，寶刀不老，鋒利無比。它白天是狗，夜里是鬼！他要剝開它的畫皮！他要剁下它的狗頭！他將阿昌刀插回刀鞘，抽著煙鍋，靠在樹干上，耐心地等待著。

他相信，它既然半夜三更偷偷溜出家去，黎明前也會悄悄溜回家來的。

月亮落下樹梢，啟明星升上來了，森林里的夜色濃得就像一團(tuán)化不開的墨。

那條彎彎曲曲灰蛇般的林間小路，一片寂靜，偶爾傳來風(fēng)吹落葉的沙沙聲。也不知過了多久，林間小路的盡頭，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嚓嚓嚓，嚓嚓嚓，腳步聲由遠(yuǎn)而近，黑暗中還閃爍兩粒綠熒熒的光，就像兩只螢火蟲，忽閃忽閃從小路盡頭飄過來。

只有喜馬拉雅野犬的眼睛，才會像貓眼一樣在黑夜里變得像螢火蟲般發(fā)亮。

雖然還看不清來者的模樣，但塔農(nóng)老爹可以確信是麥穗踏著星光回來了。

快走出小路時，麥穗找了塊長得茂盛的草地，先是將嘴吻插在草葉間擦拭，然后又噼里啪啦在草地上打滾。塔農(nóng)老爹明白，麥穗嘴吻洗臉?biāo)频脑诓萑~間擦拭，身體洗泥浴似的在草地上打滾，那是在消滅罪證，用草葉上的露珠來洗掉嘴吻間和身體上沾染的牛血。

太狡猾了，真是一只妖魔投胎的鬼狗！

洗涮完畢，麥穗又抖盡身上的露水和草葉，繼續(xù)沿著林間小路向銅鑼寨小跑而來。

當(dāng)綠熒熒的眼睛飄忽到面前時，塔農(nóng)老爹刷地一下從大樹背后跳了出來，擋在了麥穗面前。麥穗大概做夢也沒想到會有一個人突然跳出來擋在它面前，著實嚇了一大跳，從地上蹦起一丈高，剎那間全身狗毛恣張，身體幾乎膨脹了一倍，張大狗嘴，露出滿口結(jié)實的犬牙，就想撲到塔農(nóng)老爹身上來撕咬。“畜生！”塔農(nóng)老爹怒喝一聲，“你敢撒野！”霎時間，就像氣球被針尖戳破了一樣，麥穗恣張的狗毛突然間萎癟下來，尾巴拼命搖甩，嘴里咿咿啊啊像是在嗚咽，似乎在說：我沒想到你會在這里，這太讓我感到意外了??！

“畜生，我賣掉兩頭奶牛替你療傷，我把你當(dāng)自己的孩子，你竟敢勾結(jié)野狗到銅鑼寨偷牛！你竟敢背著我干缺德事！你就是這樣報答我的呀！你不是狗，你是惡魔，你是盜牛賊！”塔農(nóng)老爹指著麥穗的鼻子，低聲斥罵?！拔伊裟悴坏?，我若留你，我就成了盜牛賊的幫兇，我就成了禍害鄉(xiāng)親的罪人！我塔農(nóng)從來不愿做虧心事，我留你不得！”

塔農(nóng)老爹越說越氣，“噌”地拔出阿昌刀，刀尖指向麥穗的鼻尖。祖?zhèn)鞯膶毜妒怯徐`性的，夜風(fēng)吹動柔韌的長刀，發(fā)出金屬的顫音。鋒利的刀刃在朦朧的星光下閃出一片寒光。

麥穗似乎知道主人手中這把閃著寒光的長刀指著它的鼻子意味著什么，它縮緊脖子，往后退了半步，似乎想逃走。塔農(nóng)老爹威嚴(yán)地喝了一聲：“停！”它立刻停止后退，站立不動。一條好獵狗，任何情況下，都會忠實地一絲不茍地聽從主人的指令。麥穗站立在塔農(nóng)老爹面前，快節(jié)奏地?fù)u動尾巴，發(fā)出咿咿啊啊的嗚咽聲，似乎是在討?zhàn)垺?/p>

“我饒你不得，惡狗理該受到懲罰！”塔農(nóng)老爹咬牙切齒地說道。他掄起長刀，擺出劈砍的姿勢。奇怪的是，麥穗安靜下來，不再咿咿啊啊嗚咽，也不再搖動尾巴，剛才縮緊的脖子也伸長出來。到底是畜生，不曉得阿昌刀的厲害，不曉得自己的小命已懸于一線，不曉得自己即將身首分家。這樣也好，可避免臨死的恐懼。塔農(nóng)老爹想。它勾結(jié)山上的野狗，盜吃銅鑼寨的牛，罪大惡極，罪不可赦，他當(dāng)然要砍下它的狗頭，但它畢竟是他一手養(yǎng)大的，他不希望它死得痛苦。他曲起膝蓋，蹲起馬步，扭動腰桿，氣沉丹田，準(zhǔn)備砍了。這一刀下去，寒光一閃，狗頭就會像笨拙的大鳥一樣飛起來。它在毫無知覺毫無防備毫無痛苦的狀態(tài)下死去，也算是他對它的一種恩賜，他想。

本來麥穗的臉是正對著塔農(nóng)老爹的，狗眼人眼相對而視，不知什么原因，麥穗突然間就把狗頭別轉(zhuǎn)過去，轉(zhuǎn)向了左后側(cè)，似乎左后側(cè)有什么東西引起它的關(guān)注。狗家伙，死到臨頭了，還有興趣去看稀罕！這有點不正常，有點說不過去??！塔農(nóng)老爹忍不住也順著麥穗的視線望過去。左后側(cè)是幾棵碗口粗的香樟樹，黑黢黢的，靜悄悄的，什么新鮮的有趣的事情都沒發(fā)生。那又是什么在吸引麥穗的視線，讓它在引頸就戮的節(jié)骨眼上還心生旁鶩扭頭看稀罕呢？塔農(nóng)老爹高擎著阿昌刀，出于好奇心，又打量麥穗一眼。啟明星閃爍，黎明即將到來，天邊顯現(xiàn)第一縷水紅色霞光，能見度略有提高。塔農(nóng)老爹看見，麥穗的肩胛在微微抽搐，身體也似乎在顫抖。不知道為什么，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莫非它意識到了什么，出于對閃動著寒光的阿昌刀本能的懼怕，出于對死亡的本能的恐懼，將本來與他正面相對的狗頭別轉(zhuǎn)過去了？它的肩胛干嗎抽搐？莫非是在哭泣？不不，這不可能的，狗絕不會像人那樣流淚哭泣的，他想，卻又忍不住伸出一只手去，在麥穗狗臉上摸了一把。不摸不知道，一摸嚇一跳，摸到了一手的水。當(dāng)然是淚水，溫?zé)岬墓窚I。他十分驚訝，他這一生養(yǎng)過十多條狗，從來沒哪條狗會流淚，更不可能像這樣涕泗滂沱地哭泣。顯然，它心里非常清楚，它盜食奶牛的罪惡暴露了，主人不肯寬恕它，鋒利的長刀已懸在它頭頂。它太聰明了，太通人性了，太有靈性了，除了不會開口說話，跟一個孩子沒多大差別。更讓塔農(nóng)老爹震驚的是，麥穗是可以逃跑的，沒有鐵鏈拴住它的脖子，它是自由的，如果想跑的話，撒開四腿就能一溜煙逃跑。黑天黑地，人的奔跑速度遠(yuǎn)不如狗，只要它愿意，它很快就能逃之夭夭，逃得無影無蹤。它明明知道他向它舉起了雪亮的阿昌刀，它明明能逃跑的卻站立著等死，想到這兩點，他心里就像被一只大手捏了一把似的痛。它曉得他要殺它了，卻仍忠實地服從他的指令，端立在他面前不動，這是何等的忠誠與信賴啊。他曉得它為何會淚流滿面。它肚子鼓得像熟透的香柚，快要生小狗崽了，它心疼肚子里的孩子！

突然間，塔農(nóng)老爹高擎阿昌刀的手，僵硬得就像用水泥澆出來的，不聽使喚了，怎么也砍不下去了。他用鋒利的刀尖在地上劃出一條長長的線，兇神惡煞般地說道：

“畜生，好生給我聽著，從今以后，你不準(zhǔn)再踏進(jìn)銅鑼寨一步。我向月亮神和太陽神起誓，你若膽敢跨過這條線半步，我塔農(nóng)一定剁下你的狗頭！你滾吧！從此以后，我倆恩斷義絕，你不再是我的獵犬，我也不再是你的主人，你走你的獨木橋，我走我的陽關(guān)道。你好自為之，走路莫踩著獵人的捕獸鐵夾，生了狗崽子，也要好生照看，切莫讓野貓給叼了去。”

麥穗聽懂了塔農(nóng)老爹的話，準(zhǔn)確地說，麥穗理解了塔農(nóng)老爹的意思，它狗臉上露出驚喜的表情，拖著大肚子，跑向陰森可怖的原始森林。

塔農(nóng)老爹大病了一場，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身體才慢慢好轉(zhuǎn)。從此以后，愛狗愛了一輩子的塔農(nóng)老爹不再養(yǎng)狗了，也不再有興趣到斗狗場去看狗打架。

有一件事情可以肯定，奶牛神秘失蹤的事，從此再沒有發(fā)生過，銅鑼寨恢復(fù)了往日的祥和與寧靜。

沈站長啊，我的故事就要告一段落了。以后發(fā)生的事，我們裴處長最清楚，你可以向他去打聽。裴處長和塔農(nóng)老爹是老庚。你知道什么叫老庚嗎？那是我們哀牢山特有的一種民間稱謂，意即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朋友。在我們當(dāng)?shù)厝搜劾?，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朋友，比親兄弟還親，互相尊稱為老庚，有點類似于結(jié)拜弟兄的意思。老庚之間無話不談，塔農(nóng)老爹與麥穗之間發(fā)生的故事，裴處長知道的比我多，你找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