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莫飛平緩了情緒,問我道:“唐姑娘今后有何打算?”我的神情茫然暗淡下去,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樓襲月在哪里,就算知道了,這么一個讓他丟臉的徒弟,他也不會再要。與其去見他后被他親手拋棄,倒不如我自己現(xiàn)在離開,再也不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我必須試著習慣,在我以后的生命里不會再有樓襲月。
樓襲月會高興吧?或者,我在不在他身邊,對他沒有任何影響。
紫宸派的療傷藥的確好用,不過三天,我便覺得不太痛了,反而背上開始癢起來。白天還好,我會忍住不去抓撓,可是一到晚上,我總是無意識地去抓,弄得背上的舊傷又裂開。蘇莫飛最后沒有辦法了,只能點了我的穴道。可是穴道被制,本就是對身體血脈有礙的事情,連著幾夜下來,我全身都開始發(fā)僵、發(fā)酸,不過我也不太當回事兒,也沒對蘇莫飛提起。
這一天下了馬車,蘇莫飛扶著我到客棧里休息。小二將飯菜端進了房間,我磨磨蹭蹭地剛吃完沒多時,屋外響起了叩門聲。
“唐姑娘休息了嗎?”
我一聽是蘇莫飛的聲音,應(yīng)下讓他進來。他進門后走到我面前,望了望我說:“在下覺得,點穴一事不太合適。”他在我的目光下,平靜地闡述,“在下昨夜嘗試點住了雙腿的穴道,今天便覺得不適,唐姑娘也別再那樣了?!?/p>
我一時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訥訥地順著他的話問了下去:“蘇公子覺得該怎樣?”蘇莫飛想了片刻,說道:“今后唐姑娘休息便是,在下會守在床邊?!蔽覐氐咨盗恕?/p>
蘇莫飛猛然意識到自己說的話實在有些令人誤會,急忙解釋說:“不,在下不是那種意思。唐姑娘……”“那你呢?”我反問他,“你每晚守著我,你不休息嗎?”蘇莫飛聞言,毫不在意地溫和地笑了笑:“只是幾日時間,在下無所謂的?!?/p>
接下來的幾天,他便真的堅持那樣做了。開始一兩天我還有些不習慣每晚睡覺的時候身邊坐著個人,可是后來,幾天過去,就再也沒當初那種忐忑不安了。
蘇莫飛只是坐在那里,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我就能睡得比以前安穩(wěn)。
在他的照顧下,我背上的傷口好得很快,又連著睡了幾夜好覺,精神也恢復(fù)了許多。
今早醒來我睜開眼睛,與蘇莫飛的目光在空中不期而遇,我看著他微微一笑,他驀然怔了一下,隨即錯開與我對視的視線,神情中有一絲隱約的慌張地開口道:“唐姑娘,昨晚你……”我知道他又是像前幾日一樣,說我睡得很安靜,可是我看著身下皺得亂七八糟的被子就知道,我昨夜又讓他一宿沒歇著。
我出聲打斷了他的話:“蘇公子,我忽然想到,其實還可以綁著我的?!蔽野咽滞筮f向他,不以為然地笑笑,“這樣,你就不用每晚都守著我了?!碧K莫飛立時反對:“這怎么行?再說你的手腕也有傷?!蔽叶ňη浦廴ο逻@幾日漸漸明顯的黑影,心中很是不忍,暗想不能因為自己再讓他日日夜夜這么辛苦,便想要用手肘撐著坐起來,與他好好兒說說。剛使勁兒到一半兒,蘇莫飛便走近攙住了我。
我說了聲“謝謝”,抓著他的手臂借助他的力道坐直了身子。我知道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一定不太雅觀,衣衫凌亂,頭發(fā)亂糟糟地散在身后??晌抑皇窍乱庾R地扯來床頭的外衫,隨意地披在了肩上,并沒對他避諱太多。或許在我的心底,已經(jīng)十分信任他是個正人君子了。
如此,我便更加不能再拖累他。
蘇莫飛離開紫宸山真正的目的,是代表紫宸派出席武林盟主鐵長水的花甲壽誕,而去阻止那些人只是收到清遠掌門的急信,臨時趕去的,然后在那里救下了我。我看向蘇莫飛說:“蘇公子,你不是還要去參加鐵盟主的壽宴嗎?你若氣色不好,會有損外人對紫宸派的印象。”蘇莫飛溫潤的眼睛里帶起笑意,回我道:“唐姑娘不用擔心。在下和掌門一樣,從不以為一個門派的威望要靠這些表面的東西?!蔽乙娮约赫f服不了他,有些喪氣地低下了頭。
隨后,像前幾日的每個早晨一樣,蘇莫飛說道:“唐姑娘,在下讓店小二把清水和吃的送來?!蔽铱粗D(zhuǎn)身走向房門,忽然開口叫住了他:“蘇公子,我的傷好得差不多了,今日就去尋一戶人家留下,不隨你去盟主林了?!?/p>
蘇莫飛回身,表情微微愣住。我臉上盡量露出輕松的笑容,對他說:“這附近有山有水的,我很喜歡,正好多住幾日,也好養(yǎng)病?!彼业难凵裉S著,嘴里卻溫和地回道:“在下明白了。是在下疏忽,沒考慮到唐姑娘的身體不適宜長途跋涉。唐姑娘決定留在哪里,告之蘇某便成?!蔽尹c點頭:“麻煩蘇公子了?!彼蜌獾鼗匚遥骸安豢蜌?。”
這句“不客氣”,就是這一早上,我和蘇莫飛最后的對話。
我安靜地坐在馬車里,望著坐在車頭的蘇莫飛挺拔的背影,心中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兒。這幾日下來,我對蘇莫飛的那種親近已到了連我自己都驚訝的地步,可是這種親近,卻讓我有些后怕和愧疚。我怕這種親近變成另一種依賴。因為樓襲月不要我了,我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使勁兒地抓住蘇莫飛,不知不覺中成了他的累贅。而且以我的身份,出現(xiàn)在盟主林,指不定為他惹來什么麻煩。三生花那次,我已經(jīng)害過他,這次不能太自私。
“還是就此分開的好?!蔽以谛闹袑ψ约赫f,做了這個決定,便讓自己不要多想。
就在這時,蘇莫飛拉住馬匹停下,回身掀開布簾對我說:“唐姑娘,可能要下大雨了,在下見前面有戶人家,我們?nèi)ケ芤槐馨??!蔽覐乃闷鸬牟己熗馇屏艘谎?,天空烏云密布,山雨欲來之勢?!疤乒媚??!彼岩恢皇诌f給我,我愣了愣,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踏了出去。
蘇莫飛先去叫門,不多時,院內(nèi)一道蒼老的嗓音應(yīng)道:“誰呀?”蘇莫飛回答說:“在下是來避雨的,請給個方便?!痹捯魟偮?,門“吱嘎”打開一條小縫,一道目光飛快地掃了蘇莫飛兩眼,略微遲疑了一下,那嗓音再次響起:“你們?nèi)e處吧?!闭f完就要將門合上。
我見狀,連忙走上前拉住蘇莫飛的衣角,低著頭帶著委屈的語氣小聲說:“哥哥,我腿疼,走不動了?!碧K莫飛愣在了那里,有些傻了眼,那個人也愣在了門后。隨后蘇莫飛還未出聲,那人就將門推開,對身后的房內(nèi)大聲叫了句:“沒事兒,是一對……兄妹倆?!闭f著側(cè)身招手示意我們進去:“這場雨眼瞧著就要下了,二位快進屋。”
我悄悄地扯了扯蘇莫飛,對收留我們的那位大叔感激地笑了笑,拉著蘇莫飛走了進去。
大嬸熱情地準備了一桌的飯菜,我端著碗細嚼慢咽,擱下碗筷時,驀然抬頭卻發(fā)現(xiàn)大叔大嬸正直勾勾地盯著我和蘇莫飛,眼神實在耐人尋味。我心頭暗驚,難道我的“權(quán)宜之計”被看出來了?輕咳了一聲,我正打算澄清一下,卻聽見大嬸笑呵呵地開了口:“兩位是兄妹吧,怎么稱呼?。俊?/p>
“姓唐……”
“姓蘇……”
我和蘇莫飛的話雙雙打住,兩人對望了一眼,都有些窘迫地垂下了頭。我說自己姓“蘇”,他說自己姓“唐”,這謊話簡直不戳就破了。
“哈哈哈?!贝髬鹦Φ酶鼧泛?,伸出大手一拍身邊干瘦的大叔,“老頭子,還真是一對兒,瞧這模樣,多般配?!碧K莫飛急忙解釋:“大嬸,我們……”大叔丟了個眼色給他:“呃,大叔大嬸都明白?!贝笫鍦惤K莫飛,以為我聽不見地嘀咕了一句:“這事兒大叔有經(jīng)驗,等生米煮成熟飯,家里人就沒法子了?!?/p>
雷聲轟隆隆,大雨傾盆而下,一道白閃劃破天際,屋內(nèi)光芒乍亮。
蘇莫飛看了看我,還想解釋清楚,卻在此時,忽然聽見門外有人敲著鑼大叫:“不好了!來了!他們來了!”大叔和大嫂頓時變了臉色。
在我還未明白過來發(fā)生了什么時,大嬸已經(jīng)一手拉著一個,將我和蘇莫飛塞進了一扇小門里,聲音緊張地囑咐我們:“待會兒聽見什么都別出來!”說完啪的一聲把門關(guān)嚴實了。
門被合上的瞬間,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除了屋外隱約的雨聲,還有的就是我們兩人的呼吸聲。
我和蘇莫飛相對而站,我昂起頭看著他,恰好,他也低下頭看向我。在這漆黑得不見五指的地方,他的眼睛依然如星子般明亮清透。我心中莫名一跳,下一刻,聽見他溫聲道:“在下出去看看?!蔽依∷?,欲言又止。蘇莫飛會意地回答:“應(yīng)該不是抓你的那些人?!彼D了一頓,說道:“其實,你如果想知道你師傅的情況,可以直接問在下的,無須跟別人打聽。”我拉住他衣角的手一抖,慢慢地垂了下去。
對,就算樓襲月那樣對我,我也還是忍不住擔心他。這幾日只要一聽見有人議論他的事兒,我就會想著法子避開蘇莫飛去詢問。當我知道那個什么“弒月大會”最后無功而返時,心頭終于長出了一口氣,只覺得那塊壓在心頭的石頭落了下去。
所以,我才能睡得那么安穩(wěn)。
“對不起?!蔽业吐曊f道。蘇莫飛溫和的嗓音如風一般吹過我的耳畔:“樓襲月是你師傅,唐姑娘關(guān)心自是應(yīng)該,只是,他殺孽太重,唐姑娘是否再回去,還請三思?!蔽覔u了搖頭,也不管他能不能看見,“不會,我不會再回去了。”我已經(jīng)決定將樓襲月慢慢忘記。一年不行就兩年,兩年不行就三年,三年不行就十年,最長也就是一輩子了。我要把他給我的所有回憶,那些悲喜和痛楚,都忘記。
蘇莫飛沒有再說話,微微愣了片刻,推開小門踏了出去。
我獨自在黑暗里等了一會兒,暗自猜到很可能是山賊來襲,想沖出去看看情況,可轉(zhuǎn)念一想,蘇莫飛如果處理好了,一定會回來叫我的。他現(xiàn)在沒來,就說明事情還很棘手,我現(xiàn)在沒了武功,出去只會給他添亂,于是只好按耐心情在原處等著。
又過了一炷香時間,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往這邊大步跑近,我欣喜地推開小門,看見的卻是大叔。大叔一臉興奮地跑到我面前,喘著粗氣,眼睛發(fā)光:“哎呀,你那相好的功夫可真厲害!嗖嗖嗖,三兩下就把那些山賊打跑了?!蔽颐Υ驍啻笫宓脑拞柕溃骸澳撬四兀俊贝笫逭f:“追到賊窩里去了!”我的心頭倏忽閃過一絲說不清的感覺。
我出了小屋,又坐著等了一個多時辰,屋外都已經(jīng)雨過天晴了,也沒見到蘇莫飛回來的影子。我心中的不安越發(fā)加重,站起身走到大叔面前:“大叔,那賊窩在哪里?”大叔推開窗指著一個方向:“就在那個山頭。”我握緊了拳頭,心一橫,沖出了門。
蘇莫飛武功雖好,但是他心太善,不忍傷人性命。所以當我問起大叔方才死了多少山賊,大叔告訴我一個沒死,只是都受了傷時,我就隱隱地覺得不對勁兒。我親眼見過那些山賊有多么殺人不眨眼,蘇莫飛又不忍下狠手,只怕……
我的心直往下沉,腳步不由得加快。雨水過后,山路越發(fā)難行,我不能施展出輕功,只能一步三滑地往那處山頭奔去。漸漸地,我看見幾個倒在地上不停呻吟的山賊,再往前走,躺在地上橫七豎八的人越來越多。但是無一例外,都只是受了或輕或重的傷。
等我攀到山頂時,驀然看見那一襲天青色的身影,手中行云流水般揮舞著藍影劍,將身邊的對手一招擊倒在地。那人捂著被廢掉的右手,疼得臉色蒼白,還在不停地磕頭求饒。蘇莫飛說了幾句什么,那人頓時指天發(fā)誓,然后夾著尾巴灰溜溜地落荒而逃。
我看那人像是山賊頭目的樣子,不禁多瞧了幾眼,驀然發(fā)現(xiàn)他往后望向蘇莫飛的眼中忽然閃過一絲陰狠。我頓時心急地叫道:“蘇公子!”蘇莫飛回身,詫異地看著出現(xiàn)在這里的我,快步走到我身邊:“唐姑娘,你怎么來了?”我提醒他:“蘇公子,小心那些賊人有詐。”蘇莫飛笑道:“不會的。我已經(jīng)廢了這些人的武功,他們不能再做山賊了。只希望他們能就此棄惡從善?!蔽疫€待再說,蘇莫飛一下記起來,“對了,這里還有一位被他們搶來的姑娘。”
他折身快步走向一塊大石前,我這才察覺石下坐著一個嬌小的身形,蜷曲成一團,瑟縮著肩膀,甚是可憐。蘇莫飛走上去,溫聲勸慰那女子:“姑娘別怕,在下先帶你下山。”說完就要去攙扶那個女子,卻在這一剎那,女子手中一道白光閃出!
蘇莫飛敏捷地揮劍去擋,誰知那女子手腕一轉(zhuǎn),匕柄上的機關(guān)倏地射出幾枚細針,直刺向蘇莫飛的身上。
距離太近,又毫無防備,眼瞧著一枚細針從蘇莫飛的右手背上劃過,我看得心驚膽戰(zhàn):“蘇公子?!蔽殷@叫出口,飛快地沖到了他的跟前,扶住他搖晃后退了半步的身體。那女賊猖獗地大笑:“中了我的毒針,你死定了,哈哈哈?!蔽倚念^突地燒起一團怒火,抬腳沖著她的穴道踢上去,一腳將那怪笑個不停的女賊踢暈了。
蘇莫飛額上泌出細細的薄汗,抬手顫抖著點了右臂幾處穴位,開口時嗓音卻是平靜的:“針上有毒?!蔽壹绷?,沒好氣地回道:“廢話!”他愣了一瞬,垂下眼睛看著我,竟然笑了一笑說:“是?!闭f完身體又不穩(wěn)地晃了晃。我急聲問他:“你包袱里那些藥會有些作用吧?”他點頭。我攙著他,應(yīng)該說是拖著他往山下走。
隨著時間流逝,蘇莫飛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嘴唇也開始發(fā)青。我急得汗水都冒了出來,吼道:“蘇莫飛,你可別死呀!”他虛弱地張開眼睛,清亮的眸底光芒閃動了一下,恢復(fù)了一絲清醒:“……是?!币娝€沒暈,我繼續(xù)努力前行,奈何他實在比我高大太多,我的胳膊根本抱不住他的身體。我側(cè)頭對他說:“你別光說‘是’呀!”他又迷迷糊糊地應(yīng)了一聲:“是……”說完身體徑直往旁邊滑倒下去。我頓時手忙腳亂地拉住他,急得大喊:“你抱緊我呀!”
那一刻,我能清楚地感覺到他的身體霍然僵硬了一下,對視著我的眼睛驟然亮了起來。我臉上發(fā)燙,咬了咬下唇,豁出去了,主動拉著他的手臂環(huán)在我腰上。
“你抱緊我吧?!?/p>
拖著他,我一路上滑倒了好幾次,累得氣喘吁吁。本想放他在原地,我去取藥回來,但是現(xiàn)在的他毫無還手之力,我又怕他被那些山賊殺害。拖拉間,我背上的傷口有些綻裂了,被汗水一浸,痛得我頭皮發(fā)麻,可一想到蘇莫飛現(xiàn)在的情況,我也顧不得了這些了。
我千辛萬苦地拖著蘇莫飛回到大叔家里,大嬸開門一瞧我們這模樣,嚇得手忙腳亂,叫上大叔將蘇莫飛從我手里接過去,扶進了屋內(nèi)。我急忙跑去找來蘇莫飛的包袱,把里面那些藥都端到他面前。
“蘇莫飛,蘇莫飛!你醒醒,是哪種藥?!”在我的搖晃下,蘇莫飛撐開眼皮,目光渙散地看了我一眼,虛弱地吐出兩個字:“白、色……”說完眼睛一閉,昏死了過去。我抖著手將白瓶里的藥丸倒出一粒,掰開他的唇齒塞進他嘴里:“蘇莫飛,你快咽下去呀。”我見他喉頭都不動一下,急得聲音都在顫抖。
大叔忙出主意:“喂口水試試。”我慌忙接過他打來的清水,往蘇莫飛嘴里灌,水卻全部順著他的嘴角流下來了。大叔急得一拍大腿:“怕是吞不下去了,這可怎么辦?”我一時心慌意亂,焦急地望了望手里的水碗,再看了看蘇莫飛,驀然想起樓襲月曾經(jīng)對我做的,只遲疑了一剎那,我便昂頭喝了一口水,俯身壓在了蘇莫飛的唇上……
隨后,我聽見大嬸驚喜的聲音響起:“咽了,咽下去了?!蔽荫R上面紅耳赤地離開他的嘴唇,心頭怦怦狂跳,這是我第一次主動碰觸誰的嘴唇。
我擦了擦嘴角,站起身:“大嬸,麻煩你……”“哎呀!姑娘,你受傷了?”大嬸一聲夸張的大叫,我這才發(fā)覺背上火辣辣的疼,傷口定是流血沁紅了衣衫。我裝出無所謂的樣子安慰大嬸:“不是,是那些山賊的血?!贝髬疬@才松了口氣,急忙催促大叔去燒水,讓我和蘇莫飛清洗一下。
等熱水送進屋內(nèi),我褪去衣衫,脫到傷口處時,疼得我臉色都白了。方才我不敢告訴大嬸,怕她看了我這一背的鞭傷嚇著他們。如此只能自己稍微擦洗后,胡亂上了些藥,換上了干凈的衣服。
這時,大叔也幫蘇莫飛換洗完畢,叩門叫我出去吃點兒東西。我坐在桌邊掛念著蘇莫飛的情況,匆匆扒了幾口飯菜就擱下碗筷,說去蘇莫飛房間看看。轉(zhuǎn)身時,我聽到大嬸對大叔說:“瞧這小兩口,感情真好!”我臉上頓時像著了火,想到自己先前喂水的舉動,任誰見了怕都會誤會的。
可這不能代表什么。就像樓襲月對我做過的,他只是一時興起,而我,也是形勢所逼。
想到那個人,我心頭一陣狠狠的揪疼,像有一把刀在心口剜著。我慌忙打住思緒,推開門,一抬眼,迎上了兩道溫潤的目光。我呆了呆,欣喜地快步跑到蘇莫飛跟前,蹲在床邊問他:“你醒了?”蘇莫飛黑潤的眼睛看著我,虛弱地翕動了一下嘴唇,我立馬用手堵住他:“你先別說話。趁醒著,你把藥吃了,免得……”后話戛然而止,免得你又暈過去,再讓我……
蘇莫飛很是聽話地張開嘴,含住我塞給他的藥丸,咀嚼了幾下,艱難地咽了下去。緩了幾口氣后,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多謝、唐姑娘救了、在下?!蔽覟榱搜陲椬约旱膶擂?,撇了撇嘴巴,口氣不太好地道:“誰讓你亂好心,山賊那么壞,你就該殺了他們?!碧K莫飛聞言,眸子顫動了一瞬,慢慢開口道:“掌門從小教導我,學武絕對不是為了殺人。武林正氣,也不是靠殺戮來維系的。”
那時他的話,我不是聽得很懂,我只是想起樓襲月曾經(jīng)教我的,“任何武功都是為了殺死對手”,與他這個好像截然相反。我一時好奇地問道:“那你學武功是為了什么?”我一直都是為了樓襲月去學的,不然如此枯燥辛苦的每一天,真不知道怎么熬過去。
蘇莫飛聽了我的話,頓了一下,蒼白的臉上泛起可疑的紅暈,低下眼睛說道:“是為了以后能保護在乎的人,掌門師傅和師兄弟們,現(xiàn)在,還有……”我托著下巴看著他,等他說下去,最終他閉上眼再沒多說什么。
等到幾年后,我再纏著他問起這件事兒,還假裝帶著醋意說他心里就只有他師傅和同門,蘇莫飛才紅了臉頰握住我的手,說:“還有,你?!?/p>
第七章盟主林再遇樓襲月
蘇莫飛在床上只休息了一天,就堅持要下床繼續(xù)趕路。我知道他還有重任在身,也不好勸阻,只能別過好心的大叔大嬸后,扶著他坐在了馬背上,翻身坐在他身前。
“我不會駕馬車,只能這樣了?!蔽覀?cè)過頭沖他說了一句。蘇莫飛僵著身體嗯了一聲:“麻煩唐姑娘。”我回他:“不麻煩,只要你別摔下去,我就不麻煩?!碧K莫飛愣了,半晌后,紅著臉,猶猶豫豫地探手抱住了我的腰。
我轉(zhuǎn)回頭看向前方,此刻我的臉色比他自在不了多少。我不停地暗示自己,就當是還了他的救命之恩。送他去那盟主林后,我就抽身離開。
我輕踢馬腹,馬兒低鳴一聲后,揚蹄奔跑出去。我的后背緊貼在蘇莫飛的胸膛,顛簸中摩擦得又痛又癢,實在忍不住輕輕蹭了一下。蘇莫飛帶著歉意的聲音隨即從后方傳來:“對不起,是在下害得唐姑娘的傷口又裂開了。”我不甚在意地道:“沒事兒,反正在后背,沒人看得見。最多就是留下幾道疤?!?/p>
蘇莫飛沒有再做聲。驀然間,我覺得按在我腰上的手略微收緊了一下,又松開了。那么輕微的動作,轉(zhuǎn)瞬即逝,仿佛又是我的一個錯覺。
到第二天時,蘇莫飛與我坐在馬上的位置就對換了。他臉色還有些蒼白地對我說,讓我坐在他身后,免得再蹭到我的傷口。我聽出他是好意,也沒別的意見,便這么挨著他趕了兩天的路,終于在鐵長水壽誕當日趕到了盟主林。
說是盟主林,其實進去才知道,它儼然就是一座小城。進了城門,人頭攢動,店鋪林立,熱鬧非常。加上鐵盟主六十大壽,城里到處張燈結(jié)彩,顯得一派喜氣洋洋。
我騎在馬上四處張望,只覺得眼睛都不夠用了,心頭連日來的陰霾消散了不少,也起了玩兒心。但是一想到若自己被人認出,只怕為蘇莫飛惹來是非,也就不好意思提留下來的事情。
不知瞧見了什么,蘇莫飛驀然拉住馬韁停下,他回頭對我說:“唐姑娘稍等片刻。”說完翻身下馬,大步走進了一家店鋪。沒多時,他走了出來,手里多了一件青色的衣衫。蘇莫飛把衣衫遞給我,溫和地笑道:“唐姑娘,在下一人去參加壽宴實在無趣,你若有空兒,可否陪在下去湊個熱鬧?不過要委屈你換下衣裝?!?/p>
暗想當初口口聲聲說要離開的自己,竟然一路跟到了這里……我臉上微紅,知道他瞧出了我的心思,卻換了個我能接受的好聽說法,心中有些感動地接過衣服。隨后尋了個客棧,我把那身青衣男裝換上了,長發(fā)也用一只木簪半束在腦后。
等我推開門走出去時,蘇莫飛的目光緊盯著我看了片刻,臉上竟帶了些血色,低聲說道:“挺合身的。”我低頭理著袖角,語氣里帶著興奮地應(yīng)了聲:“是呀,我還是頭一遭穿男裝呢。”隨著我低頭的動作,有點兒太長的頭發(fā)從頸上滑落,垂在我胸前。我隨手往后一扒拉,動作哪兒還有半點兒姑娘家的文靜氣質(zhì)?我抬起頭對蘇莫飛嘿嘿一笑:“像吧?”
蘇莫飛似是看呆了,眸子閃了一閃,溫潤的眸底噙著笑意:“像。”說完在我的催促下,兩人帶著備好的賀禮往鐵長水的府邸走去。
一路上碰見的人,許多都認識蘇莫飛,所以不時有人上前和他寒暄兩句。我不是很懂江湖上的這些,就站在他身后不吭聲,等他們聊完了,再隨著蘇莫飛繼續(xù)往前走。如此走走停停,半個多時辰才到了盟主府前。蘇莫飛遞上請?zhí)?,一個下人模樣的男子急忙畢恭畢敬地將我們引了進去。
“那是崆峒派的掌門人,徐子淇。”蘇莫飛一邊走著,一邊側(cè)頭為我輕聲地介紹,“那邊那位,是華山派的大弟子,劉昊;他旁邊那位穿灰衣的,是……”我開口問他,嗓音略微繃著:“那些人,他們也來了嗎?”蘇莫飛驀然沉默,稍后點了點頭。
我不說話了,轉(zhuǎn)眸望著周圍一張張紅光滿面的笑臉,腦子里揮之不去的,卻是那一場痛入我骨髓的鞭撻。我突然很后悔跟著蘇莫飛到這里來,我原以為我早就不在乎那件事兒了,可是,此時此刻我才知道,那日的痛,我一刻也沒有忘記。
蘇莫飛關(guān)切地問:“唐……兄弟,你臉色不太好,要不在下陪你回客棧……”我搖搖頭打斷他的話,強吸一口氣穩(wěn)住了心緒,裝作無所謂的口吻對他笑道:“我是不是該高興換裝很成功,沒人認出我來?!碧K莫飛聞言,臉上卻沒有笑容,只剩下?lián)鷳n。我拉拉他的衣角,指了指站在不遠處狐疑地瞅著我倆的那個下人:“快走吧,不然宴席就開始了。紫宸派的代表姍姍來遲,可不太好?!碧K莫飛嘆了一口氣,轉(zhuǎn)回頭繼續(xù)前行。
當我跟著他踏入大廳時,廳里已經(jīng)熙熙攘攘地坐滿了人。蘇莫飛徑直走向人群中那位身著玄色錦服、氣宇軒昂的老者,抱拳道:“受掌門之命,紫宸派蘇莫飛,恭賀鐵盟主大壽?!?/p>
鐵長水朗聲大笑著,虎步生風地邁到他面前,扶起蘇莫飛的手臂,聲如洪鐘般地說道:“哈哈哈,原來是蘇賢侄來了,怎么不早到幾日,老夫也好盡些地主之誼?!彼峙牧伺奶K莫飛的肩膀,說話的語氣里滿是贊譽,“此次賢侄定要多住段時日不可?!?/p>
蘇莫飛對他再行了一禮,直起身不卑不亢地應(yīng)對:“多謝盟主抬愛,只是掌門有令在身,晚輩不敢在外多逗留?!闭f著,將懷里的一個其貌不揚的小木盒雙手奉上,“紫宸派賀禮,請盟主收下。”鐵長水接過木盒打開,眼底一道精光閃過,喜色難掩地低喃:“圣藥紫金丸?!碧K莫飛點頭:“正是。本派恭祝鐵盟主壽比南山?!?/p>
“如此厚禮,鐵某謝過了?!辫F長水顯然很滿意這份賀禮,中氣十足地笑了數(shù)聲,這時視線一轉(zhuǎn),瞥到安安靜靜地站在蘇莫飛身后的我,疑道:“這位是……”蘇莫飛接下話:“是在下的朋友?!辫F長水精明犀利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直覺如他這般人物,怎會看不出我這點兒小伎倆?遂上前落落大方地行了個禮,學著蘇莫飛的口吻依樣畫葫蘆:“晚輩恭賀鐵盟主大壽。晚輩不請自來,實因好奇此等武林盛況,望盟主勿怪?!?/p>
對于我這個小丫頭,鐵長水也的確不會在意。他隨口說了句來者是客,轉(zhuǎn)頭又同蘇莫飛聊了片刻,便囑咐下人好好兒照顧我倆,自己走開忙著迎客去了。
蘇莫飛帶著我坐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探手倒了杯茶水給我。我捧著水杯輕抿了一口,潤潤干澀的喉嚨,抬起目光繼續(xù)好奇地打量四周。不愧是盟主府,外面看著就覺得氣勢恢弘,如今進了這大廳,更覺得處處裝飾、擺設(shè)都透著股大家之氣。
我湊近蘇莫飛,笑著問道:“蘇公子,是你們紫宸派氣派還是這里氣派?”我近段日子對他們紫宸派的事情耳聞了不少,也知道他們在武林中的地位和聲望極高,只怕比這盟主林也毫不遜色。蘇莫飛低聲回我:“無法作比?!蔽以尞惖刈穯枺骸盀槭裁矗俊彼虼揭恍Φ溃骸耙驗椤?/p>
就在這一瞬間,整個大廳的人都忽然靜了下來,氣氛詭秘得仿佛一下沉入了冰淵。
我與蘇莫飛坐得太靠后,雖然被這種氣氛感染,但隔著眾人也看不見前面發(fā)生了什么。接著只見人群如大船劃過時的湖面,悄然往兩邊分開。
我心頭沒來由地一陣急跳,我無意識地站了起來,目不轉(zhuǎn)睛望著前方。
當那一抹清雅的月白身影映入我的眼簾時,我的眸子模糊得分不清是真還是幻。
白衣墨發(fā),絕世之容。
那人迎著眾人的視線翩然走來,悠悠彎著一雙鳳眸,眼尾飛揚,嘴角的淺笑倨傲得仿佛世間萬物都看不入他眼中。
而此刻,他的眸光卻緊系在我的身上,再未移開。
喉嚨鼓動,像是被什么塞住了,一個音也發(fā)不出,我眼都不眨地凝望著他走近,然后看著他對我伸出了手:“小絮,過來?!?/p>
我的腦子全然空白。
仿若靈魂都被攫住了,我僵硬得一動不動。
樓襲月見我這樣,也不惱,嘴邊笑容半分未減,收回手臂,步履從容優(yōu)雅地走到我面前,在眾目睽睽下親昵地摸了摸我的臉:“小絮,師傅親自來接你回去,你卻話都不說?!?/p>
我望著咫尺處那張俊美無雙的臉龐,仿佛自己正做著一場雍華奢侈的美夢,不然,怎會如此真實?
恍惚間,我好像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可樓襲月站在我面前,恍若未聞。他對視著我的眼睛,眸色如夜,聲音有些飄忽得聽不出情緒:“小絮的眼睛能看見了,所以也可以不要師傅,自己闖蕩江湖了?”
我的心底驀然揪痛,淚水再也忍不住,溢出眼角。這個人怎么能這樣?是你帶著葉靈走了,把我丟下,害我被人抓去,現(xiàn)在卻反過來這樣質(zhì)問我?
我低下頭,眼前一片模糊。樓襲月沒再說話,頓了片刻,默然拉起我轉(zhuǎn)身就想走。我咬得嘴唇發(fā)白,執(zhí)拗著不動。他微微有些詫異地轉(zhuǎn)回頭,看著我的眼神越發(fā)陰沉下去,手上猝然使勁兒拉得我一個踉蹌?chuàng)湎蚯啊?/p>
卻在這時,我的手臂被人猛力拽住,拖住了我的腳步。我愣愣地回頭看向身后。蘇莫飛拉住我,臉上正色地對樓襲月道:“樓教主,唐姑娘她……”“唐姑娘?”樓襲月重復(fù)了一遍,眼底閃過一絲意味不明的光芒,看看我,抬起手指撫順我耳邊凌亂的碎發(fā),這么溫柔親密的動作卻讓我心都緊縮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