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講我學生時代的故事時,沒有一個人相信。我今天講給你聽,這也許是我最后一次講了。
我最早生活在西部草原,那里水草豐茂,綠色一眼望不到邊。白天,天空是藍色的,上面飄著朵朵白云;夜晚,天空掛滿了星星,就像草原上盛開的花。
我們的學校離家很遠,但我們一點兒也不怕。一大早,小伙伴們就騎上自己的馬,一齊打馬揚鞭,來一場賽馬,終點就是學校。
放學之后,我們就把馬趕到水草最好的地方,馬吃草,我們就瘋玩。奔跑、跳躍、摔跤#8943;#8943;反正沒有一刻閑下來。我們滿地打滾,是非常毀衣服的,所以,在下雪之前,我們一般都是只穿褲子,光著脊背,赤著腳。
我天生瘦小,你看看我現(xiàn)在這身板,就知道我以前是什么樣子。每次摔跤,我都只配當拉拉隊。
可是,我有一匹好馬,除了兩只耳朵純白,渾身都是暗紅色,架子大,往那里一站,威風凜凜。別人都說三國時期有個關羽,騎的就是這種馬,好像叫赤兔馬。我才不想讓別人誤以為我的馬是關羽的呢,偏不叫赤兔馬。我叫它“白耳”。
白耳身強體壯,不僅速度快,而且耐力好,只要一賽馬,第一準是我。這還不是我最得意的。我一直引以為驕傲的是,白耳只認我。除了我,誰想騎它,都是妄想。
肥頭是我們這里的摔跤王,他很不服氣,想試試白耳。他爬上去的時候,白耳并沒有什么反應,可是,他一揚鞭,還沒跑出三步,就被白耳掀翻在地,屁股沒摔成八瓣,真算他幸運了。從那以后,再沒人敢惹白耳。
那年我才十歲,瘦瘦小小,弱不禁風,但已經(jīng)是草原上的賽馬王了。
如果不是那場暴風雪,該多好啊!
那是一場從沒見過的暴風雪,一夜之間卷走了整個村莊。我和白耳能夠幸免,完全是意外。就在暴風雪前夜,白耳似乎有預感,焦躁不安,掙脫了韁繩,跑出了柵欄。
我摸黑追趕它,一直追到了很遠的地方。我累了,它也累了,我們干脆就倒在地上睡著了。等醒來的時候,一切都消失了。
我騎著白耳,來到這座大城市,投奔我的姑姑。你應該不難想象,在車水馬龍的城市,我騎著馬闖進來,完全是個怪物。
姑姑很樂意接收我,可是,白耳不能要。她說她家住在20層,怎么可能牽一匹馬上去呢?
我苦苦地求她,告訴她,是白耳救了我的命,還告訴她,我只有和白耳在一起,才能感覺自己像個男子漢。
姑姑是來自草原的,她最終還是理解了我,讓白耳留下了。
在城市里要帶著一匹馬,確實很不容易,首先是小區(qū)的保安不答應。姑姑好說歹說,終于達成了協(xié)議:租用小區(qū)樹林里的一棵樹,把白耳系在那里。就當是租了一個車位,每個月交一個車位的費用。
姑姑有一輛車,叫寶馬。她摸著我的頭說:“我們有兩個寶馬了,哈!”
小區(qū)里的人好像從來沒見過馬,都圍到樹林里來看,老人、小孩、男人、女人,都是一副驚訝的表情。有一位媽媽對身邊的兒子說:“看看,這就是你常念叨的馬?!眱鹤拥靡獾卣f:“我當然知道,我早就在電視里面看熟了,一眼就認出來了。不過,嚴格地說,它不一定是馬,有可能是驢,還有可能是騾子?!眿寢屆鴥鹤拥念^,直夸他知識淵博。而我只想上去揍他一頓,竟敢把我的馬和驢、騾子混在一起。
姑姑偷偷拉住我,說:“這有什么生氣的?就像你不知道車一樣。你知道我的寶馬車和其他車有什么不同嗎?”
我確實看不出來,滿大街的車除了讓我頭皮發(fā)麻,我什么也看不出來。記得姑姑第一次開車回到村子里的時候,我們也是這樣圍了上來,對鐵家伙指指點點,可是,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現(xiàn)在,被圍在中間的是白耳,它不安地提起前蹄,放下,又提起另一只前蹄。我想讓姑姑趕走那些圍觀的人,姑姑說不能,因為他們有權利站在那里圍觀。
那天,夜深了,人們才散去。白耳看著我和姑姑走進樓房,又不安地提起前蹄。它一定是怕我會消失在樓里。好在姑姑為我安排的房間,窗戶正好朝著樹林。我推開窗,解下頭上的紅繩子,沖下面使勁揮舞著。白耳看見了紅繩子,就安靜下來。
我把紅繩子系在窗口,才安心地上床睡覺。
第二天的事,讓姑姑更為難。我要騎馬上學,我說我不能和白耳整天整天地分開。姑姑一看我眼淚汪汪的,心就軟了,說:“好吧,第一天,我?guī)闳??!?/p>
于是,她就開著寶馬在前面開道,我騎著白耳緊緊跟在后面。一路上,行人都停下來觀望,車輛堵成一團,不停地響著喇叭,就連交通警察也驚得站在馬路中間,忘記指揮交通了。
到了校門口,姑姑讓我先等一下。她開車進去,一會兒出來對我說:“搞定,你可以把馬系在操場旁邊的樹下。但是要記住,不準光膀子,也不準光腳?!?/p>
早上出門,姑姑命令我穿了一件襯衣,我雖然覺得渾身像刺扎一樣,還是硬著頭皮答應了。為了白耳,我什么都干。
到了教室,我坐立不安。倒不是因為老師不好,或者同學不熟,完全是因為我看不見白耳,心里老掛念著它。一下課,我就會飛跑出教室,來到操場邊。
白耳看見我,也會高興得嘶叫兩聲。然后,我就摸著白耳跟它說話,讓它要堅強一點,要適應城里的生活。每次我在和白耳說話的時候,就看見有個人遠遠地躲在墻角向這邊張望。我一看,他就閃開了。我無法看清那張臉。
我對白耳的掛念一刻也沒放松過,有時甚至等不到下課,我就會向老師請假,謊稱我要上廁所。出了教室,我就直奔操場。只要跟白耳在一起,我心里就踏實了。我跟它總有說不完的話,有時一聊就過了上課時間。
老師非常生氣,拍著桌子說:“那匹馬又丟不了,你整天惦記它干什么?到這里這么長時間了,你一點也沒有融入班級,不和同學說話,不和同學玩兒,也不參加活動。這樣下去,對你不好!”
我每天騎著馬上學放學,從大街上飛馳而過,怎么和同學們一起走呀?再說了,我想和他們玩兒,可他們得愿意呀。他們這些城里孩子,個個白白凈凈,看著我,就像看到了屎殼郎。從他們的眼神里,我看得出,他們笑我黑嫌我有怪味,有的一見我就捂鼻子呢。
只有一個人例外,他是個瘸子,坐在最后一排。我每次一回頭,就看見他死死地盯著我,好像跟我有仇。當然,他見我回頭,就會連忙將目光閃開。
他也不和其他同學玩,總是獨自呆坐在角落里。他從不出去瘋玩,連課間操也不參加。我想,他連路都走不穩(wěn)當,要他去做操,一定會把全場搞暈的。
瘸子除了孤僻,還很沖動。有一次上課,我無意中回頭看到他正在給右腿撓癢,隔著褲管,里面好像空蕩蕩的。我一時出了神,被他發(fā)現(xiàn),他就狠狠地瞪著我。我也不服氣,就和他對視著。
這時,下課鈴響了。要不是掛念著白耳,我才不會輸給他呢!我狠狠甩了他一個白眼,跑出教室。
來到操場邊,還是遲了一步,好多學生圍觀著白耳。白耳很不習慣這么近距離地站著許多人,焦躁不安地踩著前蹄。
我連忙沖過去,喊:“有什么好看的,走開一點,都走開!”
他們并不走開,而是嬉笑著,指指點點,有的說:“不就是馬嗎?還不讓看!”有的說:“干脆建個動物園,賣門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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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爆發(fā)出陣陣笑聲。我急得只想用石頭砸他們。
這時,真有一個學生撿起石頭砸白耳。我的血一下就沖到腦門上,我沖上去撲倒那個學生,兩人就扭打成一團。
老師聞聲趕到,不顧我額頭正流著血,揪著我的耳朵來到辦公室,狠訓了我一頓。最后的結論是,讓我叫姑姑到學校來,否則,白耳就不能進校園了。我當然只能答應。
我灰溜溜地走進教室,其他同學都走光了,只有瘸子還坐著沒動。他好像專門等著看我的好戲。我又狠狠地甩了他一個白眼。不過,他好像沒有盯我了,目光連忙閃開,只是靜靜地等著我提著書包走開。
他總是最后一個離開教室,好像這是他的特權。管他呢,這個古怪的家伙,別惹火我就行,否則,有他好看的!
平時,我自己上學,都是走人行道。這是姑姑教我的。那天,姑姑開著寶馬到學校見老師,我就不用走人行道了,而是拍著白耳,跟在她后面。不過,這一次,我沒覺得有什么威風的,因為姑姑是去接受老師的訓話,她從后視鏡里望著我,一臉的怒氣。
姑姑到底是見過大世面的,她不知跟老師說了些什么,老師跟她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就笑得滿面春風了。我遠遠地看著,知道有戲,白耳可以繼續(xù)進校門了。
姑姑過來拍著我的頭,說:“這是最后一次,如果你再因為這匹馬生事兒,我也沒辦法了?!?/p>
我連連點頭。從那天起,我真的非常小心,生怕會犯什么錯。我上課強迫自己聽講,不再請假去看白耳,當然,也會特別注意,不因為和白耳聊天而遲到。如果再有人圍觀,我也不會驅(qū)趕他們??傊倚⌒囊硪?,就是為了不和白耳分開。
可是,這一天還是到來了。據(jù)說是教育局的人到學校來檢查工作,發(fā)現(xiàn)樹下拴著一匹馬,就給下了最后通牒。這一次,姑姑也沒有辦法了,白耳只能天天拴在小區(qū)里。
我每天放學,就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家,然后,騎著白耳到江邊吃草。江邊雖然不像草原那樣廣闊,但好在有許多水草。白耳吃草的時候,我就躺在草地上,望著天,想著草原。那里的伙伴,成群的馬,好像都飄浮在天空中,我的眼淚會止不住流下來。
有一次,我擦拭著眼淚,站起來,突然發(fā)現(xiàn)江堤上站著一個人。如果是別人,也沒什么,偏偏是瘸子。他為什么跑到這里來?想看我的笑話嗎?
我氣呼呼地沖過去,指著他的鼻子,說:“你想干什么?”
“我,我只是想看看馬。”他指了指在江邊吃草的白耳。
“這是我的馬,不讓你看!”我一想著學校那些圍觀的人,氣就不打一處來。
他沒說什么,一瘸一拐地走了。
可是,第二天,他又準時出現(xiàn)在江堤上。這讓我很惱火,我不想給他任何面子,直接問:“你有沒有臉?我的馬,不給你看!”
他把脖子一挺,說:“我沒看你的馬,我在看江。”
“你就是在看馬?!?/p>
“我在看江。”
我們爭吵著,不知不覺就扭打成一團。我在草原上,雖然不算是摔跤好手,可是,對付一個瘸子,還是綽綽有余的。三下五除二,我就把他壓在身下,問他服不服。他咬著牙不作聲。我就使勁地壓他。后來,他就哇地大哭起來。
我只好起身,放他一馬。可就在我準備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突然愣住了。我看見他的右腿褲管里露出了一截假肢。
我的心好像被鋼筋扎了一下,我身子一下軟了,蹲下來,輕輕拍著他,說:“對不起,我不該欺負你!”
我怎么勸,他都不聽,直到我說:“我?guī)泸T馬?!彼磐蝗煌V箍蓿艘话褱I,問:“真的嗎?”
這還能有假?我把他拉起來帶到白耳前面,托他坐上馬背。然后,我翻身上馬,一直把他送回家。
一路上,他笑得咯咯的。我敢說,他在學校從來沒這樣笑過,他好像是把在學校積攢的笑全部抖出來了。
從那以后,他每天放學以后都跑到江堤上來,我就和他一起玩兒。我叫他瘸子,他叫我牧馬人。我給他講草原上的故事,他給我講城市里的故事,我們聊得非常開心。漸漸地,我們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他這才告訴我,他的腿是在一次車禍中失去的。那是一個下雨的晚上,他放學回家,穿過馬路的時候,一輛藍色的小轎車撞倒了他。車沒有停,跑掉了。他躺在雨地里,看清楚了車后貼著一個“新手”的牌子。
從那以后,他的臉上就再也沒有了笑容。他不能像正常人那樣走路,更不能奔跑,他覺得跟同學之間有了一道很厚的墻,不愿和他們一起玩了#8943;#8943;
我說:“我叫你瘸子,你不生氣嗎?”
他搖頭,說:“如果是別人叫,我會拼命??墒悄憬?,我不生氣?!?/p>
“為什么?”
“因為你有一匹馬?!?/p>
啊,原來他早就盯上了我的馬。他還告訴我,以前在操場邊上,我和白耳聊天的時候,躲在墻角偷看的那個家伙就是他。知道這些之后,我并沒有小看他,反而更愿意讓他騎我的馬了。
他在馬背上找到了快樂,我也因為有了這樣一位朋友感到快樂。
可是,后來,他又變得不快樂了。每次我們騎馬走在大街上,他就會望著川流不息的車輛發(fā)呆。
我問他是不是不想騎馬了。他說不是。
我追問了好多次,他才吞吞吐吐地說,他想找到那輛藍色的轎車,讓司機當面給他道個歉。
我聽了哈哈大笑,說:“好主意,為什么不找?等找到他,我還要踩扁他的車,揍他一頓!”
他一聽我愿意跟他一起找,又笑了。那天以后,我們每天騎馬回家,就會繞道到他出事的那條街上,他就仔細地看著過往的車輛。
那么多的車,我一點也不抱希望。不過,只要他開心,我愿意陪著他。不就是多繞一點路嗎?
沒想到他的眼力真好,在不久后的一天,我和他騎在馬背上,沿著人行道往回走,他突然就叫了起來:“就在那兒!”他指著一輛藍色轎車。
我們追上去,攔住了那輛車。車上下來一位精瘦的中年男子,二話不說,就罵我們是瘋子。
我跳下馬,說:“你撞傷了他,現(xiàn)在,你必須向他道歉!”我指著馬上的瘸子。
男子極兇,甩手就給了我倆耳光,還不解氣,又用腳踹。我倒在地上,抱著頭。
路人圍上來,指責男子打一個小孩。男子發(fā)狠地說:“我不是看交通堵塞了,今天非打死你不可!”然后,他就鉆進車里,揚長而去。
瘸子下不來,坐在馬背上干著急。我其實沒事,草原上滾大的孩子,這點抗擊打能力還是有的。我翻身起來,上了馬,問瘸子:“你肯定是他?”
瘸子點點頭,說:“撞了我之后,他還探出頭來望了一眼,我忘不了他那張臉?!?/p>
我拍了兩下白耳,就向前追去。在一個紅燈街口,我們追上了那輛車。我沖車里喊:“出來,給我出來!”
男子沒出來,綠燈一亮,車就向前沖去。我也火了,猛拍白耳,喊:“追!”
白耳懂,揚蹄猛追,一會兒就追上了??墒?,車就是不停。我一夾白耳,白耳突然沖上去,騰空而起,“哐”地踩在轎車頂上。轎車被踩扁了,像只受傷的烏龜,趴在馬路中間不動了。
所有的路人都驚呆了,張大嘴巴望著。男子從車里爬出來,嚇得臉色蒼白,指著我們,喊:“你,你們#8943;#8943;”
“我們現(xiàn)在該怎么辦?”我小聲問瘸子。
“像他一樣,跑!”
我拍了一下白耳,白耳向前飛奔而去,把男子的號叫甩在身后#8943;#8943;
你不要問以后的事,我知道你關心警察會不會找上門來,我們會不會被學校開除,白耳會不會被帶走?但這些都與你無關,我只想問你,我的故事你信嗎?
你點頭,我會說你是個傻瓜。你搖頭,我會罵你是個笨蛋。
你睜大眼睛看看我,就會知道,我其實就是那個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