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101歲姑媽借智慧

北京三里河，一個屬于國務(wù)院的宿舍小區(qū)，全是三層樓的老房子，幾百戶中惟一一家沒有封閉陽臺也沒有室內(nèi)裝修的寓所，“為了坐在屋里能夠看到一片藍(lán)天”，這便是我姑媽楊絳的棲身之處。

自1977年搬進(jìn)來，她就再沒離開過。曾經(jīng)的“我們仨”，只剩下她獨自一人在整理姑父錢鐘書的學(xué)術(shù)遺物，筆耕不輟。在她身上，人們會忘掉時間的殘酷：101年無情而漫長，而她一如既往的柔韌、清朗、獨立，充滿力量，也給人溫暖……

2012年7月8日上午，我和家人前往北京海淀區(qū)錢鐘書、楊絳寓所探訪楊絳姑媽——我的曾祖父楊志詢與楊絳的爺爺是兄弟。楊絳從小聰明伶俐，深得我曾祖父喜愛。兩人常一同出游，在文學(xué)上也很談得來。曾祖父去世前，楊絳曾長時間伺候床前。

我深知姑媽一向處事低調(diào)，近年來又年事已高，所以這么多年來，一直沒有去打擾她，對她的問候以電話居多。此次得以造訪她，是因有事相求。我所讀的專業(yè)是比較文學(xué)，所選課題是詩、樂、舞的跨多學(xué)科的交叉研究，我的姑父錢鐘書先生，是最早在中國提出比較文學(xué)及比較文學(xué)觀念的人。先生對中國古代的經(jīng)、史、子、集都有廣泛而深入的研究。他博學(xué)多能，學(xué)貫中西，立足于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以古今互見、中西貫通的方法，融匯多學(xué)科知識，探幽入微，在當(dāng)代學(xué)術(shù)界自成一家。在選題進(jìn)行的過程里，我感到了工作量的巨大，遇到了很多困難和疑惑，在研究方向、方法、所需要注意的方方面面的細(xì)節(jié)上，我都需要向楊絳姑媽進(jìn)行請教。

姑媽如今雖已百歲高齡，但仍精神矍鑠，思維敏捷，記憶力超強(qiáng)，令人驚異。我們贊嘆姑媽身體、精神這樣好，實在“年輕”，姑媽調(diào)皮地糾正說：“我是102歲啦（虛歲是這樣算的）?！蔽覀冋f：“過兩天就是您生日了呢！”姑媽笑著點頭，于是我們一齊給姑媽唱起生日歌，姑媽也笑著拍手唱和。一遍唱畢，我五歲女兒連說：“再唱一遍英文的再唱一遍英文的！”，姑媽笑著說“好！”大家又高唱一遍，一時室內(nèi)的歡樂都滿溢到室外去了。

聊了一會兒后，我向姑媽匯報了目前的工作和學(xué)習(xí)情況，姑媽溫和地連聲說：“了不起，了不起?！碑?dāng)說起目前作的課題和研究時，我說道：“我做的選題是《中國詩樂舞的結(jié)合與流變》。”姑媽評說：“這是個新的，這都是創(chuàng)造性的?！?/p>

受到這樣的肯定，我心里很激動，又說：“我現(xiàn)在搞這個是有很大的興趣，但是也感到難度是很大很大的呀。”

姑媽立即教導(dǎo)我：“克服大的困難，就有大的成績，對吧？”

我又向她請教道：“您覺得我現(xiàn)在作這個跨學(xué)科的研究，應(yīng)該要注意些什么問題呢？”

姑媽沉思了一小會兒，說：“第一要身體好（這個題目既好且大，需要強(qiáng)健的身體來支撐）；然后，看書甚其廣，各種有興趣的書都看看（題目是個交叉學(xué)科，需要涉獵廣博的知識）。”這兩點富有啟迪性的要求，使我得到了動力，又感到了壓力。

童真之心，豁達(dá)“宅女”

姑媽家里非常簡樸，沒有裝修，地板是水泥的，幾乎沒有任何裝飾。除書柜、書桌、書架，幾乎看不到別的家具。幾個屋子里，視線所及都是書。客廳里面，掛了兩幅字。沙發(fā)旁邊，放了一盆蘭。在書桌上，除了書，還有些郵件、包裹?？蛷d書柜上方，擺放著錢鐘書先生和錢瑗的照片。整個感覺是，整潔、簡單。

整個拜訪期間，姑媽興致非常高，回憶了很多往事。她真是一代大師，溫和、堅定同時又擁有一顆童心。比如，她跟我們提到，我曾祖父，也就是她的五叔公，有一次帶她去吃魚。回來后，楊絳的媽媽就問她：“你們是怎樣將魚分吃的呢？”楊絳帶著委屈的口氣說：“我讓他吃魚刺，我自己吃的是魚肚子。”楊絳的媽媽就笑著說：“啊，你還覺得委屈呢！魚肚子有肉，才是好的?。　闭f到這里，楊絳姑媽像個孩子一樣笑了。

在那個上午，楊絳姑媽跟多年未見、居住在武漢的八姑奶奶通了電話，兩位老人聊起往事，興致很高。突然電話信號不好，楊絳姑媽就很著急地跟我們說：“哎呀呀，聽不到了啊，快幫我來看看！”雖然著急，聲音仍很溫柔，非?？蓯邸?/p>

楊絳姑媽非常喜歡小孩子，在我們談話的過程中，我5歲的女兒玩得有點倦了，楊絳姑媽看到后，趕緊就把她叫來拉到自己懷里，要唱搖籃曲給她聽，哄她睡覺；還擔(dān)心她在大人講話時無聊，叫保姆阿姨給她拿小車玩；她還一個一個數(shù)著我女兒頭上的小辮子數(shù)，指著散落下來的頭發(fā)，說：“這還可以梳一個呢！”

楊絳姑媽在《我們仨》中，曾用“彩云易散琉璃脆”的句子，來表達(dá)自己對愛人錢鐘書、女兒錢瑗去世之后的心情。這難免讓人會為她晚年孤身一人感到遺憾。其實她對人生的態(tài)度非?；磉_(dá)，性格堅強(qiáng)，很獨立，和一個跟她很多年的保姆阿姨住在一起，過得很安寧。作為她的后輩親人，看到她好好的，我們就放心了。

聊到中午快吃飯的時間，我們就不敢再多打擾她，趕緊要告辭。雖然我們不讓她送，但姑媽還是堅持將我們送到門口，目送我們下樓。我注意到，她走路雖然緩慢，但很穩(wěn)當(dāng)。可見，她身體還很不錯。而且，她思路非常清晰，思維很敏捷。反應(yīng)速度之快令人驚喜。由于她耳力有些弱，有些話我要寫在紙上，往往是我還沒有停筆，她就馬上開始回應(yīng)我。尤其令我驚奇的是，姑媽的皮膚非常白凈。一般人年老之后，難免會有老年斑，但她臉上一點都沒有斑點。

后來，商務(wù)印書館總經(jīng)理于殿利攜帶《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6版前往楊絳姑媽家中探望，道賀她101歲生日。姑媽表示：正要去買呢，我沒事兒的時候就讀。而在談及“宅男宅女”等新鮮網(wǎng)絡(luò)詞語時，姑媽幽默地說：“我就是宅女。”

姑媽不喜交往，深居簡出，所以自稱“宅女”是實至名歸。她，應(yīng)該是這個世界上最長壽最可愛的“宅女”了！

綜合改編自《新京報》、《華西都市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