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關于司法與民意的關系這個問題引起了法律實務界、學者們和民眾的激烈討論。有論者認為，司法判決應當嚴格依法辦案，排除媒體和民眾的影響；亦有論者認為司法判決應當考慮社會大眾的觀感，達到良好的社會效果。兩種觀點都有一些道理，但這些理論運用到實踐中的時候往往是捉襟見肘，首尾不能相顧。以下就是發(fā)生在我國中部某省法院的一個真實案例。

某中級人民法院民事案件當事人，因聽聞案件判決結果可能于己不利，就在該法院大樓內(nèi)喝農(nóng)藥自殺。既見親朋成新鬼，便鬧法院爭是非。第二天該當事人的親屬好友全體上陣，又是大鬧法院，又是堵塞馬路，使得該法院正常工作全面停擺，上上下下只得全力應付這起突發(fā)事件。最后法院無奈，只得賠錢以“息事寧人”。

教科書和學者的論著也許有無數(shù)種回應上述事件的理論或“藥方”，但放置于具體情境中卻總顯得蒼白無力。應然層面上的司法權威不時因現(xiàn)實的“強烈”需要而透支和打折。任何一個地方的黨政領導人，不可能心臟強大到為了維護司法權威而導致出現(xiàn)不穩(wěn)定的情況。他們內(nèi)心清楚地明白，在現(xiàn)行維穩(wěn)問責的體制下，任由事態(tài)擴大其可能遭受的不測后果是什么。

對上述問題的一種轉換思考是，司法應當如何面對“民意”或者是“民愿”，甚至是“民怨”？觀諸人類司法文明演進史，似乎找不到一套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案。不管司法體制成熟與否，都可能在特定情形下遭遇困境與質疑。

一

對司法制度的考驗往往發(fā)生在危機時刻。1857年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針對黑奴斯科特爭取人身自由案做出判決。因為當時美國社會對黑奴自由問題形成截然對立的兩種意見，故聯(lián)邦最高法院對斯科特的不利判決成為引發(fā)民意沸騰的導火索，進而導致了美國建國史上的唯一內(nèi)戰(zhàn)即南北戰(zhàn)爭。盡管判決此案的法官在以后的歷史上飽受詬病，美國最高法院的司法權威也大受削弱，但是作為正義基石的司法獨立卻在艱難時世中得以幸存。

20世紀30年代初，美國陷入了嚴重的經(jīng)濟危機，為了應對大蕭條，新上任的總統(tǒng)羅斯福采取了一系列的國家干預政策，并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經(jīng)濟社會立法，但是諸如《工業(yè)復興法》、《農(nóng)業(yè)調(diào)整法》等很多重要的新政立法在最高法院遭遇到了合憲性危機。聯(lián)邦最高法院每每以經(jīng)濟社會立法干涉“契約自由”為由否定新政立法。最高法院的終審判決不僅使羅斯福的改革陷入被動局面，也導致了民眾的普遍不滿。雖然美國憲法規(guī)定總統(tǒng)可以提名最高法院的大法官，但是在羅斯福的第一個總統(tǒng)任期內(nèi)，他沒有獲得這樣的寶貴機會。于是，在羅斯福的第二個總統(tǒng)任期伊始，他就立下決心準備攻克阻礙其改革的保守主義傾向嚴重的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1937年初，羅斯福政府醞釀了一個所謂的“法院填充計劃”，希望以此來改變最高法院的法官人數(shù)，進而影響并控制最高法院的判決結果。這個計劃一經(jīng)發(fā)布，就令政界和民眾誠惶誠恐，即使是很多支持羅斯福的選民也對這個計劃表示懷疑和反對，從而使羅斯福本人和國會面臨巨大的政治壓力，最終導致該計劃破產(chǎn)。這段故事使我們看到即使大多數(shù)民眾并不滿意最高法院的判決，但依然對最高法院的權威表示了適度的尊重，在最高法院陷入危機的時候，人民給予了其堅定的支持。

下面的例子則體現(xiàn)了司法權威一旦建立并成熟以后，可以從政治和法律角度維持一個社會高質量的穩(wěn)定。在2000年美國大選期間，共和黨總統(tǒng)候選人布什和民主黨總統(tǒng)候選人戈爾得票數(shù)非常接近，選情異常緊張，兩人在佛羅里達州的選戰(zhàn)更是到了白熱化的地步。戈爾認為佛州的投票過程中由于技術原因出現(xiàn)了很多廢票，向法院申請要求人工計票，但是以極微弱優(yōu)勢領先的布什則反對重新計票。這場官司一直上訴到聯(lián)邦最高法院，最后聯(lián)邦最高法院以5:4的微弱多數(shù)判決布什勝訴，從而也幫助他贏得了2000年的美國大選。當然，在這個世紀判決中，有很多人對最高法院的判決表示了強烈的不滿，其中也包括身處最高法院的4名少數(shù)大法官，縱然如此，包括戈爾在內(nèi)的絕大多數(shù)民眾卻最終接受了最高法院的判決。試想，如果沒有司法權威的介入以及人民對于司法的極大信任，在那樣的白熱化局面下，競選雙方恐怕不是在法庭上相見，而是要在戰(zhàn)場上廝殺了。

二

以上是美國社會中的司法與民意互動的典型事例，其中有司法對于民意的違背，亦有民眾對司法的信任和支持，還有司法權威在民主社會的重大效用。以下我們將講述兩個司法與民意互動關系的中國事例。

第一個中國事例是在海峽對岸的臺灣。在重建臺灣社會的過程中，其最重要的著力點是推進民主與尊重司法。但當邵燕玲法官判決一個關涉六歲女童被性侵案件時，因過度執(zhí)著于字面的犯罪構成規(guī)則而對被告人判決過輕，違背社會普遍民意觀感而被稱之為“恐龍法官”。盡管其職業(yè)精神和專業(yè)能力曾在同行圈內(nèi)有口皆碑，最后也不得不黯然辭職。

第二個中國事例是近來中國大陸普遍關注的“吳英案”。官方在民意的裹挾下疲于招架，而民間則完全脫離法規(guī)的軌道對案件進行“民粹主義”“泛道德化”式解讀。推而廣之，近來出現(xiàn)的一些焦點案件中，官方均無法與民間搭建共識，民意不僅未能支持孱弱的司法，相反卻一點一點蠶食所剩不多的司法權威。

一個頗令人糾結的問題是，當下的司法不能孤立于民意之外，在中國語境下即是判決的司法效果不能與社會效果彼此抵牾甚至撕裂。司法機關判決的合法性至少在某種程度上要建立在公眾認可的基礎之上。因此，一旦大多數(shù)人認為法官并不是在依照法律來審理案件，危險就將降臨?！懊衲茌d舟，亦能覆舟”這個基本的道理實際上對司法機關也很適用。一個順應民意的判決，能夠達到良好的社會效果，會顯著增強司法權威；而一個違逆民意的判決則會導致惡劣的社會效果，極大地損害司法權威。

但什么是民意，又該如何評估和吸納民意呢？我們不可能一邊讓法官們埋頭專注于解讀法條、闡釋法律，另一方面又要求他們緊緊盯住如火如荼的民意測驗。在司法判決的法律后果與社會效果之間尋求良好的平衡似乎是個難以求解的難題。兩者存在的緊張關系看起來并非是一朝一夕，而是經(jīng)年累月。為了試著揭開這個謎團，我們不妨先來關注一下所謂的“民意”。

民意的形成無疑將在很大程度仰賴于信息的充分披露、思想觀點的自由交換以及媒體的獨立公正，但上述條件在中國當下高度缺失。人大、政協(xié)等體制性的民意表達由于結構性的困窘而只能反映“兌水”的民意；媒體因其功能屬性定位而只是官方單向表達的“喉舌絮語”；網(wǎng)絡則被定位為“一小撮不明真相的群眾”的情緒騷動和非理性表達；剩下僅存的不過是“內(nèi)參式”神秘進諫與“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式的對信息的“選擇性吸收與傳達”。上述種種，使我們面對主流“民意”時顯得尷尬與無奈。司法機關若簡單地相信“民意”，極有可能脫離實際，不實事求是；而不相信“民意”，則會面臨“冒天下之大不韙”的情勢。

司法面對民意陷于“莫辨”和“難為”的尷尬，抑或是專橫的自我裁量?，F(xiàn)在看來，普通法制度下的刑事大陪審團制度實在是一個既偉大又平凡的天才設計，它把關于民意的判斷拋給了民間，法官則只為此種判斷進行法律的背書。即便是最后裁判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韙”，那也是將作為民間代表的陪審團與法官捆綁在一起共同受過。而在我國，有爭議的案件一旦被民眾關注并形成強大的輿論力量，法官和法院就只能獨自抵擋，左支右絀，狼狽不堪。很多情況下，還要代人受過，有苦難言。

三

為什么都是司法判決，但是在與民意的交鋒中卻顯得如此不同呢？筆者認為可能有以下幾個方面值得我們思考和檢討：

第一，司法的獨立性問題。在法治較為發(fā)達的國家，法官與法院的獨立性是司法判決獲得民眾支持的重要因素。司法的獨立性是司法公正的保障，沒有相當?shù)莫毩⑿?，司法判決確實難以立足。在解決簡單案件時，司法獨立的重要性可能并不十分彰顯；然而一旦遇到疑難棘手的案件，司法的獨立性就顯得至關重要，一個容易受到其他非法律因素影響的法官或法院，難以做出公正的判決。沒有適度獨立性的司法更容易遭到強烈的質疑，從而削弱司法判決的公信力。我國的法官和法院容易受制于較多的非法律性影響，在法院預算制度、法官任免和待遇、司法機關與黨政機關的關系、司法機關內(nèi)部的關系等問題上，我國司法制度在落實獨立審判上尚存在較大的改革空間。除了司法制度上的改革以外，其他經(jīng)濟社會制度的變革也很重要。當不少法官還在為自己的子女能夠進入一個較好的幼兒園而四處求人的時候，司法的獨立之路看起來依然是漫漫長途。因此，司法的獨立除了使其相對于其他公權力能夠保持一定的獨立性外，建立使法官能夠不依賴于關系、特權而取得優(yōu)質商品和社會服務的市場經(jīng)濟體系，亦十分關鍵。從這個方面來說，自由的市場經(jīng)濟體系和司法的獨立性是相互依存的。很多學者注意到了司法獨立對于市場經(jīng)濟的保障作用，卻忽視了市場經(jīng)濟對于司法獨立性的促進。

第二，司法的公開性問題。我國憲法明確規(guī)定了審判公開的原則，其他訴訟法中對于公開審判也都有具體規(guī)定。但是對比英美的陪審團制度，我們會發(fā)現(xiàn)，出于對公開審判的民主價值認識不足，對公開審判的程序保障不夠，憲法和法律對于公開審判的承諾最終停留在公開宣判上。“正義不僅要實現(xiàn)，而且要以看得見的方式被實現(xiàn)”，這句關于公開審判的法諺充分揭示了司法公開性不僅是結果公開，更應該是實現(xiàn)結果的過程公開。讓公民們知道如何實現(xiàn)正義要比通知他們正義已經(jīng)實現(xiàn)意義更大。但是長期以來，由于司法公開性的缺失，人民群眾難以從司法過程中獲得充分完整的信息，于是乎各種媒體、輿論為了滿足人們的“知情權”，從各種側面不斷對案件進行“爆料”、“炒作”，這既造成了司法機關與媒體關系的緊張，又使司法機關難于回應民眾對于司法判決的過高期望。這些年來，在信息技術的推動下，各級法院的司法公開工作的確有了長足的進步，判決書上網(wǎng)、法院開微博等形式都使法院更加貼近大眾，但是也應當看到在信息公開化的問題上，我們與發(fā)達國家在形式和內(nèi)容上還存在著較大的差距。

第三，司法判決書的問題。在現(xiàn)代社會，一般公民參與司法過程的機會較少，其受到的法律教育途徑也很有限，但是許多重大的社會問題最后又要通過法律途徑來解決，此時的司法判決實際上變成了解決社會問題的官方意見，因此司法判決書的作用就顯得格外重要。它既是公民接觸司法過程、接受法律教育的重要形式和途徑，亦是公民判斷社會公正程度的重要依據(jù)。一份草草了事的司法判決，最多只能解決當事人的暫時糾紛，但卻不能達成上述目標的任何一個，這實際上是弱化了司法的社會功能。另一方面，與國外法治發(fā)達國家相比，我國的司法判決書一般是不記錄法院不同意見的。這種做法固然可以減少當事人之間的爭執(zhí)，使得法院似乎更有權威，但實際上卻使法院喪失了一項極為重要的功能。關于法院發(fā)布不同意見的好處，有許多文章都有談及，但絕大多數(shù)論者并沒有從更深入的角度來揭示法院不同意見的本質。人們一般認為，不同意見產(chǎn)生的地方主要是在議會，通過議員之間不同意見的交鋒來形成一個更為明智的決策。在議會辯論中，如果不讓反對意見發(fā)聲，那無疑是擠壓和破壞了民主制度。同樣，作為承擔司法功能的法院，除了定紛止爭以外，也須承擔一定的民主功能。正如著名法學家道格拉斯所說：“法官們之所以會發(fā)出不同的聲音，實際上反映了分裂的社會對于該問題的不同認識與判斷。表達反對意見是民主的表現(xiàn)形式?！币虼?，要使司法判決能夠較好地回應民眾的期望，公布法院的反對意見是很重要的舉措。在一個多元化的社會中，通過在司法判決中發(fā)布不同意見，至少會使具有不同觀點的人們都有一個借助官方途徑表達不同意見的機會，而這種機會也至少表明他們的意見并不是被官方忽略不計，而是嚴肅地體現(xiàn)在了判決書之中，他們的想法和意見即使錯誤，也是獲得了相當尊重的。而這對于化解司法與民意的沖突是大有裨益的。

第四，司法權威的來源問題。我國憲法規(guī)定，國家的一切權力屬于人民，人民通過人民代表大會的形式來管理國家事務。我國的各級人民法院由各級人民代表大會產(chǎn)生并對其負責。不難察覺，憲法上的關于法院的組織與職能的規(guī)定實際上存在著某種難以協(xié)調(diào)的張力。一方面，各級法院需要向各級人大負責；另一方面，各級法院的法官需要嚴格遵守憲法和法律，審判案件要以事實為根據(jù)，以法律為準繩，實際上也就是需要向憲法和法律負責。這樣一來，我們將會看到各級法院實際上將面臨著兩個上級的問題。一個上級是各級人大，另一個上級是憲法和法律。一個上級控制著法官的任免和待遇，另一個上級控制著法官司法權力的范圍和邊界，而司法權威則在同時使兩個上級都滿意的過程中不斷消耗，直至枯竭。一個司法權威來源不清的法院必然會在面對復雜案件時感到無所適從，更遑論去恰當?shù)靥幚砼c民意的關系。此時，我們應該看到，我國司法與民意的關系之所以如此之糾結，實際上存在著很深的制度原因。制度上的設計本意是既要使司法權具有民主基礎，又要使法制在全國范圍內(nèi)統(tǒng)一。然而在現(xiàn)行的憲法框架內(nèi)，司法體制能否同時實現(xiàn)上述兩大目標是值得懷疑的。

四

面對上述種種問題，我們究竟應該如何協(xié)調(diào)司法與民意的關系呢？

按照中國的憲政體制，司法裁判案件只應嚴格適用法律，不能撇開法律規(guī)則另行解讀民意。理由在于：民意本身是變化的、不確定的甚至是非理性的；民意裁量是立法機關以數(shù)人頭的方式實現(xiàn)的；司法專注民意易出現(xiàn)法官造法的流弊等等。但司法罔顧現(xiàn)實，置身世外，也會導致司法權威的空洞化。因此筆者認為，當下要妥善處理司法與民意的關系首要的任務是重塑司法權威。而我們也很清楚，權威的建立并不在于其權力的大小，而在于其行使的權力被人們接受的程度。司法權威的真正樹立必定要以人民對司法的信任為依托。

一個也許可獲成功的司法權威重塑之路是，司法機關面對公權力應表現(xiàn)得足夠堅強與剛毅，要逐案釋放出馴服權力的勇氣，讓老百姓從鮮活的個案中積累對法治的敬畏與信心。同時要借由民主的推進，競爭性選舉的開放，改變權力的授權體制，讓公權力回歸謙卑的本源。在司法權威已經(jīng)被肢解的當下社會，如要擺脫司法與民意的囚徒困境，其可行之道是司法先獨立于公權，而在與私權的拔河拉鋸中慢慢收緊韁繩。

我們亦相信，維護社會穩(wěn)定的重任絕非司法機關一己所能承擔，把司法機關作為社會穩(wěn)定的“守護神”，并不能使社會更加穩(wěn)定，反而會使長久以來建立起的司法權威搖搖欲墜。司法機關只有實現(xiàn)與民意的良性互動，維持公眾對司法機關的尊重并保存公眾對司法機關的信任，同時又不屈從迎合公眾的意見，并在此過程中成為公民權利的“守護神”，才有望從根本上維系一個社會的穩(wěn)定。

作者為武漢大學法學院教授， 中國法學會憲法研究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