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2日，須眉皆白的印度總理辛格少見地出現(xiàn)在一次電視講話中?！白鞒銎D難抉擇的時刻已經(jīng)到來，為此我需要你們的信任、理解與協(xié)作?！彼f。

受到全球經(jīng)濟放緩和國內體制僵化的影響，印度的經(jīng)濟近來飽受困擾——增長率逐年降低、通脹和財政赤字居高不下、主權信用評級瀕臨降級，等等，外界強烈要求印度實行經(jīng)濟改革的呼聲從去年下半年開始就不絕于耳。

21年前，時任財政部長辛格果敢地打開了國家封閉的經(jīng)濟大門，為印度邁上“金磚”之路奠定了基石。如今，“印度經(jīng)濟改革之父”卻因改革方案寡斷飽受批評。

正當越來越多的人質疑其“廉頗老矣”之時，這位80歲的印度總理和他的政府突然宣布了一系列改革措施：9月13日，將柴油價格調高14％以及減少對液化氣的補貼；9月14日，分別將航空、多品牌零售商和電視廣播等領域的外國直接投資上限提高至49％、51％和74％；10月4日，再次放寬外國直接投資準入，目標領域是保險和養(yǎng)老金，二者的外資上限分別從26％和零提高到49％。新一輪改革旨在加強市場競爭，引入外資更加有效的管理，減少政府參與，進而達到削減高額赤字的中短期目標，以及鼓勵投資基礎設施熱情的長期目標。

改革方案雖姍姍來遲，又被反對力量蒙上政治陰云——辛格演說的兩天前，在最大反對黨印度人民黨（BJP）的號召下，約5000萬民眾走上街頭、舉行全國性大罷工，給外界帶來了驚喜。

《華盛頓郵報》稱這是辛格2004年當選總理以來最大也可能是最艱難的改革；印度股市（SENSEX）在改革方案宣布后的一個月內上漲3.6％；國內的經(jīng)濟學家和商界領袖也大都認為這些舉措提振了外界信心，更多外資引入將為印度經(jīng)濟增長注入新的活力。

唯一的辦法

印度總理經(jīng)濟顧問小組（the Economic Advisory Council to the Prime Minister）的成員勞博士（M. Govinda Rao）對《財經(jīng)》記者表示，只要稍稍鳥瞰印度的經(jīng)濟，改革的必要性不言而喻。

首先是巨額赤字。在2011－2012財政年度，印度政府的財政赤字占GDP的5.9％，若加上地方政府以及表外項目，這一數(shù)字則高達8.3％。根據(jù)路透經(jīng)濟學家們的預測，印度本年度的財政赤字也將高達GDP的5.8％，超出5.1％的預定目標。

與此同時，印度的家庭金融資產(chǎn)儲蓄額從前幾年占GDP的13％降至8％，這進一步壓縮了財政政策的施展空間。此外，印度要求銀行儲蓄總額的23％都要用于購買國債，這意味著政府優(yōu)先借去了家庭金融資產(chǎn)儲蓄，導致私有部門的投資日漸萎縮。

另外一個問題是貨幣貶值。全球經(jīng)濟不景氣導致印度出口受阻，經(jīng)常賬戶赤字升高。今年以來，盧比對美元曾一度貶值超過20％。

貨幣貶值和財政赤字還為原本就令印度頭疼不堪的高通脹火上澆油。印度的消費者物價指數(shù)（CPI）9月上漲達10％，為“金磚”國家之最，受食品和柴油價格上調影響，仍有繼續(xù)沖高之勢。

萎靡的經(jīng)濟局面令投資者的信心受損。目前，標普和惠譽均將印度的主權評級定為“BBB-”，為投資級的最低級別；印度二季度的外國直接投資流入為54億美元，相較一季度減少了43％。

“增加外國投資是目前阻止這一趨勢的唯一辦法?！眲诓┦空f。這正是辛格改革的要點所在。

吸引投資者

印度駐中國大使館的商務參贊奈都（K. Nagaraj Naidu）對《財經(jīng)》記者表示，目前政府正在試圖恢復投資者對印度政策環(huán)境的信心。

印度經(jīng)濟學家測算，僅對外資開放多品牌零售業(yè)一項，就有希望在未來三年給印度帶來30億－50億美元的資本流入。

勞博士認為，更多的投資不但可以改善資本賬戶、緩解通脹壓力，同時也意味著更多的經(jīng)濟增長和政府收入，財政赤字也將得以減少。此外，改革之舉還可以改善這個國家極為匱乏的基礎設施建設。

印度儲備銀行（即印度央行）的報告顯示，本財政年度預計基礎設施建設的投資比上一年減少了52％，電信和能源領域的下降尤為突出，道路、港口以及機場方面的投資也急劇減速。今年7月發(fā)生的大停電事件，曾讓該國一半以上的國土和超過6億的人口陷入一片漆黑。

如果航空領域引入外資，將有助于機場及附帶交通的建設；對海外大超市的引入則有利于改善倉儲、道路和物流系統(tǒng)；保險和養(yǎng)老金領域的改革政策也有可能為基礎設施建設籌措到大量的新資金。

與吸引投資者密切相關的是行政權改革：政府對于大型基建項目的審批成為眾矢之的。印度的基礎設施建設之所以異常滯后，一個重要原因是復雜而漫長的審批程序。印度的政府部門相互獨立，不同政府部門分管不同的審批要求（如土地并購由農村發(fā)展部負責；環(huán)境許可則由環(huán)境部操刀）。由于缺乏一個上級部門統(tǒng)一協(xié)調，許多大型基建項目都胎死腹中。

據(jù)《印度教徒報》援引財政部官員的話報道，截至目前，僅僅在道路和石油兩個領域，就有價值高達2萬億盧比的項目因受到來自不同政府部門的審批要求而擱淺；有些電力項目甚至被拖延達數(shù)年之久。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日前將印度2012年全年的增長率從6.1％下調至4.9％。“2012年上半年的增長放緩低于預期，原因是由治理問題和官僚作風造成的投資停滯，以及日益惡化的營商意愿?！盜MF的報告寫道。

為此，總理辛格和內閣正在加緊“國家投資局”（National Investment Board）的籌備，這一機構將被用以獨立審批投資額在100億盧比以上的大型基建項目。野村證券的印度經(jīng)濟學家法爾瑪表示，國家投資局的建成能吸引更多的投資，“不僅是FDI，國內投資也將有所增加”。

印度經(jīng)濟改革的另一要點是繼續(xù)削減財政赤字，控制政府支出。

法爾瑪分析，將柴油價格上漲14％雖然有一定效果，但想達到本年度的財政赤字目標，漲幅還遠遠不夠。在上一財政年度，政府對柴油、天然氣以及汽油等燃料的補貼共計1.4萬億盧比，占同期財政赤字的27％、GDP總量的1.6％。

印度工商聯(lián)合會（FICCI）總裁卡努里亞（R. V. Kanoria）則認為，政府相當一部分補貼并未惠及窮困者，包括氣候和石油在內的該類補貼應該最終停止，讓市場決定價格。

改革的共識

目前政府僅僅宣布了改革方案，離具體實施還有相當距離。鑒于印度國內面臨巨大的政治阻力和黨派紛爭，分析家們對于此次經(jīng)濟改革既充滿希望又不乏擔憂。

提高柴油價格以及允許海外大超市入駐的方案一經(jīng)宣布就遭到國內反對政治力量的強烈不滿。不但反對黨印度人民黨組織了大罷工和示威游行，辛格所在的國大黨的盟友草根國大黨（TMC）也倒戈相向。該黨領袖班娜吉（Mamata Banerjee）公開宣稱政府的改革措施“反人民”，并最終帶領她的政黨退出了執(zhí)政聯(lián)盟。草根國大黨在國會擁有19個席位，它的出走令執(zhí)政聯(lián)盟在國會失去了多數(shù)席位。

事實上，辛格政府在去年底就曾宣布向海外資本開放超市零售，但由于類似的政治壓力，最終收回成命。此外，保險業(yè)和養(yǎng)老金領域向外資開放由于牽涉到憲法修正，需遞交議會批準，在目前艱難的政治環(huán)境下，議案能否通過還得打上一個問號。

10月8日，辛格的搭檔——印度財政部部長齊丹巴蘭（P. Chidambaram）再次表示改革的決心。他宣稱政府不會受到反對黨派的影響，將繼續(xù)推進更多經(jīng)濟和財政方面的改革以提高經(jīng)濟增長和投資?！敖?jīng)濟放緩已走出低谷，但是全面復興需要作出艱難的決定?！饼R丹巴蘭說。

更多分析家也持樂觀態(tài)度：與前幾輪改革無果相比，此輪改革實現(xiàn)的可能性更大。一方面是由于政經(jīng)環(huán)境的持續(xù)惡化，使社會達成對改革的一些基本共識；另一方面，辛格政府采取了一些變通措施以挽回激烈的批評者。

對爭議最大的零售業(yè)改革，雖然反對派強調海外大型超市的進駐會使數(shù)以萬計的印度小零售商和本土制造業(yè)遭遇毀滅性打擊，但實際上，政府對于這些投資有嚴格要求。例如規(guī)定海外零售商必須有三分之一的貨品從印度中小型供應商處采購；最小投資額不得少于1億美元，且必須將至少一半投資用于倉儲和運輸?shù)然A設施建設——這些給印度的本土行業(yè)提供了保護，也帶來促進機會。

而且，此次改革方案中，辛格政府增加了一條新規(guī)，即由印度的各州政府來決定是否允許海外超市進入轄區(qū)。位于德里的金達萊政府與公共政策學院（Jindal School of Government and Public Policy）維斯瓦納仁（Shiv Visvanathan）教授告訴《財經(jīng)》記者，這一“聰明”的漸進決定將促使該方案避免重蹈去年的覆轍，“如果有一些州表示愿意接受，其他州也會慢慢跟進”。

對于保險和養(yǎng)老金領域的改革能否通過議會批準，卡努里亞也表示非常樂觀：“在基礎設施建設的長期融資上，印度多年來處在供求不匹配的狀態(tài)。只有養(yǎng)老金和保險改革得以通過，政府五年計劃中投資基建1萬億美元的方案才有可能實現(xiàn)。”

基礎設施項目由于具有長期性和穩(wěn)定性，往往受到保險和養(yǎng)老基金的青睞，但在印度，由于資金缺乏和政策管制，其投資量還很小。印度工商業(yè)聯(lián)合商會（ASSOCHAM）的一份報告預測，養(yǎng)老金領域的外資開放或使印度養(yǎng)老基金資產(chǎn)從占GDP的5％上升至17％，并最終可能為政府的基建投資計劃帶來約1000億美元。

鑒于印度目前面臨的經(jīng)濟形勢和兩年后將到來的國會大選，即便是反對黨也意識到經(jīng)濟改革的必要性。

印度人民黨的發(fā)言人加瓦迪卡（Prakash Javadekar）對《財經(jīng)》記者表示，其主要抗議目標是零售業(yè)的改革，而對于政府的其他一些改革方案，并不反對。他說：“人民黨不反對改革，我們曾經(jīng)發(fā)起過巨大的改革，從電力改革到IT革命，為私有經(jīng)營者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投資環(huán)境。”

印度人民黨執(zhí)政期間曾大力倡導引進外資，并首開先河將外資引入本國保險業(yè)。加瓦迪卡表示，保險和養(yǎng)老金改革還沒有詳細條款出臺，該黨十分希望成為第一個見證者。

卡努里亞也宣稱，若政府繼續(xù)采取行動讓經(jīng)濟重回正軌，則商界對此非常歡迎。

“如果這些措施得到落實，印度經(jīng)濟就有可能回到7％以上的增長速度。必須確保的是，印度在此改革路線上長期繼續(xù)下去?！狈柆攲Α敦斀?jīng)》記者說。

除了挽救蕭瑟的經(jīng)濟，改革亦是將執(zhí)政黨從懸崖邊上拉回的唯一選擇。蓋洛普公司的調查顯示，總理辛格的民眾滿意度已從2010年的65％降至2011年的59％；印度著名新聞雜志《今日印度》年初的民調顯示，如果國會大選即刻舉行，國大黨只能贏得552個席位中的110個席位，遠低于其2009年大選時獲取的206個席位。此次改革可謂辛格和其所在政黨在大選前為重獲民意而進行的殊死一搏。

維斯瓦納仁對《財經(jīng)》記者表示，令人吃驚的并不是改革本身，政府表現(xiàn)出的巨大決心才是真正令社會瞠目和激動的原因，“這也是一次積極的政治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