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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人的表情

        2012-04-29 00:00:00陳希我
        初中生世界·八年級 2012年10期

        路上遇到人,往往發(fā)現(xiàn)對方的表情很奇怪。先是驚愕,疑惑,發(fā)愣,然后是尷尬,趕緊補救上一個笑。有的走過去了,還回過頭來審視我(當(dāng)然也因為我奇怪地回頭看)。有一次,一個索性回來,問:“我們認識嗎?”

        有道是,他人的表情是自己的鏡子。我習(xí)慣于逢人微笑,那是友善的表示。彼此無冤無仇,何必相煎?再說,予人微笑,也收獲微笑,何樂不為?彼此微笑以對,世界就會美好一些。我常見西方人這么微笑著對人,哪怕是陌生人。但中國人不習(xí)慣這樣。中國人的典型表情,就是20世紀80年代陳凱歌拍的那部《黃土地》里面莊稼漢的表情:呆滯、木訥、麻木。陳凱歌用大特寫突出了出來,引起了震動。但我從中更讀出了焦灼,像被烤焦了的麥子。想想,地里缺水,賴以活命的莊稼枯死了,“農(nóng)夫心內(nèi)如湯煮”,怎么可能不被烤焦?焦灼,于是焦躁。我小時候,活得不易的大人們對小孩說話,總是帶著焦躁的。比如吃飯,就敲敲碗:“快吃快吃,吃完爬下桌!”甚至還帶著罵,“快死去”如何如何。好端端的就罵,孩子們也已習(xí)慣了,就賴,知道不論大人罵得怎么惡毒,都只是他們活得太累之下的習(xí)慣性表達。

        這二三十年來,中國人的表情又多了一種,就是狡黠。當(dāng)然原先也有,現(xiàn)在發(fā)揚光大了。中國人是很精明的,這是世界對中國人的普遍評價。被拋下生存之海和欲望之海的中國人,無法不精明起來。在國外,中國人包括我在內(nèi)很少不說假話的,有時甚至連篇撒謊。因為撒了一個謊,接著必須再用謊言來圓。中國人的聰明才智很多都用在這上頭了。國內(nèi)的中國人也一樣,而且需要付出更大的狡黠來應(yīng)對。因為對方是中國人,中國人沒老外那么好對付,中國人是中國人的克星。凡事都要三思,細細斟酌了才能應(yīng)答。傳統(tǒng)說“對人只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現(xiàn)在是“對人只說虛話,一片心都不拋”。

        有時候我問自己,這樣累不累?累,但是不能不這樣。但更多的時候也不覺得累了,習(xí)慣成自然了,成了本能,成了“集體無意識”。所以這個國家也能生存著,盡管時時刀光劍影,處處“無間道”。

        即使你愿意放下鎧甲,人家也會猶疑,就好像司馬懿揣摩諸葛孔明的“空城計”。比如我的逢人微笑,總被揣摩是否熟人?不熟而笑,那么是否有企圖?可有陰謀?要是早三十年,遇到女性,我這么笑,一定會被認為是調(diào)戲婦女了。

        微笑,很多時候是為了調(diào)諧氣氛。現(xiàn)在講和諧社會,口號是不夠的,內(nèi)心緊張,如何和諧得起來?我當(dāng)學(xué)生的時候,常被老師逮著批評。這時我常面帶微笑,老師就很生氣:“你還笑!你還笑!這么無所謂!”其實天地良心,我并沒有無所謂,我所以笑,只是表示我不對抗。如果我不微笑,老師就喜歡?我也曾有過經(jīng)歷,老師則說:“表揚你就高興,批評你就拉長著臉!”

        這些年,中國人的表情又多了曖昧。我看到幾次事件現(xiàn)場,那些維持秩序的差人的表情都極其曖昧。他們的表情仿佛在說,他們也是迫于無奈,他們也要飯碗。這讓我想起我在《冒犯書》中記錄的官司全過程,對方大都是和氣的。如果講道理,那么和氣是一種修養(yǎng),但霸道又和氣,十分費解。他們的表情在表明著:他們也是被逼的。誰都想表明自己是被逼的,誰都不想負責(zé),誰都不想承擔(dān)起自己應(yīng)該承擔(dān)的那個部分,誰都想掩蓋自己的怯弱和卑劣。

        我深知,人要活著,就必須吃飯,即使自己可以餓死,妻兒怎么辦?這也是我妥協(xié)時的理由。我們都不是能改變乾坤的人,但我們是否能守住一些東西,犧牲些小利小益,讓自己的表情明朗起來?

        (選自《晶報》2011年10月13日,有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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