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得菜根,萬事可成。”在文人畫家的心目中,白菜或許是生活化的食材,但更是一種象征性的文化符號。那里,記載著他們關(guān)于高潔的記憶,承載著他們對于高潔的故事,更顯示著他們之于高潔的追尋。無論古今,盡管白菜未必有多么貴重,但其中的氣質(zhì)與意蘊則不曾或缺,這種濃厚的生活氣息,與高潔意趣的勾連,在繪畫史上,也算得上是一枝獨秀了。
凡身
談及高潔,想起的總是梅蘭竹菊,蒼天松柏,其中的高潔不假,但因為它們大多已然當了太久的高潔“明星”,反而因為爍爍星光而變得高不可攀,與我們的距離變得有點遙遠。對于老百姓而言,梅蘭竹菊更像是一種精英擬畫出的意象,難以有踏實和親近之感。
可是,白菜,就大為不同了。
它可親可感,更可嘗可品,皇家貴族,黎民百姓,都可以依著自己的性子,烹飪之,嘗食之。正因為如此,白菜以其凡身入畫,總能讓畫作帶給觀者以更多的親切。它平凡樸實,卻能夠讓眾人以之為高潔的象征,去鞭策,去勉勵,去督促自己。興許,這比梅蘭竹菊奏效得多吧?
吳昌碩先生是一位被盛譽為“平民化”和“人民性”的藝術(shù)家,也是最堪能彰顯白菜“高潔凡身”的畫家之一。多年以前,他曾在一幅白菜圖上欣喜地寫過“秋霜入菜根,菜根始得肥。菜根常咬能救饑,家園寒菜滿一畦。如今畫菜思故里,饞涎三尺濕透紙。菜味至美紀以詩,彼肉食者鳥得知”。就在家里的菜園子,便可拿捏寫畫,遂成佳作。白菜在吳昌碩的筆下,雖然平凡依舊,但卻飽含著一份不平凡的意趣——就如同他自己,即便早已生活無憂,但依然恪守著一番“一耕夫來自田間”的高潔本色。
只是幾株白菜,墨色濃淡恰到好處,倒也活脫脫地述說出了白菜的平凡軀體。乍看有點單調(diào),甚至重復,但細看一番,便會覺察到,這白菜的高潔,不僅僅是墨色深淺所致,更是發(fā)自于深處的,一種內(nèi)在的美好:或耿直,或昂首,或靜思。它們好像正在哼唱著一段關(guān)于高潔的小曲兒,讓你不自覺地發(fā)現(xiàn),凡體白得有點透亮,可以一窺其中,真真切切。就如同我們印象中的昌碩老人,可親可近,更是可敬——“菜根長咬堅齒牙,脫粟飯勝仙胡麻。閑庭養(yǎng)得秋樹綠,坐攤卷軸根橫斜。讀書讀書仰林屋,面無菜色愿亦足,眼前不少愷與崇,杯鑄黃金糜煮肉。”不見得有多么轟轟烈烈,蔚為壯觀,但舉止投足之間的高潔氣質(zhì),卻不因為平凡而羸弱,反而因此多了幾分可愛。
當梅與白菜,兩種風格大相徑庭的高潔相遇之時,會產(chǎn)生怎樣的精致呢?昌碩先生用他的畫卷給出了一個視覺答案。紅梅傲然挺立,高潔之意清晰可觀,挺拔、傲雪、堅毅等諸多關(guān)于高潔的關(guān)鍵詞都適用于此。當目光旋旋而落,停止在了白菜身上之時,突然,時空好像發(fā)生了微妙的轉(zhuǎn)折,盡管白菜長得不甚精致,甚至顯得平凡,不見梅的身骨和非凡氣度,但卻因此而多了一些“生活化”的品質(zhì),熟悉的形態(tài)、身邊的氣息、習慣的味道等等,都在一瞬間涌現(xiàn)而出,不敢說比梅更高潔,但卻來得更為自然和流暢。
與此同時,近現(xiàn)代畫家孫雪泥也曾在寒冬創(chuàng)作過一幅梅花白菜圖。此時,白菜的平凡高潔則被體現(xiàn)得更加活靈活現(xiàn)。兩者之間在進行著長者與少年的對話:白菜翠葉青綠,枝梗鮮白,在梅花深層意蘊的配合下,顯得分外年輕,甚至有一點家居“擺件”的感覺。白菜青翠,但不浮夸,枝梗白嫩,但卻很厚實,似乎在詮釋著,高潔不意味著年邁,即便外表年輕,也能有著厚重扎實的底蘊。
總之,筆尖下的白菜,常常能以出乎意料的方式,向眾人述說著自己的崇高心境,它未必有著梅蘭竹菊的名氣和骨干,但豐腴凡體卻能帶給我們一次次來自生活的崇高感悟。
雅色
高潔當是何種色彩?是繽紛五彩?抑或是水墨黑白?雖說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曾有一位古人說過,“讀書不多,畫則不能進于雅;觀理不清,則畫不能規(guī)于正?!边@番言論,套用在白菜身上,看來是最恰當不過了。白菜,看起來無非就是“白+綠”的二元色彩搭配,怎能就生出了個“高潔”來呢?在筆者看來,其高潔之所生,正是墨色所起,高潔之所興,實為雅色所致。
福建上杭畫家華巖曾以其小寫意的路子作一幅《白菜》,雖然只是深淺墨色輕描數(shù)筆,甚至帶著些許“草稿”的感覺??烧l人見了,都不得不嘆賞一番——其間的高潔情致,躍然于紙上。白菜彷如翩翩的清苦雅士,身著素裝,瀟灑揮起,時起時落,時快時慢;色彩也因之而變得時深時淺,時淡時濃。他的生活,就是墨色一樣的簡單,沒有斑斕五彩,只有淺淺深深的墨跡,是滄桑的溝壑,是復雜的經(jīng)歷,因為這種種錘煉,終究造就起一番高潔,此刻的白菜,更帶了些獨立世外的高尚與圣潔。
委實,高潔能成為白菜的一個精彩標簽,必然需要一個合適的載體。無獨有偶,清代畫家惲壽平也是以色展演白菜高潔之義的“好手”。在他的《花果冊·墨菜》中,畫了一款“胖乎乎”的白菜。與華巖之作比對,惲作雖少了幾分高潔的力量,但這里的色彩豐富了許多,造型也豐滿了不少。為何白菜是這款造型呢?這得回溯到惲壽平的生平故事方能一窺究竟。他雖然出生書香門第,但卻不幸身處明清亂世之交,家徒四壁、疲于奔命一類的關(guān)鍵詞從來就沒離開過他的成長與生活,而正是這樣的生活,讓他與白菜有了更多機會成為“莫逆之交”,是清苦,但高潔依然。而他大風大浪之下所磨礪出來的樂觀情結(jié),便極好地體現(xiàn)在了這幅作品之中,色彩顯得豐富,滿懷著一種樂達,而白菜的身子卻又有“傲骨”之感覺,高潔依然存立其中。這一來一往,豐富的色彩不僅映射了作者的心境,也讓白菜的高潔變得豐滿和真切。
如此說來,華巖筆下的白菜,是“真真實實”的高潔,直接而無所保留;惲壽平的白菜,則是“悄悄轉(zhuǎn)了個彎”的高潔,雖清苦,但很樂觀。
關(guān)于雅色下的高潔,恐怕還得談談李苦禪老先生。他的白菜,盡管也是在扎扎實實地講述著關(guān)于品行的故事,但在色彩運用上,卻顯得別具一格。在他創(chuàng)作的《白菜蘑菇》等畫作之中,白菜是以讓人滿心歡喜的綠色——就像是晚餐剛剛品嘗過的白菜一樣,真實而透亮——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此刻,高潔在“頂天立地”的赤色蘑菇的陪伴下,更趨別致,還帶著些許力量的感覺。過去,有論者將李苦禪筆下的白菜,解讀為他對自己“苦禪”人生中高潔情結(jié)的表達。這種說法是否得到過老先生的認定,我們不得而知。但有一點毋庸置疑,見畫如見人,老先生的氣質(zhì),的確實實在在地透過了白菜,一一呈現(xiàn)出來。白與綠的配合——白,是清雅,綠,是淡雅,他們相互關(guān)心著,時刻都在透著一絲絲的美好品格。
在李苦禪的其他白菜畫作品,白菜也都是一番“頂天立地”的派頭,恨不得充滿整個畫面,或許他是真的將白菜當作松樹來畫的,那一種高昂的氣勢,傲然獨立,睥睨世事,令人不得不對這平凡的菜蔬生出一種敬畏來。
色彩是許多藝術(shù)評論者熱衷于討論的角度,白菜的色彩顯然簡單得甚至有些單調(diào),但畫家們卻能以此來勾勒出一個個奇跡和驚喜,由此看來,是不得不佩服呢。
逸趣
高潔,總給人帶來一種嚴肅、規(guī)則的感覺,仿佛是松柏那樣,有時直得讓人有些生畏。可是高潔到了白菜身上,卻常常多了幾分難得的逸趣。這番溫情與高潔的完美交融,或許只能存活于白菜的身上。
白菜有菘之名,與松并稱,但大多數(shù)人卻很遺憾地忽略了白菜較之于松柏所具有的更多的盎然趣味,更有趣的是,這并沒有削弱其高潔的分量。
談及白菜的旨趣,不得不提到于非廠先生。他素以工筆畫著稱于世,但他的一幅白菜作品,卻足以讓他在“白菜畫”中占得一席之地。
白菜攜著草蟲一起,創(chuàng)造了一番生機勃勃:花蝶漸漸駛至白菜上方,而瓢蟲則在白菜上自在爬行,好一個意趣盎然的小場景。白菜以之寬廣高潔的胸懷,融洽著這所有的一切,無論寧靜還是喧囂。之所以于老可以如此細致入微地描繪白菜的高潔品性,據(jù)說與他的成長有著不少淵源。這位滿族的畫家,成長在北平,雖是皇族子弟,倒也能專攻術(shù)業(yè),師陳洪綬,在工筆畫上漸有成就。而白菜畫的孕育而生,一方面離不開他基于工筆情調(diào)的繪畫,另一方面,則源于他自幼對于白菜的耳濡目染和細心觀察,據(jù)說,他之于白菜等繪畫對象,慢慢形成了一套觀察理論:物理、物情、物態(tài)。恰恰正是這種近乎苛刻的觀察法,才讓白菜變得趣味盎然,與周邊的一景一物巧妙融合,讓白菜的高潔不僅僅從物態(tài)中呈現(xiàn),更從心底流露。
如果說高潔往往是嚴肅的,則白菜正在以趣味讓這份嚴肅漸漸“祛魅”,以一種無法捉摸的范式,不斷地抒寫著關(guān)于高潔的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