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們的印象中,第五代導演偏愛紅高粱黃土地之類宏偉意象,崇尚宏大敘事,而到第六代則將鏡頭對準個體經(jīng)驗和日常生活,喜歡將電影拍成個性化的影像日記?;\統(tǒng)而言,這一說法不無道理??稍谖铱磥恚瑹o視中國導演整體的結構性缺陷,轉而在不同代際的導演之間挖掘鴻溝,形成對照的行為十分可笑。換言之,中國導演們的“同”遠遠超過了“異”,在他們放大了的共通性缺陷面前,代際或個體間的差異顯得微不足道,甚至可以忽略不計。我以為,普遍的問題在于,導演們在電影的文學性和原創(chuàng)能力上集體缺“鈣”,對生活和真理缺乏洞見,對電影“當代性”有意無意地回避。
在此前提下,談論中國電影的作者性或風格才是合適的。具體到婁燁,這是一個極具個人風格的導演,有其特征鮮明的一系列作品為證。早期作品《蘇州河》盜版碟的封面上赫然印著王家衛(wèi),現(xiàn)在看來不免有些滑稽。同樣是晃動的手持影像,其質地與王家衛(wèi)的偽小資情調(diào)截然不同,一種標志性的頹喪感與暗黑氛圍籍由粗糲的影像、灰敗的色調(diào)、臟亂破敗的城市景觀、暴力的性愛和扭曲的情感營造出來,在電影中不斷累積、升騰、彌漫,散發(fā)著城市中下層社會的氣質,在這一意義上甚至可以說婁燁拍出了某種時代精神。
此前,婁燁已有《紫蝴蝶》的商業(yè)化嘗試,或許對“頑固”的婁燁而言,商業(yè)片僅僅意味著講一個更有“看點”的故事,因此無論是《紫蝴蝶》中的歷史傳奇還是《浮城謎事》中的網(wǎng)絡故事,都僅僅是傳達其個人感覺和影像風格的工具。
《浮城謎事》取材于天涯網(wǎng)友“看著月亮離開”的直播帖《看我如何收拾賤男和小三》,跟泛濫于各大論壇上的小三故事如出一轍,所謂的中產(chǎn)階級婦女陸潔,發(fā)現(xiàn)丈夫喬永照有外遇,繼而與小三斗智斗勇,最終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接管丈夫的公司,令其凈身出戶。如果僅僅是這樣,這個帖子顯然無法吸引超高人氣。其狗血的橋段在于,安排陸潔“發(fā)現(xiàn)”丈夫外遇的女友桑琪才是真正的小三,她們各自與喬永照所生的子女是同一所幼兒園的玩伴,兩人由此結識。為避免這一粗制濫造的故事使電影淪為道德聲討式的家庭倫理劇,創(chuàng)作者對故事進行了兩層設計。
首先,增設了一條情節(jié)主線,即喬永照的外遇對象蚊子被陸潔和桑琪相繼追打、推倒,從山坡滾落后被飚車的富二代撞死。警方對這一命案的追蹤和偵破貫穿全片始終。這一設計把這個故事推向極端,同時也暴露了創(chuàng)作者思維之簡單化,利用命案增強奇情效果,使故事更具震撼性,其實是最偷懶的一種做法。
其次,借助片中人物視角的更替制造懸疑性。創(chuàng)作者在命案的敘述上可謂費盡心思,影片開頭即從富二代的視角展示了命案血淋淋的后半段,可謂吊足了觀眾胃口,在一連串巧合和狗血劇情過后,觀眾幾乎已經(jīng)遺忘了血案之際,突然從陸潔的視角進入命案的前半段,讓觀眾不知所措、滿腹狐疑,最后再通過桑琪的視角講述命案的全過程,使人恍然大悟、震驚不已。這一設計可謂巧妙,使故事更加懸疑、“好看”,但也造成視角的混亂,甚至留下過重的編織痕跡,時時讓人覺得情節(jié)和人物只是導演手中的提線木偶,無法代入繼而感同身受。就敘事而言,本片較之同樣擅長從社會新聞中攫取靈感的西班牙電影大師阿爾莫多瓦天馬行空、詭異多變的創(chuàng)造力,自不可同日而語。
此外,作為本片故事的源頭,男主角喬永照卻是最被導演忽略的人物,他仿佛只是一架內(nèi)心空洞的性愛機器,機械地周旋在女人們之間。對喬永照內(nèi)心的回避使本片的人性探討僅停留在“人心險惡”、“ 欲望是萬惡之源”之類表層,真知灼見嚴重缺失。被忽略的還有兩個孩子,本片的英文名Mystery(謎)由于謎底的過早揭開而顯得名不副實,或許,被隔絕在成人世界之外,卻親眼目睹其惡的兩個孩子在事件中受到多大程度的傷害,這傷害將如何影響他們的心靈和成長才是本片最大的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