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沒有出現(xiàn)過像亞里士多德、西塞羅或昆體良那樣系統(tǒng)論述修辭學(xué)或演說術(shù)的倫理家,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也許是說服的工作大多數(shù)是在非公共的場合進行的,這樣的說服往往成為一種私下進行的、必須避人耳目的交易術(shù)。對于許多中國人來說,修辭理論是相當(dāng)陌生的,即便有修辭理論,也只是功利性的,不是倫理性的。這是我們公共語言里帶有欺騙性因素的一個文化原因。
古代中國沒有可以與古希臘相比的那種稱為rhetoric的修辭學(xué) 。陳介白《修辭學(xué)》(1931)序中說,“修辭學(xué)”這個名稱是從日本傳入中國的,本來是勒妥列克的譯名。不過也有人把它譯成“雄辯學(xué)”或“勸說學(xué)”,甚至有人干脆用音譯“雷妥類克”
中國沒有修辭學(xué)的專門學(xué)問,對此有人會反駁說,中國古代有鬼谷子的“縱橫術(shù)”。確實如此,但是,縱橫術(shù)與rhetoric之間的差異很大。中國人注重實用術(shù)數(shù),西人先哲則注重理論建樹。而且,西方雄辯學(xué)的政治背景是城邦議會制,政治人物以說服選民來爭取選票。中國的辯士面對的是喜怒無常、言出法隨的帝王將相。韓非在《說難》篇起始就一口氣講了可能導(dǎo)致辯士身敗名裂的“七?!薄H纭胺蚴乱悦艹?,語以泄敗。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語及所匿之事,如此者身?!薄T捳Z的錯誤不是倫理或道德的,而是功利和手段(“術(shù)”)的,如說了不該說的話,言語間走漏了風(fēng)聲,泄露了機密等等。
中國文化中有一種喜好“巧言”的傳統(tǒng),傳奇人物包括像東方朔、紀(jì)曉嵐這樣鐵齒銅牙、巧舌如簧的,他們的巧言所展現(xiàn)的只是辯術(shù)或詐術(shù),而不是真正的說理。例如,有這樣一個故事,發(fā)生在宋代理學(xué)家朱熹與老朋友盛溫如之間。朱熹在路上遇見友人盛溫如提著籃子上街,問“上哪兒?”回答說“上街買東西?!敝祆溆謫枺骸盀槭裁床荒苜I南北?”回答說不能,因為按照五行與東、南、西、北、中相配,東屬木,西屬金,凡屬金木類,籃子可盛,而南屬火,北屬水,籃子不可盛,所以只能買“東西”,不能買“南北”。在這樣的辯術(shù)中,雖然有“因為”和“所以”,但并不是說理邏輯意義上的因果關(guān)系。這種辯術(shù)也許有文學(xué)、娛樂或其他價值,但對公共說理并無實質(zhì)意義。
我在網(wǎng)上讀到過一篇《好辯近乎勇》的短文,點到了中國人一般“不辯”的特點。這并不是單純的完全不辨,而是包括兩個看似矛盾方面的統(tǒng)一體。一方面是放棄辯論說理,也就是閉口沉默的“不辯”;而另一方面卻是紀(jì)曉嵐式的善辯,也就是極其圓滑的“巧辯”。不辯和巧辯都是產(chǎn)生于同一種話語環(huán)境,“只有到了無理可講、無話可說的時候,人們才會祭起‘不辯’的旗子……古代中國是一言堂的專制國家,朕即真理,一人說了算,看誰不順眼,拉出去砍了就是了,哪里還用得著辯?那欲辯者嘴還沒張開,早就身首異處了。哪像西方那些國家,有了執(zhí)政黨,還要弄個在野黨、反對黨,被人質(zhì)疑,還要攪盡腦汁地去答辯,何等的麻煩!”這話確實對我們了解“說理在中國”有些幫助。
我還曾看到過一本國內(nèi)出版的《最實用說話技巧全集:能說會道》,是一本典型的以實用、功利,而不是倫理原則來寫的“修辭”書,也可以用來說明“說理在中國”的一些特點。書的前言開宗明義:“在社會生活中,人與人之間不可避免地需要通過語言進行交流。因此學(xué)會說話,掌握一定的說話技巧,就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門學(xué)問,話說得好可以成全美事,說得不好就會惹出是非。”這本書介紹的是在中國說話需要的“話術(shù)”和“語術(shù)”。
“語術(shù)”之一便是“要有點‘變色龍’的本領(lǐng)”:“一個人要善于說話才會受歡迎,要能夠根據(jù)不同的情況、不同的地點、不同的人物來和人溝通,通俗一點,就是要有‘變色龍’的本領(lǐng),要能夠根據(jù)不同的情況來說不同的話……具有‘變色龍’的本領(lǐng)對于一個人的交往是多么的重要。所以,我們在生活中要注意‘變色’,成為一個受人喜歡的人?!?/p>
那么“變色龍”應(yīng)該怎么做呢?作者有兩條建議:“第一,注意觀察他人:說話一定要看對象,要根據(jù)說話對象的不同情況來確定自己說話的方向。第二,注意觀察周圍的情況:說話還要看周邊的情況,說話要能夠恰當(dāng)?shù)睾彤?dāng)時的情景融合到一起,避免說出不合時宜的話來”,“如果我們在說話的時候能夠抓住對方的喜好,說別人愿意聽、喜好聽的話,就能夠起到很好的作用,使你備受別人喜歡。”
這可以說是具有中國特色的“修辭學(xué)”:說話先學(xué)會察言觀色,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說與大家一樣的話,要“合時宜”,該說的就說,不該說的就不說。至于說話內(nèi)容的真假、對聽者有沒有幫助,那是無關(guān)緊要的,重要的是“使你備受別人喜歡”。這恐怕正是當(dāng)今中國公共話語的一般狀態(tài)。
(作者系美國加州圣瑪利學(xué)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