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28日晚,94歲的張瑞芳在上海華東醫(yī)院逝世。兩天前,人們剛送走了和她同歲的老演員陳強。國家話劇院院長助理羅大軍說:“他們似乎約好了,一起到‘那邊’去演戲了?!?/p>
張瑞芳一生演出的電影并不多,卻因為1962年扮演的農(nóng)村婦女“李雙雙”被一代人銘記。這個直爽、潑辣、敢于和自私自利現(xiàn)象的獨立女性形象,在中國影史堪稱獨一無二。
張瑞芳生前多次獲得中國電影界的最高榮譽,然而,她最常說的一句話卻是:“談不上什么偉大的成就,真的,我只是一個聽話的演員而已。”
“潛伏”在重慶
1918年,張瑞芳在保定出生。
張瑞芳從高中起就開始接觸話劇,最初只是為了好玩兒。不久,受加入共產(chǎn)黨的母親的影響,她加入了由北平地下黨領導的青年團體“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并開始參演左翼戲劇。
1937年“七七事變”后,張瑞芳和姐姐張楠、未來的妹夫陳荒煤以及幾個同學組成了以宣傳抗日為宗旨的“北平學生戰(zhàn)地移動劇團”,經(jīng)由天津一路南下,從此踏上了“革命文藝道路”。
在南京他們演出了第一部?。宏惢拿盒戮幍摹洞蚬碜尤ァ?。在這部戲里,張瑞芳第一次嘗試扮演農(nóng)村婦女——張大嫂。這個角色在戲中遭鬼子強暴后又見孩子慘死,不堪忍受強烈刺激而發(fā)瘋。張瑞芳用棉花沾滿自制的“血水”塞在娃娃肚里,這充分刺激了她的情緒,表演極其逼真,演出反響轟動,甚至有觀眾當場猝然昏倒。
他們本來的目的地是革命圣地延安,但當劇團到達西安時,張瑞芳大學時的男友余克稷輾轉(zhuǎn)前來,想拉張瑞芳一起去重慶,加入他組織的“怒吼劇社”。考慮到她身體比較嬌弱,而延安條件相對艱苦,劇團“干事會”一致同意讓她去重慶。張瑞芳哭了。她后來回憶說,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對此耿耿于懷。但第二天一早,張瑞芳還是跟隨余克稷走了。
“但是,重慶這座城市成就了她?!敝袊鴤髅酱髮W電影學教授袁慶豐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重慶,張瑞芳迎來了事業(yè)上的早高峰:陸續(xù)出演了郭沫若的話劇《屈原》,曹禺的《北京人》中的愫芳、巴金《家》中的瑞玨,并和白楊、舒繡文、秦怡一起,被譽為上世紀40年代中國話劇“四大名旦”。若論容貌,張瑞芳并不占優(yōu)勢,但袁慶豐認為,張瑞芳的樸實的面貌和“臉形”為她加了分,“這種審美取向延伸了左翼電影中的正面女性形象:臉型偏大、偏圓,端莊可親?!?出演《屈原》后,郭沫若還曾贈她七絕一首:“憑空降謫一嬋娟,笑貌聲容栩栩傳。贏得萬千兒女淚,如君合在月中眠?!?/p>
在重慶,張瑞芳正式成為了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一員,接受周恩來的直接領導。張瑞芳的第二次婚姻也是周恩來安排的。她和第二任丈夫金山都是周恩來單線聯(lián)系的一對地下黨員。
在周恩來的指示下,張瑞芳“淡出政治圈”,不參加黨的組織生活,對原來熱心參與的社會事務也要刻意表現(xiàn)出冷淡,從此“隱蔽”下來。晚年時張瑞芳回憶說,這段時期她內(nèi)心非常壓抑,又無法訴說,只能靠不停地演戲來緩解內(nèi)心的苦悶。
和過去決裂
1946年,張瑞芳患了肺結核,直到1949年,有人見她身體仍不好,勸她改行到統(tǒng)戰(zhàn)部工作。張瑞芳忐忑不安地向周恩來請示,周恩來驚愕地瞥了她一眼,“哼”了一聲,迸出一句:“動搖了?”
張瑞芳最終沒有改行。這一時期,她常反思自己“離工農(nóng)兵的心太遠了”,“不能適應新時代、新的服務對象的要求”,她還糾結于到底演電影還是演話劇。她先是被分配到新成立的北京電影制片廠,半年后又主動申請調(diào)往中國青年藝術劇院。隨后,她與金山的婚姻發(fā)生裂痕,以離婚告終。
正在張瑞芳準備動身去參加土改時,她收到了中央組織部調(diào)她去上海電影制片廠的信。后來她才知道,組織早有此決定,劇院領導不愿意放人,一直拖延。
雖不愿離開北京,張瑞芳還是接受了組織安排,只身南下。“調(diào)動不調(diào)動,在我都沒關系,主要是思想上解決問題,一切問題都可以解決了?!痹诮o周恩來的一封信里,她這樣寫道。
行李還沒有打開,張瑞芳就被通知去參加《南征北戰(zhàn)》攝制組。此時正值全國文藝整風,全國只保留這一部電影,中央直接出面,調(diào)動全國力量保障拍攝,軍事顧問嚴格把關,連片中陳戈飾演的軍長所念的一大段臺詞都是林彪親自改過的。
這部影片后來成為張瑞芳最難忘的作品。她拖著行李徑直到臨沂農(nóng)村體驗生活,與人物原型同食同宿,又在農(nóng)村拍攝整整八個月。“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塑造勞動婦女形象,和過去演的角色完全決裂了?!睆埲鸱荚诤髞淼囊淮尾稍L中回憶。她剪短了頭發(fā),額頭留著稀疏的劉海,畫得濃眉大眼,皮膚黑黑的,大家一看都說,好,好,真像“山東大妞”。
拍攝《南征北戰(zhàn)》期間,張瑞芳開始反思自己的愛情生活。她認為自己之所以婚姻失敗,錯在堅持“資產(chǎn)階級的愛情觀”,追求所謂的“愛情至上”,這也成為她在整風運動中的第一份書面檢討。
不久,張瑞芳與上影廠的導演嚴勵好感陡增,1952年11月7日,她與嚴勵舉行了簡樸的婚禮。
有過兩次以失敗告終的婚姻,張瑞芳渴望和嚴勵過上幸福而平淡的生活。然而好景不長,1957年反右運動剛開始,嚴勵就被打成了“嚴重右傾分子”,不久,張瑞芳拍攝的《鳳凰之歌》也隨著一批影片被劃為“毒草”,罪名恰恰是“歌頌了愛情至上和個人幸?!?。
大起大落《李雙雙》
在政治生活緊張的日子里,張瑞芳忽然接到參加電影《李雙雙》攝制組的通知。
在“文藝必須跟著政治路線走”的大氣候下,《李雙雙》的命運一波三折。電影原以歌頌大躍進為主題,但開拍時,大躍進風潮降溫,編劇李準及時把主題轉(zhuǎn)向歌頌開山劈嶺和引水灌田,并將情節(jié)重心轉(zhuǎn)移到了李雙雙和孫喜旺的夫妻關系上。
猝然接到拍攝通知時,張瑞芳只有一個月準備時間,她火速動身趕往林縣體驗生活。為了體現(xiàn)李雙雙大方爽直、性子潑辣的特點,張瑞芳原想在表演上適當夸張、風趣一點,“放開來演”,但導演魯韌一直提心吊膽,時時提醒她:“千萬別放開,說不定會戴上丑化勞動人民的帽子?!庇谑?,張瑞芳在表演的時候也顧慮重重,生怕犯錯誤,臺詞也被一改再改。最終,“聽話”的張瑞芳也生氣了,固執(zhí)地堅持自己的臺詞,說:“希望你們一句也不要改,一個字也不要改!”
電影放映之初反響并不好,專家批評喜劇不喜,文化部領導說李雙雙是個“中間人物”。劇組都忐忑不安,生怕挨整,直到周恩來和鄧穎超給了明確肯定,大家才稍稍松一口氣。1962年秋,張瑞芳被鄧穎超邀請到家中吃飯,周恩來第一句話就是:“今天請你吃螃蟹,因為你拍了《李雙雙》這部好戲,你的表演也有了新內(nèi)容。”張瑞芳一下子淚流滿面。
《李雙雙》轟動了全國,在第二屆“大眾電影百花獎”一舉獲得最佳影片、最佳編劇、最佳女演員和最佳配角獎。一時間,“天衣無縫氣軒昂,集體精神賴發(fā)揚。三億神州新姊妹,人人競學李雙雙”。
時至今日,《李雙雙》的每一次重播,依然收視不凡,但也因劇情“粉飾太平”而受到詬病。中國傳媒大學電影學教授袁慶豐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電影中的李雙雙把紅薯磨成粉漿烙煎餅、摻進白面做成面條的情節(jié)與當年的現(xiàn)實完全脫節(jié),但當時沒人敢指出。
多年之后,張瑞芳在回憶錄里也坦言,拍攝時,整整一年只能吃榨油的豆餅,里面只有一點點糧食,全是摻著南瓜的面疙瘩。晚年,張瑞芳再次見到當時與她相伴的農(nóng)婦劉鳳仙,“說起那段日子,我倆禁不住都哭了”。
然而,這部電影仍有其魅力。北京電影學院電影文學系教授陳山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從文化的坐標上來看,《李雙雙》提倡的女性獨立精神和新型男女關系,直到今天仍然具有進步意義。”他出生于1945年,從小看著《李雙雙》長大。“可以說,張瑞芳是一代人心中美的化身?!?/p>
觀眾的認可也無法使《李雙雙》免遭厄運。文革中,《李雙雙》被戴上了“階級斗爭熄滅論”“中間人物論”“文藝黑線代表作”的帽子,張瑞芳接受隔離審查,在監(jiān)牢中度過了兩年半的時間。
1973年4月,經(jīng)周恩來提名,已經(jīng)“靠邊站”的張瑞芳得以參加廖承志為團長的“中日友協(xié)訪日代表團”。出于禮節(jié),她把在獄中花白的頭發(fā)染黑。沒想到,出發(fā)前,代表團在人民大會堂被接見時,她見到了闊別七年的周恩來。周恩來一路走,到張瑞芳面前時,笑著問:“頭發(fā)染了?”
張瑞芳差點落淚:“染了。”
周恩來說:“再長出來怎么辦?”
“再染?!?/p>
“再也沒有機會發(fā)給他們?nèi)魏为勴椓恕?/b>
回到上海,張瑞芳被黨組織重新接納,并成為廠革委會的委員,但當時的環(huán)境讓她極感壓抑。根據(jù)當時提倡的“三突出”(在所有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在正面人物中突出主要人物,在主要人物中突出中心人物)精神,張瑞芳被派去參與老電影《年青的一代》的重拍,還被派去給話劇《赤腳醫(yī)生》提意見?!盁o論如何,這兩件事我都做了,但都做得別別扭扭。”
文革結束后,張瑞芳出演了北影廠拍攝的《大河奔流》,這是她和編劇李準的第二次合作。這部歷時四年、因?qū)а荼魂P押而擱淺的電影于1979年上映后,雖沒獲得《李雙雙》那樣的轟動,卻象征著新時期電影界邁出的第一步。
1982年拍攝過《泉水叮咚》后,張瑞芳便沒有再接任何戲約,她有她的擔憂:“我沒有信心,現(xiàn)在拍片都是今天送來劇本,明天就讓你上鏡,我不行......”
北京電影學院教授陳山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曾多次在會議和頒獎禮上見到張瑞芳,雖已至耄耋之年,她依然精神矍鑠、風度優(yōu)雅、言語可親。陳山感嘆說:“老一輩的藝術家,從來沒有任何架子,更不會像年輕的明星們一樣身邊圍滿保鏢,張瑞芳為了一個角色可以體驗生活好幾個月,現(xiàn)在的年輕人做得到嗎?”
1999年,嚴勵去世,對張瑞芳打擊很大。2000年,她辦起了敬老院。她說:“只有老人才能理解和懂得老人的孤獨?!?/p>
晚年的張瑞芳并沒有離開電影。她將自己收集多年的影像資料捐贈給上海歷史博物館。她和孫道臨一起重看他們共同出演的電影《家》,“誰也沒有說話,只是一個勁地流淚”。
2007年,第16屆中國電影金雞百花電影節(jié)頒獎典禮上,張瑞芳被授予“終身成就獎”,頒獎現(xiàn)場,她卻哽咽著說,“很多人都應該來領這個獎,可是他們都已經(jīng)不在了......像趙丹、石揮、上官云珠、嚴鳳英等等,他們那么有才華,一生對藝術、對電影作出那么大的貢獻......可是再也沒有機會發(fā)給他們?nèi)魏为勴椓耍∥揖桶堰@個獎看成是對我們老一代藝術家的安慰吧?!?/p>
全場起立,為她致敬鼓掌;她面向觀眾,深深鞠下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