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炫目,舞臺華美。霸王依然唱著“縱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可已從白臉扮相變成紅臉;穿著鳳羽華服的虞姬身邊是幾個妝容素雅、跳著現(xiàn)代舞的侍女。琵琶伴奏女演員與觀眾近在咫尺,“十面埋伏”橋段由非京劇的武術(shù)班底出演,3D視效場面讓整個舞臺血色四濺。霸王自刎前,舞臺上甚至出現(xiàn)了一匹真正的汗血寶馬。
這臺被命名為“華宴-新京劇《霸王別姬》”的劇目看上去更像一場影像秀。美籍華裔導演陳士爭把整出傳統(tǒng)戲曲舞臺劇做成了一部快節(jié)奏現(xiàn)代電影,他用大量非戲曲手段對戲劇本身進行快節(jié)奏剪接,因為“這種結(jié)構(gòu)跟大家比較近”。
不過,身處一個金碧輝煌的歌劇院大廳,即便耳邊仍是傳統(tǒng)京劇唱腔,這陣式也讓觀眾手足無措,想鼓掌叫好,卻無從下手。
2012年2月28日起,這出針對高端商務受眾,由德、美、英、意等多國團隊聯(lián)合創(chuàng)意制作,梨園名角孟廣祿、丁曉君擔任榮譽主演的“新京劇”在北京首演,并將于7月赴倫敦奧運會參加“中國文化周”展演。下半年起,它將正式成為華彬歌劇院的駐場項目。
“可以是新京劇,但不能不是京劇”
“這個項目做出來就應該是一個面目一新的東西。否則它(京?。┚筒豢勺隽恕K呀?jīng)沒有生命力了?!?010年10月,導演陳士爭在這部劇投資方的京劇創(chuàng)作研討會上說。
在場的還包括戰(zhàn)友文工團、北京京劇院等藝術(shù)團體和很多京劇界藝術(shù)家,陳士爭形容自己這句話“很冒昧”——當時就有人提出疑問:京劇能怎么新?這種“新”,我們看不到,也不能想象!
會后,這位既導過長達20小時的全本《牡丹亭》、又創(chuàng)作過一版含有搖滾元素的《西游記》的跨界導演在參觀投資方華彬集團的馬會時,瞬間眼睛一亮,問:我們是不是可以把一匹真馬搬到舞臺上?
2010年,華彬集團董事長嚴彬找到制作人王翔,提出想為自己的歌劇院做一出梅派京劇。王翔曾成功運作過在皇家糧倉駐場的廳堂版《牡丹亭》和正乙祠的《梅蘭芳華》等劇目。在他向出品方提供的一串國內(nèi)外戲劇導演名單上,活躍于歐美戲劇界的華裔導演陳士爭被認為是其中最合適的人選。
“他有更開放的視野、更國際化的審美,并可以為該項目贏得國際關(guān)注,”王翔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也可能因為他對一個劇種不甚了解,所以會無知者無畏、有一些創(chuàng)作上的新辦法、新手段?!?/p>
他與陳士爭一致認定,不能做以前劇目的“復印件”和“無意義的重復”,而應該用一個比較現(xiàn)代的劇場方式來呈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戲曲。在《天女散花》等眾多梅派劇目中,他們最后挑選了故事和情節(jié)性最強的《霸王別姬》。
陳士爭給這出傳統(tǒng)劇目帶來的首先是包括服裝、多媒體、視效等技術(shù)人員在內(nèi)的一批洋面孔。11月4日,這個國際化團隊正式進入《霸王別姬》建組會。陳士爭隨后為他們找來梅蘭芳出演的《霸王別姬》等京劇視頻和大量戲曲畫冊,可他們“看不懂,覺得不有趣,‘進不去’。”
陳士爭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與觀眾有交流,讓他們沒有距離感和陌生感?!拔铱偸窃谙耄绻沂且粋€完全不懂京劇的外國人,你怎么把我?guī)У侥莻€環(huán)境中去?”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導演應該在哪方面與觀眾溝通?是視覺語言,還是講故事?”
他的革新選擇了從故事的表現(xiàn)方式入手。在這個“雙層自殺”的故事里,處處在講“不認命”的項羽看不到自己的末日已經(jīng)到了;導演由此讓幾個侍女身著白衣,在一旁跳起現(xiàn)代舞,營造故事外層的一種不安的預示性氛圍。同樣預示著霸王悲劇結(jié)局的,還有斷了的旗桿和多媒體屏幕上的月食。
陳士爭還認為京劇中的武打場面過于花哨而不激烈,所以他決定用一些武術(shù)演員,讓十面埋伏段落以武術(shù)廝殺場面呈現(xiàn),并配以極富立體感的3D視效。
不過,與這位以創(chuàng)新而著稱的導演以往的作品相比,這一版《霸王別姬》尚算保守。實際上,他的第一個方案的大膽程度已經(jīng)讓出品方難以接受,服裝、造型等視覺元素設計“過于出位”?!拔覀冞€是希望不要離得太遠,不要背離京劇的本體,”王翔說,“可以是新京劇,但不能不是京劇?!?/p>
“很多觀眾可能根本
不知道誰是霸王,誰是虞姬”
開始排練后,這樣的“新京劇”讓演員們頗為頭疼。盡管導演費盡心思挑選那些思想開放、較能接受新鮮事物的年輕演員,他們還是對演出方式極為不適,甚至產(chǎn)生了抵觸心理。
王翔形容傳統(tǒng)戲曲演員“都把自己鎖在程式里”。“這是京劇的硬傷,”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演員應該是有自由度的,比如梅先生的那個時代,雖然他在京劇的程式里面,但是他創(chuàng)造了很多程式?!?/p>
“你還沒出來,我就知道你會怎么出來的;你還沒演,我就知道你該怎么去演。這樣一來,看戲看的是什么呢?除非我喜歡這種套路和程式,我才來看;可喜歡它們的,在中國能有多少人呢?”陳士爭反問。
他希望演員們能突破固有的京劇程式,要求他們感知人物內(nèi)心?!八麄冎皇前闯淌窖?,喊一下、亮一下就下去了,也不累,”他說,“后來虞姬的扮演者丁曉君說,演一場下來特別累。這就對了?!?/p>
更多的不適應則來自導演一些不同于傳統(tǒng)戲曲表現(xiàn)方法的處理,比如取消了緊跟在很多念白之后的鑼鼓。陳士爭奇怪,沒有情緒,為什么要打鑼?在音響的動態(tài)范圍上,他也跟演員產(chǎn)生了意見分歧:他想把鑼鼓的噪音降到最低,讓演員融入到類似歌劇的聲音環(huán)境中去;而演員們則覺得鑼聲根本不夠響亮,唱起來沒感覺?!袄蠋煵皇沁@么教的,自己也從沒這樣唱過?!彼麄兛棺h。
事實上,創(chuàng)作者們對《霸王別姬》進行的最大改動之一是在劇本方面。整臺演出時長僅為50分鐘,卻不是一出片段式的折子戲,而是全本《霸王別姬》的壓縮版。
在創(chuàng)意初始,出品方想做一出與美食結(jié)合的文化演出,讓觀眾回到一種中國士大夫吃飯看戲的環(huán)境,希望借此突出其社交活動功能和商務屬性。既然是宴會前的一場演出,演出時間便不能長,投資方華彬集團董事長嚴彬便提出做一出唱段精彩的梅派折子戲。
但這一想法王翔并不認可。他多年的舞臺制作經(jīng)驗告訴他,折子戲本身沒有戲劇沖突、張力及舞臺感染力,其劇場效果完全不能跟一個完整的故事相比。
而此次華彬項目的目標受眾完全不同于梅蘭芳大劇院或長安大戲院的戲迷。出品方把這群人概括為“塔尖”,包括城市精英階層、意見領(lǐng)袖及高端商務人士。這個定位甚至遠遠高過廳堂版《牡丹亭》的“中產(chǎn)階層”消費者。
如此,雖然認為時間稍稍偏短,王翔還是與出品方約定,以全本《霸王別姬》壓縮而成的故事為演出內(nèi)容,并將時長控制在50分鐘左右。
在進行文學腳本創(chuàng)作時,他按照1950年代戲劇家吳祖光為梅蘭芳拍的戲曲電影《梅蘭芳舞臺藝術(shù)》為藍本進行刪改,去掉劉邦、韓信等人物和傳統(tǒng)京劇中的定場式等內(nèi)容,只在最后恢復了一場霸王的“烏江自刎”——當年梅蘭芳飾演的虞姬一自刎,觀眾們都紛紛哭著離場,“霸王”楊小樓也干脆不上臺,全戲也到此結(jié)束,成了“姬別霸王”。王翔將烏江一段完整恢復,讓霸王先別美人、再別老馬,最后自刎江邊。
建組后,嚴彬請來梅派名角孟廣祿和丁曉君擔任榮譽主演,希望在專業(yè)層面有明星保證。大牌演員的加入當然對項目的戲曲表演層面有所幫助,但由目標受眾角度出發(fā),王翔對此持保留意見,因為這個項目并不以名角為賣點。
“很多觀眾可能根本不知道誰是霸王,誰是虞姬。就像百老匯和西區(qū)音樂劇的運作,他們的運營模式并不以明星作為賣點,你永遠不知道演那個主角的演員是誰?!彼f。
“你要包容,要允許多元化,
要允許別人去動你”
2月18日,《霸王別姬》首次小范圍亮相。在華麗的歌劇院中,這出原本想與美食結(jié)合的輕松京劇又讓觀眾變得正襟危坐。無論是演員亮相還是高腔結(jié)束,觀眾每每想要叫好,一看周圍沒人鼓掌,便只好作罷。一時間氣氛尷尬,演員的情緒也很受影響。
王翔認為這是由于環(huán)境原因,“有時候觀演環(huán)境決定了觀演關(guān)系。所有人進去之后,好像不能放肆了?!?/p>
對于“想叫好口難開”,他希望找個領(lǐng)掌解決這個問題。此外,他還跟陳士爭提出,燈光和多媒體部分都需要修改:很多演員的臉都看不清楚,燈光不能太凌厲;多媒體則過于繁復,有些喧賓奪主。
不過,許多爭議和口水還是在網(wǎng)上傳播開來。有人評論,寫意的中國傳統(tǒng)戲曲里為什么要加入寫實的真馬?一篇博文寫道,陳導演這次排《霸王別姬》用真馬,下次應該讓他排一出《武松打虎》:看他會不會用真虎。
陳士爭回應,“看戲本身就是一種驚喜的過程。這種虛虛實實,本來就是一種中國哲學上的東西,其實都沒有走出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只是大家不習慣而已。如果全是虛的東西,那就成為虛無了。”
此外,紅臉的霸王、跳現(xiàn)代舞的侍女都成為爭議對象?!爱斈?,梅蘭芳是最有創(chuàng)新意識的大家。他在《天女散花》里的長綢舞是借用了武術(shù)表演;而京劇演員頭戴的貼片其實是他學來的西方卷花頭,到今天,這種西化審美已經(jīng)變成了我們的傳統(tǒng),”王翔說,“今天你覺得《霸王別姬》里的現(xiàn)代舞和京劇沒關(guān)系,我認為這正是京劇要考量的。你要包容、要允許多元化,要允許別人去動你。”
“京劇改革”已經(jīng)提出了很長一段時間。從“樣板戲”到幾年前的北京戲校“赴法模式”演出、場面宏大的張繼剛國家大劇院版《赤壁》,批評聲始終不斷。在眾多改革路徑中,王翔認為,《霸王別姬》的形式可以復制:現(xiàn)在很多企業(yè)想投資文化演出,而不少文化項目可以和不同的資本相結(jié)合。
近年來,對昆曲的打撈熱度不減,國粹京劇反倒像一個沒落的貴族。200年前,徽班進京、花雅之爭,更為通俗的京劇最終戰(zhàn)勝昆曲,霸占了整個梨園。但如今處境尷尬。
王翔把京劇的瓶頸歸結(jié)于國有院團的藝術(shù)管理人才極度匱乏、從業(yè)者知識水平不高,國家又過度包養(yǎng)等等方面。
“當初梅老板全靠票房,戲大于天;現(xiàn)在每做一個戲都請領(lǐng)導看看,就此收兵,在市場上站不住腳。這種自娛自樂的演出就算出國做文化輸出也十分尷尬,四處找人充場子,得不到任何國際媒體關(guān)注?!彼麑Α吨袊侣勚芸氛f。
他舉例說,日本的部分歌舞伎表演也經(jīng)過“改良”,加入了一些現(xiàn)代表演成分,如聲光電、煙霧機、電子音樂配器和擴聲手段。這些“出位”的東西也沒有造成觀眾的流失。
“說的多、罵的多、口號多,做得少。我覺得這不是一個運動,也不是一個口號,”陳士爭說,“如果真的到了百花齊放的狀態(tài)之下,一百個人做一百個版本,可能大家的出路就來了?!?/p>
在王翔看來,京劇必須要有一個有容乃大的包容態(tài)度,可以有張火丁那樣堅持老派程派傳統(tǒng)的,也能有《赤壁》或者新《霸王別姬》。即使戲迷、年輕觀眾和商務群體都不喜歡《霸王別姬》,那也可以讓它在市場上自生自滅。“為什么不讓它成為一種輕松的文化消遣呢?至少它給我們一種啟示,傳統(tǒng)京劇有另外一種可能,”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如果都是在自娛自樂,那(京?。┲挥性诩依锏人馈!?/p>
(實習生李源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