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尚龍

兩個意思幾乎相同的字組合在一起，它們是兩個字，兩個元素，是有緣分有生命的組合。本文用拆詞解字的方式重新定義許多并列結(jié)構(gòu)的詞語，并稱之為“行為漢語”，不具詞典意義，卻是詞典里讀不到的密碼。

美麗：美人可計，麗人可謀

美麗：使人看了產(chǎn)生快感的；好看。

20世紀三四十年代，有一部電影叫《麗人行》。為什么叫麗人行而不叫美人行？三十六計里面有一計謂“美人計”，為什么是美人計而不是麗人計？美和麗宛若一對姐妹，長得很像，心思卻不一樣。

在古時候，羊一定是美麗吉祥如意的象征，而且越是肥越是大的羊，越是體現(xiàn)心想事成，所以“美”是“羊”和“大”的上下組合，或許也可以遐想為唐朝女性以豐腴為美的緣由。在如今崇尚骨感美的時代，當女人可以被贊譽為美人的時候，她是不愿意和肥羊分享這個“美”字的。只有離開肥羊的原意，“美”才會有新的意思?！懊馈遍L了兩只羊角，是否可以想象成小女人們最習慣擺出來的一個Pose？兩只玉手在頭頂上做出兩個“V”——美是張揚的，是關(guān)不住的，是不安分的，也是有回頭率的?！皾M園春色關(guān)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那就像極了美。

雖然比鄰著“美”，“麗”卻嫻靜很多。在繁體字里，麗寫作“麗”，和溫順的動物鹿有關(guān)，但是“麗”強調(diào)的是成雙成對，又強調(diào)要低調(diào)生活，上面的一橫，是有規(guī)有矩，不越雷池一步。稱一個女人為麗人，肯定是贊美，是贊美她既好看又有氣質(zhì)；稱一個女人為美人，有時候會帶有貶義或者其他特別的含義。人們習慣將奧菲斯小姐稱作白領(lǐng)麗人而不是白領(lǐng)美人，就像人們習慣說美人計而不是麗人計一樣。還有一層意思是，麗人是適宜的人，麗人更加接近于生活中的知性女人。

卑賤：卑是沒有錢，賤是不值錢

卑賤：舊時指出身或地位低下。

如果出席某些活動，尤其是參加一些宴請，主賓依次入席，最重要的是“排排坐，吃果果”，排排坐是禮儀也是學問。主賓們在推搡謙讓之余，最后總是身份決定屁股，最重要的客人眾望所歸地坐在主人的右首，左邊次之。只有“文革”時候例外，1969年舉行“九大”的時候，以毛澤東為中心，“文革”風云人物一溜坐在了左邊，那時要顯示“左派”和“右派”的區(qū)別?！坝覟樯稀钡亩Y儀和“卑”有關(guān)，一千多年前中國五代時期就有了應(yīng)酬的潛規(guī)則：右重而左卑。

看來我們是大大地誤解了“卑”，一直將它歸于貶義。在重要活動中，雖然不是VIP級別，雖然主人致辭時總是向右首的主賓給予尊重的稱謂，但是若能夠坐在主人的左首也是很高的待遇，再要想入非非就有篡權(quán)之嫌疑了。“位卑未敢忘憂國”，恰是說雖然不坐在上賓位，但是仍舊心系社稷、憂國憂民，并不是一個平民百姓的報國之心?！氨啊钡拇我巧怯伤淖中螞Q定的，它的上半部分是一個“甲”，本義是在甲之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卑是論資排輩的結(jié)果，是人際關(guān)系的維系。一個人為尊或者為卑不是自己決定得了的，而是社會環(huán)境給這個人的定位。沒有地位，沒有榮耀，沒有身份，沒有財力，甚至一貧如洗，那就是卑。有人會挑戰(zhàn)尊和卑的界限，以次桌的身份貿(mào)然地坐到了主桌，于是引來各種眼神的注目；也有人不在意自己的卑，而在意自己的鴻鵠之志，依舊有陸游的名句為證，“位卑未敢忘憂國”——卑與心靈無關(guān)。

但是“卑”的命真苦，它幾乎只配合那些貶義的字詞，而且合在一起更加貶義。卑者尚可以憂國，賤者絕無這樣的資格，賤人、賤內(nèi)、賤貨、賤骨頭……如果說卑者是沒有錢，那么賤者就是不值錢，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百v”的部首是“貝”，右邊“戔”的意思是細微和少，如此，它的本義也就是價格低。偏偏價格低的指向不是東西不是動物，而是人，“賤”代表了對一個人低無可低的評價，沒有任何的定力，沒有道德的底線，沒有起碼的尊嚴。古人將妻子稱作賤內(nèi)，那是因為女人沒有地位。

奢侈：奢要膽量，侈要擺排場

奢侈：花費錢財過多，享受過分。

“豁大！豁胖！豁米！”這是周立波在演出中引用的來自上海最市井最生動的語言，意思是說有意識地炫耀自己、夸大自己，用來確立自己在與對方交往中的優(yōu)秀、富有的優(yōu)勢，甚至為了確立這種優(yōu)勢而到了無中生有的地步。最早是炫耀自己有海外關(guān)系的，既是“豁大”——是個大家族，又是“豁胖、豁米”——有錢。如果說，“豁大豁胖豁米”是嘴巴上的神氣，那么落實到了行動上，就需要豁出去地用錢——這就是奢侈了。

“奢”最生動地表現(xiàn)了人的本性本能——要做一個出人頭地的大人物，“奢”就是“大者”。舊上海的大亨杜月笙，1931年在自己的家鄉(xiāng)高橋為杜家祠堂的落成舉行聲勢浩大的堂會，請來了包括梅蘭芳等所有京劇名伶，唱了3天戲，據(jù)說光是鴉片，杜月笙就差下人熬了650斤上好的，派頭之大，沒什么人比得上。所有的派頭都是用錢墊底的，所有的錢都是表示這個任務(wù)的大小的。“奢”是一個人花錢的能力和膽量?！皳]金如土”就是奢，不僅需要有金可揮，還需要有了金敢于將它當作土一樣地揮，眼睛眨也不眨。高橋堂會，雖然拍集體照合影時，作為主人的杜月笙乃至所有的軍政江湖要人只是站立在后排，而恭請梅蘭芳等京劇名伶坐在前排，但是杜月笙這個大人物的派頭卻是別人比不上的。

奢是一個人的生活做派，侈則是這種做派的面子工程，是場面?！俺蕖笔恰叭俗峙浴奔右粋€“多”，場面不就是人越多場面越大，場面越大越光彩嗎？中國人的喜慶婚喪最講究的是一個“侈”字，要是誰家結(jié)婚只有兩三桌，真會被人看不起。

奢侈是需要錢的，但是奢侈并不是有錢人獨有的，事實上，追求奢侈是人性中的一塊心病，窮人也會追求奢侈，窮人一旦有了錢，一旦追求奢侈，比富人有過之而無不及。所有的卡奴都宣稱自己有超前消費的理念，事實上只是追求奢侈而已。如果一個窮人人性中奢侈的心病得不到控制而膨脹，也穿戴一身頂級品牌，也講排場，也像有錢人一樣，坐在郵輪的甲板上享受陽光和海風，那么這種奢侈便有了一個別稱：虛榮、攀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