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曙蓉

內(nèi)容提要：在諸史書目錄志所著錄的南朝共十部婦人集中，劉宋時殷淳撰《婦人集》與《婦人詩集》可以被認為是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女性作品總集，不僅開創(chuàng)了我國文學編纂史上撰輯女性總集的風氣，并影響到從南朝梁至清代系列女性作品總集的編纂?！秼D人集》的內(nèi)容雖然只殘存于《世說新語》、《太平御覽》等書中，但已可見出撰者對待女性創(chuàng)作的肯定意識和前瞻心態(tài)。亦可見出漢魏六朝女性作者的文才文論與群體風貌。

關(guān)鍵詞：殷淳《婦人集》《婦人詩集》顏竣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8705(2012)01－53－59

中國文學編纂史上，關(guān)于女性事跡及其作品的總集最早出現(xiàn)于何時，由誰編撰，這是個頗重要和值得追溯的問題。它涉及到古代文學家和編纂家對待古代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的接受與認同態(tài)度，并能表明女性詩文正式進入文學編纂史的歷史進步意義。早在南朝劉宋已出現(xiàn)了我國目錄學所記載的有關(guān)女性事跡和著述的最早的總集——即《隋書·經(jīng)籍志》(以下簡稱《隋志》)所著錄的殷淳撰《婦人集》三十卷，與《通志》所著錄的殷淳《婦人詩集》三十卷。目前，對于殷淳撰《婦人集》還沒有專門的考論文章，只有個別文章在談到南朝諸《婦人集》時，簡略地提到過殷淳《婦人集》。其中，許云和先生的《南朝婦人集考論》一文很重要，較全面地論到了南朝時編撰的共十部《婦人集》，并提出其文的核心觀點，即婦人集“就是撰錄一些婦女事跡的文章成集，而決不是集女性作家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筆者不同意該觀點，認為殷淳《婦人集》就是我國最早的女性事跡及作品總集，后文中將對此展開論述。

一、諸史書目錄志與子部書目所著錄的殷淳《婦人集》與《婦人詩集》

《隋志》除注明作者為殷淳的《婦人集》三十卷外，還著錄有《婦人集》二十卷、《婦人集》十一卷(注明亡)、《婦人集鈔》二卷，及小字注明“為婦人作”的《雜文》十六卷。但這些有關(guān)婦女的總集，都沒著明其撰者。《舊唐書·經(jīng)籍志下》和《新唐書·藝文志》卷六十，也都同樣錄有殷淳撰《婦人集》三十卷。此外，《舊唐書·經(jīng)籍志下》與《新唐書·藝文志》，又都著錄了顏竣撰二卷本《婦人詩集》。此二卷本《婦人詩集》為《隋志》所無，顏竣亦不知何許人也。并且，宋鄭樵《通志二十略·藝文略第八》“詩總集”也載有：“《婦人詩集》二卷，嚴峻撰。又，三十卷，殷淳集?！币馑己苊靼祝匆蟠境怼秼D人集》外，尚輯有《婦人詩集》三十卷。兩唐書及《通志》對顏竣《婦人詩集》的記載完全一致，《通志》還著錄了《隋志》與《唐志》都遺漏的殷淳的《婦人詩集》，按照諸史書目錄志的成書年代看，確實可證《隋志》漏載了殷淳和顏竣的《婦人詩集》，同時也有力地表明了這些書在南宋還存在。

除諸史書目錄志著錄殷淳《婦人集》外，尚有宋代起各子部書目的著錄。如下。

宋高似孫《緯略》卷九小標題“劉孝標《世說》”后錄有《婦人集》，雖不標注其撰者，但據(jù)宋代《新唐書》與《通志》所錄皆為殷本《婦人集》，故筆者認為《緯略》所載《婦人集》應為殷淳撰。

明顧起元撰《說略》卷十三“典述中”在“劉孝標注《世說》”所引書目中錄有“殷淳《婦人集》”。

明徐應秋撰《玉芝堂談薈》卷三十“世說注”后列“殷淳《婦人集》”。

康熙五十年(1711)《御定佩文韻府》卷一百三之一錄“梁有《婦人集》三十卷，殷淳撰。”

從上述諸子部書目均記載殷淳《婦人集》的情況看，可證殷本《婦人集》一直到清代都確實是受到學界重視的。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緯略》談到劉孝標注《世說》所引之《婦人集》并沒有注名其撰者。然而，明代的《說略》和《玉芝堂談薈》卻把《世說》注后所列之《婦人集》明確歸之為殷淳所撰。這不能不使我們想到，殷淳《婦人集》明代還存留于世的可能性，否則，此二書作者何以在宋高似孫不注明《婦人集》作者后，認為其作者就是殷淳呢?總之，通過以上各《婦人集》與《婦人詩集》的編撰情況，可以推知以下結(jié)論：

一，在明代，尚保留有南朝宋、梁時所編撰的《婦人集》、《婦人詩集》。正因為新舊唐書與《通志》的撰者都見過這兩部總集，所以才在《隋志》漏收了殷淳《婦人詩集》三十卷、嚴峻《婦人詩集》二卷以后，把它們明確地著錄到史書目錄志中。這可以說是宋代目錄學家對前代女性作品總集的關(guān)注與發(fā)掘，是有著一定歷史貢獻的。而明代《說略》和《玉芝堂談薈》關(guān)于《世說新語》注，明確認為其所引《婦人集》為殷淳撰，則表明殷本《婦人集》是時尚存于世。

二，嚴峻二卷本《婦人詩集》很可能是《隋志》所載二卷本《婦人集鈔》，因為兩書從卷數(shù)來看完全吻合，且十一卷的《婦人集》已注明“亡”，二十卷的《婦人集》與二卷本的《婦人詩集》在卷數(shù)上相差太大。如果《婦人集鈔》就是《婦人詩集》，則說明該抄本主要內(nèi)容為宋以前及劉宋時婦女詩人的詩作，同時也表明從南朝到隋唐宋代，歷代仍有文人不斷關(guān)注婦女詩人的作品并替其傳抄，這就可以解釋為何此書的書名會發(fā)生演變。

三，從殷淳和顏竣編撰了《婦人集》和《婦人詩集》的事實可知，以上所提到的史書在其目錄志中都明確記錄了殷、顏二人所編之書，但二人傳記里卻絲毫不提他們生前編書的事跡，可見古代史家對于古代婦女著作的輕視和忽視態(tài)度，他們既想要忠實地全面地記錄前代的各種著作，然而一當他們意識到某些婦女編著與社會思想意識領(lǐng)域里對于婦女的既有認識相沖突時，他們就自覺或不自覺地在史書中表現(xiàn)出一種沉默的態(tài)度。

二、殷淳、顏竣身世簡介及其著作

我們先來弄清殷淳和顏竣的身世和著述。

殷淳，“字粹遠，陳郡長平人也?！俸脤W，有美名。少帝(劉義符)景平初(423年)，為秘書郎，衡陽王文學，秘書丞，中書黃門侍郎?！吆喒延?，早有清尚，愛好文藝，未嘗違舍。在秘書省撰《四部書目》凡四十卷，行于世。元嘉十一年卒，時年三十二，朝廷痛惜之?！薄赌鲜贰繁緜魉浥c上述《宋書》大致相同。此外，《舊唐書·經(jīng)籍志下》與《新唐書·藝文志》卷六十都錄有《殷淳集》三卷，而《通志二十略·藝文略》第七“別集”則錄為《殷淳集》二卷，卷數(shù)相差不大，可能是流傳過程中有所散佚所致。

又經(jīng)查《宋書》卷七十三顏延之傳與卷七十五顏竣傳，可知顏竣是顏延之的長子。顏延之“好讀書，無所不覽，文章之美，冠絕當時”，他在文學上的愛好定然會影響到其子顏竣?！赌鲜贰肪砣念佈又畟饔涊d了顏竣“早有文義，為宋孝武帝撫軍主簿”。并附帶記有顏竣“有文集行于世”?！端螘奉伩⒈緜饕裁鞔_記載了其“有文集行于世”。1966然而，二書都沒有說明其文集的題名與卷數(shù)，更不言及其編撰《婦人詩集》之事。而《舊唐志》卷四十七與《新唐志》卷六十均錄有《顏竣集》十三卷，《新唐志》卷六十又錄有《顏竣詩集》一百卷。此外，《通志二十略·藝文略》還著有：“東揚州刺史《顏竣集》十四卷”；“《詩集》一百卷，顏竣集”；“顏竣《詩例錄》三卷”。

由殷淳、顏竣以上著作，可以得出以下結(jié)論：殷、顏都富有文才，他們不僅有自己創(chuàng)作的文集、詩集，還留意為女性作家撰集并編纂其詩文傳世。這真是文學編纂史上一件大事!而由殷淳與顏竣撰婦人總集之事

不見于史書本傳的事實，又可見史書對于女性創(chuàng)作的漠視態(tài)度與撰者所撰之女性總集實際流行于世的情形是相矛盾的(否則就沒有后來《隋志》、《唐志》、《通志》等的著錄)，而文學編纂史上重視女性作家總集和選集的進步觀，正是在這矛盾情形中發(fā)展和表現(xiàn)出來的。

至于《婦人集》與《婦人詩集》的撰寫時間，殷淳、顏竣二人究竟誰的撰述在先，也是必須要加以考證的重要問題。根據(jù)《宋書》殷淳本傳記載，殷淳卒于元嘉十一年即公元434年，時年三十二歲，往上推，則可算出他生于公元431年。又據(jù)《宋書》卷七十三顏延之傳，其“年三十，猶未婚”，“孝建三年(公元456年)卒，時年七十三?！眲t可知顏延之生年為公元384年。即使顏延之三十一歲結(jié)婚，其長子顏竣可能誕于公元414年或415年，那么殷淳434年卒時顏竣還只有十九或二十歲。其時，殷淳則已撰定《婦人集》三十卷與《婦人詩集》三十卷，顏竣作為后生晚輩，其所撰《婦人詩集》二卷當為受殷淳影響而編定無疑，內(nèi)容上大致不會重復殷淳已編收的前代女性作者，而可能主要輯錄殷本未收錄的當代女性作者及作品。因此，筆者認為，殷淳的二部撰著均早于顏竣《婦人詩集》。

三、殷淳《婦人集》內(nèi)容輯佚

殷淳本《婦人集》與殷、顏二人之《婦人詩集》，由于文獻的散失今天已不見其全貌，但在《世說新語》、《初學記》、《建康實錄》、《太平御覽》、《天中記》、《西河記》、《三國志補注》等書中仍可見到《婦人集》的少部分內(nèi)容。又，由于新舊《唐書》和《通志》著錄的都是作者標明為殷淳的《婦人集》，且明代《說略》和《玉芝堂談薈》均認為《世說》注所引《婦人集》為殷本《婦人集》。而《初學記》、《建康實錄》二書均成書于唐代，《太平御覽》成書于北宋初年，三書的編撰年代都早于《新唐書》和《通志》，因此，筆者有理由認為各書所引《婦人集》，皆為殷淳本《婦人集》。各書引文內(nèi)容如下：

《婦人集》曰：“謝夫人名道蘊，有文才。所著詩、賦、誄、頌傳于世?！薄妒勒f新語·言語》第七十一條

許允為晉景王所誅，門生走入告其婦(按，指魏時衛(wèi)尉卿阮共之女)。婦正在機中，神色不變，日：“蚤知爾耳。”其后小字注曰：“《婦人集》載《阮氏與允書》(書名號為筆者加)，陳允禍患所起，辭甚酸愴，文多不錄?！薄妒勒f新語·賢媛》第八條

“賈充前婦，是李豐女，豐被誅，離婚徙邊?！薄秼D人集》曰：“充妻李氏，名婉字淑文。豐誅，徙樂浪?！薄系谑龡l

“賈充妻李氏作《女訓》，行于世?！薄秼D人集》曰：“李氏至樂浪，遺二女《典式》八篇?！薄系谑臈l

“王司徒婦，鐘氏女，太傅曾孫，……亦有俊才女德。”《婦人集》曰：“夫人(鐘琰)有文才，其詩賦頌誄行于世?！薄系谑鶙l

“王尚書惠嘗看右軍夫人，問：‘眼耳未覺惡不?”(其后注：“《婦人集》載謝《表》曰：‘妾年九十，孤骸獨存，愿蒙哀矜，賜其鞠養(yǎng)。)”答曰：“發(fā)白齒落，屬乎形骸，至于眼耳，關(guān)于神明，那可便與人隔!”——同上第三十一條

《婦人集》載桓玄問王凝之妻謝氏曰：“太傅東山二十余年，遂復不終，其理云何?”謝答曰：“亡叔太傅先正以無用為心，顯隱為優(yōu)劣，始末正當動靜之異耳?！薄妒勒f新語·排調(diào)》第二十六條

《婦人集》曰：《汲太子妻與夫書》曰：并致上書墨十螺。——(唐)徐堅《初學記》卷二十一文部

《婦人集》曰：漢元帝賜婕好書曰：“問飛燕趙婕好，夫上有誠，必應以實，憤懣充中，必形于色?！痹娫疲骸肮溺娪趯m，聲聞于外?！豹q此言之真?zhèn)沃щy以欺矣。夫君子貴素，文足通殷勤而已，亦何必華辭哉!……班婕妤報諸侄曰：“記言屬見元帝所賜趙婕妤書以相比?！痹郾徊o驚，但鍛煉后宮貴人書也。類多華辭，至如成帝則推誠寫實，若家人夫婦相與書矣，何可比矣?故略陳其長短，今汝曹自評之?！短接[》卷一百四十四皇親部。

《婦人集》中所引班婕妤《報諸侄書》，雖是殘篇，但內(nèi)容上已分析了元、成二帝所寫后宮書信的不同的寫作風格及其成因，實已表達了作者對書信體散文風格的核心認識和選擇。同時，該文內(nèi)容也表明了，《婦人集》所載女作家不僅長于詩文寫作，亦長于文論批評，這對于后人認識和客觀評價漢魏六朝時的女性作家是有著很重要的文獻價值的。虞蓉就此著文對之評價很高，認為《報諸侄書》“大概是中國古代婦女見諸載籍最早的一篇文學批評專論”，“在中國婦女的文學批評史乃至整個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钡?，這段很長的引文有錯誤。由于篇幅有限，關(guān)于《御覽》作者的錯誤，請參看庾蓉在其文中的詳細解釋。

《婦人集·張君平與妹憲書》日：念諸里舍，皆富財賄，桂襲弊，紛華照耀，于是之際，想汝懷愧?！短接[》卷六百九十一章服部

《婦人集》日：沒太子妻季氏為夫所遣，婦與夫書，并致安眾扇兩雙?！短接[》卷七百二服用部

《婦人集》汲太子妻李與夫書云：“致尚書墨十螺?！薄麝愐摹短熘杏洝肪砣?/p>

必須注意的是，《初學記》與《天中記》都轉(zhuǎn)引了《婦人集》中汲太子妻的《與夫書》，但文字上稍有差異，即成書于明代的《天中記》，對于汲太子妻的姓氏很明確地安了一個李字，這正是《初學記》所無的。加上成書于明代的《說略》和《玉芝堂談薈》二書，均定《婦人集》為殷淳所撰。總體來看，也就表明：殷淳本《婦人集》明代還存于世間。

(許)邁字叔玄，一名映，丹陽人也。家世士族，祖上侍中散騎常侍，父秘書監(jiān)，封西域侯?！~因遠游名山不歸，改名為玄，字遠游。與妻孫氏書告別，令改醮。有答書，在《婦人集》中。(按，此答書可題為《孫氏答夫許邁書》)——唐許嵩《建康實錄》卷八

王司徒娶鐘徽女。《婦人集》曰：“鐘夫人有文才，其詞賦頌誄行于世”?！迕纨g《西河集》卷十四

至若漢唐以后凡史乘所載宮闈書目，自班姬左嬪道韞令嫻以下合若干人，皆各有集名存于目中，多者十卷，少亦不下三四卷，乃數(shù)傳以降，殘韋斷竹或存或沒，甚至通集遺軼，有其名而亡其詩。即或統(tǒng)為選輯，若顏竣殷淳諸君所為《婦人集》若干卷者，今藏書之家亦并罕有?！段骱蛹肪砣?/p>

《婦人集》載《阮氏與允書》，陳允禍患所起，辭甚酸愴?！搴际莉E《三國志補注》采二

四、《婦人集》現(xiàn)存內(nèi)容分析兼及與許云和《南朝婦人集考論》的商榷

以上從《世說新語》劉孝標注到清杭世駿撰《三國志補注》，各書關(guān)于《婦人集》的引文共十六條?！妒勒f新語》共征引《婦人集》七處，《太平御覽》共征引《婦人集》三處，其它各書各引一條。此外，《西河集》卷三十七雖沒有引述《婦人集》內(nèi)容，卻從史家目錄學著錄漢魏六朝女性作家作品集與編纂家為該時期女性選輯成書的角度，談到了殷淳和顏竣所撰《婦人集》，頗值得推敲的是“今藏書之家亦并罕有”這句話，因為“罕有”并不等于人間蒸發(fā)。而“即或統(tǒng)為選輯”之意，仔細體味，應是毛奇齡認為或親見《婦人集》收有班婕妤、左禁、謝道韞、劉令嫻等著名女性之作品。其中，班婕妤和謝道韞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以上所引《婦人集》中。而左棻為左思妹，有《左九嬪集》四卷；劉令嫻為南朝梁劉孝綽三妹，有《劉令嫻集》三卷，皆為著名才女。總

之，各書所引《婦人集》，內(nèi)容重復的僅見于《阮氏與允書》、鐘琰有文才并文集傳世、汲太子妻與夫書三事。

各書所引《婦人集》中女作家共有十位：謝道蘊、許允妻阮氏、李婉、鐘琰、王羲之妻郗璇，班婕妤、張君平、沒太子妻季氏、汲太子妻李氏、許邁妻孫氏。其中文集著錄于《隋志》者與雖不見于《隋志》卻被考證有文集傳世者為：《班婕妤集》一卷、郗璇《郗夫人集》、《謝道韞集》二卷、鐘琰《鐘夫人集》五卷、李婉《李扶集》一卷。從《隋志》、《唐志》、《通志》等目錄志對于殷淳《婦人集》卷數(shù)為三十卷的明確記載，可以認為，本文目前所發(fā)現(xiàn)和總結(jié)的該書內(nèi)容只是零星片語。且《隋志》所載二十三位女作家都有文集，她們的事跡和作品也很可能為《婦人集》和《婦人詩集》所撰錄，正如毛奇齡所說之“統(tǒng)為選輯”。

綜觀以上《婦人集》引文，記錄女性作者時代起自漢代迄于六朝，撰寫體例為既述寫女性作者事跡又著錄其本事詩文和傳世佳作?？梢詺w納為以下五方面內(nèi)容：

1.標舉“有文才”的著名的女作者，介紹其生平事跡、所擅長文體與其傳世著作。代表為謝道韞和鐘琰。

2.注重記述女作者的生平佚事，尤其是夫妻間故事，因此，記錄了較多的傳世的女性書信體散文。這些書信散文的寫作對象除了丈夫，還有姊妹、侄兒等親人。

3.注意女作者的社會交際，表現(xiàn)出對其應答如流的敏捷思維的贊賞態(tài)度。如謝道韞對當時社會名人的應答就極為機巧敏捷，可想其才思充沛。

4.忠實記錄了女性作者的文論觀，如班婕好的《報諸侄書》對于元、成二帝書信體散文風格的比較及她所推崇的風格“推誠寫實”。

5.漢魏六朝時女作者已經(jīng)掌握了包括“詩、賦、誄、頌”在內(nèi)的各種文體，不僅顯示出她們較高的文學修養(yǎng)和才華，也從側(cè)面展示了殷淳等撰集者對女性作者才能的肯定、贊賞和重視，以及表現(xiàn)出當時女作家在文學寫作上已爭取了一定的人生獨立意識。

上述筆者對于殷淳《婦人集》內(nèi)容的認識，與許云和先生《南朝婦人集考論》一文的核心觀點是相左的。筆者認為，許先生該文關(guān)于南朝諸多《婦人集》在內(nèi)容上的認識有如下失誤：

一、對于南朝諸《婦人集》僅存署名的作者殷淳和顏竣未作任何考證。而這關(guān)涉到的重要問題就是：誰是《婦人集》的最初作者。該書最初的體例與內(nèi)容對后世同類書編撰的影響。

二、對《婦人集》內(nèi)容的輯佚不全，只引了《世說新語》注七條與《初學記》一條。而筆者從各書中輯佚共十六條，比許文豐富了一倍，因此在分析《婦人集》內(nèi)容上較許文更有說服力。如許先生始終認為南朝婦人集是“撰婦人事的總集”而非“集婦人之作的總集”。筆者根據(jù)本文中所征引文，即可打破許先生這個說法。如《太平御覽》所引漢成帝《賜婕妤書》、班婕妤《報諸侄書》與《張君平與妹憲書》都不僅是撰述女性事跡，而是收錄了這兩篇書信文的部分內(nèi)容，所引雖不全面，但畢竟向讀者透露了一個信息：即《婦人集》是一部既述女性本事又收錄本事作品的關(guān)于女性的總集，而非如許先生所說僅僅是撰婦人事的總集。

三、有以偏概全、邏輯顛倒之病。許文貫穿全篇的一個重要觀點就是：歷來把南朝諸婦人集看作是女性作家詩文作品總集是一個很大的誤會，“所謂婦人集，就是撰錄一些婦女事跡的文章成集，而決不是集女性作家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對此，許先生所采取的力證就是《梁書·張率傳》中梁武帝敕令張率撰婦人事以成百卷之事，認為“‘撰婦人事必是當時編婦人集的慣例，因此成了這類婦人集的一個顯著的特征?！辈娬{(diào)張率婦人集“以給后宮”之目的“是南朝唯一一條說明婦人集編撰情況的資料，它所反映的婦人集的編撰目的當然可以確信無疑?！比欢?，許先生竟然犯了一個很簡單的錯誤，即完全撇開劉宋就已經(jīng)撰集的殷淳和顏竣的《婦人集》與《婦人詩集》，僅僅以后來梁時張率“撰婦人事”的記載而強行冠之以成所有婦人集的總體特征，顯然，有以偏概全與時間上不講先后邏輯之病，結(jié)論過于武斷。且張率此事既是“唯一一條”，就不足以證明南朝所有婦人集的編撰動機和體例情況，又如前文分析，殷淳《婦人集》才是最早的女性事跡兼作品總集。再說，《梁書》張率傳所記其撰婦人集只有二十余事與其百卷本之間也似乎大有矛盾，如果理解為，這二十余事就是關(guān)于二十幾位女作家的本事，每人本事后可能錄有詩文等作品，因此才可能達到百卷之多，否則很難解釋。何況《婦人集》既屬“后宮讀物”，則僅撰述婦人事跡實太單薄，而自古后宮婦女大都能詩擅文(班婕妤和左棻即楷模)，如此，《婦人集》既撰述漢魏六朝女性之事跡，又載錄其詩文，以便供后宮婦女賞讀和學習，才合情合理。

四、以今律古，文中多臆測之說。如許文說“《隋志》沒有著錄顏竣和殷淳婦人詩集，若著錄，按照其同類相從的編目原則，二書肯定會和《玉臺新詠》并居一處?！薄翱隙ā币辉~不僅武斷且純粹是用今人的臆測來判定古人的想法。再如許先生認為：“自宋以后，由于南朝題為婦人集的詩文總集均告亡佚，人們又不知現(xiàn)存的《玉臺新詠》乃是典型的婦人詩集，……因婦人集書名上署‘婦人二字，于是人們就依后來的習慣把它們理解為集婦人之作的總集了。”實則如上文所述，明代《天中記》仍有對《婦人集》內(nèi)容不同于唐《初學記》的征引，很難說宋代以后婦人集就“均告亡佚”了。

五、殷淳《婦人集》與《婦人詩集》對后世的影響

殷淳撰《婦人集》、《婦人詩集》與顏竣撰《婦人詩集》雖已佚失，但可以推斷的是，正因為他們?yōu)闈h魏六朝女性編存了作品總集，才使得他們那時代和之前的女性詩歌得以被轉(zhuǎn)引或轉(zhuǎn)載到其他各種詩文集中。如《玉臺新詠》，雖無明確記載其所錄詩歌出自殷、顏二人之集，但一者二人身為劉宋人，其所輯之女性事跡及作品總集在徐陵之前，次者這兩部《婦人詩集》和其它的《婦人集》在梁時應該還無損失，再者這些女性詩文總集，對于徐陵編《玉臺》應該是一種很好的取材資源。

《玉臺新詠》是一部主要以女性為歌詠對象的詩集，其作者雖以男性詩人為主，但也保存了14位女詩人的詩歌共四十首(其中賈充《與妻李夫人連句三首》之李夫人即李婉。這首詩為連句詩，每首詩首二句為賈充，末二句為李婉作。在此，筆者統(tǒng)一算作一首詩)?？傊?，面對殷、顏的既有成果，徐陵應沒有理由去拒絕參考。關(guān)于此種認識，清人姜宸英《湛園札記》卷二中亦有明確記載：“顏竣《婦人詩集》二卷，此《玉臺新詠》之所祖也?！北M管我們無法得知，姜氏在當時是否見到過顏竣的《婦人詩集》，但至少他是針對了二書所錄之女性詩歌的體例而有感而發(fā)。其實，姜氏認為顏竣《婦人詩集》為《玉臺新詠》之祖并不恰當，因為在顏竣前殷淳已編有《婦人集》三十卷和《婦人詩集》三十卷。若真要找出《玉臺》之祖，如前所析，大概還是要溯源到殷淳所撰二書上。

殷本《婦人集》與《婦人詩集》既記錄女性作者的本事也收錄其詩文，此后，關(guān)于古代女性作者的這種著述體例，一直影響到清初詞壇陽羨派領(lǐng)袖陳維崧(1625－1682)所撰《婦人集》。其書記明末清初時眾多才女的生平佚事及其詩詞文賦等。不僅所撰書名完全與殷淳書名一致，其體例大概也有所本。清冒丹書《婦人集補》楊復吉之跋則認為：“迦陵先生《婦人集》，向頗疑其名不雅馴，后閱焦氏《經(jīng)籍志總集類》載《婦人詩集》二卷，宋顏竣輯，乃知前輩用字不茍如此也?！?/p>

綜合上文所引《西河集》，其作者毛奇齡(1623－1716)與陳維崧均為明末清初人，毛文中引用并提到了殷淳的《婦人集》，而陳書徑直命名為《婦人集》，就此則可推知，二人在當時可能都見過《婦人集》，也即，殷本《婦人集》在清初仍可能珍存于世。

繼陳維崧后，許夔臣纂輯了《香咳集》，這本女性詩歌總集的一個特別之處即作者的自我宣言，宣稱該書乃其仿效殷淳《婦人集》或《婦人詩集》而作。其自序云：

然繡閣之唾珠墜地，美人之香草不傳，誰為彤管之貽，我制香奩之集。誦芝蘭之妙詠，約有千篇，合鸚鵡之蠻箋，都為一帙?！畏鄞晁?，國色儼然國士；敲簪擊缽，美人都是才人。續(xù)新詠于玉臺，想賡韻于纖手。欲效殷淳作集，廣輯閨閣之詞章；敢云常璩成編，播傳華陽之士女。嘉慶九年(1804)歲次十一月中浣山曜許夔臣撰。

毫無疑問，許夔臣的自序明確地表述了其纂輯《香咳集選存》的最初動機是受到殷淳撰集的影響，且同時也受到《玉臺新詠》的影響，而《玉臺》編集在《婦人集》之后，就此則可理出一條關(guān)于古代女性作者及作品的編纂史線索：即殷淳撰《婦人集》和《婦人詩集》可以被認為是中國古代最早的女性事跡及作品總集。這兩部總集如前所述不僅為《玉臺新詠》所資借鑒，在中國文學編纂史上的影響更一直延續(xù)到清代。值得大書一筆的是，關(guān)于女性作者及其作品，在中國文學編纂史上，殷淳確實起了拓荒的作用!總之，殷淳《婦人集》不僅反映出對待女性創(chuàng)作的肯定意識和前瞻心態(tài)，也帶動了南朝一批編纂者對女性事跡及其著作的興趣關(guān)注，從而紛紛各撰其書，試圖以這些總集讓所錄之女性作家與其作品永遠流傳下去。

責任編輯何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