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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戀

        2012-04-29 00:44:03蘇蘭朵
        長江文藝 2012年1期

        蘇蘭朵

        1

        再一次來到潮發(fā)藝已經(jīng)是兩個月以后了。

        晚上有個重要應(yīng)酬,關(guān)系到今年乃至今后幾年生意的好壞。美萍為她安排了跟秘書長吃飯。第一次見面,她就知道這個色鬼在打她主意。她不想得罪他,可也不想跟他上床。至少在這件事情辦利索之前,不能讓他得逞。但打扮漂亮一些是必要的。癩蛤蟆要充分領(lǐng)略天鵝的美,干起活來才賣力氣。

        男孩在襯衫外面掛了一件有點肥大的黑馬甲,頭發(fā)較上次來時稍長了一些。姐,好長時間沒過來了。仿佛她一向都來這里做頭發(fā)。她笑了,你是真記得我,還是跟誰都這么說呀?當(dāng)然是記得,像你這么好的頭發(fā)不多。她很高興。美萍剛送了一張這家店的銀卡,里面有666元的消費額,她點了店里最貴的焗油護(hù)發(fā)。男孩殷勤地幫她存好包,穿上工作圍裙。洗頭,接著為她做了一個長時間的頭部按摩,按得她神清氣爽。手法真不錯!開按摩店都行了。我媽說,學(xué)理發(fā),才是門正經(jīng)手藝。今年多大了?男孩頓了一下,18。一個月掙多少錢???做學(xué)徒,沒有錢的。哦,她從鏡中看了他一眼,男孩兩只手在她的頭上忙碌著,襯衫腋窩處被汗打濕了。但是,他接著說,如果能賣給客人貴賓卡,會有提成。聲音很小。她沒吭聲。這時,發(fā)型師喊道,小鵬,把箱子里的2號吹風(fēng)給我拿來。男孩說,姐,你等會。她在心里回味著他剛說過的話,不過回味的不是內(nèi)容,而是聲音。這聲音,讓她憶起一個人。

        做完頭發(fā),對著鏡子照了又照,她很滿意。小鵬幫她把包拿出來,站旁邊看著,姐,你頭發(fā)真好!她在鏡子里一笑。我們這個焗油膏是進(jìn)口的,保真,比別人家都便宜。你以后常來吧。她含笑接過包,向收銀臺走去。一個滿腦袋黃色小卷的胖女人站在那里,大概是老板娘。小鵬繼續(xù)說著,姐做的這個護(hù)發(fā)680,如果辦一張888的金卡,打八折的話,才500多,能省很多錢。她這時已經(jīng)停下身,掏出錢包,從里面抽出那張銀色卡片,遞給老板娘。小鵬盯著閃閃發(fā)亮的卡片,嘴唇一下子繃住了。

        老板娘說,卡里的錢不夠,所以不能打折。她不高興了,680打九折就是612,卡里有666,怎么就不夠了?老板娘擠出一個笑臉,不是這么算的,你卡里的錢要超過消費額,才能享受折扣,我們就這么定的。你們說怎么定就怎么定啊?早知這樣就不來了。她確實有點后悔,她在洛迪美發(fā)廳有一張5000多的卡,還沒怎么用呢。小鵬這時插話道,姐,要不你再蓄點錢,變成金卡,這樣就可以打折了。老板娘馬上附和道,對,這個辦法好。她冷著臉,若不是因為這男孩的聲音,她肯定不會再來的。第一次是被美萍拉來的,非說店是阿偉的朋友開的,要她來捧捧場,接著送了她一張卡。她將銀卡抽回來,用傲慢的目光望著老板娘,我另辦一張金卡,就沖這孩子。小鵬的眼里瞬間跳出了驚喜,連忙說,姐,我?guī)湍愕怯洝?/p>

        出了理發(fā)店,她拐到附近一個停車場,取出自己的奧迪車,赴宴。

        服務(wù)員打開包房的門,她先看到了秘書長毛發(fā)稀疏的后腦殼,接著轉(zhuǎn)過來一張胖臉。美萍和她打招呼,秘書長旋即站起身。她握住了一只肥膩膩的手。

        2

        林秀芬早年做煙草生意,有了積累以后投資股市。現(xiàn)在開了一家小型擔(dān)保公司。有錢人該有的,她基本都有了。唯一遺憾的是,42歲了,仍孑然一身。

        她最好的時光都給了老喬。離開老喬后,年紀(jì)就有些大了。找經(jīng)濟(jì)條件一般的人吧,不甘心。找有錢人呢,又嫌她年紀(jì)大。后來退一步,找二婚的有錢人吧,還是嫌她年紀(jì)大。這樣一點點耽誤下來,不知不覺就過了四十歲。美萍說,不能這么荒著呀,我給你介紹男朋友吧,不以結(jié)婚為目的,還是好找的。于是就組織了幾次飯局。期間認(rèn)識了一個副局長,五十出頭。兩人偷偷好了不到兩個月,她就覺得十分無聊。美萍問為啥呀?不是幫你介紹了好幾單生意嗎?她說,又不是為了做生意才找他,太沒意思了,還怕老婆。沒意思?床上不行???她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反正不處了。美萍馬上說,不處就不處,我再給你介紹別的。她說,算了吧,這些老男人,我可伺候不起,以為自己是什么大人物,拿我當(dāng)丫頭使喚呢,給我多少錢呀?美萍笑了,你這是罵我呢?她忙說哪里呀?你是天生的美人胚子,大小男人通吃,我是只有羨慕的份啊!羨慕個屁!還不是有人愿睡,沒人愿娶。兩人都息了聲,默默抽了會煙,有點黯然。

        市政府最近通過了一個興建玉器城的項目,以本地出產(chǎn)的岫玉精加工、銷售為主,兼營古玩,輻射整個東北地區(qū)。因為工程比較大,涉及到基建、裝修、綠化等多個領(lǐng)域,這段時間,不少人都在找關(guān)系要活干。林秀芬也想分一杯羹。她想拿幾個好店面,還想弄點工程。秘書長是這個項目的關(guān)鍵人物。

        吃完飯,美萍開車送她回家。我說,老家伙口水都快流出來了,我看你這事成了。不辦利索,休想近我的身。美萍笑道,辦下來就以身相許了?辦下來,還許什么呀?酒勁上來,她覺得頭有點暈。那你打算給他多少回扣?他可黑著呢。到時候再說,怎么謝他,要看我心情。她將車窗打開,舒服了一些。

        美萍想起她的生日快到了。哎,生日打算怎么慶祝?。繘]想呢,不想過了。年紀(jì)越大越不想過。這話說的,年紀(jì)越大才越應(yīng)該過,得疼自己。這樣,中午我請你吃飯吧,晚上時間留給你自己,會會男朋友。哪有男朋友可會?舊情人也行?。?/p>

        生日這天早上,林秀芬一睜眼就記起美萍請吃飯的事。她先洗了個熱水澡,簡單吃了早餐,就開始準(zhǔn)備。得打扮漂漂亮亮的。

        十一點鐘,美萍還沒來電話。她有一點著急。這一上午,公司斷斷續(xù)續(xù)有電話過來,都是些瑣碎的小事。短信也不停地響,每每抱著希望打開,卻發(fā)現(xiàn)都是些不相干的人發(fā)來的。亞夢女子生活會館祝您生日快樂!嬌顏永駐!這是她常去的美容院;錦繡年華時裝精品店誠祝林秀芬女士生日快樂!永遠(yuǎn)年輕!本店新進(jìn)今秋新款女裝,歡迎前來挑選!……此外還有一個售樓的,兩個賣發(fā)票的。她看得有點煩了,卻又怕錯過美萍的信息,只好一次次看,一次次失望。

        除了美萍,她覺得,還有一個人應(yīng)該記得她生日。這個人就是老喬。在一起的時候,都是老喬張羅給她過生日。每次都會有一頓排場的大餐,呼啦啦叫上好多人,鮮花和禮物自然也少不了。分開后這些年,老喬有時候也會寄生日禮物——云南的普洱茶什么的,有時發(fā)個短信。但是到了前年,就沒動靜了。她跟美萍講過老喬,美萍嘖嘖道,這樣有情有義的人,現(xiàn)在不多。聽到美萍這樣評價老喬,她覺得不對勁,但是又說不明白。

        十一點半過去了,她想給美萍打電話,但是自尊又自憐的心阻止了她。十二點,她狠狠踢了一腳準(zhǔn)備好的白色高跟鞋,從門廳踢到廁所門上,嘭地一聲。然后關(guān)了手機,一頭扎在床上。

        下午兩點多,她從床上起來,頭睡得有些沉。慢慢記起今天是生日。她打開手機,希望里面能跳出熟悉的人來問候一下,哪怕一個也好。等了半天,什么都沒有。她把手機扔在床上,決定到廚房弄點吃的。走到臥室門口,手機突然響了,是個短信。她沒理它。吃過了剩飯剩菜,想起來有個短信還沒看,回到臥室拿起手機,按開。信息很簡短,寫著:姐,生日快樂!笑口常開!小鵬。后面還有個笑臉。她的手抖了一下,眼睛一下子有點熱。

        盯著短信看了半天,她用手指按了回?fù)?。電話那邊傳來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姐,生日快樂!呵呵。謝謝你,小鵬。謝什么,我還要謝你呢!哦,拿到提成了?是啊,你辦完之后,又有兩個客人辦了卡,三個月了,第一次拿到錢。那值得祝賀啊!姐,你今天不做頭發(fā)嗎?我學(xué)會了一個新的盤發(fā),你梳一定好看,可以去參加生日聚會啊!聚會?哦,我今天哪有空兒啊?中午剛慶祝完,晚上還有飯局,改天再去吧。

        3

        秘書長最近總找她吃飯,常常到了中午或晚上,一個電話進(jìn)來,秀芬啊,我在酒店吃飯,有幾個朋友給你介紹一下,馬上過來啊。弄得她不勝其煩,又不好推辭。這正求人家辦著事呢。她知道他的企圖,酒桌上就將計就計,別人開他倆的玩笑也不生氣,還很配合地喝個“交杯酒”之類的。反正讓別人知道她和秘書長關(guān)系好,也不是壞事。吃完了飯,她比誰溜得都快。有天中午,她多喝了幾杯,頭疼得厲害,心情也不大好。站在酒店門口,忽然想起小鵬來了。也許讓他按按頭,再聽聽他的聲音,會舒服些。

        她沒有失望。小鵬的聲音如一片溫暖的陽光,讓她感到舒適。不知為什么,她最近越來越懷念這聲音。說著話,按過頭,心情已經(jīng)好了大半。小鵬如他自己所說,學(xué)會了一個新的盤發(fā),頭簾斜抹遮住大半個額頭,邊緣用細(xì)小的辮子固定住,后發(fā)盤成一個松軟的大髻,從發(fā)髻中央留出一綹頭發(fā),又被他不厭其煩地編成若干個小辮子,折起來塞進(jìn)去,好像一個花心。她梳完這個發(fā)型,立時變得古典溫婉,又不失時尚。凌厲、干練并且焦慮的林總瞬間消失了。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還能擁有這種氣質(zhì)。小鵬興奮地望著自己的作品,姐,你真漂亮!老板娘也在遠(yuǎn)處夸,妹子,這發(fā)型太成功了!而且本市獨一份!

        新發(fā)型帶來了好心情,她來潮發(fā)藝的次數(shù)多起來,和小鵬也越來越熟。小鵬告訴她,再有兩個月,學(xué)徒期滿,就可以掙錢了。一臉憧憬。她問,能掙多少錢???底薪八百,還有提成。掙了錢,準(zhǔn)備買點什么呀?給我媽買點東西,給女朋友買點東西,剩下就攢著。哦,都交女朋友了?小鵬有點不好意思,職校的同學(xué),對我挺好的,我媽不讓我現(xiàn)在處對象。你媽做什么工作呀?在社區(qū)。那你爸呢?不給他買點啥?小鵬的手在她頭上停了一下,我……沒爸。她看了小鵬一眼,他面無表情。過了一會,小鵬問她,姐,你在哪上班啊?我呀,她想了想,在一個朋友的企業(yè)里幫忙。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撒謊。坐辦公室吧?一看你工作就挺好的。嗯,幫著管點雜事。這期間,進(jìn)來幾個公司的電話,她一一簡短處理,態(tài)度嚴(yán)肅。姐,你真有領(lǐng)導(dǎo)派頭。她無奈地嘆口氣,就是事多。小鵬接著說,你單位要是有人喜歡你的發(fā)型,就介紹到這來呀,我一定好好給她做。她忍不住笑了,好,我一定幫你宣傳宣傳貴賓卡。小鵬顯得很不好意思。

        她發(fā)現(xiàn),這孩子慢熱,熟了以后,話特別多。一天,他看到她背了一個GUCCI包,問道,姐,你這包是真的嗎?她沉吟一下,仿的。他馬上說,我女朋友也用這個,在北京秀水街捎的,你這個比她的仿得好。她心里一笑,自然比她的好,一萬多港幣呢。做完頭發(fā),小鵬建議她在頭上別一只夾子,還說,最好別個紅色的,一定漂亮。她說,我也沒有紅夾子啊。去夜市買,什么樣的都有。夜市?她好多年不去夜市了。哪個夜市?深溝寺夜市,烈士山夜市,都有。哦,可是夜市那么大,我怕找不著賣夾子的。要不我陪你去吧,正好我媽要買兩團(tuán)縫衣線。好?。∧阆掳嗔私o我打電話。

        晚上,她穿上久不穿的牛仔褲,運動鞋,又特意翻出一件紅色的T恤套在身上。小鵬見到她,略微有些驚訝,但是沒說什么。兩人一起向人群深處走去。不知是衣服的作用,還是身邊走著一個男孩的緣故,她覺得身體變得舒展,腳步也輕盈了??匆娛裁炊夹缕?,都想擺弄擺弄,發(fā)出清脆的笑聲,像個小女孩。小鵬似乎也很高興,會偷偷拿起攤子上的毛絨玩具突然亮在她眼前,嚇得她大聲尖叫。

        一路笑鬧著,來到了一個頭飾攤。小鵬驕傲地用手一指,仿佛攤子是他的。她一看,差點笑了出來,都是廉價的東西,怎么戴得出去呢?隨便挑了一個紅色的塑料夾子,剛要付錢,小鵬阻止了她。他拿過一個草莓樣式的,在她頭上比量了一下,搖搖頭,又挑了一個仿水晶的梅花,還是不滿意。最后,終于看中了一個暗紅布面鑲黑色水鉆的小蝴蝶,說道,這個一定行。幫她夾上。林秀芬照著鏡子看了看,臉上露出笑容。小鵬又建議她選了個有蕾絲的發(fā)梳,說現(xiàn)在流行戴這個。他自己也挑了一個橘色的。她問,給女朋友買的?小鵬羞澀地笑笑。我?guī)湍阗I吧。不用,我有錢。她還是不容分說,付了賬。離開頭飾攤,小鵬說,姐,你怎么不講價???十二賣,其實十塊錢就能買。那你怎么不早說?你一口同意了,就不好講了,至少多花六塊錢。她笑著看他,挺會過的嘛!小鵬也笑了,你怎么大大咧咧的,一看就好交。哎呦!小小年紀(jì),還會看人了!誰小啊?馬上就拿身份證了!啥?還沒有身份證?不是說18嗎?18,毛歲18,哈哈!還騙人啊,你?她一拳頭砸在他身上,兩人又笑起來。小鵬的手機這時響了,他看了一眼屏幕,甜甜地叫了聲菲菲,轉(zhuǎn)過臉去,放低了聲音。她注意到他的側(cè)面掛滿了甜蜜,眼里散出柔和的光。

        打完電話,小鵬說,姐,我請你吃烤串吧?好啊!她有點激動,坐在街邊大排檔吃烤串,喝啤酒,這種愜意已經(jīng)好多年沒享受過了。兩人找了張干凈點的桌子,點了二十塊錢的烤串,又要了兩瓶啤酒,痛快地吃起來。

        回到家里,林秀芬的興奮久久不能平復(fù)。有多久沒這么高興了?這種發(fā)自肺腑的舒暢感,只有一個人給過她。二十五年前,在老家通往縣城的馬路邊上,那個她當(dāng)服務(wù)員的鄉(xiāng)村旅館里,十八九歲、剛剛參加工作的陳衛(wèi)東,為了推銷他們廠的毛巾,離開城里的家,在她當(dāng)服務(wù)員的旅館住了半個多月。每天早上,他帶著毛巾樣品去附近的礦山推銷,中午再頂著大日頭回來。他推銷得不好,常常皺著眉在房間里發(fā)呆。后來,他開始找秀兒說話,他不知道,秀兒一直等著他開口說話呢,她想安慰他。她把大辮子拖在胸前,說,你別上火。他卻不往這事上說。他用柔和明亮的嗓音說,秀兒,你的頭發(fā)真好!又黑又直,比李秀明還好。伴著好聽的城里口音。秀兒問,李秀明是誰?電影演員??!演《孔雀公主》。哦,那我哪比得了。她喜歡他的聲音。誰說比不了,不比她差!秀兒的心怦怦亂跳,興奮得臉頰通紅。

        那場景一直留在她心里。她不知偷偷復(fù)習(xí)了多少遍,然后毅然離開家,在一個寒冷的早晨,孤身一人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在一個火車站前的小旅館落了腳,繼續(xù)做服務(wù)員。無數(shù)次流連在鬧市,她希望可以遇見他,像電影里演的那樣。在賣毛巾的柜臺前經(jīng)過,她想,他一定來過這里吧?趴在柜臺上和服務(wù)員說話,問哪種毛巾賣得好。她把手放在玻璃上,輕輕摸過。同時抿住嘴,將微笑和秘密一同壓在心底。她還在一個舊書攤看到了李秀明,是一本雜志的封面。她看著她,撫摸著自己的頭發(fā),想起他明亮的聲音,是的,那聲音,像陽光一樣明亮??上?,《孔雀公主》已經(jīng)不演了。

        然而這一切被老喬破壞了。老喬像一瓶藍(lán)黑鋼筆水,敞著口,倒在一張白紙上。

        那一年,老喬五十歲。她還清楚地記得,他短小黑瘦的身軀,松懈干燥的皮膚,晦暗喑啞的嗓音,被煙草熏黃的牙齒,都蠻橫地壓過來。她全身繃緊,嚇得動彈不得。他雙手鉗子般夾住她的胳膊,一根堅硬的物體在她腿上戳來戳去,終于粗暴地將她撬開,伴著血在她身體里攪動……她覺得自己被撕裂了,染臟了,揉皺了。仿佛一夜之間,成了一張用過的手紙。她感到惡心。

        秀兒的夢像個彩色氣球被戳得粉碎,老喬成了她的現(xiàn)實。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編織的夢里,那里只有陳衛(wèi)東,卻不知道老喬已經(jīng)窺視她很久了。在每天打掃房間不足十分鐘的時間里,老喬的眼睛能把她的衣服脫掉好幾遍。有時送她點紗巾、粉盒、折疊傘之類的小禮物,她都扭捏地接受了,也沒多想,只是干活的時候更賣力,還經(jīng)常幫他洗點衣服。不想這些都給了他信心和膽量,以至于終于借著酒勁把她撕破了。

        看到床上的血跡,他顯然有些吃驚。秀兒用衣服遮擋著自己,壓抑著嗓音,哭個不停。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后,老喬把秀摟過來,鄭重地說道,我管你。管你一輩子。秀兒像沒聽見,沉浸在自己的災(zāi)難中。老喬給她擦眼淚,她躲開。老喬給她披上毯子,她一抖肩膀,毯子滑下來。老喬沒辦法,只好陪她坐著,嘴里不停重復(fù)著幾句話:哥是真喜歡你。哥一定會對你好的。哥一輩子都對你好。

        第二天,這個來自云南的煙草商人就帶著梳大辮子的小服務(wù)員秀兒,離開住了兩年的站前小旅館,租了一套民房,開始了同居生活。

        住到一起之后,她才知道,老喬不是一般的有錢。他帶她去服裝店,國營的,個體的,往衣服堆里一站,對她一揮手,隨便試。只要她表示出一點中意的意思,馬上就掏錢。他還讓她把正在用著的廉價護(hù)膚品、洗漱用品,甚至女人用的衛(wèi)生用品全扔了,統(tǒng)統(tǒng)換上電視打廣告的品牌。她像脫胎換骨一般,在這些新東西的簇?fù)碇拢c原來那個秀兒迅速告別了。她興奮異常,以前想也不敢想的東西一下子都屬于她了。她感到,錢,真是個好東西。

        老喬為她打開了城市的大門。在他的引領(lǐng)下,她迅速熟悉了城市的各種娛樂場所。電影院、錄像廳、咖啡廳、舞廳,還有大大小小的飯店。原來,可以花錢享受的地方這么多。她學(xué)會了化妝、穿高跟鞋,學(xué)會了如何點菜、吃西餐,還學(xué)會了打臺球……在花錢的同時,她也漸漸了解到老喬是如何賺錢的。她平生第一次知道了,人原來還可以這樣生活,不必像陳衛(wèi)東那樣為了幾百條毛巾發(fā)愁。她將那個可笑的夢徹底拋棄了,義無反顧地投入到現(xiàn)實的生活中。老喬一定是從她身上嗅出了對金錢的貪婪氣味,最終把她帶到了自己的煙草生意當(dāng)中。而她,也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愛上了這種生活。

        老喬毀了她,也塑造了她。他仿佛是一道墻,她從他身上翻過來,就變成了另一個人。有時候,她感覺那道墻似乎又不是老喬,老喬只是一扇門,她說不清。美萍說老喬有情有義,她無言以對。她只知道,分開后這些年,她從來不想他。

        她以為已經(jīng)把陳衛(wèi)東忘了。不想,小鵬明亮的嗓音,又幫她記起來。這久違的舒暢讓她沉醉。一絲隱隱的悲傷在舒暢后向她襲來。是的,她為自己感到悲傷?;畹?2歲,在世俗的眼中,她是事業(yè)成功的,富有的,令人羨慕的,但是作為一個女人,她沒有家,沒有孩子,沒有一個男人疼愛,甚至連一段可以懷念的初戀都沒有。那半個月的暗戀就是她愛的全部記憶,全部啊!她甚至連他的手都沒有拉過。

        接下來的幾天,林秀芬變得有些焦躁。會莫名地情緒低落一陣子,又會迅速地興奮起來,心底仿佛有顆種子,要破土而出,頂?shù)盟裏o法平靜。

        她約美萍出來吃飯。聊了沒多一會,就開始講小鵬,講到生日,不免又要埋怨美萍兩句。講到去夜市,一臉的興奮。美萍有點敢不相信,就那個小孩?沒什么特別的呀!你至于這樣嗎?怪不得阿偉跟我說,老長時間沒見你去洛迪了。她問,你說,我真是因為他鬧心?還用問?當(dāng)然是了??晌矣X得也不全是,但肯定和他有關(guān)。也許秘書長最近把林總煩得夠嗆……兩人正說著,服務(wù)員跟著領(lǐng)班進(jìn)來,手里托著一個果盤。領(lǐng)班滿臉堆笑地說這是老板給林總加的。林秀芬面無表情地用手指敲了一下桌面,謝謝!

        服務(wù)員悄然離去,她用牙簽給美萍挑了塊西瓜,你說我該怎么辦呢?美萍眼皮都沒抬,吃了一口,喜歡就養(yǎng)著唄,我們林總又不是沒錢。這西瓜挺新鮮??墒恰以趺从X得不是那么回事???你想來真的?美萍瞥了她一眼,仿佛不認(rèn)識,腦子沒毛病吧?又吃了口西瓜,紅色的汁液從她嘴角溢出,滲進(jìn)嘴紋里。她心中忽然涌起一陣酸楚,算了,跟你說也白說。美萍卻不依不饒,這把年紀(jì)了,可別動感情,男人都是什么東西,這些年你還沒看清嗎?她想說,就是看得太清楚了,才覺得這種感覺無比珍貴。但是沒說。

        聚餐草草收場。臨分手前,美萍拽著她的手,你要是喜歡小伙子,我讓阿偉幫你介紹個熟的,按規(guī)矩來,各取所需。這樣安全。她轉(zhuǎn)身走了,手沖著后面的美萍一揮,似再見,又似無奈。她忽然很想知道,美萍有過初戀嗎?她難道連陳衛(wèi)東那樣的記憶都沒有,直接就跟有婦之夫上床了嗎?她和那么多男人上過床,就沒有動過一次真感情嗎?她覺得,美萍真可憐,比自己還可憐!

        林秀芬決定了,不管別人怎么想,她要一次初戀!

        4

        第二天,她上午就來到潮發(fā)藝。遠(yuǎn)遠(yuǎn)看到小鵬站在門口,邊吸煙邊和一個女孩說話。女孩個子不太高,胖胖的,頭上別著一個橘色的發(fā)梳。小鵬看到她,與女孩結(jié)束了談話,扔了煙頭。女孩的手在小鵬臉上拍了一下,走了。

        進(jìn)到店里,她問小鵬,學(xué)會吸煙了?小鵬嘿嘿笑了兩聲。抽什么煙???就一般的煙唄,不常抽。她將手伸到包里翻了翻,先摸到一個小木盒,這是她自己最近抽的細(xì)支古巴雪茄,猶豫了一下,放開,又摸到另一盒,這是軟中華,昨晚請一客戶,特意從車?yán)镒チ藥缀?,剩下的那盒。她掏出來,給,抽這個。小鵬一看,連忙搖頭,不要了,姐,你自己留著抽吧。這是別人給的,我不抽這個,你拿著吧,林秀芬把煙塞到他手里,還跟我客氣?。啃※i只好接著,嘴里連聲說著謝謝姐。

        客人陸續(xù)進(jìn)來,發(fā)型師和老板娘都起身招呼,小店熱鬧起來。老板娘把音響的音量調(diào)大。

        兩人一邊做頭一邊繼續(xù)說話。她問,你有休息日嗎?一個月有兩天休。哦,有件事我想求你。姐你有事盡管說,都這么熟了,不要客氣。過兩天是我媽的忌日,我想回一次老家。我一年就回去這一次,帶的東西有點多,你姐是單身,原本一個朋友說開車送我,后來呀,他有事去不了了,你能不能陪我回去一次呢?小鵬有點吃驚,顯然她的要求出乎他預(yù)料,這樣啊……他不知說什么。她在鏡子里看著他,你幫我拿拿東西,姐就沒那么累了,行嗎?小鵬停了手,低下頭,我跟我媽商量一下吧。林秀芬笑了笑,你就說陪一個朋友出門辦點事,頭天去,第二天就回來。你什么錢都不用花。小鵬沒吭聲。我老家地方雖然偏點,但是山清水秀,景色很不錯的,你就當(dāng)出去旅游了。小鵬笑了一下。她話頭一轉(zhuǎn),又說起辦卡的事。我們單位有兩個同事挺喜歡我的發(fā)型,要辦金卡,一會做完了頭,我就辦啊。小鵬手一停,現(xiàn)出笑容,謝謝姐!

        晚上,林秀芬接到小鵬的電話,答應(yīng)陪她回老家。她的臉上瞬間露出自信的笑容,開始翻箱倒柜準(zhǔn)備東西。

        林總在這個周末將重新變回秀兒。

        平底布鞋她是有的,藍(lán)紫色繡粉花的,太具裝飾性,不是秀兒的風(fēng)格,橘色的這雙很簡潔,又不老氣,可以考慮。老氣對林總現(xiàn)在是個敏感的詞,因為42歲是個敏感的年紀(jì),站在轉(zhuǎn)折點上,在打扮上要頗費心思。穿得稍微老氣一點,馬上就像中年婦女,與菜市場討價還價的市井大姐無異。穿得太年輕又顯得滑稽、可悲。她在衣柜和穿衣鏡前奔走,不停地試穿。她驚異地發(fā)現(xiàn),自己近些年對儀表的自信是建立在昂貴的時裝之上的,一旦披上家常布衣,馬上現(xiàn)出老態(tài)。二十五年像條河,將秀兒遠(yuǎn)遠(yuǎn)地隔在河對岸。唯一接近秀兒的,是一頭秀麗的黑發(fā)和此刻這顆復(fù)活的心。忙活到深夜,終于確定了一套中式服裝,做工講究,稍具裝飾性,穿起來又很舒適隨意,屬于低調(diào)昂貴的那種服飾,不熟悉品牌的,絕不會知道,它遠(yuǎn)不是一般人能穿得起的。當(dāng)然,更不是秀兒能穿得起的。林總將長發(fā)編成一個大辮子,再穿上布鞋,在鏡前轉(zhuǎn)了一個圈,恍惚中,秀兒的身姿似乎回來了,那個美麗的鄉(xiāng)村女孩,在小店里為陳衛(wèi)東疊被子的懷春少女,她的初戀將真正開始。

        要準(zhǔn)備的還有很多,一個適合秀兒的普通背包,人造革的,家里的LV拉桿箱自然也不能用,要用布的旅行包,有簡易拉桿和兩個小轱轆。這些要到批發(fā)市場買。她于是來到批發(fā)市場,在大聲討價還價的人群中擠來擠去,一身大汗,總算買到了想象中的包。站在樓梯口,她放棄了在這里給小鵬買遮陽帽和太陽鏡的打算,來到商場,買了一頂真的耐克和一個品牌太陽鏡。她想,小鵬會不會以為這些是假的呢?我要告訴他這是真的嗎?好在這兩樣?xùn)|西也不算太貴重。秀兒是送不起太貴重的東西給他的。一切都要從秀兒開始,這個初戀才地道。

        5

        周六是個艷陽天,早上起來,林秀芬的心情格外好。她把給家人帶的東西塞進(jìn)一臺半舊的捷達(dá)車的后備箱里,然后去接小鵬。車是她跟公司員工借的。

        小鵬穿了一套牛仔裝,剛洗了頭,很精神地站在馬路邊。上了車,他有點興奮,姐,你還會開車???她笑了一下。他環(huán)視了一圈,你的車?林秀芬說不是,我那個朋友不能送我,過意不去,就把車借我了。原來是這樣啊,我還以為坐大巴呢,什么都沒帶,就準(zhǔn)備給你當(dāng)力工呢。她笑著問,你會開車不?倒是摸過兩回,能開走。哦,一會出了城,找人少的地方,我讓你開一會。不用了,姐。小鵬有點不好意思,別把人家車碰著。

        出了城,林秀芬向老家方向的便道駛?cè)ァ,F(xiàn)在,已經(jīng)有一條高速公路從老家蘆屯經(jīng)過。但是,她想走這條舊路。當(dāng)年,陳衛(wèi)東就是從這條路來到蘆屯的。順著這條路,可以到達(dá)那個小旅館。她知道,旅館還在那個位置,只是已經(jīng)翻修成了一棟三層小樓。

        按開音響,飄出一首李谷一的《鄉(xiāng)戀》。小鵬問,這人叫李谷一吧?她有點驚喜,你怎么知道?我媽老聽她。她收了笑臉,馬上換了一張鳳凰傳奇的碟。小鵬在音樂中晃動著身體,不時跟著哼唱幾句。她受了感染,也跟著唱起來,兩人的聲音越來越大,唱到后來,幾乎跑調(diào)了,忍不住大聲笑起來。

        汽車行駛在鄉(xiāng)間,兩邊是成熟的莊稼,間或經(jīng)過幾個小村落。她的心情越來越舒暢,感到自己正走在接近秀兒的途中,每往前走一會,就年輕一歲。小鵬的心情也格外好,像一只飛出籠的小鳥,舒展著渾身的筋骨。

        中途,林秀芬說歇歇,停了車。她從后備箱拿出一個大塑料袋,里面飲料、水果、小零食一應(yīng)俱全,小鵬高呼,哇塞!姐你太偉大了!她笑著說,還有更偉大的。拿出給小鵬準(zhǔn)備的遮陽帽和太陽鏡,來,試試!小鵬將擎著飲料瓶子的手停在半空,給我的?她點了一下頭。他顯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姐,我不能要。林秀芬將帽子戴在他頭上,怎么不能要?你幫我的忙,我得謝謝你!小鵬把帽子拿下來推給她,我媽該說我了。她再一次給他戴上,聽話,要不我生氣了。小鵬馬上換上笑臉,謝謝姐!

        電話響了,是小鵬的。他看到號碼一笑,接通后甜蜜地叫了聲菲菲,一邊說一邊走到車后邊去了。林秀芬眼前出現(xiàn)了那個胖胖的女孩,頭上別著橘色的發(fā)梳,在小鵬的臉上拍了一下。她忽然想,自己當(dāng)初為什么沒有勇氣在陳衛(wèi)東的臉上拍一下?

        又開了接近一個小時,終于抵達(dá)了那個小旅館——現(xiàn)在叫順風(fēng)賓館。

        小鵬跟著林秀芬來到前臺。服務(wù)員麻木地看了他們一眼,要標(biāo)間還是兩個單人房?小鵬的臉一下子繃緊了,轉(zhuǎn)向窗外。林秀芬用眼睛的余光注意到他的變化,想了想,說,兩個標(biāo)準(zhǔn)間。小鵬的神情輕松下來,搶過林秀芬手里的包,跟著服務(wù)員上樓了。

        簡單休息了一下,林秀芬叫小鵬出來,說是要教他開車。

        賓館后面有一大塊空地,立著一個沒有籃筐的籃球架子。時近中午,陽光強烈。她讓小鵬戴上太陽鏡,坐在駕駛的位置,自己坐副駕駛。打火,起步,林秀芬一邊講解,一邊將手按在小鵬的手上,幫他掛檔。小鵬的手仿佛被蜇了一下,但是很快順從下來。車緩緩地啟動了。她摸著這個粗大、堅硬的男人的手掌,心忽悠地漂浮起來。她原以為,對小鵬,只是一份純潔的喜愛,像17歲的秀兒感受到的那么簡單。沒想到,這個小男子漢竟然勾起了她身體的沖動。她體會著自己的感覺,手像一塊鐵板被下面的磁石牢牢吸住。她繼續(xù)說著,踩離合,掛二檔,換三檔,手緊緊貼著小鵬的手,緩緩移動。另一只手也伸出來,放在小鵬握方向盤的手上,小鵬一驚。她說,別緊張,眼睛向前看,握穩(wěn)方向盤。小鵬的手聽話地伏在她的手下面,跟著她的意志移動。她沉浸在這幸福的感覺中,臉貼著小鵬的臉。她能感覺到,他年輕的毛孔在陽光下張開,堅硬的胡茬在輕輕顫動。她扶著方向盤的右手一用力,車打了一個彎,駛上了馬路。小鵬忍不住興奮地叫了起來。

        開了一會,兩人都出了一身汗。在小河邊,林秀芬讓小鵬把車停下。兩人下來休息。小鵬的臉上洋溢著青春的紅潤,大聲喊道,真爽!她蹲在河邊洗手,微笑地看著他。兩人的手機同時響了。她接聽,簡單回復(fù)道,今天不行,明天晚上吧。訂個好點的包房,發(fā)短信告訴我。一邊說,一邊注意到小鵬又叫了聲菲菲,簡單說了兩句之后,就聽他說,我這正忙著呢,回去再說。掛了。

        吃過中飯,林秀芬說自己要回家一趟,和弟弟一起給母親上墳,晚上回來。讓小鵬在房間休息,也可以在附近轉(zhuǎn)轉(zhuǎn)。要是餓了,就到餐廳吃飯,賬掛在房費里。小鵬說不轉(zhuǎn)了,我睡一會,姐你忙去吧。

        晚上八點多,她疲憊地回到賓館。每次回家對她來說,就是撒錢,有錢就有尊嚴(yán)。這次也不例外,親戚們都來了,連兩個月的嬰兒都抱出來,說按輩分得管她叫姑奶奶。村長也陪著去上了墳,還買了一百塊錢的紙元寶。蘆屯出產(chǎn)蘋果,她知道村里要上個果醬加工項目。村長想讓她投資。她沒興趣。

        小鵬正躺在床上看電視,穿一條三角內(nèi)褲和短袖T恤。她敲門進(jìn)來后,小鵬忙往身上套襯褲。不用那么拘謹(jǐn),就當(dāng)我是你姐。小鵬站在那里,兩腿之間凸現(xiàn)著成熟男人的鼓脹,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林秀芬笑了,你想穿就穿上吧。小鵬迅速套上了襯褲。

        屋里有些亂。一張床上堆滿了衣服、小零食,另一張床被子團(tuán)成一團(tuán)。床頭柜上到處都是煙灰,煙缸里有幾個煙頭。垃圾桶被拽到了床前,小零食的包裝袋里一半外一半。她站了一會,將外套脫了,開始整理房間。像秀兒當(dāng)年在陳衛(wèi)東的房間里做的一樣。小鵬也跟著忙活。她說,你坐著,哪有男人干這些的?小鵬停了手,坐在椅子里,有點不知所措。秀兒緩緩地將被子拉平,手觸摸著上面的余溫,似乎陳衛(wèi)東剛剛離開。她說,你喜歡這個工作嗎?小鵬一愣,沒想到她突然問這個。說道,還行吧,還能干什么呢?最近卡辦得順利嗎?他嘆了口氣,哪有那么多人辦卡。一絲憂愁爬上他稚氣的臉,秀兒有點心疼,真希望可以幫他。她坐在床上,來,陪我坐一會,說說話。小鵬猶猶豫豫地走過來,躊躇了一下,坐在她對面。她看著他,他躲避著她的目光。她意識到,自己不是秀兒,他也不是陳衛(wèi)東。但是,她不氣餒。她露出林總式的微笑,小鵬,給姐梳梳頭吧。

        小鵬馬上站起身,跑到衛(wèi)生間拿來梳子,姐,你坐椅子上。不,就坐這,隨便梳梳。小鵬跪在床上,將林秀芬的頭發(fā)散開,禁不住又夸了一句,姐,你頭發(fā)真好!她說,比李秀明還好吧?李秀明是誰?一個電影明星,演《孔雀公主》。她閉上眼睛,感受著小鵬的手在自己的頭上穿梭,她覺得,自己又回到了秀兒的身體里。她將身體向后靠,貼在他的身體上。他的身體僵硬地挺在那,呼吸有點急促。他還不是陳衛(wèi)東。她心中有一絲失望,但是,秀兒的初戀已經(jīng)有了進(jìn)展。起碼,他沒有拒絕。

        不知過了多久,她說,好了,你歇歇吧。小鵬的身體像繃緊的弦一下子松下來,一伸腿,下了地。她覺得身體無比舒適,將頭扭向墻上的鏡子,看到自己的臉泛著紅潤的光,像秀兒一樣美。

        她緩緩站起來,太晚了,你休息吧。然后抬手在小鵬的臉上拍了一下,離開了他的房間。

        她知道,秀兒的初戀開始了。沒人能夠阻擋。她要慢慢咀嚼。自信的笑容爬上她的臉,他要愛上秀兒,是的,必須愛上!

        6

        林秀芬覺得身體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以往令人疲憊的公司事務(wù)、人際應(yīng)酬一下子變得輕松起來,打了興奮劑一般,經(jīng)常忙活到深夜也不知道累。隨之而來的是心情的變化,仿佛天天都是艷陽天,看誰都順眼。秘書長也不那么討厭了,再與他通電話,語氣變得溫和,推辭也變得婉轉(zhuǎn),有點欲拒還迎的意味,惹得這個老色鬼想入非非。求他辦的事情有了實質(zhì)性進(jìn)展,項目已經(jīng)進(jìn)入商談合同細(xì)節(jié)的階段。美萍看到她容光煥發(fā)的樣子,笑得有點曖昧。她沉浸在自己的身體里,像被春雨滋潤的土地,渴望著被耕耘。

        但是小鵬的反應(yīng)讓她不舒服。打電話過去,不是三言兩語結(jié)束談話,就是不及時接聽,常常過了很久才反打過來,有時候,干脆就不打過來。晚上閑得無聊發(fā)短信想聊兩句,他也常常不回復(fù)。林秀芬意識到,小鵬在躲著自己。她不能承受這種挫敗,秀兒可以向陳衛(wèi)東認(rèn)輸,但是林總無論如何不能向一個發(fā)廊的學(xué)徒小工認(rèn)輸。

        她給美萍打電話,幫我一個忙。什么事?讓小鵬到洛迪去上班。美萍一聽,連說不行,洛迪現(xiàn)在不缺小工。什么缺不缺的,你是股東,就一句話的事。美萍問,用得著這樣嗎?她不耐煩了,你就說行不行吧?他的工資我出。

        這件事敲定之后,她并不急著告訴小鵬。經(jīng)驗告訴她,對男人不能窮追猛打,容易適得其反。她克制著給小鵬打電話的欲望,決定冷一段時間。

        一周之后,刻意打扮過的林秀芬出現(xiàn)在潮發(fā)藝。她敏銳地注意到,小鵬在看到她的瞬間有點慌亂。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爬上了她的嘴角。

        她溫柔地和小鵬嘮著家常,像個和善的大姐姐,又像一個相交已久的知心朋友。小鵬的語氣和神態(tài)漸漸自如起來。做完頭發(fā),她說,你的事啊,姐一直都想著呢。小鵬有點摸不著頭腦,什么事啊?不是對這兒不滿意嗎?我?guī)湍憬榻B了一個新工作。小鵬一驚,什么工作?她放低嗓音,平靜地說,洛迪的老板是我朋友,介紹你到她那上班。真的?音響的聲音有點大,小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姐,你是說我能去洛迪了?那可是全市最牛的發(fā)廊!她微笑著點了點頭。接著告訴他,先干小工的活,月薪2000,明天就可以去上班。小鵬幾乎要跳起來,怕老板娘看到,強忍住。他揉捏著她的肩,姐,你不是說想看老電影嗎?今晚就陪你去,我知道一個影城,有個小影廳,天天通宵放老電影。林秀芬忙說好啊,我們先吃飯,再去看電影。

        小鵬熬到下班時間,和老板娘結(jié)清薪水,馬上來到酒店。她正在包房里等他呢。

        兩人點完菜,在喝什么酒的問題上發(fā)生了分歧。小鵬說喝啤酒,她想喝紅酒。最后她問小鵬,要不,喝白酒?你敢不敢?小鵬脖子一挺,你都敢,我怕什么?

        喝了一會,小鵬的臉漸漸紅了,他說真的很感謝姐,他媽媽去年檢查出腰間盤突出,等下月掙了錢,就可以送她去溫泉療養(yǎng)院做礦物泥療了,都說那個療法有效,就是貴。還說,他媽說了,姐就是他的貴人。林秀芬靜靜地聽著,并不插話。她知道,喜歡和小鵬在一起,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喜歡他的聲音,說什么并不重要。他明亮的嗓音像清晨的陽光,總能把她帶到青春的回憶中去。電話鈴聲打斷了小鵬的講述,他看了一眼屏幕,沒接,直接按斷了。不一會,電話又響。小鵬拿起電話,正忙著呢,有空我給你打過去。又按斷了。她不動聲色地問,是菲菲吧?小鵬有點不好意思,嗯,沒什么正經(jīng)事,總打電話,煩。她又問,是初戀吧?小鵬點點頭。在一起……住了?小鵬的臉更紅了,低下頭,姐,你瞎說什么呢,我媽看得緊。她笑了,要是看得不緊呢?小鵬抿著嘴笑,沒回答。她的手機也在此時響起來。她看也沒看就按斷了,順手將電源關(guān)掉。

        到了電影放映廳,兩人才知道,里面都是情侶座。銀幕上正演著《甜蜜蜜》。小鵬在門口遲疑起來。她抓住他的胳膊,要不,別看了吧?他沒吭聲,一腳跨進(jìn)去。兩人找了個靠墻的位置,坐進(jìn)雙人卡座里。

        她再一次感受到來自小鵬身體的誘惑。她屏住了呼吸,眼睛看著銀幕,注意力卻全集中在小鵬身上。他的身體一動不動,似乎在拒絕著什么,又似乎在等待著什么。她握住了他的手,他沒有拒絕。她將頭靠在他肩上,嘴里說著,有點頭暈。他騰出一只手為她按摩太陽穴,眼睛依舊盯著銀幕。她抬起目光,看著他的臉。在暗弱的光線下,他的臉棱角分明,皮膚細(xì)膩光滑。她伸出手去摸他的臉,依然沒有拒絕,也沒有從銀幕移開目光。但是,她分明感到了他的心跳,越來越快。他正努力控制著開始變得粗重的呼吸。林秀芬扳過他的臉,吻了上去……

        兩人直接去了最近的賓館。她躺在床上,以一個成熟女人的經(jīng)驗和耐心,引導(dǎo)著這個17歲的少年,走進(jìn)了她的身體。在睡去以前,撫摸著身邊這副稚嫩的身軀,她在心里說,秀兒,你再沒有遺憾了。

        7

        第二天早上,林秀芬睜開眼睛時已經(jīng)九點多了。忙打開手機電源,呼啦啦來了四五條來電未接的提示短信,都是公司打來的。她有點自責(zé),馬上起床,迅速穿衣、洗漱。小鵬躺在床上一聲不響地看著她。待到要離開房間時,她才想起床上還有個人。她來到小鵬身旁,親了他一下,我先走了,得空給你電話。走到門口,又轉(zhuǎn)回身,今天就可以去洛迪上班了。她發(fā)現(xiàn),小鵬的眼中竟然流露出孩童般依戀的神情,心不禁一顫。

        來到公司,處理了一些瑣事之后,副總把玉器城項目的合同送過來,她又逐條仔細(xì)看了一遍。這是她急著來公司的主要目的。幾經(jīng)商談,合同基本落實了。她最后看一遍,就要送到玉器城項目辦公室去。如無意外,等秘書長那邊敲定時間,就可以簽了。她很滿意,叫副總馬上派人送過去。忙完這些,她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走到窗口,愜意地點了一支煙。她在心里簡單估算了一下,這個項目下來,除去回扣,盈利相當(dāng)可觀。

        手機響了,是小鵬。她猶豫了一下,接聽。姐,聲音有點啞,我在洛迪呢,他們說今天報個到,明天一早來上班就行。哦,那你就回家吧。我……好吧,姐再見!

        她想起那副既柔軟又堅硬的身體,堅硬是因為生澀,柔軟是因為順從。除此之外,她沒有任何記憶,仿佛飲了一杯白開水。這感覺有點出乎預(yù)料。

        晚上八點多,小鵬又打來電話。姐。小鵬,有什么事嗎?沒什么要緊事,就是……想給你打個電話。哦,你在哪呢?亂哄哄的。社區(qū)的廣場,我媽在家。今天去洛迪了?嗯。見到老板沒有?沒有,見到一個叫阿偉的,我以后就跟著他。他手藝不錯,你好好跟他學(xué)。一定的,不會給姐丟臉。怎么沒和女朋友去約會呀?那邊突然沒了聲音。喂,小鵬?我在呢。怎么了?嗓子好像有點啞。沒事。沒事就好。又是一陣沉默。要是沒什么事,就明天再說吧。嗯。那就這樣,我掛了。姐。怎么了?我……你怎么了?我和女朋友……分手了。什么?為什么呀?不為什么,反正我媽也不同意。這回輪到她不知說什么好。姐再見!電話掛了。她的眼前浮現(xiàn)出菲菲的身影,微笑著抬起手,對著比自己高一頭的男朋友的臉,拍了一下。她覺得,事情有點難辦了。

        果然,小鵬開始經(jīng)常給她打電話。打通了又總是不知道說什么,或者簡單問問她在哪里,今天都干什么了?有時候她在開會,不接電話,再打過去就有點埋怨的意思。有時電話忘了回,他就發(fā)短信問,為什么不接電話?她一開始還有些得意,漸漸地就有點煩,又不好生氣,畢竟和自己侄子一般大,總得遷就他點。她跟美萍訴苦,美萍說,這不都是你自找的嗎?我的阿偉可乖多了。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我想要什么。

        為了安撫小鵬的情緒,他們后來又去過幾次賓館??墒撬l(fā)現(xiàn),做愛的次數(shù)越多,他對她的依戀越深。而且常常是她感到已經(jīng)飽了,他卻還沒有得到充分的滿足。他纏繞著她,戀戀不舍,然后將身體的那份渴求延伸到情感上。弄得她精疲力盡。

        她開始找理由推辭和小鵬的約會,她擔(dān)心他青春的軀體被欲望點燃,結(jié)果讓她承受不了。當(dāng)年她把第一次給了有婦之夫老喬之后,跟了他12年。她不想承擔(dān)小鵬那么多年。她42歲了,需要享受人生,不想帶個孩子生活,也不想被感情搞得那么累。

        上班一個月后,小鵬拿了薪水。打電話告訴她,租了一套民房,從家里搬出來住了。她明白這意味著什么。

        她按照小鵬的電話指引找到了房子——一處上個世紀(jì)七八十年代的紅磚老樓。樓道幽暗,里面堆積著舊木板和腌缸。房間一室一廳結(jié)構(gòu),雖說是南向,但窗外有高樓遮擋,室內(nèi)光線暗淡。墻面很臟,地上鋪著地板革,有的地方已經(jīng)磨破了,露出水泥。臥室里孤零零地擺著一張雙人床,被面是紅色雙喜圖案,襯著夸張的大花,洗得泛白。窗簾不知多久沒動過,褶皺處落著灰塵。廳里擺著一個長條布藝沙發(fā),褐色,看不出臟到什么程度。

        一進(jìn)屋,小鵬就抱住她,也不說話,把她拖到床邊,手忙腳亂地扒下她的衣服,嘴巴像嬰兒一樣親在她的乳房上……她在那個吱吱作響的床上,受刑一般忍受了他充滿汗味的擠壓,心里只希望他快點結(jié)束。她從沒有想過錦衣玉食的林總要在這樣一個房間、這樣一張床上和這樣的氣味里與人做愛。簡直糟蹋自己!她穿上衣服,我得馬上走。再待一會。不行,有事,必須走。小鵬不說話。她走到門口,明天我給你租一套新的,不住這。小鵬突然喊道,我不想花你的錢!她站了一會,沒吭聲,開門走了。

        僵持了兩天。第三天,小鵬忍不住發(fā)來一條短信:姐,我想你。她的心一軟,又到他那去了一次。她發(fā)現(xiàn),墻壁被重新粉刷過了,屋里耀眼地白。小鵬的手被涂料浸得起了泡。她的心底涌起一絲無奈的感動。

        秘書長那邊遲遲沒有消息,林秀芬有點著急了。前一陣子,有事沒事給她打電話,最近卻沒動靜了。她打了兩次電話問合同的事,秘書長都態(tài)度嚴(yán)肅地說在開會,接著就把電話掛了。她心里忽然沒底了。

        她問美萍,不會出什么岔子吧?美萍淡然地說,誰知道呢。她說,你給我側(cè)面打聽一下。美萍沒吱聲。她拍拍美萍的肩膀,事成之后,老規(guī)矩。

        過了兩天,美萍來電話說,我打聽了,目前看,這個項目沒更有背景的人來搶。那為什么還不簽合同???我怕夜長夢多啊!美萍說,沒看出來嗎?老東西這是不見兔子不撒鷹。你是說……你自己掂量辦吧,可是不小的利潤。放下電話,她想都沒想就撥通了秘書長的電話,用甜甜的聲音約他晚上出來吃飯,秘書長痛快地答應(yīng)了。

        這天晚上,小鵬打了三次電話,她都沒接,后來把手機關(guān)了。

        她特意多喝了幾杯酒,讓自己腳步飄忽,大腦遲鈍,直到秘書長在她眼里變得像鈔票一樣美麗起來。汽車開到一個賓館門前,她在車?yán)锏攘撕瞄L時間,幾乎要睡著了,他才來電話叫她上去,然后說了一個房間號。那個肥膩膩的男人笑著守在門口,把她拉進(jìn)屋,推倒在床上。她覺得天旋地轉(zhuǎn),身體好像不是自己的。她看著他擺弄它,使用它,很用力,仿佛在發(fā)泄著什么。她聽見了自己的笑聲,抑制不住地笑。她還依稀聽見他叫她不要笑,然后掐她的臉……

        第二天早上,當(dāng)她醒來時,秘書長已經(jīng)走了。床鋪很亂,衣服和被子絞在一起,有一只襪子沒找到。她洗了個長長的淋浴,將心里滋生出的一種說不清的感覺壓下去。她告訴自己,這些,都是生意的一部分,僅此而已。再說,秘書長雖然長得老相,但仕途前景光明。

        8

        簽完玉器城這單生意,林秀芬長出了一口氣。她覺得,應(yīng)該犒勞一下自己。她想帶小鵬和美萍、阿偉出去吃頓飯,然后再K歌。當(dāng)她興沖沖地跟小鵬說了想法之后,小鵬卻一口回絕了。

        她問,為什么呀?他說,不喜歡阿偉,也不喜歡美萍。美萍是我朋友,你去洛迪上班,多虧了她,怎么就不喜歡人家呢?阿偉有老婆,還和美萍好,店里的人都知道。關(guān)你什么事啊?我看不慣。你看不慣的事多了!你和我好,你覺得別人看得慣嗎?我們和他們不一樣,我們光明正大談戀愛!別傻了你!談戀愛?你媽媽會同意嗎?我不管,反正我下個月就拿身份證了。

        林秀芬克制著爭吵的沖動,坐下來,拉住小鵬的手,別惹你媽媽生氣,她身體不好。小鵬一下子抱住她,姐,我會一直對你好的。

        她的心中忽然升起一種莫名的恐懼。是時候分開了。

        林秀芬在本城最豪華的酒店定了一個包房。臨出門前檢查了一下那兩張卡,確信放在了包里。她特意開了奔馳車,在洛迪門口等小鵬出來。

        小鵬看到她的車,吃了一驚,遲遲疑疑地坐上來。姐,誰的車?我的。小鵬不敢相信,新買的?買了很久了。她始終沒看小鵬,也沒什么表情,似乎很疲憊。小鵬怯怯地問,姐,今天很累嗎?是啊,每天都很累。要是太累,就換個工作吧。自己的生意,想不做都不行??!再說,不做,哪有錢買房買車啊?小鵬不再說話了,眼中充滿了不安和疑惑。

        跟著林秀芬進(jìn)了酒店,小鵬放慢了腳步。穿紫色裙衫的服務(wù)員接過林秀芬的包,一位領(lǐng)班模樣的女子迎過來,林總,都按您的要求安排完了。她點點頭,那就走菜吧。說完,輕車熟路地來到電梯門口。紫衣服暗暗打量著小鵬,他感到渾身不自在。

        進(jìn)了房間,林秀芬脫掉外套,紫衣服幫著套上衣服掛,掛在衣帽架上。再來幫小鵬時,他已將夾克搭在了椅子背上。她溫和地問,先生,幫您把衣服掛起來好嗎?小鵬臉紅了,忙說好。

        林秀芬從包里翻出自己的古巴雪茄,紫衣服忙掏出打火機給她點上。她深吸了一口,對紫衣服說,給這位先生也點一支。小鵬馬上坐直了身子。

        房間里開始有人進(jìn)進(jìn)出出地走菜。小鵬覺得這件簡單的事被弄得十分繁瑣。除了正門,房間左右各有一扇門,菜從左邊的門里端出來,來到桌子旁邊,再轉(zhuǎn)交給另一個人,才能上桌。如果布菜的人正忙著,端菜的人就只好等著,紫衣服站在旁邊也不伸手幫忙。本來只有兩個人吃飯,房間里卻顯得有些忙亂。桌子很大,小鵬和林秀芬被菜和眾多的人隔著,仿佛一下子離得很遠(yuǎn)。他轉(zhuǎn)頭打量房間,落地窗上掛著紫色的紗簾,隱隱看見外面郁郁蔥蔥的樹木,還有遠(yuǎn)處的山影。那是依山而建的一座森林公園,綿延曲折,直插入城市的心臟。小鵬小時候總和媽媽去玩。在這座城市生活了17年,還是第一次在高處俯瞰它。

        終于安靜下來。桌上布滿了顏色各異的菜品,餐具看起來都很精致。他沒有絲毫胃口。她一下子變得陌生起來。

        吃吧,我把他們都打發(fā)走了。

        小鵬拿起筷子,不知夾什么。她從一個小盤子里夾了一塊肉給他,這是澳洲龍蝦,我讓他們把殼都拿掉了。

        小鵬機械地嚼著。她的筷子偶爾觸動杯盤,發(fā)出清脆的聲音。房間里安靜得令人窒息。

        吃了一會,她端起杯,來,姐敬你一杯。我們能認(rèn)識,也算有緣。

        小鵬喝了一口,辣,是白酒。

        他等著她繼續(xù)說話,預(yù)感到要發(fā)生什么。他想問問她,車是怎么回事?林總又是怎么回事?為什么突然到這樣的地方吃飯?但是沒問。他在等著她說,她應(yīng)該有事想說。

        等了半天,房間里依然只有餐具發(fā)出的聲音。

        小鵬艱難地端起杯,姐,我也敬你。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我會……一直對你好的。說完,干了。一股強烈的辛辣直沖鼻孔,他幾乎掉下淚來。

        她看著他,象征性地喝了一口。

        小鵬,她吸了一口煙,緩緩地開口了。我不是給人打工,我自己開公司。生意不算太大,一年幾百萬兒吧。她又吸了口煙,低下頭,以前瞞著你,也不是存心的。是覺得我們的交往……和我做什么關(guān)系不大。

        小鵬盯著桌子,一動不動,繼續(xù)聽著。

        我們相處一場,也是緣分。你還年輕,姐……不能耽誤了你的前程。

        小鵬拿筷子的手抖了一下,嘴瞬間繃緊了。

        她從包里掏出那兩張卡。這張,是療養(yǎng)院的,里面有一萬塊錢,可以送你媽媽去住一陣子。她推到小鵬面前。這張銀行卡,我存了兩萬塊錢進(jìn)去,你拿著吧,或許能做點什么,比如,炒個股票什么的。說完這些,她覺得心里透亮了。

        沉默。小鵬依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沒動。眼睛盯著她的LV包,嘴繃得更緊了。

        她舉起杯,謝謝你,小鵬,這段日子,我挺開心。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姐幫忙,還可以來找我。說完,抿了一口酒。

        小鵬緩緩放下筷子,拿過酒瓶,將自己的杯子倒?jié)M,手一直在顫,酒溢到桌上。他攥住高腳杯的脖子,良久,抬起頭。林總,他說道,聲音有點異樣。林秀芬很不適應(yīng),停止吸煙,望著他。他站起身,將酒杯伸出老遠(yuǎn),這段日子對我的關(guān)照,真是多謝了!說完,一仰頭,將整杯白酒全倒進(jìn)喉嚨,使勁一咽。胸部一陣難受,身子晃了晃。我該走了。他向旁邊跨了一步,腳踩到臺布,酒瓶和杯子站立不穩(wěn),滑到地上,發(fā)出清脆的破碎聲。紫衣服聞聲推開門,林秀芬一揮手,出去!門又關(guān)上了。

        坐下!她喝道。怎么這么不懂事?

        他驚異地看著她,站著沒動。

        小鵬,她緩和了一下語氣,走到他身邊,你這是干什么?以后我還是你姐嘛!說著,扶住他的胳膊。小鵬的眼里閃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光,我恨你!一把推開她,摔門而去。她后退了幾步,撞在墻上。沒想到,小鵬的力氣原來這么大。

        她來到了小鵬的住處。打開門,屋里靜靜地。一股霉臭味撲面而來。四處看了看,一袋垃圾堆在沙發(fā)旁邊,敞著口,幾只蒼蠅嗡嗡地在上面盤旋。茶幾上有一盒吃剩的方便面。她走進(jìn)臥室,被子胡亂堆在床上,幾件T恤和一條牛仔褲扔在床腳,她拎起來看了看,臟的。下面還藏著一條換下來的內(nèi)褲和兩雙臟襪子。

        陽光從窗外高樓的縫隙里照過來,屋子緩慢地明亮起來了。她脫掉外套,爬上窗臺,把窗簾卸下來,打開窗子。外面的新鮮空氣灌了進(jìn)來,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她把窗簾、臟衣服、臟襪子都拿到衛(wèi)生間,放到洗手盆里?;氐脚P室看了看,又撤下了床單。

        站在狹小的衛(wèi)生間里,她開始洗衣服。燈光有些暗,看不清衣服洗凈了沒有,她就一遍一遍地打肥皂,一遍一遍地搓。洗完了衣服,扔掉垃圾,她又把地板革仔細(xì)地擦了一遍,終于露出本色了。

        太陽從兩座高樓之間走過,室內(nèi)重新暗淡起來。她從包里拿出紙巾,擦了擦額頭和脖頸的汗,穿上外套。她把那兩張卡重新拿出來,整齊地擺在茶幾上,上面用房門鑰匙壓住。站在門口,她最后掃了一眼潔凈的房間,長舒了一口氣。

        走到樓門口,她掏出手機,調(diào)出電話簿,輕輕一按,小鵬的名字瞬間消失了。她不再需要這個號碼了。林總從來都是這樣的人,只留著有用的東西。

        9

        玉器城的工程斷斷續(xù)續(xù)干了兩年,林秀芬和秘書長也維持了兩年不冷不熱的關(guān)系。這期間,她跟秘書長的兒子合資成立了一個公司。他們之間有了比性更牢靠的紐帶。

        她也換了新住處——在東山附近買了一棟三層別墅,歐式裝修,花了不少錢。一個保姆幫她打理家務(wù)。日子又回到了原來的狀態(tài)。這兩年,她再沒去過潮發(fā)藝,也不去洛迪了。她找了一個新發(fā)廊,做頭的時候,閉上眼,從不說話。

        有天晚上,接到美萍一個電話。明天陪我去一趟省城。她問,什么事?。靠床?。她有點吃驚,啥???大病。什么大病?別問了,明天下午我去接你。她疑惑地放下電話。

        第二天,美萍十二點一過就來了,在大門口催她快下來。她問,著什么急???開車一個多小時就到了。美萍說約了個大夫,兩點鐘見面。

        上了車,她發(fā)現(xiàn)美萍神色不對。怎么回事?到底啥病???美萍目不斜視地開著車,得檢查了才知道。什么癥狀?嚴(yán)重不?要不我開車吧。不用。沒那么嚴(yán)重,就是下面長了點東西。林秀芬小心地問,是……腫瘤嗎?美萍斜了她一眼,別咒我??!那是什么呀?哎呀!就是……濕疣!???林秀芬還是很吃驚,怎么那么不小心??!說完,下意識地將身子向車門方向挪了挪。

        到了省城,按照GPS的指示,在一個小巷的盡頭找到了醫(yī)院。她問,這地方能行嗎?美萍說,有朋友推薦,說這里不錯。

        美萍進(jìn)去之后,不長時間,就神色輕松地出來了。她馬上問,怎么樣?美萍高興地說,沒什么大事,開點藥,內(nèi)服加外用,一個月后來復(fù)查。不過,真倒霉,怕遇到熟人,還是碰到一個……靠!

        上了車,美萍的情緒馬上好起來,與來時判若兩人。她對林秀芬說,咱倆今天別回去了,一會吃晚飯,找個好館子。可有陣子吃不下飯了。之后呢,我去看看我干哥,你也會會朋友。她問,你哪個干哥???建委那個??!正好有點事求他。

        晚上,林秀芬沒出去,早早洗了澡,躺在床上看電視。

        十點多,她往美萍的房間打了個電話,沒人接。有點無聊,她來到衛(wèi)生間,翻出自己帶來的一小袋礦物泥面膜,倒出來,摻了點水,攪勻,小心地涂在臉上。對著鏡子,她解開睡衣,揉了揉腹部的贅肉,又捏了捏乳房的邊緣,那里有點乳腺增生。電話突然響了,她以為是美萍,順手拿起座便器旁的聽筒。里面卻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小姐您好,需要按摩嗎?

        這樣的電話,以前也接到過。她本能地想說謝謝,回絕掉。但是手攥著聽筒卻不愿放下。在這樣寂寞的夜晚,她是不拒絕跟一個陌生男人說話的。顯然,她的沉吟鼓勵了對方。男人說,全套一千元,做足三十分鐘,保姐滿意。

        她的手抖了一下,這聲音有點特別。在她發(fā)呆的瞬間,電話里的男人繼續(xù)不急不緩地推銷著自己,我今年20歲,相貌端正,身高一米七八,學(xué)美發(fā)專業(yè)的學(xué)生,業(yè)余時間打工。

        仿佛遭到電擊一般,她的身子驟然抽搐起來,聽筒當(dāng)?shù)囊宦暤粼诘厣?。他的聲音在小小的衛(wèi)生間里異常清晰,喂,你在聽嗎?保證衛(wèi)生,你放心。做一次吧!我現(xiàn)在上來好嗎?

        責(zé)任編輯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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