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一方

在這個大背景下，觀察以“創(chuàng)新”受到世界認可的興隆大家庭和其創(chuàng)始人李維龍，有其特殊的意義——它不足以成為一個標桿，它只是一面小小的鏡子，佇立在中國企業(yè)群進化之路上的某一個側前方，映射出一片我們從來不曾留意的廣闊天空。

零售怪才鬧關東

沈陽，中街，夜雪。

我踏著鋪滿薄雪的街道，丈量這條街的商業(yè)厚度。中街緊鄰著名的沈陽故宮，從清朝發(fā)軔至今300多年來，這里一直是關東地區(qū)的商貿中心。如今，比起北京西單、上海南京路和廣州上下九，中街更具一種大開大闔的商業(yè)氣象。

我此行的目的，是位于沈陽故宮傍邊的一座大型商業(yè)綜合體——興隆大家庭。10年前，它曾以近20萬平方米的面積，成為全亞洲單體面積最大的商業(yè)廣場。

十年來，天地蒼茫，風云際會。

現(xiàn)在，環(huán)伺在這家民營企業(yè)周圍的，除了老牌國營企業(yè)中興和商業(yè)城，還有高端的恒隆廣場、時尚的大悅城、生猛的新瑪特等，以及在建的新世界百貨。它們不僅動輒十幾二十萬平方米，還都虎踞龍盤地擠在一塊，足以構成一部風云變幻的中街爭霸史。

不過，興隆大家庭仍然是整個中街最火的商場，它隸屬于遼寧興隆大家庭商業(yè)集團。2010年集團銷售120億元，在中國零售連鎖百強榜中排名第46位。

單就這個規(guī)模，從全國范圍來看，它并非出類拔萃。但引起我注意的是，2010年它一舉獲得了由世界零售協(xié)會頒發(fā)的世界零售創(chuàng)新大獎，這是中國企業(yè)第一次獲此殊榮。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商業(yè)風起云涌30年，世界500強已不乏中國企業(yè)的身影。然而，站在當前這個歷史節(jié)點上，透過“中國買下世界”的頭腦發(fā)熱與“做大做強做上市”的浮躁荷爾蒙，我們應該看到：真正能讓世界敬佩的中國企業(yè)，可謂鳳毛麟角。

我認為，在這個大背景下，觀察一個以“創(chuàng)新”受到世界認可的中國零售企業(yè)，有其特殊的意義——它不足以成為一個標桿，它只是一面小小的鏡子，佇立在中國企業(yè)群進化之路上的某一個側前方，映射出一片我們從來不曾留意的廣闊天空。

在商場第四層的總部辦公室，我等待著創(chuàng)始人兼董事長李維龍的到來。奇特的是，這里除了辦公家具，居然還擺了兩張桌球、一張乒乓球臺和一臺機麻。

他的秘書事先告訴我，董事長的思維天馬行空，不會按常理出牌，采訪有一定難度。這幾天他在忙工資改革方案，昨晚在辦公室一直加班到凌晨四五點。

不一會兒，47歲的李維龍健步如飛地走過來，把幾個下屬遠遠地甩在后面，眉頭緊鎖的他看來心情不太好，一進門，便把負責工資改革方案的人力資源總監(jiān)訓斥一番。

秘書介紹我和他互相認識后，他一坐下來便急匆匆忙地說：“有什么問題你趕快問吧。等會兒他們還要向我匯報方案。”他顯然沒有心情靜下來接受訪談。

我感到有些不悅，立場堅決地強調必須進行深談。他愣了愣神，估計是對我嚴正的態(tài)度頗感意外。雖然霸氣外露，但他亦能察言觀色，隨即他緩和了一下情緒，友好地對我說：“那等會兒我們回盤錦，一起吃了晚飯再好好嘮嘮嗑?！?/p>

從沈陽出發(fā)，沿京沈高速出發(fā)，車行2個多小時，便是盤錦市。李維龍與興隆大家庭的征途，便是從這里開始。

油田往事

1987年，盤錦油田中學禮堂，全體教師大會。

看著臺下坐得端端正正的同事們投來批評的目光，23歲的歷史老師李維龍心里浮出一種莫名的優(yōu)越感。準確地說，這種感覺并不是一種驕傲，而是堅持自己的與眾不同。

李維龍出身于盤錦遼河油田家庭，父母是油田職工，家底殷實。性格乖張的他一直都是學校里的風云人物，打架、翹課、玩吉他、改飯票、倒糧票樣樣都來。臨上大學前，父親叮囑他：要好好學習，以后當大官。

可是，年輕的李維龍對當官不感興趣。商業(yè)啟蒙的微風吹開了這顆永不安分的心。油田的廣播大喇叭播放著全國各地經(jīng)商致富的新聞，別人聽了不當回事，但李維龍卻記在了心里：“我就要做生意賺錢，就要當資本家！”

大學畢業(yè)后，李維龍被分配留校任教。然而在同事們眼里，這個李老師總是遲到早退，除了上課常常不見人影。久而久之，李老師的“劣跡”便傳到了老校長耳朵里。

教師大會上，出于對李維龍的愛護，老校長含沙射影地批評說，有些人總是晚到早走。誰知，臺下的李維龍心想，這不就是說的我嗎？他心里一橫，索性站起來，在眾人吃驚的注視下昂首走上講臺，擲地有聲地說，大家都知道這人就是我，以后就扣我獎金，給那些早到晚歸的人！

臺下頓時鴉雀無聲。老校長拿他沒辦法，同事們也再無微詞。

其實，不在學校的時候，李維龍并沒有閑著。那時的他一心想開一家服裝加工廠，為了實現(xiàn)這個想法，他天天往裁縫店里跑，一個大老爺們和一大群女工一起學習裁縫。

1987年暑假，李維龍從學校辭職，將油田分配的底層住房改成了一個微型服裝加工廠，擺上6臺借錢買來的縫紉機，只留一個狹窄的隔間放一張小床，以供日常生活起居。

一入江湖深似海。初入商海的李維龍很快發(fā)現(xiàn)，無論怎么變換款式，自己生產(chǎn)的服裝總是難以打開銷路，一月下來除去成本，根本賺不到幾個錢。不過很快，在與商場打交道的過程中，他發(fā)現(xiàn)了問題：來自南方的服裝，不僅在價格較低，還在款式上更具優(yōu)勢。

事實上，東北本是老重工業(yè)基地，而輕工業(yè)興起得最快的，還是長三角和珠三角。順著這條線索，李維龍立即趕赴上海和廣州，把兩地的服裝批發(fā)市場看了個遍。他一算賬，吃了一驚：牛仔褲批發(fā)價為10元，衣服為20多元，運到東北便可以分別賣到50多元和70多元，竟比自己做服裝都要賺錢。

回到盤錦，李維龍立即調轉了經(jīng)營方向，賣掉了幾臺縫紉機，在商場里租了個鋪面，然后拿著五六萬元現(xiàn)金乘上南下的火車，拉一批貨回來賣得十幾萬元。為了充實現(xiàn)金流，他還向親戚朋友們借錢，一般人向親戚朋友借錢，都是借多少還多少，而他借錢都主動加上利息，這樣一來大家都樂意借錢給他。

兩三年后，李維龍的服裝貿易生意越滾越大，在盤錦開了10幾個鋪面，一年銷售一兩百萬元。通過服裝貿易，他漸漸完成了原始積累，也漸漸地逼近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機會。

四秀才下海

在美國經(jīng)濟學家熊彼得的經(jīng)濟史價值譜系里，企業(yè)家是世界的英雄。然而在中國，商業(yè)在陳舊傳統(tǒng)的壓力下仰人鼻息，從未獲得真正的主動。不過所幸的是，永遠有人在悲觀時更悲觀，在狂熱時更狂熱，雖然也有人冷眼看世界，更多人是墻頭草兩邊倒。

任何波瀾壯闊的序曲，都離不開大開大闔的時代撞擊。1992年鄧公南巡，歷史的使命開始降臨于某些英雄主義者。

風從南方來，吹到遼沈。1993年夏，李維龍得知了一個重要消息，盤錦市興隆農(nóng)場剛建成的盤錦大廈即將公開招租。靈敏的商業(yè)嗅覺讓他的神經(jīng)一下子興奮起來，他連忙找到三個大學好友袁英江、許長義和曹溪商量如何把握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對商場經(jīng)營還一竅不通的四個年輕人，首先遠赴鄭州考察了當時全國最火的亞細亞商場。然后找到了一位老商場會計，向其取經(jīng)。老會計給他們列了一個長長的費用清單，租金、稅金、水電、人力，一天的開銷就是近10萬元。原本把事情想得比較簡單的四個年輕人一看，都傻了眼。

大熱三伏天，四個年輕人光著膀子擠在李維龍家，對著商場結構圖七嘴八舌地討論開來。其他三人都建議只租大廈第四層，用來經(jīng)營服裝，繼續(xù)擴大服裝貿易生意。但李維龍堅決表示要將整個大廈全租下來！

當時，因為油田資源帶來的財富，盤錦已經(jīng)是東北最富裕的地方之一。但整個盤錦都沒有一家像樣的商場，來滿足當?shù)乩习傩盏南M需求。而在宏觀層面上，改革之風愈吹愈烈，李維龍認定中國經(jīng)濟將迎來大發(fā)展。

最終，李維龍說服了三個伙伴，大家達成一致，逐漸停掉服裝貿易生意，每人籌錢100萬元總共400萬元，用于拿下盤錦興隆大廈的租賃權和后期經(jīng)營開銷。

當時，鄧公南巡有句話是，步子要快一點，膽子更大一點。而李維龍的膽魄確實異于常人。原本盤錦興隆大廈200萬元的租賃價格，別人來談時都是砍價，而李維龍擺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態(tài)度，直接報價300萬元！

最終還是當?shù)卣畬λf：“你就別300萬元了，給你減點，就260萬元，看你能不能整出來。”一時間，“四秀才下海”的新聞轟動了遼沈。

消息一出，盤錦父老都拭目以待。站在土建剛剛完工、還未進行室內裝潢的大廈里，看著1萬多平方米、空空蕩蕩的樓層，李維龍心急如焚：“要建起一座現(xiàn)代化的大型商場談何容易?！?/p>

他立即兵分四路：第一，由同學袁英江建章立制，籌措資金；第二，由同學曹溪負責室內裝潢并統(tǒng)管后勤；第三，自己親自和同學許長義穿梭于北上廣，開辟貨源指揮進貨；第四，派出總經(jīng)理助理姜凌，帶領400名招聘來的新員工，開赴鞍山進行了為期45天的封閉式軍訓，帶出一支作風嚴謹、吃苦耐勞的隊伍。

不辭山萬重，花開幽谷中。

為了進貨，李維龍和許長義遠赴上海。寒冷的深夜里，兩人裹著軍大衣睡在一個糧庫報廢的面包車里，6車價值60多萬元的食品又讓他們提心吊膽、夜不能寐。第二天他們帶人裝車，從下午累到半夜，一身熱汗被北風一吹，結果大病一場。

而在大廈本部，由于供暖不足，大廈暖氣片結冰，曹溪帶人買盡了盤錦所有市場里的噴燈，連烤了三天三夜，他的手腳都被凍裂了口子，結成了永久的傷疤。這個五尺高的壯漢手持噴燈累倒在了冰冷的暖氣片前。

開業(yè)前5天，在極其簡陋的條件下，李維龍率領員工們連續(xù)奮戰(zhàn)5天5夜，餓了吃面包充饑，渴了喝口冷水，累了就靠著貨架睡一會兒，400多個人硬是用肩、用手將四百多車貨物、三萬多件商品擺進了1萬多平方米的商場。

1993年12月28日，盤錦興隆大廈張燈結彩如期開業(yè)，首日銷售額達到20萬元?？粗虉隼锪宅槤M目的貨品和接踵摩肩的顧客們，李維龍不禁流下了熱淚。從接手至此，他和他的員工們僅僅用了76天，堪稱一個奇跡！

盤錦黑馬

在一個被無限拉伸的經(jīng)濟變革背后，其豐富的底蘊遠遠不止經(jīng)濟和政治的裂變那么簡單?！稅燮床艜A》這樣的口水歌，不經(jīng)意間成為社會的主旋律，映襯著國民的心態(tài)。

市場經(jīng)濟時代的曙光投射在李維龍身上，顯得格外耀眼。

商場開起來了，怎樣招徠顧客？李維龍的第一招很簡單——服務。當時，附近的幾個國營商場的營業(yè)員們都坐在柜臺后面，不是嗑著瓜子就是趴著睡覺，要是有顧客問個價格，他們還會呵斥“自己不會看啊”。

與之形成強烈對比的是，李維龍手下經(jīng)過了軍訓的員工們，一律站著營業(yè)，而且還必須態(tài)度熱情、微笑服務。而他自己身先士卒的服務意識，感染著整個團隊。

一次，一名顧客帶著孩子購買兒童車，在營業(yè)員的推介下最終花了30多元帶走了一輛嶄新的兒童車。不料沒過多久，這名顧客帶著被壓變形的兒童車回到商場，怒氣沖沖地要求營業(yè)員調換。由于這明顯是顧客人為損壞，營業(yè)員耐心地向顧客解釋不能換，但顧客火氣很大也很執(zhí)拗。恰好李維龍經(jīng)過柜臺看到了這一幕，他二話沒說掏出50元，對營業(yè)員說：“麻煩你給顧客一輛新車，這輛壞的我買回去給我兒子玩。”

營業(yè)員們每天要接待數(shù)以千計的不同心態(tài)的顧客，有時要忍受不堪入耳的辱罵，甚至挨打，但任何時候都不能跟顧客頂嘴。這幾乎成了興隆大家庭延續(xù)至今的一條鐵規(guī)。而在這背后，李維龍?zhí)貏e設置了委屈獎，以安慰被顧客委屈的員工。

只有服務還不夠，緊接著李維龍拿起了價格屠刀：凡大廈出售的商品，若價格高于同行業(yè)的同類商品，一經(jīng)查出，便處罰該部負責人并下調價格。

零售黑馬橫空出世，狠狠地沖擊到了當?shù)氐膰猩虉觥?994年，大廈開業(yè)第一年的銷售額達到6000萬元，一舉成為當?shù)氐牧闶劾洗蟆?/p>

可是，有時候挫折就像一則寓言。變革裹挾著急躁的情緒轟隆而過，許多人來不及看清方向便轉身而去。日后追憶過往，枉自感慨。

由于經(jīng)營方向上的分歧，當年一起下海打拼的“四秀才”最終分道揚鑣。其他三人抽走了自己部分的資產(chǎn)，分別去開酒樓和飯店，只剩下李維龍一人堅守興隆大廈。不過，這并沒有影響到這四個人的友誼，在其他人生意遇到困難的時候，李維龍都會出手相助。

每每回憶起這段，李維龍都不禁黯然感慨：“我是一個比較霸道、專權的人，不太愿意聽從他人意見，我當時沒有能力做到讓大家互相理解。如果我們不分開，企業(yè)的發(fā)展要比現(xiàn)在強幾倍?！?/p>

絕境是最好的試金石。那時，一到年關，資金鏈緊繃得幾乎都可以聽到咔嚓斷掉的聲音，李維龍壓力大得常常半夜驚醒。最困難的時候，公司賬戶上僅僅只剩2萬元。

然而，正是在這個生死關頭，一名員工的家屬得了癌癥急需醫(yī)藥費，李維龍得知此事后，竟然毫不猶豫地將這僅有的2萬元拿給這個員工救急。周圍的高管們無不感動，紛紛找朋友借錢打到公司的賬戶上。

為了緩解緊繃的資金鏈，李維龍想盡各種辦法，比如找銀行開出承兌匯票；讓利給廠商讓其寬限貨款周期……但是，他心里清楚，最根本的出路，還是把商場的銷售做上去。

從1994年開始，李維龍率領團隊策劃了“羊毛衫節(jié)”、“中秋月餅節(jié)”、“50元游港泰”、“趕大集”等一系列營銷活動。

當年，“50元游港泰”一經(jīng)推出，立刻成為盤錦當?shù)亟诸^巷尾的熱門話題。每次搖獎的時候，商場門口總是人山人海，興奮的人群紛紛拿著獎券將商場圍得水泄不通。旅游回來的人們，又跟周圍的同事朋友們講述旅游港泰的見聞，形成了對商場的二次傳播。

為了保證七八月份零售業(yè)淡季的銷售，李維龍別出心裁地組織員工安排大客車，到周圍的鄉(xiāng)鎮(zhèn)農(nóng)村去，將偏遠的村民們帶到商場來購物。去城里趕大集，還有大客車免費接送，村民們的購物熱情一下子被引爆了，一輛輛原本定員90人的客車，常常擠上了近200人，人們無不滿載而歸。短短10天時間，李維龍的商場創(chuàng)下了天天超百萬元的銷售奇跡。

零售黑馬一躍而起。李維龍的這一套營銷組合拳，讓盤錦興隆大廈的銷售額節(jié)節(jié)攀升。1995年商場銷售達到1.5億元，1996年一舉突破3億元，一步跨入全國零售單體商場的百強榜。與此同時，李維龍還陸續(xù)接收了附近兩家經(jīng)營不善的國營商場，占據(jù)了盤錦60%多的市場份額。

一場震撼人心的蛇吞象

商業(yè)本就沒有一板一眼的行走規(guī)則。李維龍屬于1980年代末至1990年代初的這一代中國企業(yè)家。他們這一代的特別之處在于，總能在宏大的“社會敘事”中，通過自己劍走偏鋒式的思維方式，嗅到別人忽略的商業(yè)價值，然后以最徹底的草根姿態(tài)沖破藩籬，直抵目的。

1997年發(fā)生的兩件事，刺激了李維龍的神經(jīng)。一是當?shù)氐闹髽I(yè)沈陽飛龍開始墜落，二是當年的同行榜樣鄭州亞細亞陷入絕境。殘酷的商界沉浮讓他必須抬起頭來，看看外面更開闊的世界。

當時的中國零售業(yè)正處于一個至關重要的交鋒時刻。國有商場逐漸擺脫了計劃經(jīng)濟的沉疴，展現(xiàn)出一種更能適應市場大潮的面貌；外資巨頭度過了最初的試水期，吹響了全面進攻的號角；民營企業(yè)在摸爬滾打中完成了經(jīng)驗與資金的積累，以更貼近本土的打法恣意生長。

風云激蕩的大格局，使李維龍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念頭——讓這匹盤錦黑馬沖出去，與更強的對手交鋒。

機會不期而至。2000年末，位于沈陽中街、開業(yè)僅4年的東亞廣場由于經(jīng)營不善、資金鏈斷裂，深陷高達10億元的債務危機。作為該項目最大的債權人，廣發(fā)銀行的項目負責人許巖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恨不得馬上有救星出現(xiàn)，重組東亞廣場并讓其起死回生。

消息傳到盤錦，李維龍立馬坐不住了。4年前，號稱建筑面積20萬平方米、亞洲最大單體商場的東亞廣場，一經(jīng)開業(yè)便在東北三省引起轟動。當時的李維龍就暗想：要是自己能開一個這樣的商業(yè)航母，那該多好！

許巖本打算將商場盤給某家國際知名的零售企業(yè)。前來打聽的零售巨頭也有不少，比如日本崇光百貨、韓國現(xiàn)代百貨和巴黎春天等實力不凡的企業(yè)，但一聽到負債10億元、拖欠貨款1億多元，還有4000多名員工需要安置等一系列苛刻條件，這些知名企業(yè)都紛紛觀望起來。

正在這時，李維龍驅車奔赴沈陽找到許巖，開門見山地聲稱要全盤接下東亞廣場，表現(xiàn)出了很大的決心。但對于這個從小地方來的陌生企業(yè)，許巖心里覺得沒底。

然而，接下來李維龍三番五次地登門拜訪，還是引起了許巖注意。他暗自來到盤錦，在李維龍根本不知情的情況下，考察了興隆人氣爆棚的商場，心里暗暗增加不少對李維龍的信心。最終，他開出條件：李維龍必須以興隆集團和他本人的全部資產(chǎn)作抵押！

這個條件無異于賭上了全部的身家性命。周圍的人都覺得李維龍不可理喻：人家外資巨頭都望而卻步，你一個小地方的民營企業(yè)去接下這么大筆債務，簡直就是找死！

但李維龍心里卻打著一個精明的算盤：東亞廣場緊鄰沈陽故宮，位于中街黃金地段，是塊獨一無二的寶地。即使自己在那里建一棟這樣的商場，地價加樓價都不止10個億，更何況自己一沒本事拿到那塊地，二沒本事撬動10個億的資金。

面對這一千載難逢的機會，李維龍頂住了壓力，說服了團隊和家人。一提起“沖向省城，殺奔沈陽”，興隆上下的激情全被他調動了起來。2001年4月，李維龍入主原東亞廣場，并將其更名為興隆大家庭。

然而，中街商戰(zhàn)自古激烈，當時中街商業(yè)龍頭的地位，被國營的沈陽商業(yè)城牢牢把持，其他諸侯難以撼動絲毫。完成收購4個月后，興隆大家庭試營業(yè)，殘酷的現(xiàn)實卻給了李維龍當頭一棒。

開業(yè)兩個月來，20多萬平方米的商場每天只賣十幾萬元，連當天的水電費都不夠繳。月底給員工開工資時，只能從興隆的其他商場用車將現(xiàn)金拉到沈陽來發(fā)。這樣耗下去，興隆大家庭很快就會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李維龍壓力大得渾身長濕疹，頭頂?shù)纛^發(fā)，按東北俗話，這叫“鬼剃頭”。為了穩(wěn)定軍心，找到出路，他不得不一邊打著點滴，一邊與高官們開會商量辦法。

窮則思變，怎樣將人氣聚集到商場里來呢？。

李維龍首先將一層商鋪改造為“興隆大廚房”，以各種美食小吃，吸引人們走進商場。緊接著，他抓住當時沈陽缺乏公共綠化、冬季室外寒冷的地域特點，將頂層改造為布滿藤蔓綠葉、花鳥魚蟲，還有各種娛樂游戲設施的室內公園，讓其成為沈陽市民不論男女老少的一大休閑去處。

有了人氣，自然就有了銷量。2002年初，興隆大家庭的單日銷售額開始突破100萬元。李維龍趁熱打鐵，將盤錦聞名全國的河蟹運到沈陽，舉辦別具特色的“螃蟹節(jié)”，引爆了沈陽市民的熱情。到了2002年圣誕節(jié)，他進而又獨樹一幟地推出“60小時圣誕狂歡不眠夜”的連續(xù)通宵營業(yè)活動，引發(fā)了中街各路諸侯陷入節(jié)日營銷的混戰(zhàn)。

2003年，思維活絡的李維龍想到了一段歷史典故：昔日全國勞模張秉貴，憑借“糖果重量一把抓”的絕技，成為北京百貨大樓的金字招牌，直接拉動了商品銷售。何不讓興隆的員工也練一練職業(yè)技能，成為明星售貨員？于是，李維龍在內部發(fā)起了一項“功夫龍虎榜”的活動，通過內部擂臺式的良性競爭，產(chǎn)生技能出眾的“功夫明星”。一時間英雄輩出，產(chǎn)生了諸如：一秤準、聞香識茶、看手識鞋碼、蒙眼打領帶等300多個“功夫明星”，也直接拉動了銷售。

比如，有一位“一秤準”的“功夫明星”，曾經(jīng)在中央電視臺《想挑戰(zhàn)嗎》節(jié)目中登臺亮相，并贏得了挑戰(zhàn)英雄的榮譽稱號。一位顧客觀看了這個節(jié)目后，特意慕名而來，在看了這位“功夫明星”的現(xiàn)場表演后，他嘆為觀止，并立即購買了他現(xiàn)場稱重的2000多元商品。

這樣的例子在興隆還有很多。也正是因為這別出心裁的“功夫營銷”，2010年興隆大家庭擊敗了來自世界各地的眾多優(yōu)秀同行，一舉摘得世界零售創(chuàng)新大獎。同年，沈陽興隆大家庭年銷售突破30個億，排在全國零售業(yè)單體店銷售第13位，亦成為遼沈的零售龍頭。

鐵腕大家長

曾經(jīng)有一次，李維龍率領幾個高管到北京考察，早上起來發(fā)現(xiàn)賓館的早餐要90多元一位。他嫌太貴，領著高管們去找附近的小餐館，一連走了好幾家，他又都嫌太臟。最終轉悠了一個多小時，還沒有吃到早飯。

那時公司一年已經(jīng)有3000多萬元的利潤。一位高管跟他開玩笑：“我們一天能掙20多萬元，一小時能掙1萬元，你能不能花10分鐘掙的錢，節(jié)約這一個小時，請我們吃頓早飯啊？”

對于自己的花銷，李維龍一貫摳門，一輛奧迪開了10年都不換。廠商獎勵的奔馳車，直接放在公司當公車。但是，對于員工福利，李維龍卻出手闊綽。其實，串聯(lián)起李維龍黑馬奇跡的并非偶然，而正是這種“將善待員工落到實處”的管理邏輯。

在每個興隆的商場內部，雖然寸土寸金，但都會特別劃出一塊區(qū)域，用作員工之家，里面的陳設應有盡有。任何一個興隆大家庭的員工，都可以在這里閱讀書刊，打麻將，打桌球，健身和打盹，甚至還設有兒童區(qū)，有專人照看員工因為工作而無暇照顧的子女。

家有家規(guī)。員工們收到的回扣一律上繳，違反公司規(guī)定的罰款也一律充公，最終全部集中到大病基金里，用于救助遭遇重大疾病的員工和員工家屬。2010年度，大病基金共放款33萬元，救助了員工及家屬40人，另外公司還拿出300萬元，讓2萬多名員工及家屬進行健康體檢。

李維龍還根據(jù)職位、業(yè)績、資歷和學歷，將經(jīng)營管理層員工分成珍珠、翡翠和鉆石等5個家族級別。目前，共有2500多名員工獲得家族級別，并且人數(shù)還在增加中。

為了讓員工真正把企業(yè)當成大家庭，李維龍給不同級別的員工，配以不同份額的干股，集團每年公開財務狀況，根據(jù)每年的利潤，有級別員工可獲得一定份額的分紅。

另外，集團每年會出資讓一定級別的員工及家屬外出旅游度假，一名員工可以帶5名家屬。2010年集團組織了5300名員工及家屬分別到大連、海南、臺灣、香港和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地旅游。不僅如此，集團還推出下一代培訓計劃，讓360多名員工子女分別參加英國、美國的夏令營和廣州、北京的冬令營。

這一系列可以比肩海底撈火鍋的員工福利制度，造就出一種“視企業(yè)如大家庭”的企業(yè)文化。翻開整理成冊的興隆員工文集，你會發(fā)現(xiàn)許多為了大家庭拼搏不息的勵志故事。連中街的同行都說，興隆人都像打了雞血。

俗話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李維龍也有鐵腕治軍的一面。

當年李維龍收購東亞廣場，同時也接收了2000多名老東亞員工。這些人作風一貫懶散，不接受新東家嚴格的規(guī)章制度。李維龍想了很多辦法，試圖讓他們融入到興隆大家庭里面來，比如跟他們一起打麻將，組織他們軍訓等，但都收效甚微。

眼看著重組后的商場要開業(yè)了，但各項工作幾乎停滯不前，在原來的用工合同即將到期的關口，李維龍決定不再與一部分原東亞員工續(xù)約。

結果，這一決定引發(fā)了原東亞員工的大罷工。原本春節(jié)的銷售旺季，他們卻在商場里打起白底黑字的“我們要吃飯，我們要工作”、“李維龍是黑心資本家”等條幅，喊著“滾出沈陽去”的口號，不讓商場正常營業(yè)。

李維龍被徹底激怒了，他當即決定開掉這鬧事的員工，留下少部分能夠融入興隆的原東亞員工，再立即展開招聘，補充新鮮血液。最終，商場步入節(jié)節(jié)攀升的正軌。

如今的興隆大家庭擁有23家店、4萬多員工，還有20多個在建項目。每增加一項員工福利，都將是一筆天文數(shù)學的開銷，這對于大管家李維龍是一大挑戰(zhàn)。

2010年由于業(yè)績增長，加上物價上漲，李維龍拿出1.7億元為全體員工漲工資。一年后的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企業(yè)增加的利潤已經(jīng)超過了這個數(shù)。所以他決定再對工資方案進行一次改革。兼顧公平與效率，的確是一個兩難命題，為此他已經(jīng)連續(xù)幾天深夜加班了。

一片稀缺的內心世界

我與李維龍深談，是在盤錦他旗下的紫瀾門酒店里。偌大的總統(tǒng)套房除了標準陳設，還有一張桌球和一臺機麻。滿屋都是李維龍的員工，有的玩桌球、打麻將，有的商量業(yè)務、匯報工作。

李維龍對我說，這就是他的工作方式——寓教于樂，就像以前的油田一樣，整個油田就是一個大家庭，大家一起嘮嗑。久而久之，員工們也習慣了，“要是哪天董事長正兒八經(jīng)在辦公室坐個半天，我們都會覺得他是不是病了，公司是不是遇到大問題了?！?/p>

采訪一直進行到深夜兩點，他的興致越來越高，甚至提出與我切磋一番桌球，我欣然接招。第一盤我贏了，他狡黠地笑了笑說：“你功底還不錯哦，接下來我們正式開始，三局兩勝，賭注100塊！”

前兩盤我和他打成平手，第三盤在我一路領先的情況下，他一晃神將球打錯了。我提醒他這個失誤，他卻倔強地堅持說自己絕對沒有打錯球。我正欲向他解釋情況，他大手一揮：“哎呀，這盤不算，咱們重來！”

站在旁邊觀戰(zhàn)的員工們，會心地跟我交換偷著樂的眼神，我樂得其所地接受了他的賴皮。最終，在一鼓作氣將我擊敗后，他高興得樂不可支，欣然笑納了我奉上的100元鈔票。第二天，他的員工私下告訴我：“董事長身上從來不放錢，唯獨把昨天贏你的100元錢仔細折好，小心翼翼地放在褲兜里?！?/p>

像李維龍這樣給人第一印象不佳，但隨著深入接觸越來越令人感到親和的人，往往是最真實、最有趣的人，亦是內心極其強大的人。這類人對于外部世界的態(tài)度，不是去迎合求全而是去征服改變。據(jù)我觀察，這是很多優(yōu)秀企業(yè)家的一個共性。

對于外界的理論和經(jīng)驗，李維龍仿佛一塊堅硬的石頭，滴水不進。與他一起創(chuàng)業(yè)的副總姜凌，時常把一些先進的管理理論和商業(yè)模式講給他聽。他總是堅定地把頭一搖：“我不做跟別人一樣的東西！”

接受我采訪的前一個月，李維龍來到湖南參加行業(yè)大會。步步高董事長王填作為東道主，盛情地招待了他，還將他請到自己的商場里，讓他多提意見多指點。結果性格溫和的王填，在一旁不動聲色地聽李維龍講了整整一個下午。

隨行的高管回來后對李維龍說：“王填太聰明了，從你這里學了這么多，而你卻從他那里毫無所獲，太虧了。”可是李維龍卻滿不在乎，他下巴一抬，傲氣十足地回答：“跟這些同行老板在一起，都是我說話他們聽，他們講那些，我還不愛聽呢?！?/p>

起初，我頗為失望地感到，李維龍不過是一個過度自負的人。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其實他一直堅守著自己獨特的商業(yè)邏輯——將每一個商場都當成一件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作品。

他像一個設計大師一樣興致勃勃地向我描述，即將在鞍山開業(yè)的、40萬平方米的巨型商城，“地下3層，地上9層，每層都有4塊足球場那么大。負三負二層是停車場，負一層是商業(yè)街和大超市，一層是體育主題公園，里面有50個羽毛球場、10個網(wǎng)球場，還有籃球館，再往上是百貨商城、兒童游樂場、KTV、美食城、真冰場……你想玩什么，里面就有什么，整個一商業(yè)迪士尼樂園！”

在當前的中國商界，將企業(yè)做大做強做上市，已經(jīng)成為很多老板常掛在嘴上的豪言壯語和企業(yè)經(jīng)營的終極目標。

幾年前，李維龍也曾考慮過上市，他召集高管們連續(xù)研究了幾個月最后發(fā)現(xiàn)，在資本逐利意志下，企業(yè)的發(fā)展無外乎標準化的復制性擴張，這與自己自由創(chuàng)造的初衷簡直背道而馳。

“我就要做成商場不像商場，超市不像超市，只要顧客都愿意上我這兒來。你要我學做沃爾瑪、家樂福，我還不如干脆什么都別做，直接去買沃爾瑪、家樂福的股票?！?/p>

最終，李維龍拍板決定不上市，讓企業(yè)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發(fā)展。他說，其實在很多渴望上市的老板心中，上市僅僅是一種解脫。

李維龍的特立獨行，讓我思考了很久。

其實，對于成功的標準和方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同。有人認為“強大了，上市了”是成功，也有人認為“實現(xiàn)自我，改變世界”是成功，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求同存異。只是，李維龍和他的興隆大家庭，在這個浮躁的時代具有稀缺性，而稀缺的就是珍貴的。

如今回想起來，我記不清是從何時開始，對這個并不足夠強大的零售企業(yè)另眼相看。也許是從沈陽機場出來，乘上他們的商務車時，司機一本正經(jīng)地提醒坐在后排的我：“請把安全帶系上，不然要罰款500元，這是公司的規(guī)定?！?/p>

很欣慰，在這個現(xiàn)實的社會里，還有這么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勝利樣本。

編 輯 唐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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