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今年4月我去了奧地利維也納,剛到那里就有朋友問道:“你們要在中國南方原樣復制我們的世界文化遺產哈爾施塔特嗎?”我聽了一怔,由于來之前在芬蘭講學,全然不知此事,只能搪塞著說:“你是從哪兒聽來的,訛傳吧?!辈涣吓笥颜f是這里的電視臺正式播報的,還有各種人物出來加以評點。有的說中國這么大的文化古國有多少好東西,為什么還要復制他們的?有的說如果我們復制哈爾施塔特,他們就在阿爾卑斯山里復制一個長城。還有一個哈爾施塔特的居民說:“我家的店鋪是祖祖輩輩用心設計出來的,他們有權利復制去嗎?”
文化遺產能復制嗎?帶著疑問,我拉著朋友去到了位于特勞思湖邊被稱做“世界上最美的湖畔小鎮(zhèn)”的哈爾施塔特。
這里的確很美——波浪般起伏不已的阿爾卑斯山,在奧地利中部創(chuàng)造出一片山重水復、如詩如畫的景色。70多個大大小小的湖泊明鏡般靜靜地臥在山野深處,奧地利人稱這片天賜的風景為“湖區(qū)”。前些年我應奧地利薩爾茨堡之邀寫一本書,也曾來過“湖區(qū)”:鋪滿綠茵的山巒,透明的溪流,五彩繽紛的花谷,隨處可見的肥碩的牛,還有兩層樓的木房子,樓上樓下掛滿了鮮花……然而印象最深的還是當地山民對我說的一句話:“我們最愛的是大自然,然后才是上帝”,他們崇尚大自然原本的生命形態(tài)。
這里的人也是唯美的。所有房屋的院墻、陽臺、窗臺,都有鮮花點綴。某個樓角缺點什么,有點寂寞,房主就會把一盆垂著小紫花的綠藤柔情脈脈地吊在那里。要是院內小徑上的落花太美,主人便讓一把竹帚閑倚墻邊,任由地上落紅一片。對于哈爾施塔特來說,小鎮(zhèn)的美不是用行政和資本“打造”出來的,而是這里的人一種唯美氣質的散發(fā),人們唯美的天性也能復制嗎?
哈爾施塔特很小,總共只有800多人。由于地少,道路狹窄,一代代人故去,無地可葬,只埋十年,尸骨便被挖出來,在頭蓋骨上畫上花兒,寫上逝去的年代,放在教堂的一個石室中。試問,這種罕見的習俗又怎樣復制?
哈爾施塔特這個詞與“鐵器”相關,歐洲第一個鐵器時代就以哈爾施塔特命名。這里是歐洲鐵器時代的發(fā)祥地,這也是它被確定為世界文化遺產的重要緣故。而小鎮(zhèn)的另一個稱謂是“鹽礦寶地”,因為這里儲藏有豐富的山鹽,有著數千年的采鹽史。為此,鐵器和鹽一直是小鎮(zhèn)傳統(tǒng)手工藝品的資源。小鎮(zhèn)的街上最引人入勝的小店大都擺著此地藝人用鐵制作的,藝術性很強的生活用品或裝飾品。而最具標志性的旅游紀念品則是一種土法燒制的彩色玻璃瓶,里邊裝著當地精制的細鹽。鹽白似雪,瓶子五光十色,別具風味,這些鄉(xiāng)土的味道誰又能復制?
此外,在鎮(zhèn)上偶爾會碰到身穿民族服裝的人,女人穿束腰長裙,男子穿鹿皮短褲,與這里的山水有種協(xié)調的美——這不像中國的旅游景點,民族服裝多成了吸引游人的一種道具。在哈爾施塔特,民族服裝只在節(jié)日或貴客光臨時才穿,如同穿上禮服,以表示對客人的尊重。這也不能復制,因為即便服裝可以照做,人卻無法復制。
既然古鎮(zhèn)的精神、氣質、歷史、風俗、生活氣息、審美情趣都無法復制,看來能復制的只有那些冷冰冰的建筑了。然而除了空殼,建筑的歷史感也是不能復制的。那么,哈爾施塔特還擔心什么呢?
剛到小鎮(zhèn)時,鎮(zhèn)口的湖邊草地上正在舉行一條洲際公路的百年紀念活動。在那里,我遇見了小鎮(zhèn)的鎮(zhèn)長舒爾茨。朋友向我介紹他,我便把帶在身上的我寫的《薩爾茨堡手記》送給他。他很客氣,請我在書上簽名,但那分明只是一種禮節(jié)性卻保持距離的客氣。我心里明白,他們正在為中國人要復制他們的古鎮(zhèn)而議論紛紛。當我走出哈爾施塔特到了鎮(zhèn)口時,很想再碰到舒爾茨。我想告訴他千萬別為“復制”這個詞擔憂。這些年中國不少地方都在仿古、重建、復制,如唐代宮殿、明代城墻、清代大街,甚至還要復制和重建圓明園,而做這種事時,誰也不會對文化認真。我們自己的古鎮(zhèn)說拆就拆,誰又會拿你們的古鎮(zhèn)當回事?所以,別急,哈爾施塔特,這不過是一場商業(yè)游戲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