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及其他 (組詩)
◎ 牧斯
紀念一位剛剛死去的詩人
城市中,有一位詩人死去,
第一次有詩人死去。
你會看見它自己鋪上一層薄雪。
早班的電車,疾馳而安靜,
你會感覺到這是按詩人的句子而出行的人們,
他們嚴肅而惶恐。人們的狀況,就是詩人語態(tài)。
詩人的文稿真實地描述了這樣一種自然。
這種與生俱來的路口的景象。
或者從路口擴散出去,到孺子路、榕門路、滕王閣,
到千家萬戶的各型生活。
路邊又跟隨了許多人,灰衣者,落魄者,
有樓房往上長,有新技術(shù)帶來的革命,
他們的觀念,慢慢改變,這足以寫入文學(xué)史。
他們的觀念,總是隨著新技術(shù)的進步,而變化。
而文學(xué)的書寫者仍在使用以前的那顆頭顱,
為新感覺而思索。精微,優(yōu)雅又合乎傳統(tǒng)。
有南人形象的格窗,窗欞下或暴力或?qū)W究的父親,
融入市井又保持思考力著墨綠裝的女人。
不,就是那市井的舌根,珠繡,三眼井,
那魚攤,那長尾鱒魚里的呼吸聲。
血液里的文化,母語,他詩中常用的詞。
他企圖展示的風(fēng)格。歷史風(fēng)格的帽檐。
眾多中他最鐘情的是徐孺子,這個與辛棄疾
相反的人物?;蛘咚麄儽緛砭褪峭蝗宋铩?/p>
在你身上,在其他人的生活夢想中相溶。
然而,正如你在詩中所言,一切的語言,
都是殘忍的寫作。你在他人的腹語中,自己的思索中,
你的尚未表述出來的更為充分的世界,
你羞愧于自己。這種新的自然,
自自然之外的新的自然,是新的傳統(tǒng)。
夜
夜猶如礦藏,
人是那里面閃閃發(fā)光的東西。
夜是盡頭,最盡頭的那片區(qū)域,
痛疼時詞語能感覺到它的存在。
夜是一個圓,如儒勒·米什萊所言,
是一切靈包含之所在。
夜釣
每一樣細小的事物,
都有一個內(nèi)部。
你航行到這看似開闊的水面,四下無人,
有一條桂魚在里面活動。正是
明白了這一點,所以,
你放下魚桿;所以,你慢慢分析,
山坳里的黑洞。
或者看得見的無用的螢火,這樣一種冷光。
如果有一種冷火就好;這樣,
可以放在手心,或者胸前。
少年時期也就不會因為一場光而灼傷臉龐,
那玩伴也不會因為有遺憾而贖罪一生。
江湖傳說中有一種冷火,
可以救人于心難。心難,
這都是無法證明的東西。
你一會兒專注水里,一會兒看看隱形的青山。
夜晚,還有跳水的蚱蜢,它在水面,尤為吃力;
而掠過未知的虛無的蝙蝠——
蝙蝠,在那一刻停留的心臟,
撲嗵撲嗵,暗紅3D般逼來。
在那顆心的里面,或許,它想的是艱困的事,
雷達波的事。在那些事里,
或許有時候是要交給發(fā)現(xiàn)來裁決的。
水底,或更深的山谷,哪兒
是魚的夢床?
哪個地方是它們確切生長的地方?
這么多石窟,和水草,
這么多歷史,這么多上面人的遺留物。
是否有無法控制的意志,才上來覓食?
或者以前的快樂,是否真的難以逃脫
意外這個裝置?
午夜醒來
醒來于,清澈的夜晚。
帶給你,昨日感受的夜晚。
你的記憶又開始活躍。
捕捉,之前對事物感受的信息。
比如模糊的晃動的門的輪廓,
一些方向感,細微的,自我;
從遙遠的沒有事物工作的地方,發(fā)出來的
聲音,它如此古老,寂寥。
你發(fā)現(xiàn)你,仍在洪都新村,
其他人,又神秘地,與你聯(lián)系在一起。
就在你,思考這些的時候,
你感受到,一些過去的時空,完全被吞沒;
比如四十歲,那些你認為的。
你幾乎被裸扔在“此刻”,
你想爬起來,到未來,但又被沉重的沙發(fā),
輕松但又感到疲倦的身子,
拽住。它是肉體,你必須想一個辦法化解。
后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酒氣,
臥室中夢酣的妻兒(如此寧靜),
以及因其他因素而聚集的光,
這是夢境,你必須有一個更強大的魔法。
傳說:致敬
今晚的星星,
似可吮吸的奶頭。
你的傳說就像濺出火星的后尾箱,
我渴望捎上我一程。
我遇山劈山,逢水,
潛泳過去。當(dāng)我在開闊的湖中央探出頭來,
雪白的月光照耀我。
附近的水怪也想過來探個究竟。
我在夜晚的密林中行走,
看見一座玻璃房子,看見一些野蘑菇,看見一座城堡,
以前就有人來過,
但要進去相當(dāng)困難。
我攀上了一座高峰,
我熱情高漲,山下的雪線退居其次。
但顯然走了彎路,
我重新出發(fā)費了更大的工夫。
一路上沒有妖怪的化身,
也沒有人傳我咒語。
我?guī)缀醪挥梦业目嚯y和毅力,
便輕易地過關(guān),奪隘。
當(dāng)我爬上一架梯子,
我的腳下完全懸空。
我窺視到另一群人的生活,
我沒有上去就走了。
我不知要去哪里,
起初信心十足現(xiàn)在滿腹狐疑。
我也不知我了,
我在黑森林中四處亂轉(zhuǎn)……
可是,家鄉(xiāng)有我的傳說。
他們認為我去做偉大的事了。
偉大的事,我沒有及時回去,
他們更相信這是真的。
砍柴
我四十歲,感覺還什么都不懂,
躺在這山谷里看一會兒天。
那樣的遙遠,有事物也看不見。
紫薇花,會聚攏過來。
除了掛扯我衣服的草,沒有人會看見我躺在這兒。
高空的鷹,美國的衛(wèi)星,
也看不大清楚。
他們會發(fā)現(xiàn)這個人衣不蔽體,失魂落魄,沒什么價值。
我砍的柴,就丟在婆官山坡下,
那是小柞木枝,小楓樹枝。
我的水牛,自由散放它。
它可能在一處有嫩枝的荊棘叢中。
天,有時會和濃密樹木的山嶺
融為一體。
有時候會覺得很薄。
山嶺上的樹,有些不認識。
不認識的樹,也想同它交流一會兒。
山楂果兒,會聚攏過來。
酸楚酸楚,是鳥的最愛。
澗邊的水塘,是野生的水蓮。
一個石洞,從來沒有進出。
或者僅有,少數(shù)的進出。
我可能,就此老去。
夜很靜
夜很靜。
我自己也很安靜。
將自己整理成一個神圣的人,
潔靜的人。
然后,慢慢躺下
來做一次與生俱來對自己最大的告別。
孤獨
這樣的日子,又積累了許多。
這讓我感到,我的這顆心,
仿佛時時,都在承載世人的苦難。
——這促使我,去尋找,
那個可以合一的對象。
哪個可以與我合而為一呢?
我可能,翻亂了一個箱子。
翻亂了一個箱子里的衣服是我的形象。
可能很久,可能一生,難以找到。
在山岡上吃一只甜瓜
在老家,
讀R·S·托馬斯的詩,
發(fā)現(xiàn)溝壑的呈現(xiàn)可以是另一種方法。
可以精微地聚攏,微毫到雜草的蔥蘢。
你走過去,必定有一支同你打招呼。
你是那樣的快活,在山岡上吃一只甜瓜。
看著剛剛忙完的水田,還有一人
在那里除水草。他的雙手,插入泥漿
——就像做愛。如同你之前的感受。
自己的聲音
一個大國管理它可又
不見它的影子。
尤其在當(dāng)代,你既不見城垣,
又找不到它的門。
或者你永遠不知從哪個門,進入的。
你在里面,就像有些人先在這里一樣。
你的選擇點是洪都新村,這是,
經(jīng)過很多猶豫之后。
你由此體會它的獨裁,它的血脈,它的呼吸,
跟隨它。渴望變成它,
或它的一部分。
你了解,感受它,用你的真誠與謙遜。
有時候,你會羨慕滕王閣的名聲。
江水的名聲,太陽的名聲,晨露的名聲。
(有時候一棵小草都很有名)
你做事的觀察者,做人的練習(xí)者,做字的解析者。
渴望發(fā)出自己的聲音。
有鄰居痛苦歡樂的聲音。
有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難以聽見的聲音。
有成王敗寇的聲音。
有難得的和聲。
從人的心靈深處或喉管里
傳出來。
那樣一種共同的價值。
但是我,有時候很無語,
在沉默中奢談自己。
我記得一同飲酒的朋友只剩下我一人。
或者必定有一個時候,只剩我一人。
我記得一同寫詩的朋友現(xiàn)在走了。
我記得青云譜道觀里的畫,
如同我自己畫的。
但這有什么用,我要尋找,
自己那最真誠的聲音,詩的聲音。
仿佛在那平靜如鏡的水面里,
在那氣味龐雜的玉帶河里,
在那停放已久始終無人的棺木里。
相當(dāng)于那里的空氣。
仿佛失散已久的詞語的寧靜,重逢,
彼此敲打自己的勾劃。
靈魂
我知道我有靈魂,
但沒法給它安排一個名字。
責(zé)任編輯⊙育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