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閃閃發(fā)光——電腦熒屏在昏暗的房間里閃閃發(fā)光。小A移開搭住額頭的右手,擦了一把臉頰的汗水,長長吁出一口氣。
瞳孔反射著屏幕的微光,小A眼簾半垂,凝視著顯示器。
他體會到熟悉的快意,因為又一次獲勝,而且這是特別困難、來之不易的勝利。長時間的緊張讓他的腦子有點遲鈍了,瞇縫的眼張開了一下:目力所及處一片黑色,被子像一堆稻草蜷縮在床的邊緣。快感很快消逝無跡,他依舊慵懶地坐在桌前,要提起全身力氣才能順暢地呼吸。
屏幕色彩突然有了明顯變化,光影色交錯呈現(xiàn)在小A臉上,沒有表情的臉仿佛一下子生動起來,雖然明知這是錯覺。
這個月份一轉眼就要過去了,短促得奇怪,和沒有沒什么區(qū)別。
小A開始疑心方才的勝利,說不定是疲憊狀態(tài)下的幻象?懷疑生出,凝固的眼珠反而動轉了,視線立刻離開屏幕,去尋找著別的落點,黑暗如同一片令人暈眩的沼澤地。其實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勝利的快感已離他遠去,無論有多少次,也無論是艱辛無比還是勢如破竹,他的雙腳都像踩在軟塌塌的棉花上。不過他仍舊沉穩(wěn)地坐著,盡管他確實是這么想的,也嘗試過停止對麻木的勝利的追索。他想尋找一種新的感覺。
那么做什么?不能說完全找不到別的快樂和體驗,而是無論什么快樂都溜得太快,他的興趣來得容易去得也容易。如果一只風箏飛得太快太高,它就會溜進云層,甚至繃斷那根牽線,消失得無影無蹤——小A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呆呆地站在地面的玩家,大張著空空如也的嘴,手上還提拎著一根斷線,撓著亂七八糟的頭發(fā)。
實際上他的視線又返回到晶亮的屏幕上。近來他經(jīng)常性地呼吸不暢,每隔幾分鐘又需來一次深呼吸,耳道里也有蜂鳴音:或許是耳機戴得太久的緣故。下意識地吸進一口氣,隱約可以聽到一股來自鼻腔內(nèi)的噓噓聲,不戴耳機才能聽見。他的心臟不太好,年前的體檢證實了這點,盡管對那些專業(yè)的醫(yī)學術語不懂,但呼吸不暢的原因被歸結到此,體檢校驗單也就完成了它的任務。當然了,這樣想對身體健康沒有一點幫助,小A認為,對自己一點幫助也沒有。
行了,他的心情又好了許多,似乎有新的、讓心情再次躍動起來的對象。鼠標發(fā)出吱吱扭扭的聲音,不止一次,小A覺得這只老鼠太可憐,它不應該生尾巴,就是這根尾巴束縛了它,它被尾巴奴役、綁架,每天都在啪嗒啪嗒地抱怨,或者不抱怨。小A還可以隨著音樂的節(jié)拍抖動下腿,而它呢?只能不滿地咂咂嘴。老鼠不會說話。
在這么想的過程中,老鼠抱怨個不停,它不停地咂著嘴。
房間里有點悶熱,隔著窗簾的陽光一定很強烈,因為這是八月份嘛。玻璃總是發(fā)燙,還好有窗簾作一下緩沖,它整天就那樣懸在那里,叫人一點沒有撩起它的欲望。想象室外的灼熱,小A停止了抖腳的動作,頭皮生出極不舒服的反應,煩躁將音樂帶來的愉悅一掃而光。他摸了把亂糟糟、油膩膩的頭發(fā),好像有幾天沒洗了,不過這個跟他自己無關,于是又否定了洗頭的念想,畢竟還有更緊迫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什么事情更重要?戰(zhàn)爭之外的勝利?現(xiàn)實之外的真實?或者更多來自電腦程序的模擬?他無疑能夠獲得這些,他有這樣的精力和實力,更重要的是興趣。昨天下午,他在客廳心煩意亂地繞著茶幾轉圈,還站進陽臺上打量了一會兒——陽光很真實,氣溫很燎人,無論在這里還是那里。樹葉懶洋洋地飄動在風里,時不時一道綠光嗖地滑過。無所事事,街道揚起一陣灰塵,人們在樓下走動。小A心臟的分量驟然變重了,仿佛在沉甸甸地塌陷,身體突然感到難受,呼吸道攜帶著癢和痛。他不滿意,不滿意灰塵,不滿意大街上走動的人群。他從陽臺倒退回客廳,然后倒退回自己的房間,退回到電腦屏幕前。
音樂可以調節(jié)小A的心情,但不是隨時管用,不過很多時候還是管用的。只有這樣,他的心情才會好一點。
小A盯著播放軟件上《Hello again》的曲名,不知道應該如何翻譯,是“再次說你好”,或者是“再見,你好”?可為什么要這么翻譯?這首旋律舒緩的曲子,聽上去心情并不那么舒緩。小A閉上眼睛,嘴角微微翹著,不知道是不是在享受,一首只有他獨自在聽的鋼琴曲。沒有了習慣性的抖動,只剩下均勻的呼吸;氣溫也有變化,呼吸調勻后,身體的溫度都會降下來,不再有燥熱煩亂的不安。
半睡半醒狀態(tài)下過了個把小時,小A輕輕睜開眼,《Hello again》還在一遍又一遍不知厭倦地播放。這個設置叫“循環(huán)播放”,只有電腦程序,電子產(chǎn)品才能這樣無休止的重復——人不可能這樣絲毫不變地反復演奏同一個東西,并且不帶一點情緒。同理,一首曲子可以在空氣里無限地傳播,人卻不能一直不停地聽同一段音樂。小A呆愣愣的,他可能不在音樂里,他更可能是試圖不讓自己待在同一種情緒里。液晶顯示器的光線瑟縮著,單調地投射在他的面部。
事實是,要調整成一種好的情緒并不難,難在不能持續(xù)太久,而且愈是想要保持住這種狀態(tài),就愈難做到。小A就是如此。一旦他期望或努力去停留在某種境況里,往往就愈不舒暢,并且會離那種感覺愈來愈遠。譬如站在陽臺上,看裙樓頂上的花草樹木,陽光閃閃爍爍,仿佛一切都很安詳。然而很快,灰蒙蒙的塵埃開始在寂靜里推進,欄桿老舊,油漆黯淡,視線模糊起來,鼻腔里干干地發(fā)癢。隨著一聲長而尖利的喇叭聲刺破稀薄的空氣,早先的感覺也就蕩然無存。
問題在于,他到底有什么可猶豫的呢?其實無需猶豫,需要的是重新、繼續(xù)尋找他的勝利,尋找一種使自己能獲得足夠快感,去實施的行為??墒?,那不是屬于他的勝利……那不是屬于我的,那不是屬于我的……小A深深吸入一口氣,以至呼出它用了長得不可思議的時間,長到他的默念都停止了,那口氣才最終收尾。小A心中的波瀾再次一掀,一種澎湃的、類似非洲鼓的節(jié)奏在耳道中騰起,他忽然覺得太陽就像一面鼓,圓團團的鼓面,比靜默更深遠,更廣大,更長久。
曾經(jīng)有一次,某人半夜在樓道里彈了一段吉他,金屬味的噪音把熟睡的小A驚起。他豎起耳朵專心致志地聽,一直到最后一絲絲尾音。也許這就是他,是否反常不知道,反正有點傻里傻氣——他不知道人類忙忙碌碌地修建,制造,交易,計算,顛顛倒倒,進進出出有什么意義,但他知道這就是約定俗成的規(guī)則、行為方式甚至生存的意義。或許意義就是在無意義中形成的。
小A 耷拉著眼皮,每分鐘不少于五個哈欠,慢性鼻炎變本加厲地折磨著他,讓他無精打采,狼狽不堪。所幸的是,他又一次選擇戰(zhàn)斗了——盡管這戰(zhàn)斗只需要擰緊神經(jīng)的弦,動動指頭,讓鼠標乏味地滴答滴答。不過他幾乎沒有感到一絲滿意,連本能的亢奮也斷斷續(xù)續(xù),唯有桌子上,椅子周圍,積滿了浸透鼻涕的餐巾紙,看上去不像是炎熱的夏季,反而是生活在嚴冬。
有時候小A會想一想彈吉他的事。這個玩起來還是比較有意思的,雖然吉他軟件的演奏聽起來一點都不帶勁兒。那么顯然只有真實/現(xiàn)實的……想來想去,吉他的模樣倒是逐漸有些明白了,但相對的空虛感也生長出來?!澳遣皇俏业摹保闪怂男念^禪,不知道啥時候就會突然冒出頭,在冷不防的情況下嚇自己一跳。
手指在鍵盤上跳來跳去,多少有點像彈鋼琴。他打字的速度不錯,不過因為用的是全拼,差不多有三分之二的動作是多余的。還有,他本來沒有學過任何一種樂器,但卻有點想當然,覺得自己是會彈鋼琴的,或者說適合去學彈鋼琴,因為他天生一雙修長的、彈鋼琴的手。電腦鍵盤普普通通,黑色鍵鈕,白色的字母,阿拉伯數(shù)字和符號,有一個鍵殘缺,向右稍稍傾斜,邊緣鋸齒狀危險地裸露著。一個不常用的鍵。要不是它壞掉了,小A也許永遠都不會注意到那幾個字母的排列順序。它們那么小,在一個長方塊上密密麻麻地列隊,仿佛正遭受著什么不公平的待遇。
他漸漸進入了狀態(tài),眼皮用力眨了眨,動作的手指先頓住一瞬,接著用力地敲向鍵盤,十根手指發(fā)出噼哩啪啦的聲響。那氣派像是某大師剛彈完一首曲子,而且是一個脾氣暴躁的大師,至少在表面上很暴躁。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在鼠標上撫動,多少有一點脫力的擔憂,但他仍想重新找回勝利的愉悅。這種勝利帶來的持續(xù)的愉悅已經(jīng)持續(xù)了多長時間啊,從過往的以少勝多,到現(xiàn)在的獨行英雄,他無法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強者。不同的是,如今的他在戰(zhàn)斗中盡管依舊強大,可以不加思考地格殺對手,可這樣甚至無須思索的勝利使他厭倦了。幾年來,第一次持續(xù)了數(shù)周的厭倦。
他離開有著不同面孔表情、冒著騰騰熱氣的人群,只留下個人認可的,在虛擬空間也能獲得的那些對象——樹草,山海,風,日月(真的太陽更煩人),音樂(哪里都一樣)。日復一日面對屏幕,直接后果是在大街上行走的他去失了方向——聽著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和嗡嗡營營的人聲,他感受到更真實的虛幻與空茫。倒是在這方寸之地,指尖下老鼠發(fā)出吱吱呀呀呻吟的地方,沒準存在更多能夠被認同的現(xiàn)實感。
天陰晦下來,空氣悶熱依然,頭頂?shù)奶旎ò宸路鸾o洞穿了,大片壓低了高度的烏云,無數(shù)雙圍觀的眼睛隱匿在后面。小A覺得自己周圍全是云翳,涼颼颼的,隱約能聽到壓縮機和玻璃的共振。他覺得這是一團帶動力的云,像一艘巨型飛艇,發(fā)光的電腦屏就是云團的操作中心……那只耗子無意識地握在右手里,主機的轟鳴聲凸顯出來,他不得不調大耳機音量以掩蓋住這聲音。此時此刻,音樂乏味,色調單一,屏幕光線朦朧,就像個癡呆病人,口中不停地念念叨叨。
視野里黑漆漆的,屏幕上彈出小A慣用的英雄臉譜,一抹幽藍的色帶慢慢橫移過窗口下方。雖說興味索然,他還是點擊了“進入”,老鼠鈍脆地叫著,虛擬房間里有九個玩家在等待,就差他一個人。
繼續(xù)點擊“進入房間”,游戲開始。
他習慣閉住氣,隔很長一段,才小小地吸進一口。又過了不知多久,胸部明顯感到不舒服了,才徐徐把氣吐出來。沒有血脈賁張,沒有如癡如狂,他神色冷漠,不動聲色,坐姿懈怠地乜著屏幕,全不理會隊友一方的詢問。從投入戰(zhàn)斗到現(xiàn)在,小A基本上就是聽從本能,條件反射似地應對:移動光標,手腕小幅度起落,像蛇一樣扭擺,彈動。有一刻,他甚至騰出手捏起指關節(jié),噼啪,噼啪,然后睜大左眼,一度離開眼前的屏幕,向天花板胡亂掃描。小A捋了捋一頭長發(fā),覺得自己有點像一位教授——莫名的,他想象中的教授就是將長發(fā)往后梳,是否有胡須倒不重要。當然了,游戲中的騎士,他的英雄,留的是白色的胡須,即便看上去更像一簇倒放的冰激凌。
“我要讓你嘗嘗我的厲害!”騎士夸張地叫著他的口頭禪,揮舞著寶劍。
小A很早就認為,那騎士是在夸耀自個兒的胡子味道好極了,外觀那么潔白,那么光滑,那還能稱作胡須嗎?現(xiàn)實中從未見誰蓄過那么多的胡須,所以要么是假須(包括假發(fā)),要么他根本不是人。其實他本來就不是人——這一點倒是小A忽然有的覺悟。
騎士總戴著黑灰色頭盔,露出冰藍的眼眸、白得耀眼的胡須,看不見他臉的其余部分(他從未摘下過頭盔)。
“我要讓你嘗嘗我的厲害!”騎士發(fā)出不依不饒地怒叫,策馬向敵方?jīng)_去。
小A半瞇著眼,再次斬殺一個強敵。他又一次殺了許多人,毋庸置疑地在十個玩家里排名第一??傻诹刑嵝阉?,己方已經(jīng)開始走下坡路,戰(zhàn)局正在發(fā)生逆轉。照這樣下去他們肯定會輸,最多再過十分鐘,他們就會一敗涂地。小A無奈地敲擊著鼠標,看英雄騎士們在地圖上意圖不明地跑來跑去,像丟了魂兒似的瞎轉。他不再攻擊,也不回應隊友的抱怨乃至謾罵。地圖上的樹和草細瞧完全是扁平的,就像用紙片剪成,根本沒什么三維效果,只是粗看有點草的模樣。正應了小A自言自語:“這他媽是啥玩意兒,這也叫草嗎!”
以前他也罵過,那是因為牛腦袋拉成了狹長的一條,變成蛇腦袋了。不過當時他是跟人開玩笑,這次可是真的擰起眉,牙齒咬著下嘴唇:一個困惑加憤懣的表情,加上一直有的呼吸不暢。
是肺炎嗎?小A并不不懂得肺炎是咋回事,但他確實想過要不要吃某種藥劑。他在電視上留意過一則廣告,他嗓子的病癥似乎跟廣告的描述挺吻合。接下來他不再理會游戲,把挽救敗局的責任留給了幾個傻乎乎的隊友,因為當下的局面就是他們造成的——四個嘟嘟囔囔、滿屏幕瞎跑而且抱怨不斷的菜鳥,讓他們自尋煩惱去吧。手腕一動,他退出了游戲程序,兩分鐘后屏幕上藍光乍現(xiàn)。小A現(xiàn)在雙眼微瞇,一條腿翹在桌子上,沒有音樂,只有機箱傳出的嗡嗡的噪聲,時不時還有玻璃窗當啷啷發(fā)一聲響。
主機很老了,只有顯示器是新的。關閉的顯示器屏幕像一面灰色的鏡子,可以看見小A面孔和脖子的一部分。關閉顯示器的情景是想象的,因為他從來不關顯示器,他害怕房間里漆黑一片。而他最不喜歡開開日光燈,被日光燈照射的感覺太難受了,讓人感覺像是待在監(jiān)獄里。
小A仰靠住椅子背,一只手輕輕撫在溫熱的鍵盤上,似乎要防止它突然彈起來。
鍵盤還很新,雖然壞了一個鍵,但防水又防摔。按鍵的殘缺出廠前就有了,小A沒去換,因為鍵盤是送的。太老的主機啊,已經(jīng)用了四年多,歪歪倒倒,吭哧吭哧,就像一個禿頭、掉牙的老頭,按照通常的速率早該改朝換代了。
渾濁的空氣,塵埃浮動,人稍一動轉,它們就會被黏糊糊地攪動起來。
啪嚓,他關掉顯示器,站起身來,腳下有點不穩(wěn),右腿支撐著向后一轉,他想去外面緩口氣,于是房間里亮起了燈。
朱雀,1992年10月出生,土家族。2001年2月開始寫作。先后在《詩潮》、《詩刊》、《詩歌月刊》、《紅巖》增刊、《詩選刊》、《綠風》詩刊、《邊疆文學》、《黃河文學》等發(fā)表詩歌一百六十余首,近幾年詩作連續(xù)入選《詩選刊》“中國詩歌年代大展特別專號”。2003年獲重慶首屆“少數(shù)民族文學獎”,2009年獲“巴蜀青年文學獎新人獎”,2010年3月獲《詩選刊》“2009中國年度先鋒詩歌獎”。著有長篇小說《夢游者青成》(重慶出版社2012年4月版)、《輕軌車站》(作家出版社2011年12月版)兩部,短篇小說與童話約十余萬字,在《山花》、《山東文學》等刊發(fā)表過短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