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樺
枇杷
不會有比這更甜蜜的,一朵花
死在蜜蜂的嘴巴,不會有比這
更金黃的,看太陽已經(jīng)熟透到心
風移動,謝謝你帶著半邊山坡來看我
看整個季節(jié)慢慢傾斜,呈45度角
梅雨季,江南的雨果真如你所言
說來就來,那條狹窄的石板路
正悄悄走過去年的青苔
一個人的背影是怎樣遮住了整片的
枇杷林,不見其面,我忘不了
一把傘打開的四月飛花
告訴我!一首春天的詩歌
將以什么做標題
我又怎樣才能清晰地分清它的段落
枇杷樹,葉子再綠
也掩不住那果實的金黃
農(nóng)歷五月,溪流的聲音沿著
樹葉表面移動。黃昏時分
山間萬物只是春天的一個背景
黃鶯陣陣啼叫,帶著
我緩慢的血,一點點加速
懸鈴木
街道因為一株株懸鈴木顯得擁擠
掛在樹葉背后的毛茸茸的花朵
被風壓低的一顆顆球狀的果實
我們曾經(jīng)一同見證這曠世的愛情
那清晨,星星怎樣打翻這滿枝露水
那正午,小鳥如何躲藏進它的濃蔭
夜晚,兩個人的腳步帶走整整一條街
夢醒來,那葉子何以壓在更多人身上
哦六月,白花花的陽光明亮、刺眼
而我,為什么突然想到那遙遠的冬天——
雪片飛舞,所有葉子正從大地上散開
除了我,能夠沉默的或許只有這懸鈴木
光禿禿的樹枝上,一枚殘留的果實
將保存下一個人一生最為刻骨的部分
花開
風一直向下吹
這些蘆葦才如此低矮
陽光一直向上照耀,森林里百鳥飛升
那曾經(jīng)干涸的河床,茅針快于春風
一個早晨
已高過這滿湖流水
那隨風飄來的野柳林,云一樣
漫無目的,此刻已在一塊泥土上
找到它們的家,一群白鷺
飛起飛落,你聽它們說出
“哦!從未見過的春天,這么近”
近!紫色的草根插入板結(jié)的泥土
近!細細的流水剖開堅硬的魚腹
近!鳥的鳴叫住在兩棵樹之間
六月槐花嵌雪,香氣堆滿整條圩子
牡丹植于枯枝
青藤高舉著火焰
兩朵花命運迥異,卻從不曾錯過
桑葚
將手繞在背后,模仿
一只錨停住尾巴,江南雨季
水邊的那一簇暗紅的果實
高大的桑樹站在那河流芬芳的拐角
一群蜜蜂,尖細的尾巴
扎破你的手指
六月江南,跟著一座石橋
走進你套色的木刻
運河橋堍下,總有一朵菜花眨眼觀望
當熟稔多年的故鄉(xiāng)
僅僅作為記憶被保存
那對往事的懷念,我內(nèi)心的絕望如何忍住?
在傍晚,我厚厚的嘴唇總是癢酥酥的
長發(fā)濃密的爬墻虎,紫色霧靄端坐其上
一串雨腳,從此地
一直落到我的故鄉(xiāng)
整個下午,一只豆娘
厄立在紅色的喇叭花
一場長長的細雨滑下你碎花
吊帶的裙子,我的愛
僅僅只夠到你的漂亮的肩胛骨
蒲葵
高于河面的部分讓我聞到水草的氣味
從陳年的往事,到腐爛的淤泥
傍晚,一朵鳳仙花停在女人的
指甲,火焰燃燒
銀盆里晃著去年的明月
蘆葦草根下游來一群黑色的蝌蚪
青蛙跳過田埂
半只蛤蟆在蛻皮
水稻田邊,一條水蛇不動聲色
看蒲葵憂傷,模仿一個人的哭泣
到底是什么讓五月發(fā)出這樣的
氣味?青青的蒲草
一直生長在愛情里
春天到夏天,水越滿,船頭越低
水邊蒲葵,一千只手指顫動
隨著夜色直接走進你干凈赤裸的身體
育齡期的女人
正準備七月的又一次孕育
拾穗者
白發(fā)蒼蒼的拾穗者
我遇見的那兩個陌生人
六月麥地上,她們彎腰,低頭
堅硬的汗水麥芒一般穿過脊背
一雙手,裂著和我母親一樣的口子
身后,故鄉(xiāng)的村莊越來越遠
從早晨,到黃昏,風聲中
拾穗者走過的地方,田野是干凈的
一個在土地上活過了一輩子的人
或許不懂得什么叫乾坤、世界
但一定知道掌心的麥粒重過泥土
小小的糧食大于江山、世道和天下
六月安靜的鄉(xiāng)野上,我遇見的
兩個雙手開裂的陌生人
故鄉(xiāng)的土地,那陽光和月光
壓住她們窄窄的肩膀和低低彎下去的腰
兩個拾穗者,將田野一寸一寸逼得越來越小
直到金黃的麥茬,將她們低矮的影子慢慢割斷
向河流致敬
向一條河流致敬
向它春天油菜花一般的歡樂、激情
四月,晨風輕輕吹,燕子的翅膀是細致的
看它拂過田埂上紫英英的蠶豆花豌豆花
剪斷滿畦滿畈青韭錯落的綿綿細雨
留下石榴開裂的嘴巴——哦故鄉(xiāng)
六月,大地麥香,稻禾新綠
向一條河流致敬
它的秋天,那舒緩、那沉默
九月的田野,微風送來的一陣陣琴聲
大肚子蟈蟈,端坐在紅鑲邊的扁豆上
飲朝露,飲清風,飲菊香流水
飲不斷的鄉(xiāng)音鄉(xiāng)情,留下我的中年
在月亮底下,慢慢回頭
向一條河流致敬
向那一切慢下來的
腳步。血和思想。河底一動不動的石頭
流水的一側(cè),我的出生地
河水漸涼漸薄,一株蘆葦
頂著秋天飛白的蘆花,那陣緊緊的白霜
一直延續(xù)到冬天的第一場雪
絕不在麥地邊歌唱豐收
父親和母親,彎腰在地里割麥子
白發(fā)稀疏,草帽旋著破碎的陽光
汗水打濕的眉毛、眼睛、臉頰
沿著脖子,一根黑黝黝的蚯蚓
慢慢向下,再默默落在了泥土里
父親和母親,彎腰在地里割麥子
他們的頭要比那些麥穗低許多
父親和母親,彎腰在地里割麥子
天空貫穿著太陽瑟瑟的響箭
六月,田埂頂著沉甸甸的麥穗
它們努力將身體放低、再放低
卻仍然沒低過我父親母親的心思
他們整條的褲管都被汗水淋濕了
堅硬的麥茬地,扎破了他們的腳
麥子!六月平原上最沉著的植物
許多年,詩人都在追逐金黃的波浪
追隨天空那一只叫出了金子的云雀
而我是杜鵑。站在六月的麥地旁邊
看那飽滿的麥粒滲出的細細的血
看一棵白楊樹站在金黃田壟的遠處
我啼血,泣淚,卻絕不歌唱豐收
哦!一粒汗水打在我干涸的嘴巴
雨水、驚蟄、小滿、芒種、夏至
這世界上最最接近泥土的誓言
我的心,又被你洗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