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花,本名鄧易珍,女,四川達(dá)州人,從事會計(jì)工作。作品散見于《詩刊》《星星》《詩選刊》《綠風(fēng)》等,著有詩集《抱瓦罐的女人》。
匍匐者
我留著長發(fā),把著自己的脈,匍匐在一本荒涼的歷史書上。
不為別的,今夜,我吃飽喝足了,只想發(fā)出一種聲音——
我是龍的女兒,已經(jīng)直立行走五千年。為什么,總想在深夜的天空下,穿著舞衣,趴在大地的龜裂處?
身子再也飛不起來了。月光,不必光照我。
內(nèi)心沉重,填滿了金燦燦的黃金和欲望。
我掠奪得太多,吹不出清脆的笛音了。
一聲混沌的長腔,讓我張開了古猿人的口型和攀爬的形姿。
我的動作多么愚笨!
時(shí)代已經(jīng)變遷幾百萬年了,我還在懷想,四腳走路是多么平穩(wěn)!
哦。我急需發(fā)出干嚎的聲音,吐出體內(nèi)的金水。
我想撕裂,夜空——
而地球,依然穩(wěn)穩(wěn)地公轉(zhuǎn)和自轉(zhuǎn)。
我想回到舊石器時(shí)代,那時(shí)沒有匕首和槍炮,更沒有滿地狼煙。沒有歷史書上的夏商周、秦皇漢武,沒有唐宗宋祖、成吉思汗。更沒有什么拉登、薩達(dá)姆、卡扎菲……耳邊的那些好事者、獨(dú)裁者,和,在一邊興奮的看客者,還在舞之,蹈之。
我還留著長發(fā),我,有多么厭倦。
目擊者
一條大河,扛風(fēng)扛雨五千年。
如今,她老了,兒女們走散在異鄉(xiāng),回不來了。
我只是立于岸邊,一棵怯怯的水草。
我一直在本土,隨時(shí)令起起伏伏。其實(shí),季節(jié)的獵槍,并未擊中我的草根。
——我不是射擊的靶子。
可我,總被路過的風(fēng)聲,嚇得一身冷汗,且,哆嗦得直不起腰身。千帆過盡時(shí),我看到大河,濁浪滔天。
我多么喜愛那黃色的波紋,像我秋天皺著的皮膚,像我記憶中祖宗的臉譜。
大河,請?jiān)徫遥荒芸v向描寫你的起源……
一棵小植物的目光,怎能橫掃五千年的寬度?風(fēng)雨來時(shí),該低頭時(shí)還得低頭,該哈腰時(shí)還得哈腰。這卑微的品性,并非我的本意。在一條大河前,我顯得越來越淺薄。
追問者
親愛的雙親大人,清明節(jié)之際,我跪在一堆灰燼前,請你們顯靈。
今天,我當(dāng)一次審判官。
以后,我愿意繼續(xù)接受神的審判。
若干年前。我以第一人稱著床在母親子宮。
這顆雌性的受精卵,一開始就被懷疑,不能傳承祖宗的姓氏。男尊女卑,根除這顆芽孢,這是誰的殺手锏?一把草藥并非下載于《本草綱目》,但,毒性是懂人性的,留住了我的病體。
就這樣,我?guī)е鴮ι木鞈?,帶著抵抗情緒,降落到你們的村莊。
應(yīng)該遭到責(zé)罰的。上天賜予我一雙,見不得大世面的眼睛,
我畏大片大片的光。
我握緊風(fēng)雨飄搖的堂屋。
生來就是一顆復(fù)仇的子彈。父親,我四歲就克死了你。從爬行到站立,我在模糊的山路上,尋找你的根脈。一場大雪,差點(diǎn)淹埋我瘦小的身子。從掩藏的茅草根中,父親,我終究摳取了,一個(gè)女嬰的半邊姓氏。你走后,母親的灶膛,總是熏得我淚流滿面……
音樂者
——致女兒
高歌是有限的,低吟是無限的。而我,深陷你的琴聲。
那是流經(jīng)我低谷的清泉——
親愛的寶貝。你要灌溉我的自留地。開墾我的江山,為沉寂已久的山嶺,制造出回聲。
春天過了大半了。你要用力激蕩我的巖石,沖刷巖石上久病的綠苔。
萬物復(fù)蘇季節(jié),我還想著大地的孤絕,和缺陷。
而石頭,還是開花了。小人兒,我需要整合這巨大的無形資產(chǎn)。
我是抵抗過黎明的,但我,被你的露珠降服。
寶貝。我把偌大的人間,瞇成一條清澈的河流。你在我眼里拍岸,掀起漣漪。你放歌、扭腰肢,在我睫毛上跳倫巴、恰恰……多么喧嘩的河流!我在里面捕魚,為你捕撈春天的島嶼。
大地,依然完美。我多么懷念,曾經(jīng)走過的五線譜。
審視者
——祭海子
又是一路春風(fēng)過,又是春暖花開時(shí)。
可我,已經(jīng)背離大海。海子,在一本《康熙字典》里,無法還原我的姓氏。今天,我怎能以一個(gè)詩人的名義,把五千年的河山來命名?我的犁鏵,丟失在黃河流域。
其實(shí),你已經(jīng)飛過了。從麥樁到一堆灰燼的過程,就是一朵火焰,擦亮鐵軌的過程。
我還蝸居在蟻穴。舉著翅膀多年,始終無法飛離泥土表面。
你是王。我是寇。
海子。我才是時(shí)代的棄兒。那些寵臣們,正掀開花酒的紅蓋頭。
我用半只眼,審視如潮的人聲。
今天,你的麥田正遭受著空前的黃疸病。
我用九個(gè)太陽的余光,拯救你的麥田??次疫@張嘴,像要吐出體內(nèi),積聚半生的泥石流。我患著嚴(yán)重的地震后遺癥。于是,我在人間不斷地尋醫(yī)問藥。
我已經(jīng)沒有免疫力了,海子,這是我的劫數(shù)。
梨花擺了迷陣,我怎能打開山海關(guān)的缺口——
今天。唯一能為你做的,就是幫你抒寫我們的母語。
祭奠者
——致遠(yuǎn)方
1
落日,一點(diǎn)一點(diǎn)下沉。我坐在黃昏邊沿,選擇墜落……
墜落漠北。那是我的語境。
之前,我的食指,必先擊中一個(gè)目標(biāo),一個(gè)具象的活物——
他的眼神是干凈的,骨骼是石制的。在漫長的時(shí)間堆積中,他身體的這些零部件,成了破碎品。血液,由紅變紫,且,一滴一滴轉(zhuǎn)涼……我要解開他身上的繩索,他的心臟,還未被時(shí)代的銹斑覆蓋。
他說過,干凈的人,終會赴向同一個(gè)刑場。
我觸摸到地平線上,還有他的余熱。
我和他的靈魂,還未斷裂。 那么,不同生,便共死。
我們有著相似的墓志銘。
這是向天地,祭奠的唯一方式。
2
子夜。茫世無邊,明月抽象。
我們抱緊晚鐘,不斷地傾訴。傾訴我們前世投錯(cuò)了人類,傾訴今生的道路,為什么在窮途時(shí)又添末路?
所以,我們困擾在陰陽鏡前,是必然的。
壬辰年。春天,我是他的綁架者,我用文字,為他布置祭壇。
祭壇上供奉的,是我為他交出的五谷,和豐登。
他的炊煙,陷在黑暗太久——
我怎能不綁架這一具遼闊的神?
注意了。我并非要在月圓之后讓他復(fù)活。我的指頭,命中他的十字路口。
天地恍惚。眾鳥未歸。
3
雞鳴。我們被人世的燈火,逼向黑夜的深淵。
肋骨上滋生荒草。
萬聲鴉鳴,哭斷我們的墓碑。
魂,無棲息之所。
必須低下去——
我們繼續(xù)垂釣,未盡的余生。
我們在懸崖上攀援,穿越天堂與地獄。
星辰,為之眾叛親離。
欲望不古。我們回到老井前,搖起廢舊的水車。用月光,一針一針串起時(shí)代的裂縫。我們喪失了血和淚啊,祖先,還我們古老的姓氏。
十指相扣,我們打撈故鄉(xiāng)的原風(fēng)景。
面對遺失的村莊,我們還能流出一捧清淚……
4
他說,天要亮了,天降大任于我。
夜晚的潮汐,慢慢消隱……
我該放下孤島了。放下孤島的日子,多美好。
我還能殘喘著,找回自己的囚衣。還來得及打開瘦削的胴體,擁抱曠野。
我躺在黎明的肩頭,依然無眠。面對大地這樣一張白紙,該如何寫下悼亡的詩篇……
是啊,無法奮筆疾書。我才從夜繭中破出,渾身無術(shù)。
請為我剔除黎明的胎衣。
完成一種儀式后,我似乎又回到了人間,舉著自己的頭顱,再一次圖騰、陣痛、痙攣、抽泣……
東方。半邊紅日,匍匐在大地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