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波瀾

法國時間2012年6月18日上午8時，法國334464名報考普通類高中畢業(yè)會考的學生開始第一門科目——哲學考試。法國統(tǒng)一的中學畢業(yè)會考（BAC）的成績在法國就是申請大學的依據(jù)，所以也可以算是“高考”。

每位考生可在3個題目中任選一題，考試時間為4個小時?？荚噺姆▏鴷r間早上8時開始，中午12時結束。2012年普通類會考各科考生的哲學試題如下：

文科考生試題

題目1：人們通過勞動獲得了什么？

題目2：所有信仰都與理性相悖嗎？

題目3：解釋斯賓諾莎《神學政治論》的一個節(jié)選段落。

理科考生試題

題目1：我們是否有尋求真理的義務？

題目2：沒有國家我們是否會更自由？

題目3：解釋盧梭《愛彌爾》的一個節(jié)選段落。

社會經濟科考生試題

題目1：是否可能存在天生的欲望？

題目2：工作，是否僅僅為了有用？

題目3：解釋喬治·貝克萊《消極服從論》的一個節(jié)選段落。

“據(jù)我在法國留學的博士生透露，今天是法國‘高考（BAC）的第一天，考試科目為哲學，總共4個小時，就一特定題目撰寫論文。我現(xiàn)在才知道，為什么法國有那么多的哲學家，而中國只能盛產應試者了?！?/p>

6月19日晚，著名學者、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許紀霖在新浪微博上發(fā)布的法國“高考”哲學考題引發(fā)網友熱議。

巧合的是，備受關注的南方科技大學的自主招生復試也于6月19日上午在全國8省同時開考。南科大是國內首家自主招生選拔且自授文憑的高校。這場復試共有1357名考生參加，盡管仍采取筆試形式，但考題卻讓考生們眼前一亮。比如，讓考生在7分鐘內連續(xù)寫出1到300的數(shù)字且不能涂改；在40秒內記憶10個雙音節(jié)漢語詞，然后默寫；在一大堆無序數(shù)字中找出相鄰兩個相加為10的數(shù)字。大多數(shù)考生都提前交卷，面帶微笑地離開考場，他們紛紛表示試題簡單、新穎、好玩，不考知識點，完全可以“無備而來”。而南科大校長朱清時則表示，復試主要考察考生的記憶力、想像力、注意力和洞察力——考生如果能在兩個小時內全部答對或答出，他的智商就是相當高的；如果半個小時就做好的話，那他不是天才，就是不夠小心。

在2012年高考剛落下帷幕的今天，法國“高考”的開放性考題和南科大復試題的探索都成了熱門話題。面對當下的眾多考試，人們不禁要問，到底該如何出題考查我們的后代。就此，《東方早報》記者專訪了許紀霖教授。

法國“高考”首考哲學，法國更重視人文教育

記者：請談談你最初看到法國“高考”哲學考題時的印象，你為什么會在第一時間將這些考題發(fā)布在網上呢？

許紀霖：最初是我在法國留學的博士生發(fā)郵件給我，我看了之后很震撼，我想貼出來可能也會給網友一些思考。說實話，這些考題，我們中國大學的哲學系研究生能否做得出來，我有點懷疑。如果要我來做，我也得做些準備。這些題目非常有深度，有思想。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法蘭西民族為什么那么有智慧，出了那么多大哲學家，這不是偶然的，因為他們是從童子功練起的。在法國，不管孩子以后學文科、理科還是社會經濟科，他們從小就有很好的哲學訓練。在中學階段法國就開設了大量哲學課程。有一位法國人留言說，他是文科生，當年高三每周上8個小時的哲學課。他們的中學畢業(yè)會考（BAC）考7天，第一天考哲學，第二天考歷史，第三天考法語，然后才是4門其他課程。由此可見人文學科所占比重之大，而總分里哲學的權重最高。

這些題目出得真好，比如：“我們是否有尋求真理的義務？”尋求真理是古希臘的傳統(tǒng)，而法國今天也被后現(xiàn)代思潮沖擊，這個題目可能是在古希臘傳統(tǒng)與后現(xiàn)代思潮交鋒這樣的背景下提出來的。若在中國，這可能是哲學專業(yè)博士生考試的題目。“沒有國家我們是否會更自由？”“所有信仰都與理性相悖嗎？”這些都是很有深度的題目，簡單明確，但涉及的知識面很廣，有很大的發(fā)揮空間。比如：“人們通過勞動獲得了什么？”關于勞動，馬克思、亞當·斯密、阿倫特等哲人都有很多精彩論述。如果你沒有這種發(fā)散性思維，你也可以解釋盧梭的《愛彌爾》或斯賓諾莎的《神學政治論》的一個節(jié)選段落，這些都是歐洲的經典，它也沒有指定段落，而是讓你自己選擇?？偟膩碚f，這些題目既讓你有發(fā)揮的空間，又讓你有選擇的空間，這給我們的高考命題以很大啟發(fā)。

記者：有些網友認為法國“高考”考題似乎與考生的日常生活、道德思考等更具有直接的相關性，你怎么評價？

許紀霖：法國比美國更重視人文教育。法國的10大高中尤其精英高中很重視讀經典，比如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這些都是法國高中生的必讀書。所謂西方古典文明的一些基本經典，在中學階段就要求讀，而且要讀原著，讀完還要討論，所以他們的人文素養(yǎng)很深厚。這也是為什么法國是一個文明大國，到今天法語文化還能和美國所代表的英語文化相抗衡的原因之一。法蘭西當年是歐洲啟蒙運動的中心，是近代文明的代表，到今天它還在堅守這種從古希臘、古羅馬一直到近代啟蒙的文明，而這種堅守不是所謂精英的堅守，而是通過制度化的教育來堅守。

民族的整體素質取決于基礎教育

記者：一些網友在你發(fā)布的微博后面評論說，怪不得法國乃至歐洲是出思想家的地方，而中國的高考似乎更多的是在強調記憶，法國的哲學考題似乎更注重自由闡釋。在你看來，高考考題的價值導向與整個社會的公共文化是一種怎樣的關系？

許紀霖：有什么樣的考試，就反映出什么樣的公共文化，這一點非常清晰。我越來越發(fā)現(xiàn)，中國人在日常生活當中，一旦要運用哲學的時候，就變得特別傻。無論是在傳媒的報道中，還是在一些會議上，一些非學術工作者發(fā)言，通常會用他們學到的那套哲學，如“一分為二”“主要矛盾、次要矛盾”等。這些未經思考的語言主宰著人們的思維，這種思維就形成了一種公共文化，而這種文化具有很大的教條性和封閉性。

當今中國要怎樣成為一個人文大國？我想首先要從基礎教育開始。而當今中國很大的一個問題就是應試教育，不僅高中是應試教育，現(xiàn)在的大學也如此，越來越強調所謂的客觀題，然后設定了各種各樣的標準答案。實際上人文學科是沒有標準答案的，它是開放的，它可以有多種解釋和理解，只要你持之有據(jù)、言之成理，那就行了。沒有標準答案，這是人文學科的特點。但中國今天的高考，甚至包括研究生入學考試，包括歷史學在內的4門學科，都是全國統(tǒng)一考試，這使得很多大學生學歷史都像高中生一樣，完全是死記硬背，抓知識點。我想我們真的要好好地反思：中國這么一個有智慧、有哲學頭腦的民族，再這么折騰幾十年，大概會成為世界上最愚蠢的民族——只會賺錢，不再會思考。

記者：也有網友質疑說，法國這種考題閱卷教師很難評分。

許紀霖：實際上，法國這種考題閱卷是有參考答案的，但只是參考而已。它出開放性考題并不意味著閱卷老師就可以隨意評分，其中某些知識點是需要你掌握的，但這些知識點并不是評分的硬性規(guī)定，而容許你有一定的發(fā)揮。所以，這些試題既有達成共識的一面，也有讓你個人發(fā)揮的一面。法國在這方面比較靈活，而且它從上到下都非常重視教育。在法國，中學教師資格證是非常難考的證書。過去那些大哲學家，比如薩特等，都有過在中學教書的經歷。所以，一個民族，不僅要看知識精英怎么樣，還要看民族的整體素質如何。而民族的整體素質實際上取決于基礎教育。

有個性化表現(xiàn)空間，中國教育才有希望。

記者：作為高等教育改革試點單位的南科大，其自主招生復試題也引起很大關注。這些題目與中國傳統(tǒng)的高考試題明顯不同，比如要求考生7分鐘內從1連續(xù)寫到300不許更改，對此你怎么評價？

許紀霖：我不想對這些具體的考題作評論，但我覺得南科大的考題體現(xiàn)了朱校長的風格。朱清時校長一再強調，作為一名優(yōu)秀的學生，要有想像力和創(chuàng)造力?，F(xiàn)在我們的應試教育都是考查學生的學習能力和適應能力，而不去考查學生潛在的想像力和創(chuàng)造力。我想南科大的考題大概體現(xiàn)了朱校長心目中對優(yōu)秀學生的理解。當然，結果怎么樣，現(xiàn)在下結論還太早。但是我一直認為，一般的大學可以采取統(tǒng)一考試的方式，但一流的大學應該放開，應該容許它們有自己的招生方式，然后形成各個大學的不同風格和模式。英、美真正的大學一定是有個性的，它們對人才的選拔是沒有統(tǒng)一標準的。日本一流的大學招生時會在統(tǒng)一考試的基礎上設加科考試，這個加科考試就體現(xiàn)了這所大學的特點和自主性。中國現(xiàn)在的考試是一根筋，從考北大一直到考大專、職業(yè)學校，都是同一套試題和同一種模式，這對中國教育最有殺傷力。所以，我覺得應該多一些南科大這樣的探索，讓各種類型的大學在自主招生和常規(guī)考試當中，都有個性化表現(xiàn)的空間，這樣中國教育才有希望，才能打破今天這樣一個應試教育的“血統(tǒng)”。

記者：對比法國“高考”和中國高考命題方式，以及南科大考題的探索，你覺得作為知識和價值導向的中國高考命題，應在哪些方面繼續(xù)完善？

許紀霖：我也不贊成全部放開，中國一放開就亂了。所以，我認為教育部應該分類進行：一般的大學目前仍采取這種統(tǒng)一高考的方式，但是要放開一些優(yōu)秀的大學、一流的大學——首先從“985”大學開始，讓它們有像日本那樣的加試模式。一步一步來，中國問題切忌“一刀切”“一窩蜂”，全部放開的話也會亂，因為中國很多大學在這方面缺乏經驗。

現(xiàn)在高考客觀題越來越多，主觀題越來越少，這不利于選拔一些最優(yōu)秀的學生?，F(xiàn)在的高考模式只考查學生的一種能力——應試能力，它沒有辦法檢驗學生的創(chuàng)造力和想像力。今天中國內地科技界為什么拿不到諾貝爾獎？我可以說，在可預見的將來中國也拿不到諾貝爾獎，就是因為中國只能做山寨大國——它適應能力很強，你有什么東西，它馬上適應和模仿，而原創(chuàng)能力很弱，這和我們的考試、基礎教育很有關系，法國和我們的最大區(qū)別就在這里。

整個考試改革要增加主觀題的比例，讓考生的想像力和創(chuàng)造力有發(fā)揮的空間，而且這種改革要先從一部分高校開始實行，慢慢形成一種導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