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慧娟 王雙雙
長篇小說《白鹿原》發(fā)表以前,幾乎沒有人知道哪里是白鹿原,盡管這個名字已經存在了兩千多年?!短藉居钣洝防镉涊d:“(周)平王東遷之后,有白鹿游此原,以是名?!比藗兺ǔ=兴艺?,因為宋仁宗時大將軍狄青在此屯兵操練,準備征剿西夏。它還叫灞陵原,因為漢文帝的墓葬灞陵就在原西頭的北坡。大詩人王昌齡、王維來過這里,劉邦從鴻門宴的刀光劍影下逃生,回到的就是白鹿原。
可這些,都不被人知曉,直到20世紀90年代,陳忠實的小說《白鹿原》轟動文壇,這個名字一時間家喻戶曉,但人們依然分不清,它到底是個地理概念,還是一個行政區(qū)劃?
白鹿原南北寬約十公里,東西長約二十五公里。下原的北坡,灞河從東往西倒流著。50公里外,是一百多萬年前拿著粗糙石器的藍田猿人的生存地。下原的西坡,有一條從終南山上流下的河,叫浐河,距西安市約十公里,這是新石器時代半坡人的生存地,6000年前,他們已會制陶和紡織。
“距離不過一百華里左右,人類就在這白鹿原的東頭和西坡完成了115萬年的進化史?!标愔覍嵲@樣感慨過??梢?,白鹿原是一個有故事的地方。
白鹿村在哪里?
從地理位置來看,白鹿原地處關中平原,是秦嶺山脈向北延伸形成的一個土原,它東靠終南山的簣山,原上的土層厚達100米,與陜北的黃土高原不同,這里氣候溫暖,雨水豐沛,樹木蔥密,土地肥沃,十分適宜農業(yè)的發(fā)展,因此是農耕文化較早的發(fā)祥地。荀子云:“觀其風俗,其百姓樸,其聲樂不流污,其服不挑,甚畏有其司而順。古之民也?!薄稘h書·地理志》也記載:“其民有先王遺風,好稼穡,務本業(yè)?!?/p>
如果以現在的行政區(qū)劃來界定白鹿原,實際上它跨西安市的兩區(qū)一縣(長安區(qū)、灞橋區(qū)和藍田縣),藍田縣占整個白鹿原面積的2/3。所以,提到白鹿原,人們總是先想到藍田縣。
“白鹿村”是陳忠實杜撰出的一個名字,西安白鹿原文化研究院院長卞壽堂在其書《走進白鹿原:考證與揭秘》中寫道:按小說中“白鹿書院”過滋水、上大道,西行五十里到“朱家砭”的方位和里程,今藍田縣安村鄉(xiāng)的白村應該是“白鹿村”的村址所在。
但在看過小說之后,原上的人就明白了,小說寫的是白鹿原西北部的藍田縣孟村鄉(xiāng)康禾村的故事,這個村有史以來,就有詹、趙兩大家族爭斗共處的故事,也是共產黨的“紅窩子”。
如今,白鹿原上的村落基本上是一樣的,到處可以看到新起的二層、三層磚砌小樓,到處都在修路、建房,以前具有當地特色的廈房沒有了,標識顯著的牌樓不見了,具有家族象征的“三合頭”、“四合院”也被替代。看上去,這里和其他省市正在開發(fā)的城郊農村沒什么兩樣。只有走進村民們的生活,去探尋他們幾代人傳承下來的生活方式,才能感受其中的味道。
尋根祭祖,白鹿原人在乎這個。73歲的韓芳全就是這樣,至今還留著白村韓姓先祖韓清的畫像,寬約一米,高約兩米,是從明朝留下來的,已經褶皺不堪,很多地方已經脫落,顏色也不再鮮亮。韓清是明末義軍將領劉宗敏的舅父,傳說是白村韓姓人的先祖。
上世紀60年代,為便于管理,白村分為上下白兩個大隊,后人習慣稱上白村和下白村。現共12個村民小組,8個是韓姓人,約有500余戶,2500多人。歷代白村人尊稱韓清夫婦為黑爺、黑婆,過去,每年三十,各村韓姓人都要派代表前來向黑爺、黑婆畫像獻飯祭祀。
為了表達對祖先的敬重,韓芳全等人打算花十萬多塊錢修個祠堂,把每年祭祖這事辦得像個樣子。在他看來,這不是奢侈和炫耀,而是白村文化的一種體現。
“根正苗紅”的康禾村
白村往西一直走,就可以找到有“紅窩子”之稱的康禾村,位于白鹿原中部,臨北坡原塄。該村占地2338畝,人口1322人,共300余戶村民,以趙、詹、曹姓為主,其中趙姓占三分之二。
上世紀初,康禾村村民思想較為積極先進,地下黨活動異?;钴S,并且影響深遠,一度成為中國共產黨開展各項活動的聯絡點和指揮所,并且在該村小學成立過隸屬于中國共產黨陜西省委領導的中國共產黨藍田區(qū)工作委員會。所以在其他村落的村民眼中,康禾村,是真正的“根正苗紅”。
康禾村出了一個趙伯平,曾任陜西省省長,這也成為該村趙姓村民的驕傲,即使現在已經找不到直接的血緣關系,但他們會說:“往上推幾代,我們肯定是一家”。趙富江就是這樣一個人,長期在外打工、艱辛的賺錢過程,讓他有了一個更為現實的思考方式,注重“名人效應”,希望走出去的康禾村人能?;丶铱纯础?/p>
由于地處白鹿原腹地,又被川道人譏諷為“旱塬”,長期以來,康禾村人吃水要到村以北的原坡下汲水,坡路崎嶇而且路途遙遠,水顯得比糧食更為珍貴。村民戲言,家里來客,“寧給一個饃,不舍半碗水”。上世紀60年代,為了解決這一問題,時任陜西省省長的趙伯平為了造福桑梓,派遣專業(yè)打井隊進駐該村打井。還有修路問題,以前該村街道多為土路,“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上世紀90年代,時任西安市紀律檢查委員會書記的詹興俊多方籌措資金,時任西安民生集團董事長詹軍道慷慨解囊,大力支持家鄉(xiāng)道路建設。同時期,為了支持家鄉(xiāng)文化教育事業(yè),時任中共西安市常務副市長趙毓華籌措10萬專項資金用于康禾村初中建設,建成了4座36間磚木結構師生校舍。
康禾村文化底蘊深厚,一直重視教育、崇尚文化,通過求學考取高等學府的人數一直在白鹿原地區(qū)獨領風騷。擅長多種樂器的著名秦腔演奏家趙武道、曾任蘭州軍區(qū)空軍某部高級將領的國家二級美術師趙鶴齡、藍田縣作家協會實力派青年作家趙亮等,至今仍然活躍。
建設影視基地的楊木寨
隨著電影《白鹿原》的熱映,由陜西省旅游集團打造的白鹿原影視基地呼之欲出。其位于西安市藍田縣白鹿原何家塬村白家梁上,項目總占地600畝,計劃投資5億元,工期約3年,建成后分為影視城文化區(qū)、生態(tài)休閑區(qū),綜合服務區(qū)等3個功能區(qū),其中核心區(qū)影視城文化區(qū)用于影視劇外景拍攝。
經過近兩年的施工建設,目前,白鹿原影視基地已初具規(guī)模。它以小說《白鹿原》和電影《白鹿原》為文化載體,通過對小說和電影中“白鹿村”、“白鹿鎮(zhèn)”、“滋水古縣城”、“白家大院”、“鹿家老宅”等重要場景的還原,試圖展現關中風土人情、民俗文化等,以填補陜西沒有影視基地的空白。
最初的設想總是好的,但實施就遇到了困難。由于現在的白鹿原被現代建筑、設施包圍著,“到處都是電線桿子、二層小樓,一不小心就被拍到了,加上原先的東西保留下來的很少了,王安全也不能像張藝謀一樣,財大氣粗地走到哪都拔電線桿子吧?”卞壽堂說。所以電影《白鹿原》的拍攝地點是陜西省渭南市合陽縣同家莊鎮(zhèn)南長益村。
“怎么也得在白鹿原上取個景吧?一個鏡頭也得有啊,可最后,和白鹿原沒啥關系。割麥子的景還是在內蒙取的,那塊冷,演員們都穿著棉襖割,這哪是白鹿原???白鹿原上割麥的季節(jié)熱得很,很多人是光著膀子的,頂多穿個長袖?!睂Π茁乖橛歇氱姷谋鍓厶迷V說著自己的不滿,也把希望寄托在電視劇上。
據說,白鹿原影視基地在爭取電視劇《白鹿原》的拍攝。陜西省電影家協會副主席張阿利認為,該基地建成后,將推動陜西影視產業(yè)鏈的發(fā)展。
藍田縣前衛(wèi)鎮(zhèn)楊木寨村一黃姓村民卻有自己的想法,“咱農民眼光短,不知道什么是產業(yè)鏈,也管不了那么多,我就知道這基地現在都沒工人了,工棚都是空的,去年還很多人呢,估計是沒錢了吧?!因為征地問題和村民們有矛盾么,這個咱不好說。有人說這個能掙大錢,我看它有啥用呢?!”
這是個典型的留守家庭,兒子和兒媳去寧波打工,留兩個孫女給黃大爺看守,大孫女出生3個月,兒媳就出去打工了,孩子靠喝羊奶長大,二孫女好些,吃了一年的母乳。盡管每年過年,兒子都會拿著相機為孩子們拍照,但面對鏡頭,他們還是不習慣,羞澀卻難忍好奇。 “不要笑,不要笑,笑了就看不見眼睛了!” 拍照時,黃大爺一直提醒著。電影《白鹿原》中,白孝文和鹿兆鵬結婚時,鹿家特意從省城請來了西洋留影鏡,給大伙留影,主持的老者說:“留影的時候千萬要記住,憋住氣,眼睛瞪圓,一動不動地看著前頭的木盒盒,要不然,留下的影就不真了?!?/p>
從黃大爺身上,我們似乎找到了當年白鹿村村民的影子,時間在他們身上變得緩慢起來。72歲的康會琴也是一樣,自1962年從西安回到白鹿原,48年沒離開過這個原坡。至今一直住著結婚時的土房子,雖然已經破舊不堪,甚至將大廳當做羊圈來用,人在炕上睡,羊在地上睡,但她還是不想離開,因為“這里有炕,住著舒服,兒子的房沒炕,不暖和”。她和老伴不看電視,因為電視壞了當破爛賣了,也沒有手機,沒事的時候就坐在門口剝剝玉米、撿撿豆子,還養(yǎng)了兩只羊,每天擠羊奶喝,想孩子了就走著去找他們,日子就這么過著,一過就是一輩子。
但變化還是來了,建設白鹿原影視基地需要征用她家的耕地,全家5畝地就這樣沒了,賠償費用是每人三萬九。對于她來說,這個變化是前所未有的,“地沒了,吃啥呀?現在吃的是前幾年積攢下來的麥子,還能吃個兩三年,可是吃完咋辦呀?一個人那么點錢,夠做什么?吃飯都不夠。”說這番話時,康會琴還不知道現在的物價,因為幾十年來,她的生活都是自給的,玉米、小麥、豆子、苞谷,白菜,連羊奶、雞蛋,都是自家產的。
康會琴經歷的另一個變化算是一個福音,因為從去年開始,村里要給老人們發(fā)養(yǎng)老金了??墒怯捎谒纳矸葑C還是幾十年前的,早已不能用了,所以去年沒有拿到錢。自20多歲回到這原上后,康會琴一直沒用過身份證,“沒啥用么,辦那做啥呢?!”可她的質疑出現了問題,身份證還是需要的,今年年初,她自己去公社照了相,然后去派出所領了身份證。雖然還不知道自己能領多少錢,但還是很期待,起碼是對失去土地的一種安慰。
今年暑假,在西安讀高中的外孫帶著她去了大雁塔,去了解放路,也照了相。她還“嘲笑”道:“老都老了,反倒經常照相了!不好看了么?!碑攩柤皩ξ靼沧兓挠∠髸r,她已經不知道從哪說起了,“變化大得很么,車多了,人多了,哪都不認識了!”
“現在老了干不動了,出去找活,人家也不要了?!?康會琴說,就在前幾個月,白鹿原影視基地來了一個攝制組,拍了一次電影,她還當了回群眾演員,“在那站了一天,給了37塊錢”。她不知道這個影視基地能不能給村民們帶來好處,只是希望多來些這樣的攝制組,多賺些錢,趁著還能站得動,多為自己攢些買糧的錢。
今年30歲的馬云濤也有同樣的經歷,站了一天,拿了80塊錢。但他的關注點不在這個錢上,而是“能和明星合影”,還有就是見識了“舊社會地主家的四合院”,“那些藍磚很貴的,你看現在咱蓋房哪有?。可w好了還得‘做舊,就是把新的東西弄破了、弄舊了,還原么,要花好多錢!”談到影視基地,馬云濤說,“建了肯定有好處哇,征個地,一家人能拿到幾十萬,再做個生意賺點錢,不錯么。就是不出去打工,在這坡上開個飯館,也能掙錢哇,總比種地好么?!碑斢欣先苏f這個影視基地建不起來時,他總反駁:“能么,建起來就好了,收門票,發(fā)展旅游業(yè),再建個商業(yè)街,咱這楊木寨就熱鬧繁華起來了,也算是沾了這白鹿原的光了!”
這就是白鹿原上的村莊和村民,僅僅兩代人,對土地的情愫截然不同,甚至是相悖的。發(fā)生在白鹿原上的變化,也是中國每一個鄉(xiāng)村正在經歷著的巨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