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茂明的詩歌同他的為人一樣毫不浮躁，沉穩(wěn)、靜思成為其詩歌的明顯癥候。他更像是一個在工業(yè)城市里逆風(fēng)騎著單車的人，四季的冷暖艱辛在他的前行中都建立了肉貼肉的關(guān)系，冷暖自知的況味成就了鄭茂明詩歌沉思和自省的質(zhì)地。他的觀察，他的靜思，他的審問甚至質(zhì)疑都與自然、時間、存在建立了相互摩擦的關(guān)系，而這種摩擦關(guān)系顯然使得鄭茂明的詩歌知性的質(zhì)地相當明顯。

——霍俊明

某個清晨的細雨

她吻了我。清雅的細唇

天使長著長睫毛和美瞳

我確信看到了閃爍的眼睛

生活匆忙瞬間美好

這得感謝上帝，我的內(nèi)心裝著一個小孩

小鳥出來唱歌

螞蟻扛起草沫

玉蘭和柿子樹忘記了呼吸

我在趕路，我在途中

我不想打開傘

在這個清晨，誰與我并行誰就是我的朋友

他們是樓群、樹木、云層、心中裝著的情人

我愛過你們

現(xiàn)在，我更愛你們

是的，我發(fā)誓——

靜物

桌子上堆滿了陶罐和馬鈴薯

房間讓它們安靜

我在時間之外

很多年前

一個光影疏離的午后

穿長裙的女人用泥土塑造了它

她從田里挖來土豆

清洗干凈擺在桌子上

想象讓我溫暖

令我吃驚的是

在它周圍聚集了大量時間

把事物的另一面極其緩慢地

剝離出來

龐大的時間很快覆蓋了我的想象

隱藏在長裙褶皺里的那部分

安靜久遠生長芬芳

湖畔漫步

一條公路蜿蜒向西，塌陷的湖

被劃成幾片。樹木完成了早上的禮拜

集體送葬傾灑而盡的日光

昏黃的日光有著巨大的陰謀

枯草藏起了死亡，即將陷入黑暗

蘆葦藏起飛鳥，道路藏起行人

——我將隱去肉身

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隱藏的又都是裸露的

即便是夜晚，湖水也會露出白花花的骨髓

葦草蒼灰如風(fēng)，殘月之輝奄奄一息。而我

提前暴露了隱秘的想法

一切顯得不經(jīng)意，產(chǎn)生瞬間的疏離

一條公路要把我?guī)У侥膬?沿著燃盡的微光

沒有任何回答。我沿著原路返回時

公路和湖水已漸漸消隱在光與光的狹縫里

與銀杏修習(xí)愛情課

我在猜測

是什么人在自己的門前

種植男左女右的浪漫?

一千年后

后人用它們的枝干打了兩口棺材

痛苦的一部分已先期下葬

我們略去了馬拉松式的幸福和苦難

艷羨它們現(xiàn)在的樣子

——唇頸相抵，枝環(huán)葉抱

那一刻，仿佛相愛的是我們本身

我們在俗世中相愛

暫時忘掉了傷口和緩慢的腐朽

午后與東籬先生習(xí)詩

讓我們隨意安放

幽靜處，藤椅幾把、清茶一壺

光線疏離、輕如薄翼

你打開滿腹書卷

多數(shù)時間像暮秋靜養(yǎng)的老樹

交談不過是搖一搖葉子

吐出一小節(jié)舌頭

用特定的詞，用茶梗

擺放少數(shù)的時間

一些詞只能溶在茶里，飲下

一個安靜的下午

很快被我們重新發(fā)現(xiàn)

某個詞，在你手中一閃

暫且游走江湖吧

像懸壺濟世的老中醫(yī)

給它自由，給它局囿。將多余的割除

做一個玉琢匠吧

給它力，給它思想，給它疼

讓詞匯發(fā)出光澤

我在幾本詩卷里迷失

你說深刻或?qū)拸V

往低處，再往低處

深入，再深入些

你就能摸到詞語的骨頭

堆積

她并不和我說話，我們的

話題越來越少

隔著空氣

昨天，她幫我拔掉一根白發(fā)

我俯下身來

這一生，她賜我生，賜我乳頭和懷抱

我們是世間最親密的一對

她喜歡我拱在懷中，咬她的乳頭

夜里聽她唱歌

而現(xiàn)在，她很想多看我一眼

我卻在回避

她洗完一個星期的第二次澡

讓我看她背部的肉瘤

無意間，我看見那雙下垂的乳房

干癟了

我們都渴望把彼此抱在懷中

但這已經(jīng)不可能了

雪落下來

雪落下來

悄無聲息

覆蓋了馬路、樓房

很快覆蓋了整座城市

雪覆蓋了雪，也覆蓋了白

雪總有覆蓋不到的地方

比如雪落之時瞬間的思想

比如眼下這毫無起色的春天

比如一個人內(nèi)心小小的暗疾

此時

我內(nèi)心溫暖，一個心無怨恨的人

干凈地走在雪上

枯荷想著夏天的事

荷花想沒想過枯萎后下垂的樣子

想沒想過，干癟的臉面還會有人看

枯荷想沒想過夏天的事情?

它一定想過。我從它向下的目光中

窺出端倪

它想著淤泥中的一塊藕，藕斷絲連地想

然后把脖頸交給秋風(fēng)，吹斷蓮蓬

它這樣做，一定是想著夏天的事情

想花開、結(jié)果。魚依舊會來

輕舟會來，鷗鳥會來，人們也會來

湖水再次給出相框

——荷之妖嬈，死生如我?

湖水說話

冰凍的湖水會不會說話

它在使用腹語，一種事物間隱秘的語言

似乎覺察到了，風(fēng)——擦過冰面

慢吞吞改變季節(jié)的方位

湖水只給戰(zhàn)栗

像激憤的詩人閉上了嘴巴

無數(shù)個夜晚，平整的床單吹出褶皺

我聽見湖水說話，隱在風(fēng)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