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天慶
摘要:解池的經營源遠流長,其所有制在歷代大致以官控形態(tài)為主,至多在產權上有所放松,以利“豐產”。明代已出現商民自備工本參與生產的變革,在此基礎上,清代前期解池的產權進一步放松,演進為“畦歸商種”。施行“畦歸商種”后,解池成為清初恢復和發(fā)展較快的產鹽地之一。但是由于清政府的不斷加引和增課,最終導致了解池經營的周期性疲憊。在解池經營出現不可收拾的局面而又別無良策的情況下,“課歸地丁”改革又被提上了日程。
關鍵詞:清代前期;解池產權;畦歸商種 中圖分類號:K249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9864(2012)02—0033—06
明清時代的解池經營,由于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和生態(tài)環(huán)境,其生產、管理與別的鹽區(qū)有所不同,顯示出了明顯的地域特征①。。雖然清代鹽政總體上是承襲有明舊制并稍加損益②,但對于解池的經營,清初是在明代商民自備工本參與生產的基礎上很快演進到了“畦歸商種”,然而這一新的生產經營形式在清代前期的發(fā)展并不是一帆風順。何以如此,筆者認為有必要進行深入地探討。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筆者基于解池經營的地域特點并從“長時段”的視角來考量③,剖析如下:
進入國家時代以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解池被統(tǒng)治者攫為己有。榷鹽之利,始于有夏。此后,商因夏、周因商,直至明清,解鹽為地征之一,貢其所有,以資國用。解池的產權在歷代大致以官控形態(tài)為主,雖然解池在明代后期生產領域中加入了民營力量,體現了明代解池產權“管制”的逐步放松,但是到明代末期,解池的經營基本上還是采取官商同時澆曬的辦法。據明未清初人劉今尹所言:
采辦之法有二:一為宮丁撈采之鹽,一為商人撈采之鹽?!浇菘h額有丁口,每撈鹽十引,令商人納課三兩二錢,每引重二百斤,此官鹽也,皆用引也。④
順治元年(1644年)十月,河東“方出湯火”,由于階級矛盾與民族矛盾的激化,清政府此時的主要精力正集中于戰(zhàn)爭的需要,關注的重點是鹽課的多少①。因此對于解池的經營,依然一仍明舊。生產組織以官營為主,強迫鹽丁進行徭役性生產,就額定鹽引仍征四十萬道②。。據《清世祖實錄》順治二年五月甲辰條載:
河東鹽額課銀一十二萬四千九百余兩。故明給宣、大、山西三鎮(zhèn)宗祿軍餉。今應解京庫。其給引之法,河東地遠,勢不能先納銀而后領引,應先解紙價,后按引納課,舊例可循。至河東地方,去年十月方出湯火,祈以順治二年春,定期征解,以蘇商力。其撈采之法,均宜仍舊。惟是山西太原府,汾遼沁州欲行票鹽,似非劃一,當如山東例,革票行引,以信令甲,而除私販之弊。③
由上所述,大致可以了解順治六年前清廷對于解池的經營政策。
然而,由于明末清初戰(zhàn)亂頻仍,解池畦地的鹽丁到明末時就只剩下四百多名了。清政府接管時,解池生產已處于十分蕭條的狀態(tài)。現實的情況對于清政府來說,已經很難繼續(xù)依靠鹽丁來維持純粹的官營生產④。鑒于此,當時就有要全面地吸收民營力量來參與生產,以解燃眉之急的改革動議,并開始了招商準備。順治六年,晉南反清義軍攻占運城,進一步打擊和破壞了清政府對解池的經營,官營池鹽生產實在難以為繼。在這樣的形勢下,從順治六年起,清政府不得不在明中后期已出現的商民自備工本參與生產的基礎上,在生產領域實施了“畦歸商種”這一新的改革方案。據《初修河東鹽法志》載:
順治六年畦歸于商。按課六錠分畦一號,一號注一商名。原額畦地四百八十五號:東場二百四號,中場一百四十二號,西場一百三十九號,中場向有腳道一百五十丈,東西池涯各有無礙余地,商人續(xù)有開治。東開東無礙二十七號,中開腳道十二號,西開新簽鋪三十三號?!渤晌灏傥迨咛?。⑤
清在明制的基礎上,池區(qū)分為中、東、西三場,共分曬鹽畦地五百五十七號。當時規(guī)定“畦歸商種”的具體措施則是:第一,曬鹽由場商經理自行澆曬。據雍正《山西通志》卷四十五45《鹽法》載,鹽丁是“視其澆曬之能否,給以工食之多寡”,由場商出資自由雇覓。第二,產品完全由商人作為商品,按照一定的手續(xù)出賣,即由政府指定富戶充商后,商人向政府交納鹽課領取鹽引,然后運鹽到指定地區(qū)銷售,商為世襲專商,各有引地,不得相互侵越。
在劃分畦地的基礎上,“畦歸商種”的首要問題就是招商。承平之際,解池鹽商有五百余家,但至明末,兵荒迭至,又兼池遭水患,鹽花不生者數年,遂至商人凋敝消乏至百余家。于是在順治六年畦歸商種前,曾用兩年的時間做招商準備。
順治四年御史朱鼎延始以招商分引為請,招得商人張永盛等二十六名,六年御史劉達又招商人馬興等二十三名,十年御史劉秉政、運使陳喆又招得商人董教等一百一十余名。至此商數充足,引課皆有商人承認。⑥
清政府所招之商,主要是運城、安邑兩城和其它地方的商人和富戶,大概有四五百戶。由于畦地所有權仍屬國家,商人只能按納錠數種畦,“或一家而有數十錠,或一家而止有數錠,且有一商名而數人朋充者。”①。清政府規(guī)定“無錠名不得為商”,采取了較為嚴格管制措施②。
解池生產由官營改為商辦后,初期商人既經營解鹽的生產,又經營解鹽的運銷。后來,隨著生產和運銷業(yè)務的擴大,商人“乏致遠力”,不得不資小販運賣。商人在清前期又分化為專事運銷的商人“運商”和專事生產的商人“坐商”,這就進一步推動了池鹽業(yè)運銷的發(fā)展?!坝赫辶觊g,土販盡革”,運商包銷了全部引地,坐商、運商完全分立,各司其事,部分商人由兼事生產,演變?yōu)閷iT支配生產的坐商③。。
坐商、運商分立后,鹽課改由運商向政府交納,由于納課按錠,錠自畦出,引以錠分,而錠課原為坐商交納,故錠名為坐商之名,引為坐商所領之引,清政府規(guī)定:“無錠名不得為商,無錠名不得干與鹽業(yè)?!雹?所以,運商是頂坐商之名行銷,故需付給坐商“借名行銷之資”,稱銷價銀,作為坐商澆曬之資。計每錠付銷價銀二十四兩,畦一號為一百四十四兩。坐商享有銷價銀,這是清政府在生產領域對坐商畦地占有權的進一步放松,而專事生產的坐商實際上脫離了政府的錠名。同時,由于部分坐商經營失敗,坐商中也產生了分化,于是出現了“有商荒畦”或“無商荒畦”。當時的巡鹽御史碩色所見荒廢現象是:“池鹽皆賴畦地澆曬而成,臣勘查河東三場鹽畦共五百五十七號,見今澆曬熟畦止三百五十四號,荒不澆曬者二百零三號,內無商而荒者九十三號,有商而荒者一百一十號?!雹荨?另一鹽官王又樸所見也是“一望荒煙蔓草,鹽無顆?!雹?。。
為了保證鹽課收入,清政府曾對一些資小力微無力澆曬的坐商,允許呈明緣由,經批準后,將畦地租于運商,或租于同畦伙商。這是當時清政府對無力澆曬坐商的變通之法,然而這一舉措卻開啟了畦地的公開典鬻。有司管制的逐步放松,加劇了解池經營的混亂。可見進一步探索生產領域的調整是必要的,為恢復解池的生產能力,到雍正六年(1728),鹽政碩色對新墾畦地作了如下處理:
如商人中愿有此畦地者,應令補還工本銀兩,即將此池給為伊業(yè)。⑦
雍正十二年,鹽運司為“杜詐偽而絕訟端”,對“原報部錠商,每錠隨用印票一張,令其永遠執(zhí)照”。其錠票式如下:
鹽運使程,為特設隨錠印票,杜詐偽而絕訟端。照得商人之有畦錠,猶農家之有田土。家道盛衰無常,典賣勢所難免。但河東諸商中有等無賴之徒,盜典盜賣,指錠誆騙,重復影射,爭訟無休者甚屬不少。揆厥所由,總緣各商立約授受,止憑中說合,并不經官經照,以致不肖之輩,通行欺騙,詐偽百出。再四思維,唯有發(fā)給印票之法,方能永杜其弊。今本司捐資刻板刷印,開填字號,持號鈐印,分給原報部錠商。每錠隨用印票一張,令其永遠執(zhí)照。如遇歸并典當,以及取贖原錠,務將印票同契券一并交收。倘無印票,徒立私券,日后爭訟事發(fā),除不準外,仍以重復作弊,通同騙詐,從重治罪,等因。呈詳兼管河東鹽政察院陜西布政司楊,蒙批:如詳。照式印給。有錠各商仍將給發(fā)過日期,并花名數目造報繳票式存查。蒙此。公行刷印給發(fā),永遠遵照無違。須至票者。
右給某場某鋪 限商人某執(zhí)照①
這是有司從立法上,對畦地所有權的進一步放松,亦是商民參與經營中之處理權進一步擴大的表現。但就根本而言,當時的畦地的所有權仍歸國家,即“畦地原系官產”,“買賣必須隨時呈明”,“查明方準更名注冊”②。。然而,由于銷價銀只問有無錠票,而不問有無畦地,所以持有錠名者就可以得到銷價銀。于是,“有食利之徒,空典錠名,更有不肖坐商,重復典賣”③。此處所設錠票只是變成了一種流通的權利憑證,結果是“食銷價者不知畦地何人,曬畦者不問銷價歸于誰手”④。更引人注意的是,作為管理者的河東鹽運司為了“坐享銷價銀”,也向商人購買錠票。以上這些管理上的混亂使得解池在以后的經營中情況更加復雜。此點有待資料的進一步發(fā)現和相關知識的進一步完善方可闡明,此處存疑。
從以上敘述可見,清代解池“畦歸商種”這一經營制度的實施,較之明代的商民自備工本參與生產,又有了新的放松。這里的主要表現為兩點:一是池鹽生產由官辦的徭役性生產和商民參與生產,變?yōu)橥耆缮倘私洜I的生產;二是產品分配由官府直接掌握,變?yōu)橛缮倘税凑找欢ㄊ掷m(xù)出賣。
施行“畦歸商種”后,解池成為清初從戰(zhàn)火中恢復和發(fā)展較快的產鹽地之一。雖然最初的發(fā)展勢頭很好,但是由于清政府的不斷加引和增課,最終還是導致了解池經營的周期性疲憊。
王慶云在《熙朝政紀》卷七《紀河東鹽法篇》曾指出:“本朝以來,引課歲額沿革增損之數,實潞鹽利病之大源?!?清廷不顧實際情勢而追求“裕課”,必然導致鹽商的困乏。而鹽商不甘困乏,又必然提高鹽價以求補償。官鹽價高,則又必然產生私鹽,從而激化了社會矛盾。在乾隆八年之前,解鹽“成本之輕重視池鹽之豐歉,賣鹽價值長落隨時,無一定也”⑤。也就是說鹽價由商人掌握。但由于商人的任意抬價,又導致了私鹽的盛行和食鹽消費者的強烈反對。如乾隆八年(1743年),河南靈寶就發(fā)生了一起因抬高鹽價而引發(fā)的反抗事件⑥。當時鹽政吉慶認為:
鹽價未經報部,向為州縣官自為權衡,議減議增,稍有未協(xié),非虧商累課,即抬價病民。⑦。
所以,清政府不得不于乾隆八年和乾隆十年兩次核定鹽價,“蓋就彼時現行賤價定為長額”⑧,不得隨意更改。這一定價,為保護消費者的利益、遏制私鹽,進而保障鹽課歲入,有一定的意義,但是在引課不減,市場物價和經營成本增加的情況下,單純地限定鹽價,無異于限制商人的營利,這就不可避免地帶來短斤缺兩之后果。商人相率作偽,攙沙短稱,民間購一斤之鹽,僅得半斤之用的現象,產生了與“裕課”、“恤商”、“杜私”、“利民”背道而馳的局面。
據乾隆二十一年鹽政西寧《會議鹽價酌增一厘疏》所陳:
河東鹽池屢歉,加之上年雨水過多,刮曬多費,成本較昂,以到商力日絀……臣等固難強其出售,且恐本虧力乏,暗摻硝堿,于民食轉有未便,甚或商力不支,引課虛懸,所關匪細。①
由此可見,意在“利民”的定價措施,反而導致于民食有礙的后果。因為河東定價而鹽法病,且使“商人不支,疲敝日甚”,所以嚴重地影響了“裕課”。所以清政府為尋求“恤商”辦法,又于乾隆二十一年多次加價,借以補貼鹽商,但價日益增,而鹽商仍以疲乏,河東鹽政轉以價貴又啟私販之弊??梢姛o論定價“利民”,還是加價“恤商”,都無法扭轉解池經營的頹勢。而從乾隆二十二年起解池又連遭水災,更是雪上加霜。據當時的山西巡撫塔永寧奏:
河東鹽池歲供山、陜、河南三省民食,近來連年缺產。今歲春夏雨多,池鹽倍歉,僅產七百余石,尚不敷配補上年未銷額引。②
面對解池的歉收,河東鹽政薩哈岱請將乾隆二十三年引課,分作五年帶征帶銷。朝廷也“念各商現在不能充裕,……將河東乾隆二十三年額余課引官務等項,照上年之例,分作三年帶征帶銷,以紓商力?!雹?乾隆四十年,朝廷又“念該年場價未平,其小鹽池六處,甫經開采接濟,所得贏余,未能補足前兩年歉收之數,商力不無拮據?!瓕那皶涸龆妍}價,再行展限三年,俾轉運益資充裕?!雹?但情況并未有多大改觀,乾隆五十二年,明興奏《收獲鹽池數目及配運事宜》一折稱:
河東大小鹽池,今歲春間,開工治畦起,至秋后停工止,共收刮鹽二千一百六十六引,不敷鹽三千三十三名五十二引。查明實系五六七等月,陰雨較多所致。請照例在于積年存余陳鹽內撥補。⑤
池鹽歉收導致的是場價提高,給運商的配運帶來了致命的打擊。雖有“配運”、“帶征帶銷”、“展限”等措施,但還是出現了“商多告退”的局面。此時充當經營解鹽運銷的鹽商,已然成為一種負擔。于是乾隆二十五年有“舉報富商”以替乏商之舉;乾隆四十一年有“五年更換”輪流充商之舉;乾隆四十一年有“停止更換,仍改長商”之舉,但諸多舉措,仍是硬性攤派,王慶云在《熙朝政紀》卷七《紀河東鹽法篇》中對此的總結是:“屢經調劑,而總無良法”。故而可以說,歉收也是專商制在解鹽運銷上無法繼續(xù)的一個重要原因。
上述表明,解池經營中引課的不斷加增,鹽價的不斷增高,產量的不斷歉收,交織在一起,導致了鹽商的疲乏,使解池經營出現不可收拾的局面。
考察清代前期的解池生產,可以發(fā)現:入清以來,解池生產專事畦種,這與當時的生產力發(fā)展水平是相適應的,是一套極為有效率的方法。在這種情況下,如果繼續(xù)強迫鹽丁進行徭役性的官營生產,將會阻礙解池生產的進一步發(fā)展,影響“裕課”、“利民”兩大目標的實現。因此,在明代商民自備工本生產變革的基礎上,清初演進為“畦歸商種”這種新的生產經營形式極為符合生產的實際情況。但是,由于統(tǒng)治者的貪婪及管理不善,解池的生產并沒有得到持續(xù)的發(fā)展。清政府雖采取了“定價”、“加價”、“換商”等保護措施,但均無成效。這不僅影響清政府的鹽課收入,而且有激化社會矛盾的危險。從“裕課”這個角度來看,清政府是在別無良策的情況下,才不得不把“課歸地丁”改革提上了日程。從長時段來看,解池經營中“畦歸商種”的出現,也可以說是解池經營管制強化與放松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
(責任編輯周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