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我看來，關(guān)于讀書的目的，宋代的詩人和蘇東坡的朋友黃山谷所說的話最妙。他說：“三日不讀，便覺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他的意思當然是說，讀書使人得到一種優(yōu)雅和風(fēng)味，這就是讀書的整個目的，而只有抱著這種目的的讀書才可以叫做藝術(shù)。一人讀書的目的并不是要“改進心智”，因為當他開始想要改進心智的時候，一切讀書的樂趣便喪失凈盡了。他對自己說：“我非讀莎士比亞的作品不可，我非讀索福客儷（Sophocles）的作品不可，我非讀伊里奧特博士（Dr·Eliot）的《哈佛世界杰作集》不可，使我能夠成為有教育的人?！蔽腋艺f那個人永遠不能成為有教育的人。他有一天晚上會強迫自己去讀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讀畢好像由一個噩夢中醒轉(zhuǎn)來，除了可以說他已經(jīng)“讀”過《哈姆雷特》之外，并沒有得到什么益處。一個人如果抱著義務(wù)的意識去讀書，便不了解讀書的藝術(shù)。這種具有義務(wù)目的的讀書法，和一個參議員在演講之前閱讀文件和報告是相同的。這不是讀書，而是尋求業(yè)務(wù)上的報告和消息。

在中國，常常有人鼓勵學(xué)生“苦學(xué)”。有一個實行苦學(xué)的著名學(xué)者，有一次在夜間讀書的時候打盹，便拿錐子在股上一刺。又有一個學(xué)者在夜間讀書的時候，叫一個丫頭站在他的旁邊，看見他打盹便喚醒他。這真是荒謬的事情。如果一個人把書本排在面前，而在古代智慧的作家向他說話的時候打盹，那么，他應(yīng)該干脆地上床去睡覺。把大針刺進小腿或叫丫頭推醒他，對他都沒有一點好處。這么一種人已經(jīng)失掉一切讀書的趣味了。有價值的學(xué)者不知道什么叫做“磨練”，也不知道什么叫做“苦學(xué)”。他們只是愛好書籍，情不自禁地一直讀下去。

那么，什么是讀書的真藝術(shù)呢？簡單的答案就是有那種心情的時候便拿起書來讀。一個人讀書必須出其自然，才能夠徹底享受讀書的樂趣。他可以拿一本《離騷》或奧瑪開儼（OmarKhayyam，波斯詩人）的作品，牽著他的愛人的手到河邊去讀。如果天上有可愛的白云，那么，讓他們讀白云而忘掉書本吧，或同時讀書本和白云吧。在休憩的時候，吸一筒煙或喝一杯好茶則更妙不過?；蛟S在一個雪夜，坐在爐前，爐上的水壺鏗鏗作響，身邊放一盒淡巴菰，一個人拿了十數(shù)本哲學(xué)、經(jīng)濟學(xué)、詩歌、傳記的書，堆在長椅上，然后閑逸地拿起幾本來翻一翻，找到一本愛讀的書時，便輕輕點起煙來吸著。金圣嘆認為雪夜閉戶讀禁書，是人生最大的樂趣。陳繼儒（眉公）描寫讀書的情調(diào)，最為美妙：“古人稱書畫為叢箋軟卷，故讀書開卷以閑適為尚?！痹谶@種心境中，一個人對什么東西都能夠容忍了。此位作家又曰：“真學(xué)士不以魯魚亥豕為意，好旅客登山不以路惡難行為意，看雪景者不以橋不固為意，卜居鄉(xiāng)間者不以俗人為意，愛看花者不以酒劣為意。”

關(guān)于讀書的樂趣，我在中國最偉大的女詩人李清照（易安，1081—1141年）的自傳里，找到一段最佳的描寫。她的丈夫在太學(xué)作學(xué)生，每月領(lǐng)到生活費的時候，他們夫妻總立刻跑到相國寺去買碑文水果，回來夫妻相對展玩咀嚼，一面剝水果，一面賞碑帖，或者一面品佳茗，一面?？备鞣N不同的版本。他在《金石錄后序》這篇自傳小記里寫道：

余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后。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

甘心老是鄉(xiāng)矣！故雖外憂患困窮而志不屈?！谑菐装噶_列，枕席枕藉，意會心謀，目往神授，樂在聲、色、狗、馬之上……

（選自《林語堂文集》，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