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芳倩
透明魚公益實驗室對草根公益組織提供免費幫助的前提是,你得答應按我的規(guī)則玩。那就是,亮出你的每一筆錢的來源與開銷,做到財務透明
楊藝的任務,是每天主動找草根公益組織“聊天”。
“我們希望能為你們提供免費的幫助,包括免費的短信平臺、網絡宣傳、市場營銷、人員培訓和無償的資金支持等?!?/p>
電話那頭遲疑地反問:“真不收錢嗎?”
“是。不過,你們要承諾財務公開透明。每月做財務報表,并公布在網站上?!?/p>
說到這里,楊藝就會有點兒緊張。按照她的經驗,話到此處,對方很可能會沉默一會兒,干脆掛斷電話,或者問她“有什么目的”。她要苦口婆心地解釋,不是我調查你們,如果你們做到財務透明,也會增加你們組織的公信力,會讓你們的組織得到更多的籌款和幫助,何樂而不為呢?
楊藝是透明魚公益實驗室的成員。這個組織的發(fā)起人和資金捐助者叫趙修平。這個有條件地獲得幫助的游戲規(guī)則就是趙修平制訂的。有人問他,有條件的幫助還是公益嗎?他說,當然是,透明的機制能讓錢送到最需要的人手中,“這是中國公益組織中最欠缺的,也是最重要的”。
轉行慈善
時間回到2007年秋天。
從飛機上俯看,青海高原以及周邊茫茫的戈壁是土褐色的,空曠又神秘。降落下來的城市是西寧。
這是趙修平夫婦第一次踏上中國內陸城市的土地。
趙修平1976年從臺灣去美國留學,從加州伯克利大學畢業(yè)后留在美國硅谷創(chuàng)業(yè)。趙修平創(chuàng)辦了3家公司,均成功上市或者被收購。
2005年,他退休后成立了“趙修平夫婦公益基金”,開始另一份事業(yè)。
斯坦福大學亞裔肝臟中心主任找到他,說他們在中國做一個項目,需要資金支持。于是,趙修平捐出100萬美元,幫助青海的學齡兒童注射預防乙肝的疫苗,也由此開啟了他在中國內地的公益事業(yè)。
作為一個捐助者,趙修平對此項目是滿意的。但隨著他投入公益事業(yè)的精力越來越多,他的困惑和苦惱也多了起來。
同樣和斯坦福大學有關。2008年,一個甘肅女人的故事在美國華人公益圈子里流傳開來。她的孩子患嚴重的先天性心臟病,快兩歲了。受到美國一個基金會的幫助,她帶著孩子來到斯坦福大學醫(yī)院治療。當地華人為此展開了募捐,趙修平也是募捐者之一。因治療得太晚,病情太復雜,孩子最后還是去世了。
甘肅女人回到老家,把剩下的募捐款捐給了跟她孩子一樣的病童。她給美國這邊傳遞信息,甘肅這樣的病童非常多,急需得到救治。
趙修平主動負責起這個項目,在蘭州設立了小紅巾項目,救治患先天性心臟病的貧困兒童。他也從一個純粹的資金捐助者變身為項目的全程參與者。
小紅巾的啟示
從2008年開始,趙修平夫婦一年平均三四次到蘭州跟蹤項目進展。
趙修平發(fā)現,他很難要到完整準確的資料,即使拿到手,也看不懂。這讓他非常抓狂。這也是為什么他把透明魚公益實驗室變成大課堂,一步步,甚至是手把手地教人做財務報表的原因。
“我自己遇到了這么多難題,那我想別人可能也有跟我相同的情況。我希望把透明的機制建立起來,提高項目的公信力。”趙修平把財務信息濃縮在一張表里,月報、季報、年報,從資助人的角度出發(fā),希望民間草根公益組織提供詳細情況。
小紅巾項目是趙修平的試刀石,他懷著良好的愿望,同時也必須面對現實的落差。
病人的錢怎么花,這在美國一目了然,因為大家多用信用卡結賬,每一筆資金往來都留下了痕跡。中國民眾習慣用現金結賬,尤其是那些亟待幫助的貧困家庭。
這就給趙修平造成了困擾,“資金往來,誰拿了,拿了多少,不清楚”。由于程序的原因,蘭州的項目,被資助的先天性心臟病兒童家屬需要先墊付醫(yī)療費,等出院時由醫(yī)院統一結算,退還給家屬。
這是因為農村有了新農合醫(yī)療保險,國家可以報銷一部分。其余的部分,趙修平再按比例報銷。
那些住在鄉(xiāng)下的孩子的親屬,有時候會隔兩三個周,甚至一個月來醫(yī)院拿返款。有時候,則讓哪個恰好來蘭州的朋友捎回去。
但是結賬之后,誰在場,誰負責,誰簽字,都沒有記錄信息。
趙修平很反感這一點。
他堅持要有人在結賬后簽名負責。他還拿著名單,隨機家訪。他在一個鄉(xiāng)村里家訪時,發(fā)現得到資助款的數字和醫(yī)院提供的數字不太一樣,這讓他有點吃驚。
更有糟糕的消息,有工作人員說,有筆錢根本就捐錯了對象。
趙修平明白,在這么大的項目中,偶爾有差錯,可以理解。但不好的現象,必須杜絕,“我不是打個哈哈就能過去的人”。
從修改制度開始,趙修平一點點糾正項目的漏洞,同時把一家合作醫(yī)院擴展到兩家。這樣做,一方面擴大了宣傳渠道,另一方面形成了事實上的競爭。在兩家醫(yī)院中可能有相同的案例,這樣一對比,該花多少錢就大致有數了。
3年來,小紅巾項目一共幫助600多個先天性心臟病兒童做了手術。
但還有更多的人,需要后續(xù)的幫助。趙修平利用自己國外的網站,把這些孩子的信息發(fā)布出去。
但有個同樣的問題橫在他面前——如何讓外國人相信中國的這個項目。
“來自政府的規(guī)范是一種方法,但我不是政府,辦不到。此外,最好的力量是來自捐助方的要求。我們就通過捐助方來把要求講清楚。不是掏了錢就算了?!?/p>
2011年10月,30多家草根公益組織的代表聚集在北京,在他們的見證下,代表著透明制度的透明魚公益基金成立。這是趙修平來自小紅巾項目而高于小紅巾項目的期望。他愿意借此解決和他一樣的捐助人的疑惑,推動中國公益的透明化。
查賬
透明魚的名字,趙修平和相關人士討論了很久。
尚立富回憶,為什么叫透明魚?就是寓意看得見、摸得著,里面和外面都一樣。
“很多地方有兩本賬,內部一本,外面公開另一本。我們不希望如此?!?/p>
尚立富是北京師范大學社會發(fā)展與公共政策學院院長助理。由他牽線搭橋,透明魚公益實驗室落戶北師大。
透明魚公益實驗室實際上搭建了一個網絡社區(qū),在趙修平看來,就是一個公益教育的學校,一個培養(yǎng)草根公益組織的透明意識和制訂透明制度的平臺。
這也包含了趙修平的苦心,希望從中選拔好苗子,提供更好的持續(xù)的資源幫助。什么樣的公益組織會需要幫助和接受游戲規(guī)則呢?就是每年支出小于100萬元人民幣的公益組織。
“太大了,不需要我們的幫助,我們也很難改變他們的習慣。小的草根公益組織,更容易接納新的事物?!?/p>
實際上,可以把透明魚想象成一個大的“網上辦公室”,里面可以容納很多草根公益組織,它們在上面注冊、登錄、“辦公”。大家可以分享經驗,寫日志,學做財務報表。透明魚有專門的工作人員或志愿者為他們指導。
有人很快就接受了這里的引導。
楊藝記得,最順利的例子是一個幫助西北牧民購買牧羊犬的公益組織。她教他們拍照,篩選有信息的圖片。更關鍵的是,牧羊犬到底是給哪個家庭,花了多少錢,用的是哪個捐助人的錢,回購牧羊犬小崽花了多少錢,來自誰,一筆筆賬目的文字、圖片和數字,提供得清清楚楚。雙方合作很愉快。
但大多數楊藝接觸過的公益組織都默不作聲,不再和她聯系。
對中國草根公益組織來說,很多組織愿意捐助項目,但是不愿意捐助辦公經費。
哪個項目不需要人來執(zhí)行呢?這就導致了在很多組織的財務那里,項目經費和辦公經費分得不是很清楚。
財務透明是透明魚的底線。隨后,透明魚還會擔當起稽查的角色。細致到某公益組織如果登記買了一臺打印機,楊藝會讓對方上傳打印機的照片,然后上網比對價格。
信任
“透明背后是信任,彼此之間信任才可以合作?!边@是趙修平悟到的道理。
“官方公布的數據,中國草根公益組織有幾萬個,如果是民間的數據則更高了?!鄙辛⒏徽f。
當前,在透明魚注冊的公益組織有100多個,顯然,這是少數派。
但尚立富認為,公開透明是民間公益組織發(fā)展的趨勢。
趙修平不僅提出了透明的理念,而且拿自己開刀示范。
在透明魚的網站上,可以找到趙修平捐助的十多個公益項目,以及每一筆錢的由來和去向。
趙修平的角色在這里有兩個。
一個是中介,把透明魚好的項目推向海外,引導他們養(yǎng)成透明的習慣。
再一個是聚寶盆。如果能夠在透明魚里活躍3年,從關注、好友再升級到合作伙伴級別,透明魚就會跟對方簽訂協議。只要對方承諾尊重透明魚的游戲規(guī)則,透明魚則給他們一筆種子基金。
“說得長遠點,希望越來越多的公益組織從我這里畢業(yè),從而影響中國的整個公益環(huán)境?!壁w修平說。
(摘自《中國周刊》201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