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一一

張愛玲說過：“成名要趁早?！辈贿^這話完全不適合摩根·弗里曼。他生命中的前五十個年頭，所謂的事業(yè)也不過是在百老匯與電視熒屏上小有名氣而已。等到1987年演電影獲得認可，竟已到了知天命之年。他扮演的角色不下二十種，極少重復，亦正亦邪——不論是工人、囚犯、還是律師、警察，抑或未來世界的美國總統(tǒng)，反差判若霄壤，每一次他都力圖還原電影中人最真實的生活，他將他的每個角色都表演得淋漓盡致，出神入化。就是這樣一位大器晚成的戲精，不得不以爺爺?shù)纳矸?，開始建立自己的黃金配角威望。他幾度佇立于奧斯卡前，最終獲得奧斯卡終身成就獎，成為離奧斯卡最近的人。他的電影就好像是美國的一部編年史，能在他的電影里看見美國那個遙遠的世界，不同的力量在他的角色里交鋒，歷史、政治、理想、本能與宿命，它們共同交織出美國當下社會最準確的集體意識。

電影膠片轉(zhuǎn)動，轉(zhuǎn)過他的光影歲月。他的全部能量都在演技里。他一米八七的大個，背有點微微的駝，臉上滿是丘壑一般的皺紋林立，仔細看去，他好像一出來，便是人到中年。他應該有年輕的時候，只是他好像一出來就已是壑壑深紋，一副鄭重而謹慎的樣子。

他的電影總是用一貫冷峻節(jié)制的鏡頭與角色保持一種恭敬的距離感。他用自身的表演講述戰(zhàn)爭，暴力，政治與社會問題，鏡頭前的他從容自如，娓娓而來。一切無比自然，卻又都在他的掌控之下，這種清晰、廣闊得游刃有余的視角在電影膠片上顯得非常迷人。

對于每個角色，他輕輕擦拭浮在角色上的塵埃，讓人們看見角色的真實生活。他扮演的角色差別非常多樣，不下二十種，極少重復，正邪兼顧?；蚴枪と恕⑶舴?，或是律師、警察，抑或是未來世界的美國總統(tǒng)，他將每一個角色演繹得淋漓盡致，出神入化，都打上了屬于他摩根·弗里曼深深的烙印：他可以是監(jiān)獄里一個善良而樂觀的囚犯，也可以只是一個熱情、忠誠而善解人意的司機，或者是加入威嚴的警署的他，他所呈現(xiàn)的仍迥異于一般的警察，寬厚、溫情，不乏睿智。他將自己的特定品格流入到每一部戲里。這是偉大演員的共性——他們扮演了一百個角色，卻是一個人向一百個層面的投影——只有一個“本我”，一種生命的氣質(zhì)。當然，還有一些偉大的演員，在忘情的表演當中融化了“本我”，以至一百個角色具備一百種氣質(zhì)。他說，那些沒有遇見過的角色，才讓他更加渴望。

他的早年生涯平淡無奇。他出生在田納西州的孟菲斯，他排行第四，家中最小的一個。父親是理發(fā)師，母親是清潔工。父親在1961年不幸死于肝硬化。一下子失去家庭支柱的摩根家庭不得不顛沛流離，那一種生活的窘態(tài)成為摩根心里頭的一個疥瘡，怎么洗也洗不掉。很小很小，小摩根就開始懂得責任，八歲那年，為了能讓母親少洗一桶衣服，他自告奮勇到臺上表演，是為了掙那五美元。當他表演完拿到那五美元，他臉上浮現(xiàn)的是一種過分的懂事，這份懂事讓人感動，當他媽媽拿到五美元時，熱淚滾滾。從此后，他跟戲劇開始真正的結(jié)緣。

他對表演一直都是熱血沸騰雄心勃勃。然而生活并未向他綻放驚艷的一面，而是步步設置障礙，步步艱難。上個世界的好萊塢依舊“以白為貴”，充滿了種族歧視主義。

他受了挫，所以1955年，即使非常有名的杰克森州立大學向他拋來橄欖枝，給予他部分戲劇的獎學金，但他拒絕成為學校一員，而是轉(zhuǎn)身加入部隊，選擇成為美國空軍的一名技工。從部隊退役后，他遷居洛杉磯，找了一份平常的工作——在洛杉磯社區(qū)大學中工作。但他念念不忘他的表演夢想。當初他一個勁地想要遠離，而當真正的遠離時他又分外懷念。

他笨拙地尋找戲劇前途。直到1967年，他才有了首次在百老匯演出的機會。當他得到這個機會當夜，他失了眠，當天天念日日念，牽腸掛肚，當真正到達眼前，卻好像失了真。第二天百老匯的歌舞劇《我愛紅娘》當然會非常成功，因為他那么些遠離戲劇所積攢的熱情與憧憬全都到這一部歌舞劇里頭去了，不出彩都難?！段覑奂t娘》理所當然地成為了他登上戲劇舞臺的敲門磚，之后的四五年時間中，從音樂劇、現(xiàn)代劇到莎翁名劇，處處都能瞥見他的身影，他也憑借腳踏實地的努力終于在百老匯創(chuàng)出一番名號。

1971年他轉(zhuǎn)投電視圈，路途并不順暢，并未引起圈中關注。這一低潮就是十年。十年里他有過心灰意冷的時刻，酗酒，流淚，失望，放縱。但后來他讀過中國的一本書是講佛經(jīng)，他吸納其中的精髓，認識到生命中的許多東西是可遇不可求，刻意強求的得不到，而不曾被期待的往往會不期而至。人得在如何處境下都要擁有一顆安閑自在的心，一切隨緣，順其自然，不怨怒，不躁進，不過度，不強求，不悲觀，不刻板，不慌亂，不忘形，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之外，在戲劇上他始終要求自己熟稔各種劇情與場景的閱讀和消化能力，為以后做準備。其實他并不知道自己能否有一日冒出尖來，但路就是得這樣走的。天不負有心人，終于十年之后，弗里曼開始逐漸綻放自己的光輝，剛開始只是一抹，后來就像月夜星辰分外明亮。他在許多劇情片中擔任配角，長相老成不得不頻頻以睿智長者身份出現(xiàn)，這竟然成為他的標簽。

他逐漸地參與到一系列大牌電影中，《為戴茜小姐開車》與黑人司機、《光榮》與挖墓穴的工人、《不可饒恕》與西部槍手、《肖申克的救贖》與囚犯瑞德、《七宗罪》與老警察、《冒牌天神》與上帝、《百萬寶貝》與拳擊館的看門人……他所出現(xiàn)出來的，總是具備一種獨特的氣質(zhì)——源自他的骨髓和靈魂：善良、成熟、正直、堅定、沾染著市井味的智慧，以鍥而不舍的樂觀主義心態(tài)直面幽暗的世間，在關鍵時刻——尤其針對那些毛茸茸的青年——能給人以柳暗花明之啟示。

他的光輝即使在還是輕輕一抹時，奧斯卡就已經(jīng)注意到了他。在《浪跡街頭》中他所扮演的黑社會惡棍讓他首次獲得了奧斯卡最佳男配角的提名。雖然結(jié)果有點遺憾，他并未拿到小金人，但這一成功也徹底讓他把精力從戲劇轉(zhuǎn)向了電影。而《為黛西小姐開車》直接改變了弗里曼的人生軌跡——在1990年第四十七屆美國電影金球獎上，他贏得了金球獎歌舞/喜劇類最佳男主角的獎杯，并獲得了奧斯卡最佳男配的提名。時機還未到最成熟，但其實他已經(jīng)超越了奧斯卡的標準，有關他的表演，無可挑剔。

奧斯卡注意到他，卻并未真正寵溺于他。而是設置一點小小的挫折給他。奧斯卡要那顆星星，那陰影中的失落轉(zhuǎn)換為另一種歡樂，在日月的運行中姍姍來遲，于午夜升起，再次出現(xiàn)在天空。這是另一種更為深遠的愛。他懂得，并更加地努力、投入。在《肖申克救贖》里，他聽到那句臺詞——“有些鳥注定無法被禁錮，因為它們的羽毛是如此美麗！”，他竟有點熱淚翻滾，在眼眶里，他眨著眼睛怕它破。這句話就好像是說他，摩根·弗里曼。

他希望有那么一天，就像作家約翰所寫的那樣“一個春天的早晨，五只天鵝排成一排飛過上空，向北方迸發(fā)——一列駛向拉布拉多的‘直達快車。比起在棲息地見到它們，眼前這幅景象更令人振奮。它們在我心中吹入一陣清風，好像一首詩中一段華美篇章。那巨大的翅膀上下拍動，多么輕柔；借著春風的鼓舞，它們飛得多么從容自在。

直到2005年，他終于迎來了人生的最頂峰，在《百萬美元寶貝》中憑借退休拳擊教練斯凱普，終于拿到了已錯過三次的小金人——奧斯卡最佳男配角。之后他又再次站上演藝生涯的福地——金球獎的舞臺，領取終身成就獎這一至高榮譽。同時他也獲得美國電影學院頒發(fā)的第三十九屆終身成就獎，成為迄今第二位獲得此榮譽的黑人影星，被美國電影學院譽為“美國的瑰寶”。那只鳥兒終于飛向了制高點。他得到了應有的珍愛。

也許在夜破時分，四下無人，他也會閃現(xiàn)一兩個念頭，如果這些榮譽來得更早一點，那么我的人生也許會是什么樣子呢？

其實誰知道呢？人生總是在不可預設里，瑣碎而親昵。命運總是不動聲色地設下一個又一個謎局的幻象，是夢境，也是游戲；是鬧劇，也是朱紅色的喜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