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圖
一
“五一”長假。
記者秋走下汽車,白花花的陽光撲面而來,一陣暈眩讓他瞇上眼睛,眼前飛起一篷篷黑的星星。秋想,這就是強烈吧,北方強烈的陽光。這種強烈不是南方的天地間所能感受到的,南方永遠的綠色吸收了強烈,于是只剩了陽光,那陽光是溫柔的和煦的。北方不同,北方干硬的黃土地是白的顏色,很少能吸熱。秋想象,如果站在一個尖形的坑中,或許會被聚起的陽光燒焦呢。
北方的陽光白得強烈,熱得也強烈。沒走出十步遠,秋的額上已滲出茸茸細汗。這才是陰歷的三月底,他從小生長在北方,滿以為北方還是微寒的暮春,誰知太陽烈得已仿佛盛夏了。秋擦擦額頭上的汗,發(fā)愁地向高遠處麻點一樣的賁家溝走去。
一個人也沒有遇到。
十幾里路一個人也沒有遇到。
漸近村邊時,秋簡直有些懷疑這村中是否還有人居???這是一個三幾十戶人家的小村莊,左面一道梁,右面一道梁,兩道梁像兩只手掌合攏一樣將這小村莊拱于中間,村背上是一片稀稀疏疏的楊樹林,村里這院一株桃,那院一株杏,都已花褪殘紅,綠綠地吐出些細碎的葉片來,卻更增加了村莊的死寂。
地點是打問好了的,應該不會錯。下車前秋問車上的人,賁家溝該怎么走?連問幾個人都擺手搖頭,好像聽不懂他的話。秋急得鼻子上出了汗,大聲說,賁(bi),家(jia),溝(gou),知道嗎?秋這樣一急,車上人都用怪怪的眼神看他,女人則紅了臉別轉頭。一個三十多歲的鄉(xiāng)村教師樣的人,笑模笑樣了給他糾正,你問的是賁家溝吧?“賁”(ben)不是逼(bi),你讀錯了。這個字兩個音,古代有虎賁中郎將,賁家溝就是虎賁的賁。接下來那人問他叫啥名字,他說我叫秋(qiou),秋天的秋。那人說,你叫秋(qiou),秋天的秋,你找賁(bi),賁家溝的賁,是吧?
一會兒ben,一會兒bi,秋大聲問,到底是ben,還是bi?
教師樣的人也大聲說,是ben,不是bi。
車上的人最初靜默著,只有他倆在說話,等他倆說完后,車上靜默了幾秒鐘,接著哄堂大笑。一車人都笑得打跌,愛害羞的女人們掩了嘴,吃吃地飛紅了臉。秋并未受到感染,覺得他們這樣認真了神情,小學生讀拼音一樣“其衣歐”秋的,“波衣”賁的對話也實在可笑,這使他想起一個山西同行講的笑話,說他們那里土話入聲字很多,比如小麥的麥讀如“蜜”,北京的北讀如“鱉”,小學老師教拼音時也不以為錯:麥(mai),割小蜜的蜜,北(bei),鱉京的鱉,教得津津有味。
教師樣的人很嚴肅地看著秋,看得秋不好意思地笑了,這才探過身子來耳語般問他,你到賁家溝干什么?秋還沒想出該如何回答,那人卻用更低的聲音說,你可千萬不要對我說你是記者,去采訪黎路順。一句話說得秋嘴巴大張,眼睛像魚珠似的快跳出來。他這次出來,已經(jīng)是十分小心謹慎了,從裝束到舉止盡量普通,而且一下飛機就直奔長途汽車站,到了汽車站找到Y縣的班車就上,一路上閉目養(yǎng)神,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說話??墒菦]想到,和他說話的第一個人就識破天機,知道了他此行的目的。那人見他不回答,就抽回身去不再理他,把頭仰靠在座椅背上,也是一副閉目養(yǎng)神的樣子。
山里的公路很不平坦,班車像患了癲癇似的,有時能把人顛一尺高,東倒西歪,又一次顛起的時候,那人從座上顛了出來,一把抓住了秋的手。手松開時,秋發(fā)覺自己手里多了一個紙團,是一片揉皺的香煙盒紙。車行駛平穩(wěn)后,秋悄悄撫平了看,是一幅到賁家溝的草圖,在公路哪個地方下車,下車后路過哪些村莊,有多少里路,都標得清清楚楚。秋感激地抬起頭看那鄉(xiāng)村教師樣的人,卻只看到一個頭發(fā)稀疏,露出黃土豆色頭皮的后腦勺,至下車,那人都一直靠在座椅背上打盹,秋連個感激的眼光都不能給他。
二
秋在村口遇到的第一個人是個又老又丑的女人,穿一身黑不黑、灰不灰、藍不藍的對襟夾襖,頭戴一頂有帽舌的男人帽,若不是披在帽外面灰白的長發(fā),還有那無須干癟的嘴,秋幾乎把她認成男人了。秋問她,這是賁家溝嗎?她怪怪地上下打量著他,然后點點頭,喉嚨里咕嚕了一聲。秋被她打量得渾身起雞皮疙瘩,定了定神又問,你們村是不是有個叫黎路順的,去他家怎么走?老女人忽然變了臉瞪著他,秋以為她耳背,就一字一頓大聲重復著黎路順三個字。不料他話音還沒落盡,老女人就像條挨了一棍子的狗,吱兒地尖叫一聲跑了,邊跑邊回頭張望,一下子沒了蹤影。
秋原來就知道,要打聽黎路順家的住處會有一定困難,但沒想到會有如此激烈的舉動,他為難地望一眼老女人逃去的方向,繼續(xù)往村里走。他尋來繞去,在街上已走了一個多鐘頭,又先后碰到三個人,都和那老女人一樣,一聽他說出黎路順三個字,就一溜煙地跑沒了蹤影。
在棋盤樣的街上走,秋無論走到哪家門口,都會看到街門的門縫里夾了一兩個南瓜樣的腦袋,他一站住問話,忽然就是一聲門響,腦袋像被切掉一樣,消失在門里了。秋想如此下去,一輩子也不會有結果的,而他的時間只有七天,他不能耽擱。既然不能耽擱,就必須改變策略。秋很快轉動腦子,調(diào)動那比光速還要快萬倍的思維力,很快就想出這樣幾條計策:第一,躲在偏僻處,等人過來,猛地沖出去將他截住,堵在墻角,問黎路順住哪里,讓他想跑都跑不了。第二,隨便闖進哪家人家,問黎路順住在什么地方,這樣的好處至少有二,一是進了他家,看他再往哪里跑?二是,或許還碰巧闖進黎路順家里呢。第三,先不找黎路順,而是找村長,找到村長后再讓他幫找黎路順。秋斟酌一番,比較了幾條計策的優(yōu)劣,得到了第四條計策:既然村里人都談黎色變,那么就先不談黎,光是找村長,找到村長也不談黎,慢慢引導他自己談出來……
想到這里,秋聽到有人稱贊,此計大妙,就這樣決定吧。秋吃了一驚,茫然四顧,村街上卻空空蕩蕩的,連條狗影都沒有,唯一可能發(fā)出聲音的是他自己的嘴巴,可奇怪的是,他的嘴巴并沒有發(fā)出聲音。這種事發(fā)生過多次了,秋雖然感到奇怪,但也沒往心上放,一方面見怪不怪了,另一方面他還要辦更重要的事,根本沒工夫去怪。
此計果然大妙。
中午時分,當秋在一個墻角堵住一個姑娘,說他是省里下來的人,專門來了解村民自治的問題,讓姑娘領著去找村長時,姑娘嚇得失去血色的臉馬上泛起了紅潤,灼灼地看了他一眼后,竟主動把一只手塞到他手里,垂下睫毛說,只要你不找黎路順,誰都不會跑。你要是怕我也跑了,就緊抓著我的手。秋被弄得不知所措,抓著姑娘的手仿佛抓著一團火,立刻灼出滿身的汗水。秋嘴里說,既然這樣,你就一定不會跑,拉著倒可以不必。但還是拉緊了姑娘的手,一邊走一邊為自己辯解,還是拉住點保險,要不你跑了我再堵誰去?姑娘媚了他一眼,手指不安分地摳起秋的手心來,摳得秋腳下像踩了棉花,頭上像喝了二斤老酒,一個勁想把姑娘摟到懷里親吻。秋發(fā)現(xiàn)自己的企圖后,趕緊暈暈乎乎告誡自己,可不敢犯錯誤啊,更不能在這里犯錯誤……
村長家住得十分遙遠,姑娘領著秋翻上翻下,左拐右拐,走過一條街又一條街。秋幾次問姑娘,村長家怎么還不到?每次姑娘都說快到了,可就是走不到??纯慈找哑?,疲累使秋終于失去耐心,他使勁攥了一下姑娘的手,你再拉著我兜圈子,我可就對你不客氣了。姑娘尖叫一聲,掙扎著被秋緊攥的手,跺了一腳說,你這人不識好歹,不和你玩了,你想找村長就去找吧,這就是他家。說著,拉著秋走進一個新修起不久的二虎頭磚碹街門,一進門就喊,爹,有客人找你。
弄了半天,原來這姑娘竟是村長的千金!
秋這一驚非同小可,像丟一塊燒紅的鐵一樣丟開姑娘的手,轉身就要逃走??墒莿傄话文_,就被一個人堵住,怎么,拉了我姐姐半天手,就想不明不白地溜走?門兒也沒有!秋抬頭一看,是個體格強壯胖乎乎的半大男孩,十五六歲的樣子,站在兩層的石頭臺階上,比他高出半頭。秋又急又窘,正尋覓著地上可有條縫鉆進去,屋里一聲威嚴的吆喝,小七,快領客人進屋來,不要逗客人了。阮小七閃開身子,推了秋一把說,村長讓你進去呢,你自己進去吧。不過我告訴你,你可要弄清楚,攔你是我自愿的,跟我姐姐毫不相干。
三
有人說,在一個村子里,最好找的人家就是村長家。秋同意這種說法,他后來也一直這樣認為:在村子里,一般說來,你只要找到村長家,辦什么事都比沒找到村長家要好辦得多。賁家溝的村長叫阮劉子,卻并不同意這種說法。
阮村長坐在燒得滾燙的石板炕上,一只手摳著赤腳丫子上老皮厚厚的的腳氣,一只手扛著一桿三尺長的旱煙袋,嘴里舒服地咝咝著,反駁人們和秋的謬論,那純性謠言。他斷然說,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一說你就明白了。從前,我們這里沒有村長,沒有村長并不是說就真的沒村長,真正的村長是支書,支書是一把手,一把手是啥意思呢?一把手就是一只手把住了天,就是一手遮天。三光者日月星,三才者天地人,天一地二人三。一是什么?。恳痪褪翘?,手把住天還不是一手遮天?支書一手遮天了,有村長沒村長還不是一樣的?所以,那時候村長不是選,是上面和支書指派的,上面說張三你當村長吧,張三就當了村長。上面又說,李四你當村長吧,李四就又當了村長。不是人們想的那么復雜,一點也不復雜,就球這么簡單。那時候呀,村里簡直就找不到村長家,誰是村長?。课沂菃?,我啥時候當村長了?你即使找到村長本人,村長本人也會這樣問你。后來,上面覺得那樣做太簡單了,村長簡直就是支書的一個影子,有村長等于沒村長。上面便召集老百姓說,村長從現(xiàn)在開始不指派了,由大家來選吧,你們看張三怎么樣?好,大家都同意,那候選人就是張三了,于是村長就選上了張三。上面又說候選人是李四,于是李四又選上了村長。聽起來大張旗鼓的,其實還是那么簡單。那時候,村里最好找的人家還是支書家,而不是村長家。再后來嘛,具體說,也就是如今,最好找的人家可能是村長家了,但是你找不到村長,要辦點事反而比找到村長要好辦得多。為甚呢?因為老百姓不聽上面的話了,上面指定了的候選人沒選上,沒指定的候選人反倒選上了。這樣一來啊,你想想,上面會支持你嗎?上面既然不支持村長,甚至還反對村長,你找村長辦事還會好辦嗎?這是第一。第二嘛,大家選了村長,可是并沒有就因此免了支書,支書可不是人們想選就選,想免就免的。支書是上面指定和委派的,上面指定和委派的支書,當然不聽村民們選出來的村長的話了。他不聽村長的,村長要聽他的還好說,村長要不聽他的呢,那就辦不成事了,你要這樣干,他偏要那樣干,你要向東,他偏要向西。你說,村長辦事能好辦了嗎?
阮村長說,所以說我和村支書較勁已經(jīng)較三年了。三年前,上面說是要搞村民自治,讓選村長,村民們就選了我。村民們選了我,我就得為村民們辦點事,過去村干部胡吃亂攤派,賬務不公開,我要前任村會計交出賬簿來,公開賬務??纱鍟嫴坏唤毁~簿,連村里的公章都不交,說公章一直都在支書那里。我去找支書要公章,支書讓我去找鄉(xiāng)里,說如果書記、鄉(xiāng)長讓他交,他就交。我去找書記、鄉(xiāng)長找了一年半,可一年半里,連書記、鄉(xiāng)長的一根毛也沒見上。鄉(xiāng)里的人告訴我,書記、鄉(xiāng)長天天日理萬機,忙都忙不過來,哪是我一個屁大的村長,想找就能找見的??晌也恍胚@個邪,越見不上越要見,哪怕他們?nèi)绽硎f機,我也要找到他們,我找遍了縣城和鎮(zhèn)上所有的歌廳、舞廳、桑那、美容、洗頭、泡腳等等他們可能日理萬機的地方,結果還是沒找到,我這個村長還是個沒有公章的村長。官憑印,虎憑山,村長沒印還算村長么?
這時,東屋里忽然有人插話,爹,你是村長,你已經(jīng)有印了。
一聽那說話聲,秋就知道是那姑娘,他被領進屋后,姑娘一直在東屋和她母親忙飯。村長的房子是那種一堂兩屋的房子,這種房子的格局在北方的山村已有幾千年歷史了,在黃土崖上打進一孔窯洞去,兩側各挖一個門,然后向兩側發(fā)展,各自再打出一孔窯洞來。中間的一孔安了門,是堂屋,是客廳,兩側的兩孔只有窗戶,是廚房,是臥室,也就是東屋西屋。村長的房子是磚瓦房,但還保留著窯洞那樣的格局。秋和村長坐在西屋里,那姑娘要是不走動,他是看不到的,只能聽到母女倆說話,并且是用方言交談,他一句也聽不懂。
村長威嚴地咳嗽一聲,楚楚,你少說一句,人販子也不敢賣你。
楚楚回嘴,我是不是說錯了?要不,我把你的印給人拿出去?
村長更威嚴地咳嗽一聲,好啦,好啦,這鬼女子!
接住先前的話頭,村長告訴秋,他從去年年底才成了正式村長,也就是說,他實際上才當了半年不到的村長,因為去年年底他才有了自己的大印。他請秋注意他所說的自己的大印,因為村里原來的大印仍然在支書手里,他這顆大印是自己刻的。官憑印虎憑山嘛,他有了自己的大印后馬上發(fā)紅頭文件,宣布原來的大印作廢。他這么一來,支書就亂了陣腳,趕緊發(fā)文件說他這顆大印是假的,原來的大印才是真的。但支書發(fā)文件不敢以村委的名義發(fā),只能以支部的名義發(fā),所以支書的文件只能是黨內(nèi)文件,發(fā)黨內(nèi)文件用村委的大印,這不是鬧笑話嗎?于是文件剛發(fā)出去,有人就指出了問題,弄得支書又把文件收了回去。可是這么一來,他就變被動為主動了,不用他再去找書記、鄉(xiāng)長,而是支書去找書記、鄉(xiāng)長了。書記、鄉(xiāng)長日理萬機,他找一年半都找不到,支書就能找到嗎?
村長阮劉子得意地笑著,像被滾燙的石板炕燙著了,笑得都流出了淚,一邊抹淚一邊說,我們現(xiàn)在是一國兩制啊,他管他的刮宮流產(chǎn),我管我的催糧要款。前些天,書記、鄉(xiāng)長忽然不日理萬機了,主動跑到賁家溝來找我,要我把刮宮流產(chǎn)也管起來,我對他們說,讓我管起來也行,但支書的舊賬必須交出來公開,他一天不交,我就一天不管,咱是村長,國策的事咱管不了。再說了,咱要都管了,要他支書干球甚?他不是還拿著村里原來的大印嗎?不是還掙著村里的補貼嗎?
阮村長的話引起了秋的興趣,他問村長是怎么想起一村兩制,另刻新印的?村長嘿嘿一笑,車到山前必有路嘛,一個大活人還能叫尿憋死?說著吆喝道,楚楚,飯還沒熟?客人都餓壞了。馬上就熟,楚楚答應道,別拿客人做借口,是你想喝酒了吧?村長對秋說,這鬼女子,她說飯馬上熟了,咱就準備吃飯吧。我先上趟茅房去,你去不去?
村長前腳一出門,楚楚后腳就從東屋蹦過來,拿抹布揩著飯桌,把嘴湊到秋耳朵上說,他哄你哩,刻新印是一個記者給他出的主意,他老想在別人面前耍聰明。說著,咬了秋的耳輪子一下,秋毫無防備,哎喲一聲,手撫著耳朵。
楚楚咯咯咯笑著跑過東屋去,對母親說,娘,咱家的貓咬客人耳朵了。
娘鼻子里哼一聲,咱家的貓哪會咬人,你才會咬人呢,小時候吃奶時,差點把我的奶頭咬下來……
四
記者秋坐在村長阮劉子家的炕頭上,和村長阮劉子碰了杯,手中燙著紅花的酒盅剛端到嘴邊,街門口就有人喊,阮村長在家嗎?
村長扭頭看了一眼窗外,哧溜一聲干了杯中的酒,抹一下嘴唇,邊下地邊對秋說你吃你吃,趿拉了鞋慌慌地出去了。秋從窗玻璃上望出去,只見街門口堵了兩個穿黑衣服的人,一看那兩人的形象,腦子里就閃現(xiàn)出卡夫卡小說中K的兩個助手。他心里一凜,想不會吧?消息這么靈通,馬上就跟過來了?
楚楚又端過菜來,順著秋歪著的腦袋,也看到了那兩個黑衣人。她放下菜說,不用怕,是縣礦管局的。秋扭回頭來,恰和楚楚的目光碰到了一起。楚楚臉一紅,說你要怕,我就攆他們走了?沒等秋回答,楚楚就叫一聲“四眼”。臥在西屋地下的黑狗四眼,一直頭枕著兩只前爪,表現(xiàn)得非常溫馴,這時耳朵一豎,呼地躍了起來。
楚楚說,咬去!
四眼便箭一般沖出去,趕在村長前面,向兩個黑衣人撲去。兩個人看著兇猛的四眼,幾乎同時喊一聲“村長”,掉轉身就跑。四眼并沒有去追,只是渾身的黑毛乍了,沖落荒而逃的兩個人,站在街門外汪汪汪地大聲咆哮。
村長不慌不忙地走出街門,在狗頭上拍了一巴掌,狗便平息了咆哮,搖著尾巴跟在主人后面。過了一會兒,狗和村長返回屋里,狗依舊頭枕著前爪,溫馴地臥在西屋地上。村長踢掉鞋爬上炕,對秋牙一齜笑道,你說怪球不怪,礦管局的人,我以為他們又管礦來了,誰知他們卻問來沒來個記者?莫非,記者也是煤礦、鐵礦、硫磺礦,要他們管不成?秋有些不明白,從玻璃上明明看到,狗趕在他之前,就把兩個人嚇跑了,只喊了一聲村長,怎么會問“來沒來個記者”?
村長卻全然不理會秋的感受,重新斟上酒說,楚楚,又是你唆狗出去的?
沒!楚楚在東屋高聲說,是四眼要咬他們,鬼頭探腦的,一看就沒安好心。
秋一邊和村長碰酒,一邊也覺得奇怪,自己怎么會被礦管局盯上呢?看來直奔主題不行了,便和村長天一句地一句閑諞起來,問村里有多少人多少地,這幾年收成怎樣?然后繞到正題上,問村里有沒有學校?學校辦得怎樣?村長對人口、土地、收成都爽快地作答,可問到學校就不爽了,拿筷子指著菜盤說,吃菜吃菜,喝酒喝酒??粗锖认乱恢丫坪螅艊@口氣道,夏記者,你好像姓夏是吧?好好好,姓夏就好。這學校的事嘛,你最好莫問了,咱村里是有座學校,不過這村里的學校嘛,也就是那么一座學校。我小時候念書就在那里念的,楚楚和小七也在那里念的。說到這里,村長吆喝,小七,你過來。
聽到父親吆喝,阮小七端著個大海碗,邊吃邊從東屋過來。
小七,夏記者想看看咱們學校,吃過飯你領他去看一下,去的時候帶上四眼。碰見人問起來,就說是你省城的表哥回來了。聽清楚了嗎?
小七說,聽清楚了。
秋放了心,既然可以看學校,那么黎路順呢?便試探了問,阮村長,咱們村有個黎路順么?村長被問了個愣證,一口菜噎在嘴里,眼瞪得老大,黎,黎什么?于是囫圇了嘴,問東屋的姑娘,楚楚,咱村有姓黎的嗎,好像沒有吧?
我不知道,你說沒有就沒有吧,你是村長,又不是我是村長。
這鬼女子,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什么村長不村長。
剛說完,村長又一拍大腿,噢,想起來了,好像是有,有個黎福有。說著又叫兒子,小七你過來。小七應了一聲,又從東屋過來,手里托著海碗,飯還沒有吃完。村長吩咐兒子,一會兒你引夏記者出去,站在五道廟那里,指給學校的地方,再指給你福有大爺?shù)脑鹤?,指完了你就回來,不要在街上瞎逛。回來還有事,記住了嗎?阮小七點點頭,三兩口扒拉完碗里的飯,把碗送到東屋里,返回來對秋說,走吧。
秋立刻跳下炕,背起裝有相機的背兜,跟著阮小七走到堂屋里,卻被楚楚堵住了。楚楚對弟弟說,爹不是說還有事嗎?那你就在家里做事吧,我領夏記者去。小七有些作難,嘟嘟噥噥要說什么,卻聽父親叫道,楚楚,你去就你去,你去也只能到五道廟,回來也有事呢。楚楚說知道了,回頭瞅一眼秋,還愣著干啥?走啊!
此時,太陽已經(jīng)落山,薄暮中,遠山呈一派黛青色,安謐而寧靜。秋遙望著起伏的群山,忽然有一種回到人類古老時代的感覺。這感覺很美,卻被楚楚打斷了。楚楚一出街門,就挑戰(zhàn)似的望著秋,伸出一只手說,還想拉嗎?秋下意識地將手藏到背后,臉上火燒了說,不了不了,你前面走,我在后面跟著,別給你家惹麻煩。楚楚卻倔了臉,一步靠過來,硬要與秋并排了走,說村長他怕,我又不怕。
秋敵不過,尷尬地嘆口氣,只好由著她。
賁家溝其實很小,抬腿間就看到了五道廟,街上并沒碰到幾個人,間或有一兩個擔水的,顫著肩上的扁擔,水從桶里潑潑灑灑出來。趁街上沒人的功夫,楚楚往起踮一下腳,把嘴附到秋耳邊,鼻息撩撥著秋的耳根,秋以為她又要咬自己耳朵了,本能地偏了偏頭。楚楚撲哧一聲笑道,我又不咬你,看把你嚇的。隨即佯裝生氣了,把臉捩到一邊說,本想和你說件很重要的事,不稀罕就不說了。一聽很重要的事,秋趕緊討好地拉住楚楚,你說你說,我洗耳恭聽還不行?楚楚卻甩開他的手,死活也不說了。
楚楚領著秋并沒在五道廟停留,而是在廟前的一條小巷口轉了彎,七拐八繞的,在另一個小巷口停下。楚楚隱身在墻后頭,指著對面一個破敗的街門說,那就是你要找的地方,黎路順家。然后,又指著另一個方向說,學校在那面,路的盡頭處。交代完以后,扭頭就走。秋還沒反應過來,楚楚已一晃不見了。
秋茫然不知所措,像蒙著眼捉迷藏一樣,耳邊響起村長的聲音,這鬼女子!
他不知道這世上,是不是真有這樣一個鬼女子?
五
鬼女子自然是有的,記者秋之所以犯迷糊,是因為他喝了村長的村釀的燒刀子酒,腦筋被燒得有些暈暈乎乎了。不過鬼女子也可能沒有,因為記者秋眨眼工夫,她就從他面前蒸發(fā)了。這倒不單是因為這村巷七拐八繞,繞得人摸不著頭腦,委實是她消失得太突兀了。然而鬼女子還是有的,因為就在記者秋剛要走出巷子時,一眼就看到從黎路順家出來兩個人,你道那兩個人是誰?就是那兩個穿黑衣服的礦管局的人。
秋頭皮一乍,趕快閉住氣縮回巷內(nèi),等兩個黑衣人頭碰頭地遠去了,他才長吁一口氣,相信了那鬼女子確實存在過。他現(xiàn)在隱身的地方,就是剛才鬼女子指給他黎路順家時所站的地方。這堵墻斜進三十度去,還有半截殘墻遮擋,隱身在這個地方,黎路順家的街門看得清清楚楚,而對面卻看不到這里有人藏著。秋小心翼翼地走出巷口,回頭看看隱身的地方,不由地學著村長的語調(diào),說了一句“這鬼女子!”
鑒于兩個黑衣人剛剛離開,秋決定與他們南轅北轍,先到相反方向的學校去看看。他看學校目的很簡單,僅僅看看而已。趁天還沒有黑透,或許還可以拍幾張照片。學校其實就在附近,朝著楚楚所指的方向,連五十步也沒走,就眼前豁然一亮,在一片開闊地上,一圈殘缺不齊的矮墻,圈著孤零零的一排老房子。那些房子,報紙上報道的沒錯兒,一看就是上世紀五十年代蓋的,墻壁上殘存著的標語,還有“大躍進”的模糊字樣。學校“五一”放假,也沒有住校看門的,校園里黑乎乎的,不見一絲燈光人影。
秋繞著學校外圍轉了一圈兒,在風雨剝蝕的后墻上,果然看到幾條一寸多寬的裂縫。他從背兜里掏出相機,打開閃光燈,給那幾條裂縫拍了照,然后翻進校園里,扒在一間間繃了化肥袋、塑料膜的教室窗戶上,朝里面看了半晌。心里不禁一陣酸楚,在這樣的學校,這樣的教室讀書,農(nóng)村的孩子真苦啊!他想想自己同樣的北方老家,用扶貧款蓋起來的明亮寬敞的學校,心頭醞釀起逐漸的憤怒,黎路順沒錯,黎路順何罪之有?
被憤怒燃燒的秋,忘記了顧忌,從學校里翻出來,在矮墻外調(diào)好焦距,嘩嘩地打著閃光燈,拍下五六張學校全景照。然后收起相機,大踏步向黎路順家走去。他已經(jīng)不再懼怕那兩個黑衣人,哪怕在黎路順家里碰上他們,他也要堂堂正正地完成自己的使命。
黎路順家的院子,在暮色下看起來盡管年久破敗,但仍是一個完好的四合院。三間正房,三間西房,都是磚瓦結構的。其余兩間東房,兩間南房雖有些差池,房頂是灰泥的,卻也青磚包墻,青磚馬頭??吹贸觯斈晔且粋€殷實的小康之家。
四面房門緊閉,院里異常寂靜,秋站在院當央問,有人嗎?
沒有!從西房里傳出一個蒼老倔強的聲音,告你們說我啥也不知道,告你們說我啥人也不見,你們老來纏磨我干甚!
秋循著聲音踏上臺階,小心地拉開西房的門,走進黑咕隆咚的屋里,腳下有些不知深淺地站穩(wěn)后,只見炕上坐著一個黑乎乎的人。嘴里噙著桿旱煙袋,煙鍋里的火一明一滅,映出一張核桃似的臉。福有大爺,秋輕輕喚了一聲,然后自報家門,聲音逐漸高起來,說他是南報集團的記者秋,專門從廣州過來,是為黎路順申冤的。聽了他的來意,煙袋里的火晃了幾晃,他想自己的這一招湊效了,不料老人卻說,記者記者,全是你們這幫記者弄得我不得安生。接著,一陣吭吭的咳嗽,咳嗽罷又說,申冤申冤,申得我孫子都進精神病院了,還要申冤……
等老人平靜下來,秋一字一句道,我們是大報,全國很有影響的大報,中央首長都看的。只要我們報紙登了,你孫子就冤有頭了。
老人重新裝上一鍋煙,劃根火柴點著,吸溜了幾口說,皇帝看也沒用,我啥也不知道。你硬要找的話,就找我兒子孫子去吧,他們在醫(yī)院。
什么醫(yī)院?
告你說精神病院嘛。
說過了,老人悶頭吸幾口煙又道,先在地區(qū)精神病院看,說我路子得了精神病。后來又轉到省城去了,說是怕你們記者打擾路子看病。再后來啊,我也不知道了,他們已半個月沒回家了。要找你自己去找吧,我啥也不知道。
天完全黑了下來,窗玻璃外的天幕上閃爍起一顆顆金黃色放著芒刺的星星。屋子里變得更加黑暗,黑得讓人心里發(fā)毛。秋大半天站著,雙腳都些發(fā)麻了,他竭力睜大眼睛,尋找著電燈的拉線。黑暗中,老人猜出了他的心思,唉嘆一聲說,你不用瞎找了,電燈早就切了。錢全給路子看病了,哪還點得起電燈。
老人下起了逐客令,你還是走吧,要找找他們?nèi)グ?,我啥也不知道??汕锊⒉桓市模罄线h從廣州跑來,難道就這么走了?多年的記者生涯,早練就了他的耐心,不達目的絕不罷休。他掏出手機來,借著手機的亮光說,大爺,那油燈呢,我給你點上?
老人吃驚地望著秋手中的手機,剛要張口說什么,屋外突然有人吆喝起來,福有大爺,你在家嗎,怎么黑洞洞的不點燈?
楚楚!
秋心頭掠過一陣喜悅,他看到彎腰駝背,在炕上坐作一團的老人,立馬換了個人似的,直起身子來,朝窗外連聲應道,這就點,我這就點。說著,抓起手邊的火柴,啪地給秋扔過來,說油燈就在躺柜上,快點上,趕快點上。
等秋劃亮火柴點著燈時,楚楚已經(jīng)站在了地當央,手里拎著一個北方山區(qū)農(nóng)村常見的送飯籃子,籃子上蓋著一塊白底子藍條紋的毛巾。楚楚見秋點亮了燈,就把籃子放到炕上,對老人說,福有大爺,你還沒吃飯吧?
一時間老人手忙腳亂,先說自己吃了,又說自己沒吃,向后欠欠身子,讓出一片炕頭來,要楚楚炕上坐。你這是又給我送飯來了?楚楚說肯定嘛,要不你一個人懶得做。我家今天來稀客了,我娘做了油糕。楚楚指指躺柜邊站著的秋說,稀客就是他呀。說著噘了嘴,不情愿地嘟噥道,還有兩個礦管局的,也在我家吃飯。秋聽了一怔,那兩個人居然沒走,晚上又到村長家了,看來是聞見腥味了。
楚楚一邊揭過籃子上的手巾,拿出盛了飯菜的盤碗,一邊親熱地說,我娘叫我趁熱給你送來,說你肯定又沒吃飯。這壺酒呢,是我爹給你的,春寒夜涼,讓你喝點好睡覺。
看著香噴噴的飯菜,老人眼里涌上了淚光,楚楚啊,你娘你爹好人呀,自從路子出了事,我吃你家多少飯了……
哎呀,福有大爺,不就是點飯嗎?快別說了,趁熱吃吧。楚楚將筷子遞到老人手里,回頭看了一眼秋說,這個人么,村長吩咐了,是下鄉(xiāng)的記者,今天就派到你家住了,一會兒讓小七把被褥送過來。
住吧住吧,只要你說話,你爹你娘說話,咱家有的是住處。老人拿起筷子正要吃,突然想起了什么,忙招呼秋,來來來,你也吃上點,喝上口酒。
不等秋客套,楚楚就搶過話去,他吃過了,酒也喝過了。我爹說了,記者就是問事的,他一會兒問你什么,只要你知道的,你就說給他。那倆礦管局的住我家了,村長正和他們喝酒呢。黑夜我讓四眼看著他們,他們不會狗逮耗子的。
說到這里,楚楚咯咯咯笑起來,對干在那里的秋說,說你吃過了,就真吃過了?你吃的是中午的,可這是晚飯呀,那油糕是為你做的。說著變戲法似的,又從籃子里拿出一雙筷子來,叫秋跟老人一塊兒吃。秋忙搖手道,不吃了,不吃了,中午吃的還沒消化了。
楚楚擱下筷子,走到躺柜邊,拿胳膊蹭著秋說,真不吃了?
秋說,真不吃了。
楚楚端起躺柜上的燈,悄悄對秋道,你可記住了,我爹是我爹,村長是村長,知道嗎?然后扭著身子,將燈放到炕頭上,在炕沿邊坐了,手托著腮幫看老人吃飯。秋仍站在那里,望著楚楚生動的女兒身,感到百般的溫馨安寧,在心里嘆道,老百姓啊,我北方農(nóng)村的父老鄉(xiāng)親!
老人吃完飯,阮小七抱著被褥過來了,把被褥丟到炕上,對秋說這是給你蓋的,村長安排你在這里住。然后對坐在炕沿邊的姐姐說,快收拾碗筷回吧,村長讓我保護你。楚楚起身一邊收拾,一邊嗔怪弟弟,我又不在這里住,你著什么急你,催命鬼似的。
阮小七冷不丁地說,你就想找個城里人,一看見城里人就腿軟了。
楚楚一下窘得臉通紅,看看炕上的福有大爺,又溜一眼秋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啥時候想找城里人了?說著,在弟弟背上擂一拳,你就會胡唚,天天起來胡唚,巴不得我嫁人。我偏不嫁,氣死你個小祖宗!
看著姐弟倆在地下打鬧,福有老人呵呵一笑,想找城里人好啊,誰不想找個城里人?
六
第二天一早,記者秋告別了福有老人,離開了賁家溝。街上靜悄悄的,路過村長家時,他很想進去告別一聲,很想再見見楚楚,但一想到那兩個黑衣人,怕打擾了他們,給他們帶來不便,便戀戀不舍地沒有進去。
在福有老人家住了一夜,他已采訪到他想采訪的東西,雖然和他從報紙網(wǎng)絡上收集到的差不多,但還是有一些那些材料中沒有的內(nèi)情。
賁家溝的學校在普九檢查時,被列為危房建筑,上面說給一部分扶貧款,讓村民們集一部分資重新蓋學校??纱迕駛兊募Y款收齊了,上面的扶貧款卻遲遲沒有到位,都三年過去了,學校仍然是危房。這時候,上面讓搞村民自治,村民們就選阮劉子當了村長,阮劉子在競選中許諾,上任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重建學校。然而,舊村委卻一直拖著不交接,他讓公布賬目也不公布,他讓交出村民的集資款,也死活不交。后來,阮劉子才從知情人嘴里得知,集資款早讓村支書和前村委招待上面的人吃喝光了。阮劉子便去找上面,可一個要找的人都找不到,不僅找不到,還貼了一屁股的路費,實在貼不起了,就懶得再找了。
阮劉子不找了,半路里卻殺出個黎路順來。這小子十九歲了,仗著年輕氣盛,初生牛犢不怕虎,一次次找鄉(xiāng)里要扶貧款,找鄉(xiāng)里告前村委和支書的狀。鄉(xiāng)里對他說扶貧款根本沒撥到鄉(xiāng)里,讓他有本事到縣里找去,他就一次次到縣里找教育局。縣教育局又推說,扶貧款是某副縣長管著,讓他去找副縣長,他就又一次次去找副縣長。找得副縣長煩了,說他患神經(jīng)病,一見他來了就關上門,不讓他進辦公室,他就在外面死等著。一旦有人進副縣長辦公室,他就跟了進去,或者副縣長一旦出來,他就跟在屁股后面要扶貧款。找到后來,副縣長真被他找怕了,實在躲不過,他進了辦公室,就把他推出來,他跟在屁股后面,就把他推一邊。最后一次找罷,他終于絕望了,再沒去找那副縣長。
兩個多月前的一個早晨,縣政府大門口掛的牌子被人摘了,摘掉牌子的空白處,用紅漆寫下一行標語:“打倒貪官,清除腐敗”。
有人居然敢摘縣政府的牌子,這在縣里不啻是驚天大案,縣主要領導親自掛帥,一定要破獲這期別有用心,事關全縣和諧穩(wěn)定大局的案件。這時候,那位曾受黎路順不斷騷擾的副縣長提供了線索,一口咬定摘牌子的事非黎路順莫屬,于是公安干警出動,到賁家溝將黎路順一舉抓獲。
黎路順被帶回縣公安局審問,不料這黎路順看英雄傳奇看多了,要當硬骨頭革命英雄,任憑軟硬兼施,就是不承認他摘了縣政府的牌子。審問到最后,不但不承認,還破口大罵,罵審問的干警刑訊逼供,罵他們沆瀣一氣,是村支書和前村委的黑后臺。審問不下,黎路順就被送進看守所,在看守所黎路順絕食,一連兩天高燒昏迷,看守所怕出了人命,趕緊匯報局里,局里又請示縣領導后,將黎路順送到縣醫(yī)院治療。誰知黎路順高燒一退,頭腦一清醒,就拔掉輸液針頭,要找公安局的人拼命。公安局再次請示縣領導后,覺得這個人精神不正常了,于是將黎路順從縣醫(yī)院送到了地區(qū)精神病院。
縣政府大門口的牌子被摘,還寫下“打倒貪官,清除腐敗”的標語,這自然是人咬狗的新聞,吸引了四面八方的記者。報道一出,報紙紛紛轉載,網(wǎng)上競相評說,一時間輿論大嘩。為了平息輿論,縣公安局請來了公安系統(tǒng)的記者,重新作了報道,說以前報道嚴重失實,公安局從來沒有刑訊逼供,黎路順自己精神失常了,現(xiàn)在正在醫(yī)院接受治療云云。隨即網(wǎng)上又是一片熱吵……
秋所在的報紙也曾轉載,看到后來的報道后,報社為對轉載負責,這才派他下來實地采訪。Y縣對此事十分敏感,知道秋這家報紙向來厲害,不會輕易受后續(xù)報道蠱惑,一定會有所動作,便在廣州設了眼線,盯著這家大報的動靜。雖然秋借“五一”長假而來,但還是被縣里偵察到了,在村里不時派下人來,只要發(fā)現(xiàn)有記者來,就想方設法阻止采訪。派下來的人還放出風去,誰要接受采訪就有好果子吃,所以村里人對黎路順一事噤若寒蟬。
這些情況,一些是秋從福有老人口中得到的,一些是秋后來了解到的,比如負責審問的公安局副局長和賁家溝的支書是姑舅關系,和分管扶貧款的副縣長是連襟關系,但是真是假還有待進一步證實。
昨晚秋緊挨著老人,睡在黎家冰涼的石板炕上,老人終于敞開了肺腑,但思緒很不穩(wěn)定,說著說著就忘了,經(jīng)他提醒一下,才噢地一聲又想起來。仰望著黑乎乎的屋頂,老人的講述充滿哀嘆,最掛記的是醫(yī)院里的孫子,也不知病看得怎樣了。也就在這個時候,老人告訴了秋孫子住在省城哪家醫(yī)院,由父親和兩個姐姐陪護著(黎路順的母親幾年前已去世),此前之所以不告訴他,是自從事情鬧得沸沸揚揚之后,縣里的態(tài)度有所轉變,只要他們不告訴記者孫子治病的醫(yī)院,不再繼續(xù)鬧騰,事情就算到此為止,看病的費用由縣里全部報銷。孫子年紀還小,不諳世事人心,而他已經(jīng)七十多歲的人了,什么沒有經(jīng)見過,雖然覺得孫子冤枉,自己差點害一場大病,但胳膊終究拗不過大腿,他只能忍氣吞聲,讓一家人按縣里的意思來。
說著老人哽咽起來,用手搓抹著雙眼。秋本想問一下縣政府的牌子,還有那紅漆寫下的標語,到底是不是黎路順干的?如果黎路順真被冤枉了,那又會是誰干的呢?可是,聽著老人的哽咽聲,話到嘴邊他又咽了回去。
哽咽過后,老人突然轉換話題,深嘆口氣說,楚楚,那可是個好閨女呀!
此時夜已深,秋想老人轉換話題,是不愿再談了,便順著老人說,您說得是,楚楚是個好閨女。時候已經(jīng)不早了,大爺咱們睡吧。
可是秋并睡不著,下一步該怎么行動?思來想去,最后決定先去找黎路順,采訪完黎路順父子,再采訪他所在過的醫(yī)院,然后殺個回馬槍,重新返回Y縣來采訪那位副縣長,采訪那位公安局副局長。但他馬上又憂慮了,憑此次肩負的任務,憑一個記者的職責和良知,他的決定是完全對的,應該把黎路順事件追蹤下去,揭露事件最真實的內(nèi)幕,為黎路順申冤,還黎路順一個清白,給社會一個公平正義的交代??梢幌氲嚼先讼⑹聦幦耍辉冈偈軞馐芾?,并且把他當貼心人,把一切都告訴了他,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不是違背了老人心愿?如果將來無所顧忌地報道出去,又會給老人一家?guī)碓鯓拥暮蠊坷先艘患也贿^平頭百姓,面對的可是一方官吏啊!
聽著老人漸起的鼾聲,秋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眠。
一夜未睡好的秋,此刻背著背兜正站在村口路邊,瞭望最后一眼賁家溝,目光順著曲曲折折的街巷而去,尋找著福有老人的院落,尋找著阮劉子村長的院落。一想起夜里福有老人對楚楚的夸贊,想起楚楚的爽快、伶俐、動人來,秋就生出一種強烈的愧疚,他不該這樣不辭而別,不該不再見一面楚楚。就此一去,他不知道以后還再來不來賁家溝,還能不能再見到楚楚了?
正愁思萬端,一輛黑色的小車駛出村口,令秋毫無防備,這半天他也沒注意到。他感到小車來得蹊蹺,莫非是來追自己的?隨即,他看到村口不遠的山梁上,飄出一件粉紅的衣衫來,一看那衣衫他心里咯噔一聲,那不是楚楚嗎?他一下子似有所悟,掉轉頭就逃,想繞到一條岔路上,躲開駛來的小車。然而已經(jīng)來不及了,小車照直開過來,在他面前嚓地停下,昨天曾見過的一個黑衣人,從車上笑嘻嘻地下來。
請上車,老冬。那人走到車后,拉開后車門說。
怎么,你們要劫持嗎?秋僵持了說。
老冬,你說什么呀?那人滿臉不解道,是楚楚讓我們捎上你的,你是楚楚的表哥吧?秋一聽都明白了,忙緩和了臉說,是啊,我是楚楚的表哥。那人放聲大笑,那我叫你老冬你還發(fā)愣,還說我要劫持你?我還以為弄錯人了,把我也搞懵了。
于是告訴秋,昨晚他們在村長家住,把他給攆出去了,住在別人家里,很是對不起。今早他們要回縣里,楚楚說他也要到縣城,去看另一家親戚,可去找他吃飯時,誰知他已經(jīng)走了。楚楚說他這表哥當?shù)?,走也不打聲招呼,便叫他們追上他,把他捎到縣城去。因為賁家溝坐很不方便,搞不好走上大半程的路,才能搭上一輛進城的班車。
這鬼女子!
秋在心里感嘆道,楚楚這樣做看似危險,但是實際上安全,不會輕易引起他們懷疑。他回頭望去,楚楚還站在那山梁上,粉紅的衣衫被風張起,像一片淡淡的火似的。秋使勁地擺擺手,然后鉆進小車。鉆進小車后,他才發(fā)現(xiàn)另一個黑衣人坐在駕駛座位上,咧開嘴沖他一笑,說車門沒關緊,讓他把車門關緊了。
等外面的那個黑衣人上車后,小車呼地一下開了。那人在駕駛副座上坐定了,就掉后頭來問,老冬,你真姓冬嗎?我知道有姓夏的,姓秋的,但沒聽說過姓冬的。楚楚說你姓冬,我說不對吧,應該是董吧?可她說不是,就是姓冬,冬天的冬。
秋想,也許楚楚是胡謅的吧,可她胡謅對了,他的一個同事就姓冬,一個朋友也姓冬,便說楚楚說得沒錯兒,他的確姓冬,這個她還能錯了?
那人頓時瞪大了眼,真有這個姓?
秋說,如果你覺得沒有,回去查查字典。
那人哈哈笑道,查什么查,姓冬也好,不姓冬也罷,反正你是楚楚的表哥,也不是球記者,我們遵命就是了,一定把你捎到目的地。
秋說,如果我真是記者呢?
真是記者?那人頓了一下,又哈哈大笑,真是記者也捎你,誰讓你是楚楚表哥來,那鬼女子得罪不得,得罪了,我們再來了會唆出狗來咬我們。說著,把脖子伸長了,打量著秋放在后座上的背兜問,哎,老冬,楚楚說你這表哥在省城工作,一看行頭就不一般,就見多識廣。你說,我們干的是甚事?我們本來管的是礦,聽說這里有座煤窯自燃了,下來了解自燃情況的,卻讓我們偵察記者,只要記者在我們眼皮底下采訪了黎路順家的人就是失職,就要給我們處分。你說,這他媽的與我們有球相干,簡直是草木皆兵,還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嗎?
秋一本正經(jīng)了說,怎么不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你別胡說,保持社會穩(wěn)定匹夫有責。
那人也自覺漏嘴了,連忙點頭道,對對對,保持社會穩(wěn)定匹夫有責,還是您見多識廣。
秋轉而問,煤窯會還自燃嗎?
哎呀,怎么不會自燃?
見秋對煤窯自燃挺感興趣,那人表現(xiàn)得頗為激動內(nèi)行,像終于找到一個可以平等對話的機會。他說確切地講,是煤窯里的煤自燃。這一點兒也不稀罕,堆積在外面的煤會自燃,煤窯里的煤也會自燃。這自燃啊,主要是煤與空氣接觸發(fā)生氧化,一方面使煤的溫度升高,一方面又使煤的燃點降低,用不著點就自己著火了。給你咋球說呢,就和堵在壩里的水一樣,憋憋憋憋的,憋到一定時候就決壩,就呼隆隆暴發(fā)出來了。
噢,原來是這樣!秋點點頭,他想自燃,黎路順是不是自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