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一談
深夜時分,我在茶館見到了他。他曾是我媽媽的男朋友,在他之前,我媽媽談過兩個男朋友,但我知道,他是我媽媽最惦記的男人。
當媽媽向他提出分手的時候,我非常迷惑。媽媽很愛他,這一點千真萬確,自從和他相識相愛,我時??匆妺寢屪谏嘲l(fā)上,握著手機,笑著流眼淚,可是媽媽已經(jīng)談了三個男朋友,為什么到頭來總是以分手告終?
五天前,我打電話給他,希望能夠了解他們分手的原因,他說一言難盡,沉默許久之后掛斷了電話。當天傍晚,我發(fā)去短信,再次表達了想和他見面深聊一次的意愿,他這樣回復我:有時候,相知比相愛更重要。我繼續(xù)發(fā)信息:我想幫助我媽媽。他沒再回復,可我一直在等待。
今天上午,我終于接到他的電話,于是就有了這次茶館夜談。媽媽不知道我和他見面,這已經(jīng)不重要。去茶館的路上。我回味著媽媽對我說過的話。“他是一個細心的男人,我很信賴他,”媽媽這樣說,“每個女人,都離不開安全感,信賴一個男人能讓一個女人更女人?!眿寢尩脑捵屛倚纳H唬眢w里陡然升起一絲涼氣。我很清楚,在我的生活里,至今還沒有一個男人值得我信賴。
我們在茶館最里面的桌子旁坐下,屋里光線昏黃,客人不多,古琴悠遠的音律在低聲飄蕩。我循聲望去,隔著竹簾,發(fā)現(xiàn)一位古裝女子正在彈奏,再仔細端詳,發(fā)現(xiàn)她的手指在琴弦上熟練滑動,眼睛是閉著的,臉上的神情疲憊而呆滯。
我點了一壺普洱,他給自己點了兩瓶啤酒,等他合上酒水單,我對他說:“謝謝?!彼α诵Γ统鰺熀?,抖出一根煙遞給我,我沒有伸手去接?!澳銜闊煟銒寢屨f的?!彼^續(xù)說道。我淡淡一笑。我會抽煙,只是不習慣在陌生人面前抽煙——他雖然曾是我媽媽的男朋友,但我不了解他,不了解的人自然是陌生人。
他點上一根煙,狠抽一大口,把煙憋在口腔里,大約過了十幾秒,兩股煙才從鼻孔里緩緩冒出——他在沉思,他嘴里的煙也在沉思吧。我還是第一次看見男人這樣抽煙。
“我們之前好像只見過一面。”他說。
“見過兩面,”我說,“一次在醫(yī)院,我媽媽住院你來探望,還有一次是在街上,你和我媽媽逛街,我看見了你們?!?/p>
他點點頭,似乎在回憶那天逛街的場景。服務生把普洱茶和啤酒放在桌上,他給我倒上一杯茶,然后打開瓶蓋,呷了一大口啤酒,舌頭不停地舔著上嘴唇。他看著我,欲言又止,似乎等我喝完第一口茶后他才會接著說下去,可我忽然想喝啤酒。我拿起酒瓶,可是啤酒太涼了。他拿走我眼前的啤酒瓶,揣在懷里暖起來。細心的男人,我媽媽說得沒錯,他剛才的舉動能讓我看見媽媽感動時眼角的淚水。
“你媽媽讓我?guī)湍阏疫^男朋友。”他笑了笑,笑容很認真。
“謝謝?!蔽艺f。
一股失落的情緒在瞬間包圍了我。我閉上眼睛又睜開,思緒忽遠忽近,我和媽媽都是需要男人的女人,我們都在各自的生活圈子里尋找著,可是彼此之間幫不上多少忙。
“你媽媽是個好人。”他說。
我點點頭。
“她也是個情感豐富的女人?!彼f,慢慢喝了一口啤酒。他扭頭看向窗外,我以為他看見了熟人,也把目光移過去。我看見冰凍的窗戶;外面的雪還在下,雪花里的霓虹燈光像妓女疲憊的眼神。
“你媽媽會忘掉我的?!彼粗巴庹f。
“她忘不掉?!蔽艺f。
他轉(zhuǎn)過眼神,瞇上眼睛。
“讓一個女人愛上你,然后又離開她,是不是很殘酷?”我說,望著桌上的煙盒,拿出一根煙在手里旋轉(zhuǎn)。他沉默不語,從懷里拿出啤酒瓶,倒了一杯推到我面前。我喝了一口感覺整個身體變濕潤了。
“是你媽媽提出的分手。”他嘆口氣。
“她很愛你,為什么要提出分手?我想知道?!?/p>
“我來見你,不是想撇清自己?!?/p>
“你愛我媽媽嗎?”
“我不太習慣說‘愛這個字,但我忘不了你媽媽?!彼麌@口氣,用力握緊酒瓶,身體向后緊靠著椅背。
我知道,男人常用這句話減輕自己的心理負擔。我看著他,說:“請你說實話,你是真心愛我媽媽嗎?如果真心愛過,我媽媽會舒服些,至于今后能不能承受,怎樣承受,那是她自己的事!”我的情緒忽然激動起來。遠處的古琴彈奏中斷片刻又繼續(xù)。
他看著我,定定地看著我,說:“真心愛過?!?/p>
“你真心愛我媽媽,為什么不去挽留?”
“我挽留過?!?/p>
“真心挽留?”
“你不了解你媽媽……”他似乎在喃喃自語。
“我想她是一個被感情多次傷害過的女人?!?/p>
他垂下眼簾,滿含深意地說:“你媽媽非常疼你?!?/p>
“我知道。”
“這些年,你媽媽很不容易?!?/p>
我當然知道媽媽這些年很不容易。
“如果你真想幫助你媽媽,請別激動。你應該明白,在這個時代,愛上一個人和遺忘一個人的時間速度越來越一致,我很慶幸,我和你媽媽都是過來人,知道該如何面對情感。我可以告訴你,我們之間沒有欺騙?!彼o靜地看著那縷迅速飄高的灰藍色的煙霧。我沉默不語。他撥開飄到眼前的煙霧,繼續(xù)說:“你知道女人和女人的區(qū)別嗎?”
“什么?”我瞇起眼睛。
“女人和女人的區(qū)別就在于對男人的態(tài)度,”他意味深長地說,“女人和女人的區(qū)別就看她離不離得開男人。”他的話穿透煙霧鉆進我的耳朵。
“你是說……我媽媽是個離不開男人的女人?”我皺起眉頭?!?/p>
“這是你媽媽的原話,是她親口告訴我的?!彼币曋?,等著我打破眼前的沉寂。茶館門被推開,又進來兩個客人,他們帶進來一股寒風。我忽然有些迷惑,但我知道媽媽是個缺乏安全感的女人。
“你想幫助你媽媽。找對方法才行,”他用手指摁滅冒煙的煙蒂,眼睛盯著黑黢黢的煙灰缸,“人生就是方法論?!彼f。
“我們要討論哲學問題嗎?”我說?!澳愕降紫胝f什么?”
“我不想傷害你媽媽,也不想傷害你?!?/p>
“傷害我?”我搖搖頭。
“看來你真不了解你媽媽?!?/p>
“難道你比我更了解?”
“你也不了解你自己?!?/p>
“請把話說明白點,好嗎?”我大聲說道。
茶館服務生走過來,輕聲說:“小姐,請說話小點聲,謝謝。”
他嘆口氣,雙手緊握,胳膊肘放在桌上,一字一句地說:“你也不了解你的爸爸。”他瞇著眼。表情開始嚴肅。
“我是不了解他,我也不想了解他?!蔽艺f。我承認,說這話時我的內(nèi)心非常平靜?!皠e把他攪合進來行嗎?我三歲的時候他就和我媽媽離了婚,我對他壓根沒有記憶!”
“你對你爸爸也沒有感情?!?/p>
“可以這么說,怎么了?”
我下意識地掰斷了手里的香煙。他喝完瓶中酒,一邊在桌上慢慢滾動酒瓶子,一邊指著我手里的半根香煙,緩緩地說:“我和你爸都愛抽這個牌子的煙?!?/p>
“你以前認識我爸爸?”
“十天前認識的?!?/p>
“請別開這種玩笑?!?/p>
“沒開玩笑,是你媽媽告訴我的?!?/p>
“為什么老提起他?”
“因為他是問題的核心。”
“什么意思?”
“如果你想幫助你媽媽,我可以說出來,但請你不要激動?!?/p>
“好吧,請講吧?!?/p>
“最能幫助你媽媽的人是你?!?/p>
“我也是這么想的。”我笑了笑。
“可你并不知道怎樣幫她?!?/p>
“所以我才來找你?!?/p>
他拿出一根煙,嘆口氣,然后慢慢點燃。
“你有辦法嗎?”我的手指在發(fā)抖。
他垂著眼簾,吐出兩口煙。
“能快點說嗎?”我實在等不及了。
他低著頭,嘴唇緊閉,喉結(jié)在快速滑動,好像在很困難地吞咽東西?!斑h離你的媽媽?!彼f,聲音異常低沉。他只說了一遍??墒俏业亩厖s反復回響著這句話——遠離你的媽媽!我無論如何想像不出,眼前這個男人說出這句話究竟想干什么!
“你遠離過……你的媽媽嗎?”我對他說,眼神是鄙夷的。
“需要的話我會遠離?!?/p>
“你太殘酷了!”
“生活已經(jīng)夠殘酷?!?/p>
“就是因為殘酷,我和媽媽幾乎沒有分開過,我們雖然說不上相依為命,但我們分開過的時間從沒有超過一周!”
“你們母女倆在相互關愛?!?/p>
“當然!”
“相互關愛有時候會變成相互傷害?!?/p>
“相互傷害?”
“是的?!彼难凵袷抢潇o的。
“你想拆散我們母女倆?”
“你爸爸早就這么于了?!?/p>
“拜托!他們很多年前就離婚了!我和媽媽早就無所謂了!”
他搖了搖頭,摁滅手里的煙蒂。他的手指在顫抖。
“我媽媽早就忘了那個男人,早就忘了!”我眼神里的光是冷冰冰的。
“不是這樣?!?/p>
“早就忘了!”我倏地站起身,隨后喘口氣,慢慢坐下,因為我在瞬間發(fā)覺他內(nèi)心的話想要奔向一個隱秘地帶——我還不知道的隱秘地帶。我抑制著呼吸,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重重地嘆口氣,開始說話:“我想我只能說出這一切了,只有這樣,我才能真實地面對自己,面對我和你媽媽的這段感情,我不想欺騙自己的感情,你媽媽也不想欺騙自己的感情?!彼谕nD,手指用力交錯,指關節(jié)發(fā)出聲響?!澳惆职质莻€流氓,在你兩三歲的時候他就騷擾過你。”他的眼睛一直盯著桌面,他的話像一針注射液打人我的體內(nèi),我感受到身體里的痙攣。我不敢相信,只是在搖頭。“起初你媽媽在忍耐,可是事情并沒有改觀,你爸爸膽子更大了。你媽媽和他離了婚,只有這樣她才能保護你不再受傷害?!?/p>
“我憑什么要相信你?”我的聲音在發(fā)抖。
“總有一天你會相信。”
我想流淚,可是眼淚流不出來。
“你媽媽恨他,可是忘不了他。”
“因為我的存在?”
“可以這么說?!?/p>
我低下頭,腦子里一片混沌。我突然有點厭惡自己的身體。
“生活要繼續(xù),你媽媽感情豐富,需要情感寄托,可是你不能實現(xiàn)她所有的生活期許。她已經(jīng)無法真正相信男人,她擔心和新的男人生活在一起,你可能再次受到傷害。想想看,你媽媽交往過的男朋友,你總共見過幾面?是你媽媽不愿意讓他們面對你,因為你在長大,越來越漂亮。你們生活在一起,形影不離,你已經(jīng)是她的影子,是她的另一個存在。你媽媽非常矛盾,她曾對我說,真希望一覺醒來,你對她說,媽媽,我有男朋友了,要搬出去住了,我能完全照顧自己,媽媽,你放心吧。說實話,如果有一天,你能離開她,給她一個空間,給她一個信心,你獨立了,你媽媽才能真正走進現(xiàn)實生活,慢慢擠走她內(nèi)心里面過去的陰影,她的神經(jīng)才有可能放松?!?/p>
“我現(xiàn)在是媽媽的障礙……”
“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有另一個障礙。”
“障礙……”
他擦燃打火機,舉到我面前。我點上一根煙。
“我怎樣才能相信你?”我的聲音是發(fā)顫的。
“試著相信一次總比找不到方向好。”
我看著煙霧從我的鼻孔里冒出。
“我是不是很自私?”他低下頭,小聲說。
“感情都是自私的……”
“我知道說出這一切會傷害你,可是……”
“我媽媽談過兩個男朋友,都是因為我,她才不敢繼續(xù)下去……”我的聲音越來越低,我能感覺到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你媽媽渴望感情,又害怕感情,是她率先放棄了這份情感,她膽怯了。當我知道你媽媽的情感慣性后,我很意外,也很痛苦。我愛上了你媽媽,但現(xiàn)在我只有兩條路,要么離開你媽媽,要么把實情告訴你。請你理解。”
“你現(xiàn)在還愛我媽媽嗎?”
“不愛就不會說這么多了。”
“如果我遠離我媽媽,你會繼續(xù)和我媽媽好下去嗎?”
“我不敢肯定,但我還想試一試?!?/p>
“你不能這么猶豫不決?!蔽业难蹨I流下來。
“好吧,我想我會的?!?/p>
我點點頭,用力按滅煙蒂。
“你有男朋友了嗎?”他問我。
我擦掉手指上的煙灰,長出一口氣。那杯普洱茶早已冰涼,像暗紅的血。我站起身,伸出手,說:“謝謝!”他輕握了一下,臉上的神情開始輕松。
我走出茶館,冷空氣灌入心肺,城市的冬夜空曠而孤獨。我在想,明天或者后天,我就去找房子,然后對媽媽撒個謊,說我有男朋友了,我會每周或者每隔半個月回家一次,如果需要,如果真的需要,我也可以遠離這座城市。
我的心情漸漸暢快起來,如果一個人的遠離能讓另一個人的內(nèi)心不再糾結(jié),讓她有追求到情感幸福和安寧的可能性,為什么不這樣做呢?
他走出茶館站在我旁邊,我們彼此沉默不語。當我鉆進出租車的時候。他把一樣東西塞進我的衣兜。車子在雪地里扭曲前進,最終找準了方向。我回頭注視著他,夜色里的雪花將他慢慢遮蔽。
我掏出衣兜里的東西,是那盒已經(jīng)皺皺巴巴的香煙。我抽出一根煙,放在鼻子旁邊,感受著它的溫度和氣息。我想起媽媽說過的一句話:“同樣一根香煙,男人和男人不同,吐出的煙味也不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