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雛軍 郭芳

禍起科龍收購

這個故事開始于2001年我對科龍的收購。

這一年7月，佛山市順德區(qū)政府通過投資銀行主動找到我們，洽談科龍收購事宜。

之前的一年，科龍已虧損8個億。但談判的時候，科龍剛做完半年報，有1000萬的利潤，他們要價5.6個億，而且非常牛逼哄哄地。我心想，既然沒有誠意就算了。

沒想到，到了9月底，畢馬威做的季報，預計科龍2001年的虧損可能要達到8個億，順德區(qū)政府著急了。他們給科龍擔保了18個億的貸款，如果連續(xù)兩年巨虧，18個億的債務肯定要政府承擔了。他們于是又來找我，從5.6億降到3.5億。對順德區(qū)政府來講，不是少了兩個億的問題，如果不逃出來，就是18個億的問題。他們每天來找，想把所有的問題都趕緊解決。

當時我也猶豫，萬一當年虧損10個億怎么辦？順德區(qū)政府非?？蜌獾卣f，科龍原來每年一直繳稅1.7個億，你今后每年交1.5億就夠了。基本的審計報告也表明，科龍確實有35億的銷售額，而且是在增長的。這是我看中科龍的原因。我在中國看過160多家公司，最后買到手的只有4家，這說明我們買公司是很慎重的，對科龍也一樣。

最后就以3.5億價格成交了。2002年1月，我正式接手科龍。但那時候的輿論是，沒有人會認為我能把科龍搞好。他們認為，這個公司已經是大企業(yè)病了，你一個從美國回來的名不見經傳的人能搞好中國的企業(yè)？確實，當時這個公司誰也不敢要，連美的都不敢要。

當然，我也從來沒做過虧本的買賣，我的任何一筆買賣都是賺錢的，包括科龍，我買的時候是3.5億，出事以后賣出是9個億。

從一開始我就明白，能不能搞好科龍，在于我有沒有能力把它的成本降下來，有沒有能力把它的銷售額搞上去。如果銷售額上不去，就無力回天了，等于我收購的項目打水漂了。當時我就跟我身邊的人說，如果你們跟了我去科龍，那就不會有節(jié)假日，也不會有個人的時間，這個公司如果不從危險境地走出，我們就什么都沒有了。

我們做得很成功。第一年就把冰箱業(yè)務的成本降了48%，空調降了35%，當年就實現(xiàn)了盈利。第一年做了67個億的銷售額，第二年是80多個億，第三年是128個億。而我接手之前，它只有35個億的銷售額。

上繳政府的稅收也從1.7個億一路增至5.6個億，很多人質疑我說，科龍不可能做到上繳5.6個億的稅收。但一個民營企業(yè)家不可能因為虛榮而去多繳稅，民營企業(yè)不漏稅就已經很了不得了，我為了吹牛去多繳稅這種可能性絕對沒有的。

我認為，要讓一個企業(yè)盈利，最重要的是要有一個好的團隊。我喜歡用高素質的人，接手科龍以后，我招了870個MBA研究生。這些人有很強大的執(zhí)行力，智商很高，能很快反饋回來市場的走向，當年就有很好的效益。

等我把這家公司變成一家非常優(yōu)秀的公司的時候，郎咸平出來說，國有資產被賤賣了。真是氣得我心里在滴血。當時你誰也不看好，認為我是個傻瓜，等我弄好了，就變成國有資產被賤賣了。

入獄前的較量

更讓我想不到的是，我把科龍搞好了，他們要抓我，抓我不是買我的公司，而是要搶我的公司，一分錢都不想出。

2005年2月，時任順德區(qū)委書記的陳云賢突然把我叫到辦公室去，問我知不知道證監(jiān)會要來調查科龍。我說，我不知道，例行巡檢已經查過了，一些小問題需要整改，都已經解決了，也不怕查。他說，要查你就一定有問題。

沒想到，他說的后來竟真的都應驗發(fā)生了。

當月，科龍的高管突然被限制出境，我們沒有人知道自己被限制以及為什么被限制。

當年5月，科龍被立案調查。那個時候正好是科龍的銷售旺季，如果這個時候公告，供應商和銀行肯定擠兌我，那科龍就完蛋了。

當時科龍的老員工告訴我說，科龍有什么困難，你要去找歐廣源。歐廣源時任廣東省委副書記，他跟我是沒有交情的，如果不是科龍出事，我都不會認識他。但他與科龍有很深的淵源。1992年鄧小平南巡講的那句“發(fā)展就是硬道理”就是在科龍說的，當時歐廣源是佛山市委副書記，一路陪同。某種程度上，科龍被視為是順德的政治招牌，科龍人認為，歐廣源是不會讓科龍倒的。

后來我找歐廣源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真的很熱愛科龍。他馬上給當時的證監(jiān)會副主席范福春打電話，打了6個電話，我就在旁邊坐著，都聽得清清楚楚。第一個電話說，能不能不公告？范福春說，不行；第二個電話說，能不能按例行巡檢公告？也不行。

沒辦法了，歐廣源問我，還有什么辦法？我說，如果一定要公告，能不能說明因什么原因被立案調查。如果公告說明是因為整改報告被立案調查，這應該也是合理合法的。范福春還是不同意。最后歐廣源急了，說科龍有3.5萬人，如果這些人真的因為公告而失業(yè)，這對佛山市政府和順德區(qū)政府都是一個很大的壓力。范福春說，這是你們地方政府的事，我們不管。

2005年5月10日，科龍被立案調查的公告就出來了。公告稱，公司因涉嫌違反證券法規(guī)已被證監(jiān)會立案調查。第二天，200多家供應商到我辦公室門口等著要錢，銀行也派人來談。下午，廣東省政府召集廣東省銀監(jiān)局、中國人民銀行廣東省分行開聯(lián)合會議，銀監(jiān)局和人民銀行允諾，不允許任何一家銀行從科龍抽貸款。這已經是最大的支持了。同時要求順德信用社新發(fā)3個億的信用債作為過渡貸款，我們把管理權托管給順德區(qū)政府。我覺得這是很好的一個事情。

但那3個億的過渡貸款一直辦不下來，陳云賢不讓辦，讓我去找他。我去找他，結果他說，你要把股權無條件托管給我。但這怎么可能呢？我可以給他管理權，但股權還應該是我的呀，這不等于是明搶嗎？我當然不能同意。后來，我告訴歐廣源，地方政府提出要無償托管股權的時候，他大吃一驚。

沒有貸款，科龍先是處于半停產狀態(tài)，最后就完全停產了。

2005年7月15日，廣東省公安部門調查以后開了個結案會議。這個會議上說得很清楚，科龍沒有刑事責任。很快，廣東省政府就跟我和全國工商聯(lián)聯(lián)系，讓我們去談股權轉讓的問題。之前，我已經委托全國工商聯(lián)，萬一有什么問題，由全國工商聯(lián)全權托管我的資產。工商聯(lián)就是我們的娘家，如果沒有這個委托，我已經完了，現(xiàn)在什么也不會有了。

這里有一個插曲，曾經在6月底，全國工商聯(lián)為了拯救科龍，組織了一批經濟學家到佛山開會，會議的主題是如何保護民營企業(yè)家。當時的廣東省某領導還請全國工商聯(lián)的領導吃了飯。吃飯的時候，廣東省領導說，這個人（顧雛軍）是個壞人，是個奸商，挪用了科龍55個億，我們一定要處罰他。工商聯(lián)的領導說，他不是奸商，而且把科龍做得也很成功，挪用55個億應該不可能。工商聯(lián)的領導回北京的當天就讓我馬上寫個報告，將我及科龍的情況完完整整地向上述廣東省領導匯報。

這份報告最后通過全國工商聯(lián)轉給了上述廣東省領導。我后來想，這份報告應該是起了作用，不然7月15日的會議不可能說我們沒有刑事責任。因為如果按照順德的匯報，應該是很大的刑事責任。

7月22日，我和全國工商聯(lián)執(zhí)行副主席謝伯陽、全國工商聯(lián)法律顧問項洪一起到順德去見陳云賢，談股權轉讓問題。到了順德，陳云賢說，他有重要公務出差了。區(qū)長周天民單獨跟我談。在這之前，我已經從廣東省知道，順德的決定是賣給當?shù)氐拿赖募瘓F。我跟他說，我已經跟長虹談了14個億，跟海信談了12個億，如果你們出12個億，我就賣給你們。但沒談攏。

陳云賢出差回來后單獨見了謝伯陽，大約半小時。謝伯陽跟我說，陳云賢沒有談更多的事，只是說，“如果顧雛軍不把科龍零成本給我們，就抓他?！?/p>

我當時認為，陳云賢也就是虛張聲勢罷了。結案會議都說了沒有刑事問題，我也因此一直認為我不可能被抓，這也是我沒有給我父母留任何生活費的原因。

但7月29日，我真的被抓了。出來以后，很多記者問我，如果當時知道他真的會抓我，會不會無償把股份給他，我說我仍然不會。這是我的股權，我為什么要給他，這不是搶錢嘛。事實證明，我最后還是賣了9個億啊。

民營企業(yè)家的風度是有代價的

2006年4月底，在我被捕9個月之后，國務院專門召開了一次關于科龍集團資產重組的辦公會議。

后來，相關人員到看守所向我轉達了這次國務院辦公會議的內容。在這次會議上，全國工商聯(lián)提出來要對我取保候審，我在科龍的股權轉讓價格確定為9億元。當時還有領導特別強調，誰都不許強迫我簽字。我當時聽了是很激動的。

之前，在南?？词厮以炇鹆丝讫埞蓹噢D讓的意向書，進去之前，跟海信談的是12個億，坐牢以后海信要求降價了，這也是人之常情，最后意向書上的價格降到了9個億，與此同時，科龍的管理權托管給海信。

但到了2006年4月，科龍的銷售旺季，海信突然提出來降價，降到6.8個億。9個億是我的底線，我不能同意。廣東省和全國工商聯(lián)于是研究了一個解決方案，既然科龍欠我的錢，至少3個億以上（廣東省認為欠2.2個億），那就先由順德區(qū)政府先墊2.2個億出來還給我，這樣就湊成了9個億。

我為什么一定要9個億呢？因為格林柯爾的全部銀行欠款是8.5個億，需要9個億才能支付，等于我賣了科龍股權就能把格林柯爾的全部銀行貸款還上，也就不需要拍賣了。這8.5個億的銀行欠款是最高院的人到看守所跟我一筆一筆核對出來的，最后也是以這個數(shù)據(jù)上報國務院。

當廣東省代表到南?？词厮屛液灴讫埞蓹嗟霓D讓協(xié)議，我提出來先取保候審，哪怕出來在看守所大門口簽字，因為我擔心，萬一我簽了字你不取保，我怎么辦？我一直咬定這個態(tài)度。后來，全國工商聯(lián)派了一個副主席來跟我談，他帶來了全國政協(xié)一位副主席的口信：國務院辦公會議上已經形成共識給你保外，但保外是需要時間的，你不能拿科龍轉讓的事來要挾保外，你要表現(xiàn)出中國民營企業(yè)家的風度。這個批評是很重的，我認為也很有道理，就簽字了。

后來如大家所知道的，我被關了7年多才出來。很多人說我很聰明，我覺得我真的太傻了，當時我要真不簽字，逼迫廣東方面讓步，也就取保出來了。

我是很冤的

2008年，我因虛報注冊資本罪、違規(guī)披露和不披露重要信息罪、挪用資金罪被判處有期徒刑10年。這是很冤的。

2001年，第一次跟順德談5.6個億收購的時候，決定要注冊一個公司。根據(jù)當時的法律規(guī)定，對外投資不能超過注冊資本金的一半，如果要5.6個億成交，最少要注冊一個11.2億的公司，注冊12億的公司是比較安全的。但我跟他們說我不會注冊一個12億的公司，因為我沒有那么多閑錢放在賬上。于是，當?shù)毓ど叹志拖肓藗€辦法說，這個公司符合高新產業(yè)群，可以申請高新產業(yè)證書，知識產權可以作價入資，任何比例都沒問題。因為我有十幾項專利，后來定了9個億的專利評估，加上3個億的現(xiàn)金，注冊了一家公司。但申請高新產業(yè)證書走程序是需要時間的，這段時間內，如果要注冊成立公司，政府提供擔保就行。9月底以后，順德政府已經很著急要脫手科龍了，于是提供了白紙黑字的擔保。

最后，我們確實拿到了高新產業(yè)證書。但因為這個事情，給我判了個虛報注冊資本罪。可所有這一切都是順德區(qū)政府辦的，包括提供什么材料，找哪個會計師行驗資等等，全部都是政府辦的，我都沒有參與。因為中國的習慣就是，政府招商，就幫你把手續(xù)辦全了，怎么可能是我去辦？頂多派一個人跟著。后來，我們跟著去的這個人被判了一年，關了兩年半。如果真的犯罪，也應該由政府承擔，而不應該抓我。

挪用資金罪也是不成立的。

原來科龍的債務是由政府提供擔保的。政府擔保，銀行是愿意借錢的。但我接手以后，政府就不能擔保了，我只能用國內的科龍控股公司擔保，但當時借款還是很困難。而且，科龍原來只有35億的銷售額，我接手以后的銷售額翻番增長，所需要的流動資金量當然也是翻番增長，這樣，科龍每年的貸款都有問題。這種情況下，我只能悄悄地從格林柯爾借錢給科龍，而且還不敢公告，一公告會引起銀行的連鎖反應，認為你科龍連錢都貸不到，就更不會放貸給你了。每年的5、6、7、8月是空調的銷售旺季，到了9月份，錢都回來了，那時候科龍賬上的現(xiàn)金最少也有20個億。所以，從2002年開始，每年都是格林柯爾夏天借錢給科龍，科龍秋天還錢給格林柯爾，從賬上看是平的。

我問過香港的律師，格林柯爾是香港的上市公司，借錢給科龍要不要公告？他說，先借了再還的這種情況不需要公告。不公告最多也就是譴責一下，不構成什么刑事責任。

直到2005年2月科龍被立案調查，2004年借格林柯爾的錢就還不上了。廣東省在我坐牢以后，請畢馬威做了一個專項審計報告，結果是科龍欠格林柯爾3.5個億。最高院有一個司法解釋，按照司法解釋，如果一人多次挪用資金，應以最后的余額作為量刑的標準。最后的余額是科龍欠我的錢，這個罪名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成立的。

我的牢獄生活

在監(jiān)獄里，就很簡單了，我就是一個坐牢的人?，F(xiàn)在的監(jiān)獄管理也比較規(guī)范，至少生命安全是有保障的。我屬于A級管理犯，享受的管理待遇等同黑社會頭目。我所住的監(jiān)區(qū)，總共28個人，17個是殺人犯，我整天面對的都是些窮兇極惡的人。他們基本上每天都用臟話罵我，一罵我，我的血壓就升到230、240，不罵我的時候還在180，我原來怎么也還是一個受人尊敬的人。監(jiān)獄的警官勸我要想開一點，我現(xiàn)在的狀況是在坐牢。

坐牢的人每個人都在罵，我每天也在罵貪官污吏。

我的高血壓到了3級，最嚴重的一級，糖尿病已經有并發(fā)癥，還有心臟病，在監(jiān)獄里屬于一級病殘，一直排在第一名，中途曾有個人超過我，后來他保外就醫(yī)出來，我又恢復了第一名的“榮譽”。他們不敢讓我勞動，怕我萬一倒地上腦溢血或中風怎么辦。監(jiān)獄是很怕我死在里面，因為要承擔責任的。根據(jù)我的現(xiàn)實情況，監(jiān)獄曾以我患有高血壓、糖尿病等疾病為由，呈報保外就醫(yī)。但沒獲同意，監(jiān)獄沒有最后的決定權。

保外不成，我就罵獄警，說他們是誰誰誰的走狗，哈哈哈。他們說，不是，誰誰誰管不了我們。他們的態(tài)度是：你罵我，我也不理你，反正你罵好了。其實，沒有什么可責怪監(jiān)獄的，他們該做的也都做了。

不用勞動，但每天要學習，監(jiān)獄里規(guī)定，每天要念8個小時書，組長來念，我們聽。在南海看守所的時候，我整天看書，一天可以看18個小時的書，至少是10個小時。因為那時候愁啊愁，整天睡不著覺，所以，看守所的生活就是看書。

在里面的這幾年，我看了50本數(shù)學書。在我年輕的時候曾經發(fā)過一個誓，作為一個物理學教授，我一定要把所有的數(shù)學書看完，這次終于讓我完成了這個心愿。我在里面最壞的打算是，萬一不行，我就回去當物理學教授去。一個物理學教授，如果把所有的數(shù)學書看完了，他總不會一點成績也沒有的。可能也是因為我受了冤案，上天給了我一個補償，在臨出獄的前幾天，終于完成了物理學論文《關于時空量子化的一個數(shù)學證明》的修改。我原以為我算不出來了，里面沒有計算器，也不能上網，我是通過純數(shù)學推理證明做出來的。這會是有價值的一個論證，至少這個論文讓我去美國當個教授是沒有問題的。

在里面憋了那么久，現(xiàn)在把我放出來，我是一定要為自己平反的，哪怕你明天就把我抓進去。不然，太窩囊了。說實在話，一個人坐了7年牢，他就不會在意再坐三年。

很多人對中國的法律沒有信心，但我有信心，我認為只要你尊重法律，它就會有力量。你不相信它，它可能就沒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