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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被宣布患了癌癥之后(節(jié)選)

        2012-04-29 00:44:03白描
        小說林 2012年4期
        關鍵詞:妻子

        被上帝咬過的蘋果

        增強CT檢查報告是我自己去取的。窗口里的護士遞出登記簿,我簽了名,護士看過,抬眼掃來:“你是患者本人?”

        那一刻,我分明看見年輕護士眼里滑過一絲異樣的神情。略顯猶疑之后,她還是把診斷報告給了我。

        報告拿到手,我有一種不妙的感覺,是護士那眼神傳遞給我的。我以很快的速度瀏覽了一遍,感覺得到了證實。報告分為兩欄,上欄是“部位及所見”,下欄是“CT診斷”。下欄寫道:“門脈期及延長期可見肝內右葉后段低密度灶,邊界不清,考慮為腫瘤性病變可能性大,建議進一步檢查。”

        我尚具備醫(yī)學術語中的一個基本常識:一般性腫起物,稱作結節(jié);稱作腫瘤,且“邊界不清”,大都屬于惡性。我有點發(fā)蒙,再看了一遍,沒錯,白紙黑字,清清楚楚—— 一個始料未及的事實擺在面前,看來自己面對的是人生的一個大坎,一道生死之門,一個強大而猙獰的敵人,一場只能被動防御且結果十有九敗的遭遇戰(zhàn)。一紙薄薄的診斷書,像一面指路的白旗,將我生命的旅行車指向一條通向懸崖的軌道。

        這是2010年3月17日下午3時。中日友好醫(yī)院一樓樓道里是烏泱烏泱的人群,不像醫(yī)院倒像廟會場所。我就是站在這里看完報告的。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沒有回病房,徑直走出大樓,來到醫(yī)院的小花壇里。陽光很好,風是暖風,這個春天一直出奇的冷,但這一天老天很體恤人,把慈善的笑臉賜給大地,賜給人們,賜給這個混亂不安又色彩斑斕的世界。報告單還在手里,在鑒真和尚高大的雕像前,我重新審讀,一字一字地推敲,一字一字地研究,想從中找出破綻,找出可通向多義解釋的罅隙,找出醫(yī)生留給自己也留給我的活動余地。“可能性大,建議進一步檢查”,看來不是最后結論,但任何一位醫(yī)生都不會把話說得絕對,病情其實已經(jīng)定性了,盡管我希望不是這回事,但希望并沒有湮沒我的理性,我必須承認并面對眼下的事實。

        我久久凝望鑒真和尚塑像,想著下一步該怎么做。鑒真和尚自然不會給我出主意,他甚至無視我的存在,他是一個雙目失明的盲人。

        肝上的問題,其實早在先一年六月份就發(fā)現(xiàn)了,其時我在上海浦東干部學院學習,上海瑞金醫(yī)院為學員體檢,在例行的B超檢查之后,又讓我增加增強CT檢查,我詢問究竟,醫(yī)生回答說懷疑肝上有個血管瘤,必須確診。增強CT做過,結論不是血管瘤,是個結節(jié),不大,1.7×2.0,無甚大礙,但醫(yī)生又交代說,以后必須定期檢查,防止變化。從浦東干部學院回京后,本想遵照醫(yī)囑過三兩月就去醫(yī)院,但正值魯迅文學院要舉辦全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班,五十五個少數(shù)民族,一個民族一個作家,舉辦這樣一個作家班,尚屬首次,中國作協(xié)、中宣部、中央有關領導同志非常重視,從設計教學計劃、安排課程到招生,一直忙個不休。九月初開學后,馬上面臨共和國六十周年華誕,學員在正常的學習和研討之外,又是一系列密集的國慶慶典活動,之后又是中央電視臺錄制這個作家班的專題片,分別赴山東、長三角地區(qū)社會實踐,結業(yè)前國家民委領導、中央有關領導分別會見座談……這一拖大半年就過去了。送走少數(shù)民族作家班,春節(jié)將至,張健書記叮囑我抽空去醫(yī)院查查,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回答:“如果結果不妙,我讓一家人還過年不過年?”直到今年三月初,第十三屆高研班開學后,學院里的事情安排就緒,我才住進了中日友好醫(yī)院。

        看來我對自己的身體是粗心大意了。

        從花壇回到病房,本想直接去找主治大夫,卻見魯院王俊峰處長在病房門口等著我。自然不能告訴俊峰,他只知道我是住院體檢,不知道我剛剛拿到一份生死攸關的“判決書”,他專程趕來看望我。他生性樂觀,愛瞎白話,東拉西扯地給我談學院里的事,談社會新聞,談他鐘愛的紫砂壺,我生怕自己恍惚走神,刻意附和,氣氛倒也顯得輕松愉快??》咫x去后,我才把報告單和CT增強片子送交主治醫(yī)生。

        醫(yī)生看過單子看片子,看過片子又看單子,末了告訴我要和消化科大夫會診。

        我住中日友好醫(yī)院干部病房,大凡醫(yī)院干部病房,患者是大雜燴,病員交叉什么科的病都有,大夫各有專攻,當然不能包治百病,什么病就請什么科室的大夫來會診。我回病房等。醫(yī)生辦公室就在我的病房隔壁,我聽見醫(yī)生打電話約請消化科大夫,大概對方有事一時脫不開身,這邊急了,高聲告訴對方:“患者剛檢查出是肝癌,你們還是快些過來!”

        肝癌兩個字很刺激,盡管我知道,說腫瘤、占位,大體都是這個意思,但直白地說“癌”,感覺上還是不一樣,像是掉進冰窟,周身發(fā)冷。

        對于自己的身體,我一直很自信。年年體檢,都沒問題,很多人為“三高”憂心忡忡,而我每項指標值都在正常范圍之內。能吃能喝,能熬能睡,去年十一月率領少數(shù)民族作家班爬泰山,很多學員和老師望而卻步,選擇了坐纜車,我卻一路自己爬了上去,再徒步下來。在山下,看見幾位老師扭著王俊峰來到面前,原來他們曾在山上背著我打賭,王俊峰說如果老白還能自己下山,他就四肢著地爬下山去,結果食言,眾人不依,非要他在地上爬幾圈兒不可。我的好身體首先要歸結于母親的恩賜,我是父母最小一個孩子,母奶吃到七歲,記得已經(jīng)上學讀書了,放學回家第一件事情,是撩起母親的衣襟,把頭拱進那讓我無限迷戀和陶醉的懷里。后來遭到小伙伴的恥笑,才與母親干癟的乳房作別。另外還歸結于從小喜歡運動,中學期間作為十項全能運動員,在縣運動會上拿過冠軍,要知道我的家鄉(xiāng)陜西省涇陽縣是國家命名的田徑之鄉(xiāng)、武術之鄉(xiāng);還作為縣排球隊的副攻,參加過咸陽地區(qū)運動會的排球比賽。這種自信在這個春天的下午崩潰了,就像外邊房檐上的冰掛在突然躥升的溫度下驟然垮落一般。

        消化科大夫和我的主治醫(yī)生,仔細比對2009年6月22日拍于瑞金醫(yī)院和剛剛拍于本院的片子,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兩張片子上那個腫物,形態(tài)幾乎一樣,差不多九個月過去,竟然沒有什么變化,怎么解釋?

        中日友好醫(yī)院增強CT報告是一位黃姓醫(yī)生簽名做出的,他們講此人能力很強,一般不會看錯,但為慎重起見,他們擬請另一位專家再看看,老專家姓張,國內著名教授,讀片權威。聯(lián)系后,老專家下午沒有上班,只能等到第二天再說??紤]外科大夫常年做手術,經(jīng)常見到腫瘤實物,從片子到實物,積累有豐富的直觀經(jīng)驗,他們把片子送到了外科。

        外科的結論與CT報告一致。

        主治大夫安慰我:“我還是不相信,肝上長癌,挺過半年都少見,怎么會拖到現(xiàn)在?”

        大夫犯了一個錯誤:歷經(jīng)兩道關,診斷我是肝癌,他卻說出挺不過半年這樣的話,這就是說,判決將會從快執(zhí)行,半年為限——盡管他是好心。

        再一次重擊劈頭打下,我懵懵怔怔、恍恍惚惚,腦子里茫然一片。

        枯坐。我一個人枯坐在病房里,五十多歲生命經(jīng)歷中無數(shù)事情都涌向眼前,還有那些想做而沒有來及做的事情,難道這一切都將隨著數(shù)月后那一縷白煙隨風而去?不甘心,很不甘心,何況還有那些深愛著你的親人——妻子、女兒、姐姐,她們是我的牽掛,我是她們的至親,我驟然倒下,怎么對她們交代?她們會多么悲痛傷懷?朋友呢?那些惦記著你你也惦記著他們的朋友,那些曾經(jīng)以真摯友情溫暖過你的朋友,就此被無常的利刃斷作兩個世界?

        不甘心,我真不甘心。

        還有一線希望,就是那位姓張的老專家,希望明天他給我一個好消息,希望他金口玉言,給我一個不同于今天的結論。

        窗外麻雀唧唧喳喳,是歸巢的時候了,天際殘留的一抹余暉映現(xiàn)在玻璃窗上,像血。我早已錯過了病房開飯的時間,送飯的小姑娘曾推開門讓我打飯,我回答說不吃。不吃飯可以,但總坐著瞎想終歸不是個事。是的,不能這么枯坐下去,理智告訴我必須岔開自己的心思,必須分分神,擺脫那個陰影,于是我鎖門,下樓,穿過醫(yī)院大院,走出平時不常走的西北門,經(jīng)過一段大街,來到醫(yī)院北邊元代土城遺址。

        這里多是傍晚遛彎的人們,有老人孩子,有紅男綠女,他們都沿著各自正常的生活軌道消遣著一天最后的時光,閑散,隨意,安然,自在。他們是常人,會有煩惱,會有憂傷,會有不開心的事情,但我相信絕大多數(shù)不會有過不去的坎,也許睡一覺,明天太陽升起,他們伸展開胳膊,呼吸一口新鮮的空氣,心情就會舒朗,不定還會說:哦,一切多么美好。這就是正常的生活,簡單,庸常,波瀾不驚,但有滋有味,而這樣的生活已經(jīng)離我而去,我被甩出了正常的軌道。

        在土城遺址公園躑躅很久,天色完全黑了下來,又轉到大街上。不想回醫(yī)院,見街邊一家叫做眉州小館的飯館還算安靜,想想飯還是要吃的,病尚未打倒你,自個兒把自個兒先打倒了,未免太可笑,遂走了進去。

        叫了兩份小菜,一碗擔擔面,突然想喝酒。酒在住院后就戒了,醫(yī)生和妻女都下了禁令,也就遵從,但現(xiàn)在卻很想端起杯子來。我對酒的體會,得自于遺傳,父親好酒量,每天早起,先是升爐煮茶,一把供尖葉子,煮成釅汁,往茶杯倒會拉線,一般人喝了那么濃釅的茶會醉的。茶后就是酒了,無需佐酒吃物,白嘴干喝,從從容容,舒舒坦坦,三二兩是它,三五兩也是它,之后才開始一天的勞作。我從未見父親因酒失態(tài)。父親的這種基因滲透到我的體內,平日晚飯總喜歡喝幾盅,自斟自飲,不似有些人只在場子上喝,一個人在家絕不去摸酒瓶子。

        叫來服務員,卻又猶豫:現(xiàn)在還喝酒,盡快找死呀?另一個聲音卻說:喝了幾十年,生生死死,關此一飲?再說,不到微醺,這一夜肯定不會合眼,肯定會胡思亂想折騰通宵。

        小館的背景音樂正放韓紅的《天路》,突然想起張元干的《送胡邦衡謫新州》:“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目盡青天懷今古,肯兒曹恩怨相爾汝。舉大白,聽金縷?!?/p>

        但喚服務員:“來個小二!”

        一瓶小二下肚,沒有感覺。再要了一瓶,只喝了一口,自己問自己:你在和誰過不去?

        服務員收拾完鄰桌的殘湯剩羹正從身邊過,陡生決心,把第二瓶酒丟進服務員手中的盤盞筐里。

        西方人說:“每個人都是被上帝咬過的蘋果。”中國人說:“人有七災八難。”我對自己說,災難來了,你這只蘋果被上帝咬了,那么,你就承受吧,這是命中劫數(shù)!

        生命斑馬線的這邊和那邊

        沒想到,這一夜居然睡得還算安穩(wěn)。

        第二天晨起,看醫(yī)生護士陸陸續(xù)續(xù)來上班,想那位讀片老專家也該到位了。片子他會怎樣看?會做出什么樣的結論?我猶如一個經(jīng)過法院一審二審,仍進行最后努力的申訴者。我默默在心里祈禱,想自己一生不曾負人,諒老天也不會負我。我沒有出病房,忐忑不安等候著消息。這是一段異常難熬的時光,盼醫(yī)生盡快告訴我消息,又怕醫(yī)生推門走進,我有點兒不敢面對他們了。我瞎想,如果是好消息,醫(yī)生肯定會在第一時間通知我,如果是壞消息,醫(yī)生也許會權衡斟酌,不妙的事情誰處理起來都要躊躇猶豫的,那就有可能拖一拖。又想,醫(yī)生什么病沒見過?他們才不會婆婆媽媽,不會如我所想,他們的職業(yè)對一切早已司空見慣,根本不會考慮那么多。

        果真如此,九點不到,醫(yī)生來了。

        帶來的是壞消息。

        經(jīng)過老專家仔細讀片,確診肝右后葉占位,原CT大夫腫瘤病變可能性大的結論沒錯。

        醫(yī)生說,老專家用放大鏡仔細觀察增強劑到達目標部位后的每一個時間節(jié)點,對上海瑞金醫(yī)院的CT檢查表示遺憾,認為他們截取影像的時機往后再延續(xù)一點兒才對。

        最后的希望落空,金口玉言的寄托變作鐵嘴鋼牙的裁決,老專家沒有給我機會。

        下面一個迫切而現(xiàn)實的問題是:告訴不告訴家人?告訴不告訴單位?

        這個問題昨晚就想過,打算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的好朋友、以詩書畫三絕著稱的何首巫,因肝癌病逝于2007年11月27日,此前兩個月,也就是國慶前夕,我們還在一塊兒聚會,在藍島附近的一鳴堂會所揮毫潑墨,談書論畫,他一如既往談笑風生,瀟灑倜儻,興之所至,還為“一鳴堂”題了匾額。之后去平安大街一家餐館吃飯,他自己駕車,風馳電掣一般。我們哪里知道他已病入膏肓,先前聽說過他身體不適,問過他,他一笑置之,回答說是無關緊要的小毛病。他沒有驚動周圍的朋友,不愿意讓任何人為他操心,不想讓人看到他凄凄慘慘的樣子,他留給這個世界的印象最終在神采奕奕的笑容中定格。好兄弟首巫是條漢子,無妨就學他。

        但妻子的面影總是浮現(xiàn)在眼前。我們共度過艱難的日子,有過摩擦,有過不快,但夫妻之間哪能沒有磕磕碰碰?在大的人生關口,我們總能緊貼一起,在危機時刻總能相互攙扶,相互溫暖。若是連她也瞞著,實在說不過去,況且這事想瞞怕也瞞不過去。想來想去,終于給她打了電話,只讓她來醫(yī)院,沒說病情。

        妻子開車很快來了。不想給她突然刺激,我斟酌詞語,盡量緩和地把醫(yī)院檢查結果告訴她。

        妻子還算冷靜,主張很堅定:沒有什么可怕的,積極治療,好在是早期,醫(yī)療科學技術如此發(fā)達,不信沒有辦法。

        當我說出不想告知單位的想法后,被妻子否定了。她說:“接下來還要住院,還要治療,不告訴單位怎么行?學院的公務總得有個交代,治療費用公家支付,不說清楚怎么行?”

        妻子當即給學院副院長成曾樾打了電話。

        曾樾來了,很是震驚。主治大夫將手術列為第一治療方案,并坦誠相告:中日友好醫(yī)院雖常做腫瘤手術,但比起中國醫(yī)學科學院腫瘤醫(yī)院、協(xié)和醫(yī)院,還是不及他們經(jīng)驗豐富,建議我最好選擇這兩家中的一家,爭取盡快手術。曾樾表示馬上聯(lián)系腫瘤醫(yī)院,我對他唯一的要求是:只限他一人知道,暫勿對學院同事講,也不要向中國作協(xié)領導講。

        這時候,魯院教學部副主任郭艷打來電話,高研班原安排明天是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陳建功的課,建功臨時有事,不能上,主管教學的副院長施戰(zhàn)軍在中央黨校學習,郭艷請示由誰來補缺。我建議請雷抒雁,抒雁早有準備,到場開講就是。過了一會兒,郭艷電話又來了,說雷抒雁人在外地,過幾天才能回來。我又提出《文藝報》總編閻晶明,郭艷聯(lián)系后再回電話,閻晶明明天有會,來不了。她建議由我來講,再聯(lián)系別人怕來不及,臨時拉人登場,對人家也不太尊重。這一方案遭到曾樾和妻子的反對,醫(yī)院這邊正鬧心,明天怎么可能去講課?我覺得實在難為了郭艷他們,他們只知道我住院是體檢,并不知道其他事情,臨開課主講缺席,就像臨開戲找不見主角,不能不讓人起急。這種情況如同救場,我答應了郭艷。

        我要講的是“優(yōu)秀作家素質解析”,過去講過,但還要重新準備。晚上回到家,強迫自己不去想病情,集中心思,開始備課。

        第二天按時上課。

        我始終認為講壇是種圣潔莊嚴并且具有自我省勵力量的地方。無論什么人,一旦登上講壇,都想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面、最令人信服的才學、最拿手的東西奉獻給聽眾,這一點和演員有點近似。我先天晚上洗了頭,早起仔細刮了臉,換上正裝,盡量滌蕩病號的倦容和醫(yī)院留在身上的氣息,顯出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我告誡自己,這一堂課一定要講好,不能走神。我曾經(jīng)給人講過教師這個職業(yè)的特點:無論他是什么人,登上講壇,便一定是最無私的,街邊賣羊肉串的小販,可能會把亂七八糟的肉穿成串,賣給食客,把好肉剜下來留給自己吃。但教師不會,他不會把糟糕的東西講給學生,把精華保留,晚上睡到床上講給自己老婆聽。我以路遙、陳忠實、賈平凹三位作家為剖析對象,結合他們的創(chuàng)作歷程講作家應該具備的素質。講到路遙病中寫作《平凡的世界》的情景,我悲從中來。路遙是因患肝癌而走的,擊倒路遙的病魔,如今潛伏我的體內,哪一天也把我?guī)ё吣兀亏煊裨峄m是女兒所為,我也不似金陵癡女子那般多愁善感,但黛玉的悲訴卻在耳邊響起:“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薄盃柦袼廊z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钡艺J為對自己的情緒掌控還比較好,不消極,不悲觀,不露一絲破綻。只是在課結束時,年輕作家們對我的講授報以掌聲,我則在想:這是不是我在魯院講壇上的絕唱?

        午飯后成曾樾來我辦公室,講腫瘤醫(yī)院那邊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是作協(xié)基建辦譚局聯(lián)系的,他對那邊很熟悉,片子專家看了,但還要做核磁共振。曾樾關切地囑我什么事都放下,講課累了,下午安心休息,爭取明后天就能安排核磁共振檢查。但休息是不可能的,中午辦公室里,照例走馬燈似的人來人去,在醫(yī)院里住了十多天,有來問候看望的,有來請示研究工作的,一刻也沒清閑。下午是導師與學員的見面會,這是魯院創(chuàng)設的一種教學形式,一種面對面、手把手的人才培養(yǎng)機制,上個世紀在魯院前身中央文研所、文講所時期,茅盾、老舍、艾青、張光年、嚴文井等大家除來授課外,還分別擔任學員的導師,一個班學員化整為零,三三兩兩被劃分到導師名下,有點兒拜師學藝的味道。如今的導師,也是首都文壇各路名家,大家普遍認為這是一種非常好的課外延伸教學形式。導師見面會有一套程序,很有儀式感,慣??偸怯晌襾碇鞒?,這一次也不例外。五十四名學員分配給十二位導師,儀式結束,當導師認領了自己的弟子分別去談話的時候,我的心才回到自我現(xiàn)實中,開始考慮怎樣迎接履兇步險的明天。

        感謝曾樾和譚局,還有一位在工作中認識但交往并不深的中集建設集團賈經(jīng)理,他們陪著我的妻子多次跑腫瘤醫(yī)院,隨身帶著中日友好醫(yī)院的片子,請這個看,又請那個看,希望得到最為準確的評估。先前找過的專家又推薦了另一位專家,一位腹外科權威、主任醫(yī)師吳健雄。吳健雄1985年畢業(yè)于同濟醫(yī)科大學,1995年獲協(xié)和醫(yī)科大學博士學位,從事肝、膽、胰、胃腸及乳腺腫瘤的診斷和治療,具有豐富的臨床經(jīng)驗,主要研究方向為肝癌外科治療及胃腸癌的微創(chuàng)治療,參加多項國際和國家級科研項目,現(xiàn)任《中華現(xiàn)代外科》及《腫瘤研究與臨床》雜志編委,發(fā)表論文四十余篇。他們拜見了吳健雄博士,希望他能作為我手術的主刀。吳健雄答應了,這讓我增加了信心。早聽過這樣一種說法:癌癥患者,三分之一是病死的,三分之一是嚇死的,另外三分之一是讓醫(yī)生治死的,遇到一位好醫(yī)生不容易。

        核磁共振檢查需要排隊,如今癌癥成了常見病,患者太多,有吳健雄博士關照,我的檢查還是被安排在數(shù)天之后。到了日子,如約下午一點半準時趕到,卻一直挨五點多才輪到我。這一天是平掃,第二天再做增強。被叫進室內在二道門外等候的時候,一同進來的還有另一位年輕女性患者,妻子陪著我,一位中年女子陪著年輕女患者。剛一見面,就知道那中年女子是個樂天派,她手里拿著一本書,打聽我檢查什么部位,然后滔滔不絕地開講,說什么病也不可怕,就是癌癥也能對付,祖國傳統(tǒng)醫(yī)學博大精深,有人早開始挖掘這一寶庫,已經(jīng)掌握了一套行之有效也是最簡單的辦法,說著把手中的書遞給妻子。書名叫《把吃出來的病吃回去》,作者張悟本。中年女子見我們一臉茫然,“沒讀過?”她大惑不解:“有病怎么不讀這本書?張悟本你們也不知道?多火呀,都上電視了,他的方子就是煮綠豆喝,治好了不少病人,神的不得了!”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張悟本。管他張悟本李悟本,我心里只有吳健雄,我將把自己的一百多斤交給即將為我動刀子的那個人。

        檢查過程繁復而麻煩,MR平面掃描,增強掃描,再往下又是B超,雖然每一關暫時都還沒有結論,但這一系列檢查本身已經(jīng)給我傳遞出明確信息,我知道刀子是挨定了。

        從腫瘤醫(yī)院出來,站在門口大街上,我想起了陳鳳樓。鳳樓原是魯院辦公室主任,退休后返聘到魯院基建工地工作,四個月前檢查出肺癌,就是送到這家醫(yī)院手術的。手術很順利,在這過程里,我兩次來看望他。術后第八天,他給我打電話,說是馬上出院。我吃驚,阻止他:“你瘋了?手術才幾天,傷口還沒拆線就出院,怎么可能?”他在電話那邊說:“醫(yī)生說沒問題,傷口恢復很好,各方面感覺也不錯,回家休養(yǎng)環(huán)境更好一些,到時候再來醫(yī)院拆線就是了。”還說,接他的車等在樓下,他已經(jīng)收拾完東西就要下樓了。阻止不住,想來大概也無大礙,只好由他了。

        誰知,正吃午飯,譚局來電話,說鳳樓走了。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讓他再說一遍。譚局悲痛地又重復了一遍噩耗,我蒙了,怎么可能?鳳樓剛和我通過電話,他的口氣是那么輕松,他對即將回家的感覺是那么美好,怎么可能說走就走了?譚局說是上午10點20分左右的事,鳳樓從醫(yī)院回到家,很激動,弟弟女兒扶他上床休息,剛躺下,只聽他突然說難受,臉色變得很難看,“吭吭”咳嗽了兩聲,頭一歪,隨后再沒有叫醒。鳳樓和譚局在基建辦共事,又是譚局送進醫(yī)院的,家里人馬上給譚局打電話,譚局趕去,這才打電話給我。

        我查手機通話記錄,鳳樓給我打電話是9點44分,此時距他逝世僅三十六分鐘,我感到巨大的震驚和悲哀。真可謂人死如燈滅,前一會兒還光焰灼灼,倏忽間風襲來,那燈火眨眼就被吹滅了。他家住在緊挨腫瘤醫(yī)院的潘家園,他是匆匆趕回家然后死去的,人說視死如歸,歸去,歸去,原來歸去就這么簡單匆迫!

        事后分析鳳樓大概是因激動突發(fā)肺栓塞,這是會在瞬間要命的。他的后事是我主持料理的,地點是東郊平房殯儀館。幾年前,在一個大年三十的下午,就在這里,我,鳳樓,還有學院出納司麗萍,送走了學院會計張彩霞。彩霞是婦科癌癥,下午一點半我看望她從醫(yī)院出來,駕車從方莊東方醫(yī)院行駛到東三環(huán)長虹橋,電話響了,彩霞丈夫告知我彩霞走了,我馬上調頭返醫(yī)院,并通知身為院辦主任的陳鳳樓,鳳樓又通知小司。彩霞家講究喪事不能隔年辦,主張當天就火化,時值除夕,且是下午,鳳樓緊緊火火地聯(lián)系殯儀館,趕在人家過年放假前的最后一爐,送走了張彩霞。寒風料峭,站在殯儀館空蕩蕩的院子里,鳳樓曾深深地感嘆生命無常。他不會想到那無常的議論竟一語成讖,仍在同一個地方,現(xiàn)在輪到為他送行了。

        想一想,人生一世,其實用四個字概括就很恰當:迎來送往。從人到事到物,從出生到存在到死亡,從所想所求到所得所舍,無非在循環(huán)一套迎來送往的禮儀。一切都在來來去去的運行當中,一切都不可能恒久。生和死,就像面前道路斑馬線的這邊和那邊,距離并不遙遠。

        站在醫(yī)院大門口,我想了很多,最后想到的是:這里將迎來我,又將怎樣送走我?

        不,我還沒有走到天黑

        回到北京,又上了幾天班,醫(yī)院說還要等床位,那就等吧。

        中國作協(xié)本來安排我和湖北作協(xié)副主席、《芳草》雜志主編劉醒龍近期訪問突尼斯。那個瀕臨地中海的北非小國是不容易走到的,獨特的地理風光和人文景致令我神往。但現(xiàn)在去不成了,我告知外聯(lián)部,讓他們另作安排。

        幾個月來,我們請三姐和姐夫一直住在家里,他們已經(jīng)退休,在老家清閑無事,住哪兒都是住,與其守在老家,不如團聚北京,早晚好說說話,好有個相互照應,親情相伴,總是很溫暖的。住中日友好醫(yī)院,對他們只說是詳細體檢,沒有告訴那個糟糕的結果。后來跑腫瘤醫(yī)院,也是瞞著他們,在我動身去重慶前,先讓姐夫回了家,現(xiàn)在輪到送別三姐了。理由不需要尋找,她早就要回去,只是我和妻子百般挽留,才拖到今天。

        送三姐到機場,在安檢關卡前道別那一刻,我心里滋味很不好受。我是家里最小一個孩子,唯一的男孩兒,自小三個姐姐對我疼愛呵護,我們姐弟之間感情很深。中學畢業(yè)我返鄉(xiāng)做了農民,三姐進獸醫(yī)站工作。我在生產(chǎn)隊勞動,有時拉腳進縣城,順路去看看她,她會在小館里買幾個油糕,或一碟籠籠肉,硬讓我吃,她則靜守一旁看著。她的月工資才三十多塊錢,又結婚育有孩子,日子過得緊緊巴巴,平日里粗茶淡飯,炒菜油都舍不得多放,可是在我這里卻舍得花錢,我吃下去她高興。及至我上了大學,她還要攢出錢來,每月寄我五元,怕我沒錢買書,沒錢買飯票,怕我吃不飽肚子。我喜歡吃家鄉(xiāng)飯,這次三姐來京,每天變著樣兒給我做,家里請有阿姨,但在廚房里阿姨只能打下手。妻子也下廚,她在陜西插隊、工作、生活十多年,本來也會做陜西飯,比如油潑面、羊肉泡等,現(xiàn)在好了,陜西食譜成了案上的主宰,每天享受于美食的快感中。有時三姐還會推出一些偏門、冷門,比如芹菜葉疙瘩、韭菜片子、紅薯墊蒸碗,這些東西一入口,立即喚醒似乎早已忘卻的記憶,舌尖上的記憶。這記憶是那么遙遠,那么隔膜,又是那么親近和熟悉,它激活了生命中早已逝去的一段生活,一段簡簡單單卻又色彩斑斕的歲月?,F(xiàn)在三姐要走了,她不知道一場災難正等待著我,我也不知道再見她時是什么情形,前路茫茫,命途難測,此番揮手道別,來日將復以何?

        曾有一次讓我對未來重燃希望,那是腫瘤醫(yī)院B超室一位女孩的電話。我做B超時,她在醫(yī)師身邊做助手,一切結論都出來了,她卻來了電話,提議讓我再做一次核磁共振。我說:做了還做?她解釋說,這一次是用不同于過去的方式更細致地掃描,不用增強,不用排隊,而且不收費。我問:“你對醫(yī)生的結論有懷疑?”電話那邊遲疑了一下,回答說:“我認為不夠典型,想用核磁再看看?!蔽以賳枺骸澳闶菍嵙暣髮W生?想搞研究?”她告訴我,她是醫(yī)技科室醫(yī)師,在職讀博士,我這個病例,她想做深入研究。

        不夠典型?就是說,還有可能做出另外一種結論?女孩的電話像是黑室里突然推開一條窗縫,頓時光明閃現(xiàn),盡管那縫很窄,光亮有限,但終歸那是希望之光啊!

        重做核磁在第二天進行,周六,核磁共振室休息,平日人滿為患的地下接診大廳空曠寂寥,只有女孩、妻子和我。女孩沒穿白大褂,她是休息日加班為我檢查,女孩看上去有點兒瘦小單薄,我想她敢于特立獨行做出此番舉動,而且必須說服科室將設備單獨為她開放,需要多大的勇氣,需要做多少工作?我心里不由生出感動來。

        女孩操控機器,我躺在像航天飛行器一樣的檢查倉里,按要求雙手舉過頭頂,很像投降的姿勢。機器運行發(fā)出的怪聲,忽而沉悶,忽而刺耳,沉悶如錘擊,直搗你的心臟;刺耳如鬼鳴,要撕斷你的神經(jīng)。在這令人心悸的聲音里,另一個聲音卻在提醒:有人幫扶你,有人護佑你,這便是那個女孩。揚聲器里不斷傳來她的聲音:吸氣——憋氣——呼氣,一遍一遍地重復,我一遍一遍遵照指令執(zhí)行。我突然覺得自己不能投降,我還有力量,抗爭的力量,太陽還在頭頂照著,我還沒有走到天黑!

        女孩沒有對我打埋伏,像是對待她的同事一樣對待我。從機器里退出后,我獲準進入操控室,她調出一幅幅掃描影像讓我看。我們并排而坐,像是進行一場學術交流,她坦白地表達她的看法:她的懷疑被否定了,看此前的片子,她認為惡性腫瘤表現(xiàn)不夠典型,現(xiàn)在看來前邊的結論沒錯。她特意放大一張影像指給我:“這是腫瘤實體,旁邊是正常肝組織,你看看波峰變化就會明白,正常組織波峰起伏比較平緩,一到腫瘤組織起伏突然增強,說明它比正常組織活躍很多,形狀也不規(guī)則,按原計劃準備接受手術吧?!蔽覇枺骸澳悄銘岩墒裁茨兀磕姆矫婵捶ê颓斑叺慕Y論有出入?”女孩說:“那東西九個多月沒有變化不好解釋。”我說:“這也正是我要問的。”女孩下邊的話就怪嚇人了,她說:“我曾懷疑肝上的東西不是原發(fā)性的,怕是別的地方出問題,擴散到肝上,原發(fā)性腫瘤一般生長很快,那東西變化不大,存在從別處轉移過來屬于繼發(fā)性的可能。”又是一聲晴空霹靂,我的臉色一定變得很難看,女孩馬上安慰我:“沒有發(fā)現(xiàn),我仔細做了檢查,其他地方均未見異常,那東西是獨立的,況且比較小,及時手術應該問題不大?!?/p>

        女孩實情相告,讓我在又驚又怕中又感到一絲慶幸。還不算太壞,老天還沒有把我推向絕地。

        住院通知是突然下達的,周一晨起,正要去上班,醫(yī)院來電話,說上午有出院病人,讓我中午就辦住院手續(xù),周二清腸胃,手術安排在周三。腫瘤醫(yī)院是救命的地方,不像一般醫(yī)院病人可以拖拖沓沓,這里必須及時來,及時去,以便快速周轉床位接治更多病人。住院用品妻子早已準備妥當,不用臨時現(xiàn)抓,倒是學院還有一攤事情,我必須料理清爽才能安心脫身。我開車拉著住院行李,和妻子先到學院,安排院辦通知各部門負責人,召開院務工作會議。會議研究了正在舉辦的高研班、即將舉辦的浙江青海青年作家培訓班、魯院新校舍建設后期掃尾工程等工作,并且做出了安排,在這之后,我宣布了自己的病情和要住院手術的消息。大家愣在那里,我開玩笑警告說:“誰都不準學我,吃好,睡好,把自己照顧好!珍惜健康,愛護自己的身體!”

        午飯后又接待了作協(xié)人事部副主任李梅和小周,他們來考察一位新提拔的干部,按條例必須和我談話。送走他們,學院里的同事們再送我,曾樾、小司等一直陪同到醫(yī)院。

        我住進腹外科,一個房間三張病床,好在房間還大,不算擁擠。原來想聯(lián)系條件好點的干部病房,但院方說住在那里就不歸吳健雄大夫管了,當然大夫重要,也就沒有了選擇的余地。后來倒喜歡這大病房,三個病號加上陪護,人多,熱鬧,能說話解悶,免得一個人躺在那里盡胡思亂想。

        第一天晚上,我便對另外兩位病友情況有了個大概的了解。我是十三床,十四床來自內蒙古阿拉善盟,一位六十五歲的退休干部,兩年前做過腸癌切除手術,現(xiàn)在轉移到肝上,同時患糖尿病,血糖降不下去,進來幾天遲遲不能上手術臺。十五床是大慶石油上一位司機,四十歲剛剛出頭,從手術臺下來一周,身上插滿了管子,由他的妻子和姐姐陪護。那妻子是個樂和痛快人,告訴我她的丈夫是胃癌擴散,除把胃切除三分之二外,還切除了十二指腸、胰腺頭、膽囊和一部分肝臟,體重從二百斤降到一百六十斤。她邊說邊比畫:“老嚇人了,醫(yī)生讓我看切下的東西,一大堆,能裝半臉盆子,你說那肚子不是給挖空了?”她夸贊丈夫是個難得的好人:“不喝酒,不抽煙,下班就回家,從不在外邊瞎拉扯亂結交,只有一樣愛好——上電腦,半宿半宿不睡,就是愛玩?zhèn)€游戲,他那病,全是在電腦跟前坐出來的,電腦輻射,你當是啥好玩意?。俊?/p>

        吳健雄大夫來查房,我們三個病號都歸他主管。這是一個精敏干練的醫(yī)生,隨和,思路清晰,并且具有幽默感,與病人交流,時不時開句玩笑,讓氣氛一下子變得輕松起來。他問了我一些情況,安慰說:“不要有什么負擔,現(xiàn)在看來是那個東西,但最后還要看病理,好在那東西長在肝右后葉邊緣,局部切除就可以了?!?/p>

        第二天清腸胃,上午護士來插管,鼻孔里兩根:一根胃管,一根直通小腸的營養(yǎng)管,另外下邊還有一根導尿管。下午,李冰書記在作協(xié)辦公廳主任彭運錦的陪同下,來醫(yī)院看我,送來一盆蝴蝶蘭,還有一些營養(yǎng)品。他很忙,卻在第一時間趕來醫(yī)院,真讓我過意不去。事已至此,李冰書記還堅信他的判斷,囑咐我再考慮考慮,需要不需要做手術。他不信醫(yī)生的結論,一直不相信,道理只有一條:肝癌不是你這樣子。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彭運錦說:“我看白院長要挨一次冤枉刀,要掉一塊冤枉肉?!蔽野阉脑捴划斪鍪菍ξ业膶捨?,誰知他出了病房徑直去找醫(yī)生,要和人家探討探討,醫(yī)生不在,他才作罷。

        4月14日,星期三,下午1點30分,身穿綠色大褂的手術室護士推來專用床,我躺了上去。李冰書記送的蝴蝶蘭就在眼前,花兒開得正艷,像彩蝶飛舞。這花兒是美好愿望的象征,但愿好運與我相伴。

        妻子,女兒女婿,學院里一大幫同事,送我到手術室門口。他們向我揮手,我用目光向他們道別,心里在說:放心吧,別牽掛,我一定還會站立在你們面前!

        魔 障

        像是在做夢,有人抱著我的腿,不停地抻拉、扯動,要把什么東西套在我的腿腳上。我無力掙扎,任人擺布。接著覺得嗓子干燥,有種火辣辣的灼燒感,左臂也折斷一般疼痛,想活動活動,卻似被繩索捆著,抬不起來。遙遠的地方隱約傳來人聲,兩個女性的聲音,嘀嘀咕咕,像在風地里說話,被風吹得時斷時續(xù),聽不清晰。突然,一個聲音大了,近了,說是:“醒了?!本o接著耳畔響起呼喚:“醒醒!醒醒!”我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兩個護士站在身邊,周圍是陌生的環(huán)境,擺放著一臺臺光亮閃爍的設備和儀器。我意識到不是在夢境,手術已經(jīng)做過,護士在照料我。護士正給我穿一種又長又緊的襪子,從腳一直套到大腿,事后才知道那是防止靜脈栓塞的術后專用襪?!艾F(xiàn)在是夜里一點半,”護士嗓門挺大,“這里是重癥監(jiān)護病房,有什么不適的感覺沒有?”我想說嗓子干,左臂疼,但什么話也說不出。我發(fā)現(xiàn)左邊胳膊真被什么東西捆綁著,想必是捆在床邊,剛做過手術,怕我亂抓亂動。護士還在說什么,但那聲音又變得遙遠而模糊,隨后覺得自己的身體在下墜,下墜,像一塊石頭從空中墜落,越變越小,最后像一星微塵,消失在蒼茫之中。

        再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中午了。醒來的時間很短暫,我明白了左臂疼痛的原因,不是被捆在床上,是纏著血壓監(jiān)測儀的帶子,隔一會兒就自動充氣,擠壓得胳膊一陣陣疼。同時發(fā)現(xiàn)身上又多插了幾根管子,鼻子里多了氧氣管,右腹部插了兩根一直拖到床下,右邊肩窩處裹著紗布,兩根管子從里邊伸出來,連接到頭頂?shù)牡跗可?。我要喝水,護士說不能喝,只拿棉簽沾了水擦擦我的嘴唇。此后接著是昏睡,迷迷瞪瞪的昏睡,半夢半醒的昏睡,像是有意識,又像是沒有意識,我不知道植物人的生命狀態(tài)是什么樣子,后來回想起,那該就是植物人的狀態(tài)吧。

        人們恐懼手術,恐懼手術臺上的刀光血影,其實那是個最簡單不過的過程,一經(jīng)麻醉,你就是一個物質,如同一根木頭、一只沙袋、一捆稻草。木頭斧砍鋸鋸,沙袋拳打腳踢,稻草磙碾鍘切,有感覺、有痛苦嗎?沒有。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被麻醉的,只記得被推進手術室后,護士為我消毒,從胸部到腹部,用藥水細細擦拭,涼涼的感覺透過肌膚傳進體內。吳健雄大夫和我說話,護士指尖經(jīng)過處那涼涼的感覺傳到腿上,心里納悶:腿上還要消毒?——這便是我在手術室里最后的記憶,一點兒痛苦也沒有。

        我一直對重癥監(jiān)護病房的情景沒有清晰的印象,手術全麻的效果持續(xù)發(fā)揮著作用,即使醒著,腦子轉動著,身邊的動靜傳進耳朵里,眼皮也沉重得不想睜開,懶得去看去理會。我不知道自己的刀口有多大,只知道從胸部到腹部,被繃帶纏裹著,想來不會小,但難受的不是那里,而是嗓子干燥灼痛,渾身骨頭像是要碎裂。我想到了在外邊守盼著的妻子、女兒、女婿,學院里的同事,他們肯定在為我提心吊膽,他們不能進來,一切情況只能向醫(yī)生護士打聽,他們肯定想見我,我也想見他們,但又希望最好還是別見,我不愿意他們看見我這一副樣子,一副可憐兮兮的慘樣。

        下午在迷瞪中,我被一個熟悉的聲音喚醒,睜眼看到張健書記站在面前,這幾天他出差去外地,今天回京剛下飛機就直奔醫(yī)院,但重癥監(jiān)護室每天只開放半個小時允許探視,時間是15點30分至16點,張健書記在外邊等候好久,挨到時間才獲準進來,而且一次只能進來一個人。他說了一些慰問和鼓勵的話,但從他的眼中,我讀到了沉重和不安。張健走后進來的是妻子,妻子素來是個堅強的的女人,但我分明也看到她哀憂不安的神情,她告訴我,醫(yī)生說手術很成功,會好起來的。我極力振作自己,點點頭,說:“是的,會好起來的?!?/p>

        難熬的不是在重癥監(jiān)護室,是第三天出來之后。

        這時我已經(jīng)非常清醒地面對自己的處境了,渾身插滿管子,頭上懸吊著各種大袋小袋的液體,如果倒進桶里,足能裝半桶。麻藥的效力徹底退去,傷口疼起來,一跳一跳,是那種持續(xù)緩慢有力的跳痛,伴隨著五臟六腑的抽搐。最大的愿望是想喝水,數(shù)根管子從鼻孔途經(jīng)喉嚨交叉進入體內,喉嚨像要裂開。我感到了什么叫虛弱,想挪動身體沒有力氣,想說話捯不上氣息。這么一種情狀和感覺是我事先沒有預料到的,人原本就這么脆弱?就這么不堪一擊?

        不斷地有人來看望,學院里的人,作協(xié)部門的同事,社會上的朋友,還有過去的學生。我沒有力氣和他們說話,但不想讓他們看到我的痛苦和虛弱,叫妻子把床搖起,打起精神接受他們的慰問。

        妻子告訴我,我的手術從下午1點30分,一直做到6點30分,整整五個小時,學院里一大推人,從始至終守候在手術室外,直到迎接我出來。這讓我感動。我眼前浮現(xiàn)出他們一張張面孔,心里默默說:好同事、好兄弟、好姐妹,謝謝你們,這份情義,我會記在心里!

        最難挨的是夜里。傷口疼痛,骨節(jié)酸楚,胸悶,心悸,氣短。如果說這一切還能忍受的話,不能忍受的就是滿心的煩躁了,那煩躁像不斷膨脹的氣球,隨時會爆炸。十五床的妻子說那是輸入能量合劑和營養(yǎng)液引發(fā)的現(xiàn)象。妻子和女婿輪流倒班,二十四小時值守在病床前,我的糟糕情況讓他們根本無法休息——怕我胡抓亂挖拔掉某根管子,怕我撕裂傷口,怕我崴斷了針頭,時刻注視著我的動靜。女婿買來一張充氣床,鋪在地上,但兩人誰也難得去上面一躺。有時我也會迷糊過去,但那更受折磨,一種陷入魔障而難以自拔的折磨——眼前總是有類似電焊那樣的弧光閃爍,電焊不是切割鐵器,而是在切割我的肌膚,發(fā)出刺耳的鳴響。有時又恍然進入一種幻境,看見無數(shù)彩色的類似裝飾在樹上、門廳和樓梯上的軟燈管,一道一道,一條一條,纏繞在我的身上,燈光熠熠中,我的身體被割裂成無數(shù)方塊,這些方塊時而分開,時而組合,時而像紙張一樣飄飛而去,時而像磚塊一樣碎裂墜落。我總是被這恐怖的情景驚醒,然后睜大眼睛不敢再讓自己迷糊過去。人們常用度日如年來形容時間難熬,但對我來說,那感覺卻是度“時”如年,一分一秒都被抻拉得那么漫長。一個晚上,我會無數(shù)次問妻子:幾點了?妻子把時間報給我。感覺上過了很久很久,又問,妻子又回答,一算,僅僅過了二十分鐘或者半個小時,平日總感到時間是那么匆迫,現(xiàn)在才知道,它是一條魔鞭,說長可以變得很長,你奮力在一條蠻荒的道路上跋涉、逃跑、躲避,企圖逃離它的鞭撻,但還是逃不出鞭影的覆蓋,它隨時會抽打到你的身上。

        我曾無數(shù)次思考過死亡,不是病后,此前就嚴肅認真考慮過這個人人都要面對的命題。老實說,對死亡本身我并不那么恐懼,恐懼的是不由自主的方式,是茍延殘喘中欲罷不能、欲死還生的無奈和任人擺布的慘境。這種慘境我耳聞目睹過不少,本是一個分外強悍的人,到了那時卻體面全無,尊嚴盡失,成為一個讓人憐憫、自己痛苦也讓別人痛苦的活死人、死活人,甚至成為一個遭人討厭的累贅。如果那樣,我一天也不想延續(xù),寧愿干脆痛快地自我了斷。

        對于生命的本質認識,我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人生的歡樂和幸福,大多數(shù)以稀釋的常態(tài)出現(xiàn),而災難和痛苦,卻總以濃烈的狀態(tài)進襲你的生活,十杯甜水也抵不住一杯烈酒的刺激程度,何況大多數(shù)情況下,不如意的事情遠遠多于你的愿望和期許。人生一世,常常不是為自己活著,而是為別人,為你肩上的責任和義務,這責任和義務有大有小,有輕有重,但卻無窮無盡,無休無止,從早到晚,從春到冬,起早貪黑,勞碌奔波,畢其一生也難以履行完畢。看穿這點,死亡何不是一種解脫,何不能坦然接受呢?還有,到了我這個年齡,也經(jīng)見了不少人和事,病病歪歪,苦力支撐,勉勉強強掙扎著要活下去的人,最終難免還是倒了下去;精精神神,歡如龍虎,壯如熊牛者,說不定哪天嘎巴一聲就折了,還有那些生前平凡,或者生前輝煌的人,這些人我都送過,在人生最后的站口,他們行走的方式是一樣的,可謂殊途同歸,既然如此,即使我尾隨他們而去,難道就是天塌地陷不可承受的事情?

        在我躺在病床上重新思考死亡定義的時候,眼前總會浮現(xiàn)出一個人的面孔,我讀過她的《生命的吶喊》,那是我擔任徐遲報告文學獎評委時極力推薦的一本書,結果以高票當選為獲獎作品第一位。作品里詳細描述了一位女性面對死亡的體驗,她的心臟出了問題,先后動過幾次手術,多次在死亡線上掙扎,多次體會過彌留之際的感覺,但最終她還是以強烈的求生欲望和頑強意志挺過來了。她是我尊敬的一位大姐,黑龍江作家張雅文。

        雅文大姐一天給我來電話,說她在北京,要來看我。我剛從中日友好醫(yī)院出來,很擔心自己糟糕的感覺影響朋友見面的氣氛,謝絕她不要來,可她還是來魯院了。見面后我突然有種傾訴的愿望,雅文大姐有過生與死的體驗,從中日友好醫(yī)院出來后,我除了向很少人談過病情外,絕口不向任何人提及,但我卻想對她坦言自己面對的處境。雅文大姐自是吃驚不小,可終歸是過來人,她很快鎮(zhèn)靜下來,不是空泛地安慰我,而是講她曾經(jīng)的遭遇和體會,講她對待病魔樂觀的態(tài)度,講人要活下去的理由,還有治療和養(yǎng)生的種種辦法。她早已康復,完全一個健康人的樣子,每天清晨六點起來爬山,在山上放聲歌唱,鍛煉一個小時,才回家吃早點,然后寫作,現(xiàn)在手中的長篇已經(jīng)脫稿了。雅文大姐豁達樂觀積極進取的態(tài)度深深感染了我,我心想,頭頂可以是烏云,但心里一定要有一片陽光,這陽光會穿越物質的陰霾,照亮精神的前路,也許,它還會暖化催生出未知的奇跡。

        雅文大姐是對的,不能輕言放棄,就是因為肩上承擔著責任和義務,就是因為生命只有一次,才顯出其價值的寶貴。不錯,災難是煉獄,但如果能從煉獄里摸爬滾打出來,你就是一條錚錚好漢!

        同人 友人 親人 愛人

        學院里每天都有人來醫(yī)院,曾樾告訴我,他們排出了一個輪值表,大家自愿報名,白天黑夜輪流來醫(yī)院值班,我態(tài)度堅決地予以否定,大家都忙,各有各的職責,為何要麻煩大家?曾樾又說在校高研班的學員們紛紛表示要來探望,怕是擋不住,我想了想,回答說來兩位代表可以,但大隊人馬絕對不能來,不能影響正常的學習生活。學員們還算尊重我的意見,委托班長宗利華和班務委員蕭笛代表五十四位學員來看望我。他們拘束而不安,話語不多,但我看到兩人眼睛里溢滿真誠的關切和期盼,我讓他們轉告對學員們的謝意,并且強調這是委托轉達,有一天我會親自站在全班學員面前,親口對大家道一聲:謝謝!

        我的手機仍然關閉,但妻子的手機不斷有電話和短信進來,對方有她認識的,更多是她不認識的,不知他們拐了多少彎才打聽出妻子的電話號碼。關切的詢問,真摯的問候,美好的祝福,聽來讀來讓人眼眶變熱,心中涌暖。每天仍不斷有人來探視,還有從外地專程趕來北京看望我的——西安的作家吳克敬、紅柯,陜北的曹谷溪老兄、會濤老弟,安徽的玉屆朋友許慧,山東的學生周習……我知道,此生對朋友們的感情債,是還不清了。

        我還要特別感謝女兒的公公婆婆、我的親家吳立功夫婦。在我手術前,他們專程從撫順趕來,手術時一直陪伴妻子守候在外邊,經(jīng)歷了那頗受煎熬的五個小時。手術后,女婿在醫(yī)院陪護我,他們在家照料懷孕中的女兒,打理家中一應事務,隔三差五,送來特意煲煮的湯或其他營養(yǎng)食物,細心周到地做了他們能做的一切。這種殷殷之情,讓我分外感激。

        從重癥監(jiān)護室出來,我才獲悉,在我手術同一天的早些時候,青海玉樹地區(qū)發(fā)生強烈地震。病房沒有電視,我要來報紙,把有關地震的報道瀏覽了一遍。知道中國作協(xié)動員作家們?yōu)闉膮^(qū)捐款,我立即吩咐妻子捐出五千元,當天即委托學院小司交到作協(xié)。災難是人類面對的共同課題,經(jīng)歷病床上的痛苦,我更深體會到那些陷于苦難中的人們多么需要幫助,只是力量有限,僅盡一份綿薄之力而已。

        我還知道,家中的愛犬可汗自我住院后就無精打采。前一段他有病,但治好了,我的博文《如果你愛他,就把他當做一條狗》,就是在中日友好醫(yī)院的病房里寫的,他喜歡我每天出去遛他,喜歡去外邊奔走撒歡,喜歡清新的草地和廣闊的田野,有時不留意開了花園門,他會一陣風似的溜出去,撒開腳丫子奔跑。女兒說:現(xiàn)在可汗整天趴伏在家里,屋門花園門大開,他懶得一動,趕都趕不出去。萬物有靈,可汗真的感知到我身處險境?真在為我擔憂?不會說話的好朋友,可憐了你這一番情義!

        還有一件懸在心里的事情:如何向姐姐們交代?姐姐打我手機總是不通,給妻子打,妻子說我去外地出差可能沒有開機。過幾天又打,還是關機,再問妻子,妻子回答說我走時忘了帶充電器,可能手機沒電了。如此反復幾次,姐姐起了疑心,電話來得更勤,追問更為緊迫,妻子咬緊牙關沒有松口,與女兒女婿也統(tǒng)一了口徑,就說去出差,手術住院的事情只字不能透露。那幾天姐姐們特別是二姐快急瘋了,她預感到我們有事瞞著她,半夜會突然把電話打給妻子,說她睡不著,說如果有什么事情一定要照實告訴她。二姐六十多歲的人,心臟不好,妻子的決定是對的,絕對不能讓她擔驚受怕。但此舉終歸不是長法,瞞得過初一,瞞不過十五,必須要給姐姐們一個既說得過去又不至于太刺激的說法。終于有一天,妻子講了我手術的事,當然不會說肝癌,只說是血管瘤,手術不大,怕她們擔心,才推說我出差在外,現(xiàn)在一切都好了,可以實話實說了,請姐姐放心就是。二姐一聽馬上要與我通話,妻子只好把電話給我,我努力振作,讓聲音不至于顯出底氣不足,向二姐重復了一遍妻子的說辭,二姐半信半疑,當天就要來北京,我反復相勸,才止住了她即刻動身的念頭。

        親人之情是這個世界最深切、最真實、最具暖意的東西。如果說人活著的理由有很多,這種感情便是其中最強大的一個支點。它給你力量,給你寄托,它是你盛載情感最可靠的一只籃子。正是我的親人們,在我最虛弱、最需要倚傍的時刻,把關切送來,把他們的肩膀給我,讓我得以挺過噩夢和險境。妻子、女兒、女婿,為我受了不少煎熬,女兒懷孕幾個月,還挺著大肚子時常來醫(yī)院。我必須站起來,否則有負于他們,有負于遠方親人的祈念和牽掛。

        好在病房里氣氛一直不錯,十五床的妻子快人快語,常常講些逗人開心的話,也時不時拿他丈夫開玩笑,她那胖胖的丈夫樂得像彌勒佛,我們也跟著一齊樂。十四床血糖還沒降下去,手術還在等待中,陪護他的是他二兒子和大女婿,他一點兒也不著急,吊著瓶子盤腿坐在病床上和兩個后生打撲克,早起打到晚,除過吃飯和醫(yī)生來查房,其余時間一刻也不放過,陶醉其中其樂無窮。后來決定手術了,頭天開始禁食禁水,鼻子里插上了管子,依然我行我素,照玩不誤。人不怕病,病也就不那么可怕,痛苦是被動接受的,樂子是自己找來的,得樂且樂,笑比哭好——十四床是個達人、高人、得道之人!

        病理結果還要等些日子才能出來,但我已不抱什么幻想,在我的肝上,醫(yī)生已預留下四個靶位,標示出瘤床區(qū)域,給下一步放療做好了準備。盡管吳健雄說過,增強CT、核磁共振等片子,那是機器得出的結論,最后還是要看病理,但手術切下那東西后,醫(yī)生用刀子在上面劃拉著,給妻子和學院里的同事們看,說肉眼觀察惡性形態(tài)算是比較典型。時過境遷之后我還獲悉,參與手術的一位大夫曾告訴妻子:如果五年之內沒事,就算過去了,言下之意已經(jīng)給那東西定了性。

        吳健雄大夫給放療科主任寫了一個條子,條子上有幾點建議和叮嚀,很是細致周到,他把條子交給妻子,囑咐早點兒與放療科聯(lián)系,妻子和我從內心感激他。自我住院以后,每天與醫(yī)生護士打交道,切身體驗很多事情,覺得醫(yī)護這個職業(yè)令人尊敬不是沒有道理的,天天面對病人這個特殊群體,面對生老病死這些非常規(guī)事件,職業(yè)需要他們具備天使一般的心靈,上帝那樣的悲憫情懷,以及非常強的責任感和耐受力。他們一句話,一個眼神,一絲表情,都可能在脆弱而敏感的病人心里掀起巨大波瀾,他們必須時時注意自己的言談舉止,對人既要有深切的憂患之心,對己又要有強韌的抗壓排憂能力。我無數(shù)次想過,像吳健雄他們,幾乎天天要上手術臺,要面對血淋淋的場面,要面對成功與失敗、爭取與放棄、希望與絕望、喜悅與悲傷,感受常常在兩個極端顛蕩徘徊,從手術臺下來,他們如何走進正常的生活?白大褂穿在身上,他們顯得溫文儒雅,但他們干的是一項超強度的體力活,往手術臺上一站,就是幾個小時,甚至十幾個小時,而且神經(jīng)緊繃,精神高度緊張,這不是常人消受得了的。所以我想,無論后面情況如何,我都會對他們心存感激,他們?yōu)槲冶M了心,努力過——這就夠了。

        來探望我的人,都說我的氣色一天比一天好,妻子女兒也這樣說,十五床的妻子甚至說我上午和下午都兩個樣,還開玩笑說病好了一定比過去還要年輕好多歲。我的感覺也是慢慢在恢復,但時間還是那么難熬,夜晚仍是那么漫長,光怪陸離的夢境還是不斷出現(xiàn),傷口和渾身骨頭還是那么痛。翻身折騰時,不是拔脫了氧氣管,就是壓住了輸液管,害得妻婿不得安生,更別說安睡了。一天早晨,發(fā)現(xiàn)輸液管里的液體不再流動,叫來護士來檢查,是我把埋插在肩窩處的針管接頭弄斷了。護士警告說,接頭有兩支,已弄斷了一支,另一支再斷掉,就要開刀重新埋設。護士揭掉包裹在肩窩處的紗布,我看到那里還埋藏著另一只粗大的針管,問護士那是什么,回答說是止痛泵,手術時裝上的,會定時向體內泵出止痛劑。說話間,護士突然有了新發(fā)現(xiàn),那止痛泵大概僅僅工作了一次兩次便告停歇,因為里面的藥劑幾乎仍是滿的,這就是說,術后大部分時間,我是在沒有任何止痛措施的情況下度過的。護士抱歉地要換那泵,被我制止,讓她干脆拆下拿掉就是。止痛劑實際上就是麻醉劑,肩窩距離頭部那么近,藥勁兒還不鉆進腦子里?雖然止了痛,但副作用卻累及大腦器官,得不償失。幾天都挺過來了,還要它作甚?

        護士拿掉了止痛泵。繼續(xù)遭罪的不光是我,還有陪護我的妻子和女婿,特別是妻子,別人說我一天天見好,我卻見她一天天憔悴,疲累的倦容刻寫在她的臉上,精力、體力,她透支了太多。為了讓她得以喘息,我執(zhí)意讓醫(yī)院安排了一位護工,但僅僅過了一個晚上,護工就被她打發(fā)走了,說是護工不管用,夜里睡得比我還死。在她叼空倚靠在椅子上打盹的時候,我細細打量她的臉,這是一張我再熟悉不過的面孔,我們共同生活了三十二年,苦也嘗過,累也受過,風雨歷經(jīng)過,磨難遭受過,她為家庭,為孩子,為我,付出了很多。當年她那張美麗的面龐已經(jīng)不再年輕,皺紋爬上了她的額頭,歲月的滄桑嵌進了那些皺紋里。她和我過的是普通人的日子,這日子平平常常,甚至平平庸庸,沒有大富大貴的榮華,沒有絢麗奪目的色彩,如一條平淡無奇的小溪,任由它順其自然往前流淌。家里油鹽醬醋柴一類事情,我從來不管,全由她來操持。她也是知識分子,正高專業(yè)職稱,可冬季里每天上班前,都要使勁擦抹護手霜,擔心經(jīng)水浸泡的手顯得粗糙讓人見笑。她沒有太多愿望,偶爾讓我陪她轉轉商場,而我恰恰不耐煩這類事情,去了,她在里邊轉,我卻在外邊抽煙。上個世紀80年代,我去上海出差,為她選購了一支唇膏,回來她沒用,她習慣于素面朝天,不施粉黛,把那支唇膏給了正讀小學的女兒——學校演節(jié)目,讓孩子們抹紅臉蛋去了。在那以后,我很少為她買東西,她沒有怨言,衣食行居,從無奢求。現(xiàn)在我老了,她也老了。我端詳著她,心里暗暗想:假使上天能讓我康復,我一定要讓她活得更好一些,一定要讓她健健康康、快快樂樂,會陪她去轉商場,陪她去旅游,去很遠很美的地方度假,避開塵世的紛擾,去體驗只屬于兩人的安逸和寧靜,在遲暮的相濡以沫中撿拾溫馨的晚情。

        但愿上天給我這樣的機會。

        渴念 “平?!?/p>

        十五床終于出院了,這個像孩子一樣迷戀電腦游戲的大慶油罐車司機,道別時仍像孩子那般羞澀,臉紅紅的,抓住一雙雙送別的手只是笑,不知說什么好。他有點兒激動,每個笑著從這里走出去的人都會激動。他的爽朗而干練的妻子,則忙著給十四床和我們留電話號碼,說是如果去大慶一定到她家做客。她對我說:“大哥問我菜卷子蘸醬啥味道,給你說在這兒我是瞎湊合,在俺們老家可講究了,菜葉里卷肉絲、豆腐絲、雞蛋絲,那醬——誰吃北京這醬啊——那醬必須用新黃豆做,下醬一整套工序,煮了,晾了,用牛皮紙包了,才一層層下到缸里,大哥去了我讓你嘗嘗我家的醬……”兩口子被新的希望鼓舞著,情緒高漲飽滿,我們也深受感染,在輕松活躍的氣氛中,為他們的歸途和往后的日子送上衷心的祝福。

        我最強烈的愿望終于得以實現(xiàn),醫(yī)生拔掉了我鼻孔里的管子。此前不能喝水,不能吃東西,口干舌燥,喉管像要開裂。護士用紗布浸了鹽水清潔我的口腔,我貪婪地吮嘬那紗布,點滴咸水成了滋潤我生命的甘霖?,F(xiàn)在好了,喉頭一下子輕松了,準許進少量的流食,喝少量的水,只是吞咽要費些力氣。妻子用勺把蘋果刮成糊狀,勺子里淺淺那么一點點,兩三勺下去,就推開妻子的手不想再吃。手術傷了元氣,我知道需要慢慢將息。

        我開始散步,妻子女婿要攙扶,我說還是自個兒鍛煉為好。每天輸完液,吊針拔掉,就開始運動,先是在房間里,后來走到病房外,腰間吊著引流袋,雙手捧腹護著傷口,慢慢地行走。

        有時我會在走廊窗前停下來,抬眼望向窗外,外邊世界里草木正蓬蓬勃勃生長,小鳥在自由地飛翔,大街上人來車往。我的腦子里突然蹦出“幸?!眱蓚€字,這是久違的字眼,生病以來,生與死的主題占據(jù)了我的絕大部分思考,思想的觸角很少伸向諸如快樂、幸福那一邊去,這時候我卻開始咀嚼這個字眼的含義。我想起古人一句話:“有書真富貴,無事小神仙?!痹谌粘I钪?,人們對幸福的感覺總是遲鈍的,普遍對它賦予過高的定義,總以為突然而來的大喜,苦苦追求之后的獲得,感情愛情事業(yè)的豐收,人生的美滿和生活的順達,才算幸福,其實,這樣理解幸福實在有負于它對你的垂顧。幸福是滲進波瀾不驚的日常生活里的平常,是一種平實樸素的存在,它像空氣一樣彌漫在你的周圍,看不見,摸不著,感覺不到,悄無聲息地滋養(yǎng)著你,你沒感覺,你卻擁有它。“無事”是一種平常,有事了,就意味著“平常”要傾斜,甚至要顛覆,就像突然斷了空氣,你立馬會驚慌失措,會掙扎著去爭取那種“平?!?,這時候你才會說:哦,平平常常多好!我現(xiàn)在就很向往那種平常,羨慕那些自由生長的草木,任意飛翔的鳥兒,羨慕正在身邊拖地的女清潔工。她的工作又苦又累,在醫(yī)院屬于最下端的分工,毫不起眼,少人關注,更無人仰慕,但她是一個健健康康、正正常常的人,她以辛勤的汗水換取衣食,下班后回到住處,也許會感到累,但有一副好胃口,白水煮湯,糙米蒸飯,也咽得下,吃得飽;棚舍窄居,硬席敝榻,也躺得安,睡得穩(wěn)。月底發(fā)了薪水,存到折上,或給家里、給自己添置一兩件東西,滿足和喜悅的感覺就會蕩漾在她的心里。這就是普通人平常的生活,沒有跳不過的坎,沒有翻不過的崖,起碼比現(xiàn)在的我要強出很多。那種無事的平常,眼下正是我的追求和祈望,即如排氣這等“屁大個事”,平時誰會看重它?而于手術之后現(xiàn)在的我,那就是久旱之后的雷聲,宣示著一種轉換的幸臨。古人的話沒錯,無事即幸福,堪比小神仙!

        對于手術刀口,我有一種本能的排斥厭惡感,醫(yī)生打開繃帶檢查,說愈合很好,妻子和女婿在旁邊看,我從不低頭看一眼。即使后來拆完線,妻子給我擦洗,再后來洗澡,我都不曾看它。以后一段時間,每每進浴室,我都不愿意裸對鏡子,不愿意看見那道長長的創(chuàng)傷。我已不是從前的我,刀痕留在身上,慘痛的記憶卻留在心里。后來我意識到這是一種心理疾病,曾有的創(chuàng)痛,是你的一種經(jīng)歷,正視它,它就會變作一筆財富,因為它讓你看穿了許多物事,獲得了很多體悟;不敢正視,拒絕排斥,那就會變成一道陰影,時時籠罩在你的心頭。現(xiàn)在洗完澡,我會對著鏡子,拍拍那條弧形的三十多公分長的疤痕,自嘲地說:“你這個家伙,說你像條長蜈蚣呢,還是說你是條小龍?”

        我開始考慮出院的事情。我說過,腫瘤醫(yī)院是救人的地方,不容拖拖沓沓占據(jù)床位,延宕其他患者的醫(yī)治。在這里,每天都有大量患者,更多是外地患者來尋診求治,為了等床位,他們暫居附近的旅館或租住周邊的民房,早一天進來就意味著早一天獲得希望。在我腹部的引流管被拔掉之后,就手術程序而言,已經(jīng)告一段落,關鍵時期已經(jīng)過去,我就想轉移到其他醫(yī)院,繼續(xù)診治,慢慢恢復,到時候再回來拆線、接受放療??晒┻x擇的醫(yī)院有三家:佑安醫(yī)院、解放軍302醫(yī)院、地壇醫(yī)院,都是治療肝病的專科醫(yī)院,吳健雄大夫還給佑安醫(yī)院一位專家寫了條子,介紹了我手術及術后情況,對下一步康復治療提出了建議。這時候,曾經(jīng)就讀魯院高研班的一位學員、解放軍作家李俊,提議讓我轉院301,說他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301一位專治肝病的權威大夫,不僅有這位權威大夫,那里條件也遠比其他三家醫(yī)院好。李俊就在解放軍301醫(yī)院供職,當初我進腫瘤醫(yī)院的時候,他就極力勸我改住301,那是給中央首長和國家領導人看病的定點醫(yī)院,手術會讓人更放心一些。我感謝李俊,他為我的病一直費了不少心思,但301的病房太貴,無論花公家的錢還是自己的錢,那都是一筆很大的開銷。這時候魯院辦公室主任王璇,聯(lián)系到了解放軍306醫(yī)院,那里條件不錯,離家離單位都還不遠,遂決定住進306。

        就在我要離開腫瘤醫(yī)院的時候,中國作協(xié)鐵凝主席的電話來了,說她準備動身來看我,詢問是哪個病室哪張病床。這邊告訴她正要轉院的消息,她說她會趕往306醫(yī)院。到了306,剛進病房,所帶用具還沒有歸置,鐵凝就來了。她的關心和牽掛真摯而深切,在病房里和我交談了很久,還與妻子、陪同我來醫(yī)院的副院長成曾樾他們交談了很久,末了又與醫(yī)生交談。她帶來一盆“紅掌”,素潔的斗形白陶花盆,隱起浮雕吉祥圖案,襯托著紅花綠葉,顯得生氣勃勃,還有一些專門針對術后康復的保健品。她的秘書小丁悄聲告訴我,花兒是鐵凝親自到花店選的,蜂王漿一類保健品,是鐵凝專門跑了一趟同仁堂買來的,怕別處質量沒有保證。小丁還說,所有花費都是主席自己掏腰包,沒花公家一分錢,讓我安心享用就是。醫(yī)院大夫見到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說要買她的書,買來讓她簽名留念,鐵凝不讓買,爽快地答應送書給他們,遂交代成曾樾和王璇,給她開一個為我治病的大夫和護士的名單,她會在書上寫上他們的名字,獻上她的祝福。鐵凝是認真的,隨后不久,一大摞書就送來了,每本扉頁上都有她的親筆簽名和祝福寄語,得到書籍的大夫護士,無不滿心歡喜。

        B超顯示,我的腹腔、胸腔里均有積液,局部肺不張。積液在腫瘤醫(yī)院時就有,局部肺不張卻是新出現(xiàn)的癥狀。我不明白何為肺不張,醫(yī)生解釋說,手術病人使用麻醉劑,或昏迷與極度衰弱的病人均可能出現(xiàn)這種狀況——當肺內壓力減低到不足以抗拒局部表面張力時,就可逐漸引起肺泡關閉與肺不張。肺不張,說白了,就是肺沒有能力進行正常工作,它的整體或者局部停歇了,罷工了。好在我的肺不張表現(xiàn)于較小的局部,可以恢復正常,而我也慶幸自己曾經(jīng)做出的決定——拿下了埋在肩窩的那根粗大的止疼泵。

        我要求下樓去,嘗試去外邊散步,外邊有花,有草,有寬闊的庭院,大門外還有車流人潮,街景市聲,那是凡常世俗卻又親切自然的景觀,那里現(xiàn)在對我有種分外親和的誘力,我希望融匯其中,成為那生活洪流里的一滴水,正常自然地流淌,哪怕無聲無息。妻子認為我還虛弱,先是反對,后來還是陪我下了樓。

        在落霞與歸鳥齊飛中,我頭一次有了曠達和輕爽的感覺,心里說:是的,還是這個世界好。

        上蒼的眷顧

        術后第十天,回腫瘤醫(yī)院拆了線,放療已經(jīng)提到議事日程。吳健雄主任的助手徐泉大夫提醒我諸多接受放療應注意的事項,我很感謝他,在我手術后,周末休息不該他當班,他還特地趕來病房察看我和由他主管的其他病人。他是一個很負責的醫(yī)生。

        奇跡是在一個早上發(fā)生的。

        那是準備開始放療的那天,2010年4月20日,星期二。

        一大早,學院安排了車,要從306接我去腫瘤醫(yī)院,妻子把一切準備工作做好,突然來了電話,徐泉大夫的電話。

        徐泉大夫在電話上給妻子講著什么,突然,我聽見妻子問:“真的?真的嗎?”她神色激動,聲音有些發(fā)抖,“您再說一遍,徐大夫,您再說一遍!”電話那邊又重復著什么,妻子聽著電話就像在水下憋氣,那邊講完了,這邊才像從水下終于冒出頭來,緩上氣息,她顫聲對著電話講:“謝謝!謝謝!謝謝您給我們帶來這個好消息!”

        轉機?出現(xiàn)了什么轉機?我心里一激靈。

        妻子結束了通話,轉身看著我,神采飛揚:“良性!徐大夫說是良性!病理結果出來了,叫做不典型性腺瘤,很少見的一種病,但屬于良性!”

        我沒有說話,全身有點松軟,就像馬拉松運動員最后沖過終點線那一剎,身上突然沒有了力氣,感覺在那一刻變得有點兒麻木。我往床上一躺,直直地盯著天花板,心里涌出酸甜苦辣難以辨別的萬種滋味。

        妻子立即給成曾樾打電話,告知學院的車不用來了,是良性,醫(yī)生說不用做放療了。

        曾樾很是驚喜,連連道:“太好了!太好了!”聲音很大,連我從妻子的話筒里都聽到了。

        我從床上起身,我要做一件事情,給一個人打電話——李冰。

        我的頭一個電話之所以要打給李冰,不是因為他是我的上司,中國作協(xié)黨組書記,而是因為只有他一人,堅信我不是癌癥,只有他堅守自己的直觀感覺和經(jīng)驗判斷。在強大的科技手段和現(xiàn)代化儀器面前,這盡管顯得有點過于主觀和勉強,但那是我最渴望聽到的聲音——哪怕是在安慰我。

        李冰書記接到電話后興奮異常,他正在辦公室與幾個部門負責人談事,馬上向大家宣布了這一消息。事后據(jù)在場的人講,書記的腔調都變了,連稱:誰說奇跡不會出現(xiàn)?誰說奇跡不會出現(xiàn)?感染得大家也振奮起來。

        深深感謝李冰,他是人間福祉的預言者——起碼對我,他配得起這個稱號。

        后來拿到病理報告單,看到上邊寫著如下診斷:

        病理診斷:

        大體描述:(標本經(jīng)13%中性福爾馬林固定后)

        (1)不整形肝組織一塊,大小6×5×2.6cm,書頁狀切開,切面見一結節(jié),大小1.6×1.6×1.3cm,累及肝被膜,與周圍組織界限尚清,切面灰黃質稍硬,周圍肝呈結節(jié)狀改變,肝表面見腎上腺組織,大小2.3×1.5×0.5cm,腫瘤未累及腎上腺。(2)不整形肝組織一塊,大小1.2×1×0.4cm。

        鏡下檢查:

        (1)(七段不規(guī)則切除標本)

        肝不典型腺瘤,大小1.6×1.6×1.3cm,界清,累及肝被膜,未累及腎上腺組織。

        (2)(肝基底切緣)未見腫瘤。

        我查閱醫(yī)學文獻,文獻上對肝腺瘤是這樣介紹:

        肝腺瘤亦稱肝細胞腺瘤(hepatocellular adenomaHCA),是較少見的肝臟良性腫瘤。20世紀60年代前的文獻報道很少,但以后有關肝腺瘤的報道逐漸增多,究其原因可能與應用避孕藥的增加有關。據(jù)報道長期服用避孕藥者該病的發(fā)病率為3~4/1萬,而在不服用避孕藥及服用避孕藥史短于2年的婦女,該病的發(fā)病率僅為1/100萬。上海長海醫(yī)院肝外科、上海東方肝膽外科醫(yī)院37年來經(jīng)病理證實的肝腺瘤僅7例。

        感謝上蒼的厚愛,我成了那百萬分之一的幸運者。不,百萬分之一指的是女性群體,男性不服用避孕藥,患肝腺瘤的幾率會更小,這樣算來,我該是那幾百萬分之一了。

        鐵凝主席送來的“紅掌”就放在窗臺上,花兒開得正好,那一朵朵宛如孩童掌心一樣的紅花交錯舉起,像是為我的幸運鼓掌。

        西方人說:“每個人都是被上帝咬過的蘋果?!痹谶@句話之后,他們還有一句話:“因為上帝特別喜歡一些人味道的甜美,才咬得更狠一些?!蔽沂莻€一般人,味道肯定一般,所以上帝咬我這一口,不算輕,也不算重。

        但我還要祈禱萬能的上帝:這個由您創(chuàng)造的世界,已經(jīng)有太多的苦難,還是多給它些悲憫吧。您已經(jīng)很老很老了,不會再那么貪嘴,不會有凡常俗人那樣的口腹之欲,即使再甜美的蘋果,您也舍不得去咬的—— 一定是這樣,您說呢?這不是在褻瀆您的尊嚴,不,我之所以這樣說,因為我相信,您有一顆仁慈之心。

        手術之后第三十三天,我站在了魯院的課堂上。

        那是5月17日,星期一。第十三屆高研班學員們上午課程結束,全體留在教室等我。我盡量讓自己以穩(wěn)健的步伐出現(xiàn)在學員們面前。事先我想我會控制好自己的情緒,但當學員們全體起立以熱烈的掌聲迎接我的時候,我的眼睛還是濕潤了。站在他們面前,我鄭重地道了一聲“謝謝”——這是我的承諾,我對他們班長和班務委員曾經(jīng)說過,我會站在全班學員面前,會親口向大家道謝。今天,我兌現(xiàn)了自己的諾言。

        人生在世,生老病死,大多數(shù)情況下并不能由自己做主,就像一位叫做“雨潤無聲”的網(wǎng)友在我博客上留言所說:“ 我們好像在人生的隊伍中站排,不知何時,誰就會被從隊伍中拉出來。”我被拉了出來,又被送了回去,實在歸于萬幸。有人對我說:“你這是屬于誤診啊,受了那么大罪,醫(yī)院就沒個說法?”不,我不認為是誤診,這樣說對醫(yī)生不公,也不敬。他們盡職盡責,為我付出了那么多,我會永遠感念他們。只是我的情況太過特殊,那個東西太為少見,一個面目可疑的對手潛伏在那里,不痛下快刀,不斬草除根,不安的便是我了。

        一場病,讓我經(jīng)受了一場洗禮,或者說回了一次爐,新生的不光是我的身體,還有我的精神。這樣的磨難經(jīng)受過了,我還會再貪念什么?還會再害怕什么?一個新我已經(jīng)誕生,伴隨著未來的日出日落,我會充滿樂觀、充滿信心地迎接每一個破曉和黃昏。

        還是讓我借用一位網(wǎng)友的話,來結束這篇讀來讓人備受折磨、倍感壓抑的長文。一位叫做“暗雅幽薇”的陌生朋友在我博客留言欄里敲出下面文字:“和苦難打個招呼,和悲傷打個招呼,和快樂打個招呼……別忘了,我們只是路過……”

        是對我講的。

        是對眾多讀者講的。

        也是對普天下的人們講的。

        我只想在這話的后邊補充一句:生命的意義,就在于這過程。

        作者簡介:白描,男,原名白志鋼,漢族,1952年8月1日生于陜西涇陽。畢業(yè)于陜西師范大學中文系,曾在大學任教六年,從事期刊編輯工作十八年。著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報告文學、文學評論以及散文隨筆二百余萬字,影視作品多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常務理事、副秘書長,中國國際人才交流與開發(fā)研究會理事,現(xiàn)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魯迅文學院副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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