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阿,原名曾曉華,苗族,湖南湘西麻陽步云坪人。自1990年開始在《人民文學》、《詩刊》、《民族文學》、《星星》、《北京文學》、《天津文學》、《上海文學》、《散文百家》、《詩潮》等一系列報刊發(fā)表詩歌,著有長篇小說《我的光輝歲月》等。現(xiàn)居深圳/北京。
反 抗
諸神撞擊云海 一出門 一進艙
便陷入慌亂的禁閉 這個可移動的容器
在搜腸刮肚吐出幾個單詞之后
血液的語言沉默 世俗的語言沉默
世界流行的語言結結巴巴 仿佛一個嬰兒
漂浮在動蕩的天空中 窺視窗外
黑夜依然服侍月亮 天空依然頒布自己的規(guī)則
大?;实郯阈t 光明是黑暗的朋友
被五花大綁的我試圖反抗
反抗束縛一切的空氣
反抗戰(zhàn)爭 殺伐 包圍 圈地 封山 禁航
反抗血肉和肋骨
一通折騰之后 四肢麻木
黑色的眼睛迷失于藍色的晶球沙漠的臉
刀叉擺放在餐盤兩邊 中間
冰冷的肉蔬殺氣騰騰 一塊白色的布
隨時準備將殘羹冷汁抹去 如同毫無意義的
人生在天空皆如此
回到大地又奈何 一覺醒來
依然黑夜 即使轉了半個地球
即使一時無法反抗 但是誰也不能謀殺
陽光和美妙的蘇醒
廢 墟
“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
“條條大路通羅馬”。
“身在羅馬就做羅馬人”。
一個不由自主的人在這里,
看見一片片廢墟想要復興夕陽和格言,
重新成為山和海的主人,愿望如此相同。
傾斜的屋宇漏下神與宗教,
事物空虛且充盈。帝國消亡,
噴泉升騰,快樂的孩子四處跑動,
由于忘卻而快樂。元老院外,
羅馬的美麗十月天。
臺伯河生長歡愛,
亞平寧山脈分割情仇,
24座橋架起永恒。七丘之上,母狼乳嬰。
這個時候誰還記得母親與河流?!
本是拉丁語的國度,隨刀光擴大至中東,
開始流行希臘語。分裂的語言催生戰(zhàn)爭,
帝國的馬各奔東西,一切陷入回憶,
但沒有人以飲啜回憶獲得新生,
只有廢墟。
焦黑的帶有傷口的外殼下,
涌動焦渴的記憶。
元首、元帥、最高執(zhí)政官、
終身保民官、大祭祀長、首席元老,
甚至“奧古斯都”、“祖國之父”,
創(chuàng)造詞匯的英雄,裸體雕刻在
“人類最幸福的年代”,
謊言一講兩千年。這是活的會呼吸的廢墟,
在黃葉飄落星辰的盛大節(jié)日,
于廣場或臺階的一角成為背景。
燈光閃爍,紅酒和咖啡交錯,
空氣中散播著雛菊花香。
夜如白晝。
角 斗
被拒絕在外,時間的黑夜將臨。
鐵鎖沉重,最后的陽光曬黑西北角皮膚。
80道拱門,沒有一道為我打開。
不能成為角斗士,也不能成為觀眾,
與你無關,最大的圈套,如同建筑的圓。
但我不能示弱。即使不是奴隸主,不是流氓,
我也不能忽視每一個細節(jié),比如
羅馬皇帝征服耶路撒冷時上翹的眼睫,
八萬猶太和阿拉伯俘虜褪色的腳毛。
我捏了一把泥,手指上血跡斑斑。
我曾仔細做過功課,開列一份清單,
研究過三叉戟和網(wǎng),刀和盾,想像著這樣一幕情景:
沒有頭盔的失敗的人生站在喧嘩中央,
懇請看臺上的手巾舞動大發(fā)慈悲,
而天空的手心卻翻然向下。
這樣的場面令夜晚盜汗,甚至驚醒,
我覺得整個羅馬以及整個世界,將會在一場地震中
或斯巴達克的吶喊中坍塌,即使不是全部,
也有大半。那么你們肆意高歌歡唱吧,
在夏季的邊緣,我已不能想像海戰(zhàn)。
只能體會另一場圍剿,山顛之上的長城毀滅,
淪落在一眼望不到頭的衰草和黑暗中。
我登上不高的山俯視,斗獸場漆黑,
泛光四處射來,這一次角斗,我不能示弱。
我要守護好錢包、良心和胸中憤怒的獸。
時 間
一個人沒有足夠時間閱讀季節(jié),
就像沒有足夠時間閱讀史詩。
一個人沒有足夠時間瀏覽城市,
思考廢墟下的一葉草,迎面撞來的半截羅馬柱,
就像沒有足夠時間研究一個人。
比如愷撒,一個“被大帝”的征服者和詩人,
比如埃及艷后,一個“被美麗”的法老和學問家,
更沒時間揣摩他們之間的愛情,或者色誘的往事。
外來,暫留于此的陌生客,
在扭轉的語言中追尋著什么(事實上沒翻譯也無所謂),
在同一時刻想起愛與恨,
卻沒時間去哭與笑,去喝咖啡,飲啤酒。
那些在戰(zhàn)爭中制造的愛,在愛中制造的戰(zhàn)爭,
一次次重復上演,不論東方和西方,
都沒能將時間的尾巴、影子拖得更長。
無處不在的凱旋門,隨處可見的銅馬雕塑,
任意把時間揮霍,甚至遺忘。
在那個愛情的湖邊背身向后拋去的銀幣,
承接一個良好愿望,將美麗的淫蕩擊碎,
一丁點浪花隱沒在薄暮閃爍的燈光中。
沒有時間,雙腳唯一能做的是將歲月走穿,
就像穿越一個狹窄的琳瑯滿目的街道,
當靈魂老練時,仍是一個初啟蒙者。
堆滿墻的書籍掛滿蛛網(wǎng)和灰塵,
老掉牙的城市已忘記快樂和痛苦。
秋天將死去,無花果死去,樹葉死去,
遙遠而臨近的枯枝指向時間開始的地方,
一個個臺階等待攀緣,或在盡頭看見天堂,
或在中間某個地方,大聲喘氣,喝著自帶的涼水。
廣 場
兩把鑰匙,黃和白,飄揚在頭顱上空,
無法開啟卑微者的思想之門。
圣人們在灰暗的風中等待陽光燦爛,
木頭人卻與一排排木椅線形戰(zhàn)栗,
手持的地圖開始脆裂。
表皮剝落的石頭,在志愿禁衛(wèi)隊的指揮下,
祈禱元旦、復活、圣誕的感恩時刻。
哦!今天是禮拜日,
錯過了陽臺上播送的晨禱詞,
只能在鏡頭中想像左右兩個噴泉沉默地盛開,
不管是格林威治時間,還是羅馬時間,
都與我無關!只有北京時間還在束縛身軀
行走或固守。在這個廣場上,
在光明的預言中,渴望從右邊的門進入,
25年一次,祈愿上帝的國降臨
到遙遠的城市,哦!還有我那貧瘠的鄉(xiāng)土,
風氣開始敗壞的山村。
在世界的中央,一根公元前埃及的巨大圓柱高聳,
鴿子掠過,白色的光擊中胸膛,
在其輕描淡寫的飛揚羽翼下,別人看見藝術,
我看見逃避的黑暗,正在意大利語
或拉丁語的嘴唇中念念有詞。
對于國中國來說,我不是憐憫的對象,
也不知向我招手的是誰。
教 堂
圣彼得墓穴上方,十字橫陳,圓頂覆蓋蒼穹。
馬車抵達時,駐足的石頭仍漂浮在
基督與天主之間、儒釋道之間。
此時不分苗漢、種族、膚色,
曾經(jīng)驅逐的人已經(jīng)腐朽,被驅逐的人
血液尚未淌干。最忠誠的門徒倒下,
右腳攜帶神的保佑和好運,創(chuàng)造新世紀。
但一匹盡管向更遠處走去的馬已經(jīng)習慣
厄運,如同壞天氣,奔跑的古老選擇。
什么時候到巴黎,去紅磨房看女人的大腿,
最好能有場艷遇,吃香水櫻桃,
這樣的欲望被教堂壓制。
兩個甲子重建,構筑天空絕對的高度,
權力的柄,中心的位置。在兩種風格,
羅馬和巴洛克的擁簇下,肅穆
進入,屏蔽廣場的誘惑,以一張標準的
臉孔,掩藏了私人痛苦的雕像進入,
空闊的內心擠進布拉曼特、米開朗基羅、
波爾塔、馬泰爾、拉斐爾的心,
隔著玻璃,赤橙黃綠青藍紫,嫵媚動人,
鴿子一樣,旋飛于店堂與想像。
圓頂下的祭壇,青銅華蓋,扭曲的圓柱
肌肉粗拙有力,惶恐不安
在圣女的唱詩中,歸入平靜的
秋日的荒原,安魂曲。
尊嚴地活著,老建筑或教堂一樣
堅守歲月,空椅子上坐滿前生來世。
一群五色斑駁的靈魂緩緩地
拖著竊竊私語,等待良心的安檢。
中世紀的武士守護99盞長明燈,
不管外面的窗黑夜或白晝。
旭日東升時,彌撒開始,早已離去,
最后的審判尚未結束。
那時,我正挑著意粉搗著番茄汁,
嘴巴不能開口說話。
泅 渡
放棄陸地,選擇瀉湖的小島,
在寬廣的水域上開啟國門,
獨立于拜占庭,自成權力和財富的巢。
長袖善舞的威尼斯人從莎士比亞的臺詞中走出,
爭先恐后上船,駛向地中海非洲東岸,
在夜幕的燦爛中,最終回歸圣馬克廣場或高地市場。
現(xiàn)在,一只東方的水鳥按照公元810年的路徑,
抵達西方這座即將淹沒的城池,
能夠拔高島嶼,捺低水平面?!
這樣的浮想被陽光刺破,
冷風搗亂。我已沉入水底,
泅渡,仿如鴿子翔于藍色的天空。
一邊是宮殿,一邊是監(jiān)獄,
嘆息橋上,詩人拜倫吟唱青年阿羅得的朝圣。
“東方,再度將懷中美玉珍寶傾入閃亮的水?!?/p>
我在冬古拉的船頭,看見金黃的雨
落下,倒影一片眼花繚亂的檐角。
泅渡者在記事本上以羅馬、哥特、阿拉伯風格,
加上東方氣質、苗的風俗建造元首宮、
議會廳、教堂、軍艦修造廠……
一個國的誕生,水晶一樣,經(jīng)過燧火。
不是東征就是西征。
不是流言就是謊言。
徘徊在東方圓柱下,我和妻子等夠演出,
既定的旋律尚未響起,
性感的TRU TRUSSARDI美女爬上半邊建筑,眼色迷離,
情欲同咖啡苦澀。誰在乎
一個尋找靈感的異鄉(xiāng)人,海水四面涌來,
歌聲一樣教堂的圓頂一樣覆蓋頭顱。一個向海的城
轉向陸地之后,“原來擁有的兩套房
變成只剩下一套房”,擁有了權力,
繁榮如水消散。除了這句名言,
記住的還有《邁爾庫里歐和美麗歡樂三女神格拉茨》。
當然,也隨便帶回了街頭畫家的速寫,
合影。除了那條狂吠的狗。
決 裂
——給莫扎特
卑微的奴仆,神童的羽管鍵琴漫游。
一個有月的夜晚,在雪的掩護下
邂逅茵斯布魯克。13歲的少年用羽筆
寫信:“媽媽,我欣喜如狂”。美麗的山川洞開音符,
一場沒有盡頭的旅行巡演,無處不在的鮮花
將車轍兩旁的雪水吸干。而道路
指向更大或更小的城,慕尼黑、法蘭克福、波恩、
維也納、巴黎、倫敦、米蘭、波隆那、佛羅倫薩、
那不勒斯、羅馬、阿姆斯特丹
一去十年,暫時榮歸家鄉(xiāng)。但莎爾斯堡的
天空沒有自尊,大教主的殿堂落滿灰塵,
終須毅然決裂,“準備犧牲幸福、健康與生命”。
天真的孩子成長為維也納的音樂之神,
窘迫的日子,再寒冷的冬夜仍翩翩起舞,
如同雪花覆蓋黑色的煤。
當《安魂曲》,為死亡而作的彌撒曲升起時,
你已握不住手中的筆。就像現(xiàn)在,
我已握不緊手中的高腳杯,紅液搖晃,
在1494.Kaifer.Maximilian I,臉色通紅,
不敢觸摸燭光中發(fā)亮的桌椅,
呼朋喚友的歡笑冷于深夜旋渦。
我在石碑上艱難尋找WolfgangAmadeusMozart,
1769年,是哪條道路指向茵斯布魯克,
2010年,又是哪條道路帶我離去。
所有的人都知道你的名字,
卻不知道你是誰。由于風的呼吸,
我把你的面具戴在我的臉上。或許因為這個城,
我夢想的容器充滿決裂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