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孝軍
火車在這個小縣城停車兩分鐘。售票處前的小廣場也就巴掌大,買票的、接人的、送人的加起來也不過十幾個,十幾個人零散分布在小廣場上,像不大的果盤里扔了幾顆花生或者大棗。
車站廣場上每個人都認(rèn)識了我。我試圖再靠近兩個人時,那兩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往旁邊躲,其中一個還回過頭來扔給我一句:別再跟了年輕力壯的干點啥不好。
我知道我沒有要到一塊錢的原因是這些人都把我當(dāng)成專業(yè)乞丐了,可我確實不是專業(yè)乞丐,那個說我年輕力壯干點啥不好的大哥讓我腦子跑了神兒,我想如果我是專業(yè)乞丐,說不定這會兒已經(jīng)要到兩塊錢,甚至三塊五塊錢了。就因為我第一次當(dāng)乞丐,在這個縣城小站廣場上轉(zhuǎn)悠了一個多小時,竟然沒要到一塊錢。
我真希望此刻我是個貨真價實的成熟的乞丐,在這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對乞丐肅然起敬。
我認(rèn)為首先是我的穿著打扮才讓我要不到錢的:一件純羊毛衫,一條水洗褲,一雙棕色牛皮鞋,還夾個文件包,怎么看也不像個身處困境的人。
但是反過來想,我向廣場上這十幾個人伸手要錢時說明了我不是乞丐,而我這身行頭足以讓廣場上任何一個人明白我不是乞丐,有穿干凈平整純羊毛衫的乞丐嗎?既然能讓人看出來我不是專業(yè)乞丐,廣場上這些人怎么還不相信我的話呢,怎么還不聽我解釋呢。我堅信他們只要聽完我的解釋,會給我一塊錢或者兩塊錢。
對了,說到解釋,也許我的解釋出了問題,這些人才不相信我,因為我還沒學(xué)會作為一個乞丐該怎樣跟別人解釋。
廣場最南邊那個中年婦女,穿紅色套裙、高跟鞋那個,她剛出現(xiàn)在小廣場上時我對她抱了很大的希望,幾乎可以肯定她會給我一塊錢或者兩塊錢,況且我一直很有女人緣。
大姐,我遇到麻煩了,錢包丟了,能不能行個方便,差兩塊錢我就能買到鄭州的票,下午兩點四十的,謝謝大姐幫忙。我向中年婦女伸出手時還向她展示我手里的錢:一張皺巴巴的兩元票,一張新一點的一元票,一枚不怎么光亮的一元硬幣。而且我還準(zhǔn)確說出了這個小縣城到鄭州那輛車的發(fā)車時間和票價。
中年婦女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那一眼讓我心亂起來,剛才的自信從容蕩然無存,趕緊加上一句,要不您給一塊也行。
你不是得要兩塊錢才能買到鄭州的票嗎,怎么一塊也行?中年婦女問過我并不等我回答,又問手上的零錢也是跟別人要的嗎?
我連忙回答中年婦女,不,這零錢是我的,不是跟人要的。
錢包不是丟了嗎,哪兒來的幾塊零錢,挺累的,下次編好點吧。中年婦女仍舊笑著對我說,扔下耳朵脖子都燃燒的我,快步到廣場南邊去了。
如果我堅持要兩塊錢,如果我承認(rèn)手上的幾塊零錢也是向別人要的,中年婦女肯定會掏錢的,她太漂亮了,是慈眉善目的那種漂亮。我真沒出息,要是專業(yè)乞丐見到漂亮女人也像我這熊樣還不得餓死!
乞丐真是了不起的人!
然后我靠在廣場邊銹跡斑斑的鐵柵欄上,我對能在這個車站廣場上要到兩塊錢不抱任何希望,盡管只有六塊錢的車程,鄭州離我卻很遙遠。
鐵柵欄搖動一下,我從半睡半醒中睜開眼。身邊也靠著一個人,又瘦又高的男人,四十歲,或者五十歲,頭發(fā)又長又臟,塵垢把頭發(fā)變成了淡黃色,又把這種淡黃色傳染給了茬子長短不一的胡須,牛仔衣油漬得閃亮,用繩子拴住編織袋兩個對角,把編織袋斜挎在身上,編織袋又靠在鐵柵欄上。
出遠門嗎,我問身邊的瘦高男人。這會兒我不想要錢了,只想找個人說說話,我不相信這個男人會掏出兩塊錢來。
啊,去西寧,出遠門。他有點意外,說話顯得結(jié)巴,大概沒有想到我會跟他打招呼,答完話好久了才想起來問我,你去哪。
鄭州。
鄭州?近!
是近呀,可再近也回不去了,錢包丟了,差兩塊錢不能買票,在這車站幾個小時了,沒有人相信我,都把我當(dāng)成要飯的了。我本來只想找個人說說話,不說掃興的事兒,可一張嘴又不爭氣起來。
他顯然很意外,呆呆看著我不出聲。
我在這個縣誠威制藥廠負(fù)責(zé)指導(dǎo)安裝設(shè)備,干活時把外套搭在車間窗戶上,干完活錢包不見了,褲袋里只剩幾塊零錢,我沒心思給他們指導(dǎo)了,沒跟廠里打招呼就來到車站,卻買不了回鄭州的票。
誠威藥廠,我知道,咋不跟他們廠領(lǐng)導(dǎo)說說。
我苦笑一下。這種事真假說不清,只有自己知道,咋跟人家廠里張口呢。
他沉默好久輕輕說,也是,沒法張口,摸索半天從身上掏出一個破舊的小手絹,一層一層抖開,在幾張毛票中間揪出一張兩元票,遞給我時說,我?guī)У靡膊欢唷?/p>
那是1993年。
朋友,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