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劍鳴
小李紅是哭著從屋里走出去的。小李紅走之前,我打了她一巴掌。我下手并不重,大概只是用手輕輕掃了一下。盡管當(dāng)時我氣得已經(jīng)發(fā)瘋,打她的時候,我還是猶豫了一下。動手之前,我沒想過小李紅會有什么反應(yīng),因為根本來不及去想那么多。手剛落下去,我就后悔了。我看著兩行眼淚像蛇一樣從小李紅的眼睛里游出來,她開始抽噎,又因抽噎而顫抖。她沒想到我會動手打她。不光她,連我自己也沒想到。然后小李紅站了大約半分鐘,她的臉開始發(fā)紅。她的胸腔一抽一抽地跳著。她伸出了一根手指頭,指著我的鼻子,兩只發(fā)紅的眼圈里眼球瞪得老大,不是憤怒,而是吃驚。她說,馬——大力,你……你打我?!我當(dāng)時想說什么呢?大概因為男人的面子,我想說,我就是打你了,怎么的?或者,什么也不說,一把把她攬進(jìn)懷里,哭。因為,看著她哭得那么厲害,我的心也隱隱地開始疼了。
在動手打出那讓我后悔莫及的一巴掌之前,我跟小李紅一直在吵架。我們吵架是因為一塊豬肉。一個月前,店里發(fā)年終獎金,我額外拿到三百元。因為快過年了,我跟小李紅說,買點肉吧。然后我們?nèi)ゲ耸袌?,買了幾棵白菜和一條豬后腿。此后好幾天,我們中午臊子面,下午白菜炒肉片,過著有油水的日子。好日子大概持續(xù)了一星期,有一天,小李紅就跟我說,肉吃完了。我點點頭,嘆了口氣,想著接下來無數(shù)個清湯寡水的日子,問她,真的沒有了?怎么吃這么快?小李紅說,本來豬就不大,沒多少肉,你又天天喊著要吃,能吃幾天?我咬咬牙說,沒事,再有半個多月發(fā)工資了,發(fā)了咱再買條豬腿。
昨晚工資剛發(fā)下來,睡前我就招呼小李紅,明天中午先別做飯,去菜市場買豬肉,中午咱吃白菜炒肉片。小李紅當(dāng)時已經(jīng)快睡著了,含含糊糊地答應(yīng)了一聲。今天中午我下班回來,小李紅卻突然神神秘秘地從門后頭的空咸菜缸里拎出一塊肉來。小李紅笑嘻嘻地跟我說,肉不用買啦。我拍了一下她的腦袋,高興地說,親愛的,哪來的肉啊。小李紅伸出食指勾了勾,示意我湊過去,然后壓低聲故作神秘地說,就是上次沒吃完的。我說,好哇,死丫頭,你居然敢騙我。
小李紅一邊撕開豬肉上裹著的塑料紙,一邊洋洋自得地說,親愛的,你看我會過日子吧?娶了我,那是你前輩子修來的福分。我從后面抱住她,咬著她的耳朵說,嗯,白天吃肉,晚上吃你。小李紅掙開我,說,去,一點正經(jīng)都沒有。中午要包餃子。小李紅洗好了蔥姜,正在案板上剁肉。我已經(jīng)餓了,但又幫不上忙,就圍著小李紅轉(zhuǎn),閑聊。這時候,我媽打電話來,說我爸住院了。
“好好的怎么就住院了呢?”
“早上起來蹲在院子里刷牙,不知咋的就栽倒了。那么大塊的身體,我能有啥辦法,就趕緊去叫隔壁的鄰居——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人家姓啥呢——叫了出租車送的醫(yī)院?!蔽覌屨f。
“到底什么?。楷F(xiàn)在怎么樣了?”
“大夫說,懷疑是腦梗塞,說并不嚴(yán)重,你莫擔(dān)心了?!?/p>
“他現(xiàn)在睡著了嗎?”
“嗯,剛把要輸?shù)乃o換上,又睡了。那會吃了幾口米湯,還讓我別把這事兒告訴你?!?/p>
“沒事就好?!蔽沂媪丝跉狻?/p>
“大夫說沒啥大事,你……啥時候回來?”
“年底吧,一有時間就回去看你們,但也怕沒時間。”
“唔……”
“新地方,你和我爸還住得慣嗎?”
“不慣,慢慢就慣了。你爸說沒鄉(xiāng)下好,可我覺得還是城里好,地板就是比咱那土腳地干凈;電磁爐就是比咱那鼓風(fēng)機(jī)方便……”我媽開始嘮叨起來。
“小李紅在給我做飯,要不要跟她說兩句?”我打斷她。
“哦,不了,讓她忙吧,對了,年底回來時帶上她,讓我和你爸看看?!?/p>
“好?!?/p>
“嗯。”我媽說,“還沒吃飯吧,那先掛了?!?/p>
“媽,你也當(dāng)心身體?!?/p>
“你爸挺好的?!蔽覌屝α诵?,說,“放心,掛了?!?/p>
我想著爸爸的病,心里有些著急。我大概應(yīng)該回去看看,現(xiàn)在就去嗎?我猶豫不決。眼下正是店里最忙的時候,不知道老板會不會準(zhǔn)我的假。想到這個我有些犯難,心里一股莫名的煩躁感涌出來。
“我媽說,讓你過年去我們家?!?/p>
“???”小李紅半個身子站在門里,半個身子探出門外,手里拿著一塊抹布,在甩抹布上的水?!疤绷税??”
“我媽下了死命令,非要我把你押回去。”
“呵呵……”小李紅笑了笑。
這時候,一股濃烈的惡臭沖進(jìn)我的鼻子,起初是淡淡的,一絲一縷的,后來越來越濃。
“什么味道?”我問小李紅。
“什么什么味道?”
“臭味?!?/p>
“你的鞋吧?整天讓你洗腳,你不洗,現(xiàn)在知道有多臭了吧?個死豬,快拎外邊去!”
“不是鞋的味道,像屎?!?/p>
“整天神神叨叨的?!毙±罴t不屑地瞪我一眼。
我吸了吸鼻子,循著味道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最后發(fā)現(xiàn)這臭味的來源是案板上已經(jīng)被小李紅用溫水洗了一遍的那塊豬肉。我掩住鼻子,用手指著豬肉,說,趕緊扔了去,都臭了!小李紅說,屁,大冬天的,肉還能臭了?是你心理作用吧?說著她自己湊上去聞了聞,一聞,就不說話了。
小李紅扔掉豬肉回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有些生氣了。我坐在床邊,黑著臉說小李紅你到底什么意思?好好的肉你硬是給放臭了也不給我吃?小李紅委屈地說,我沒想到會壞了的。我說,你就沒腦子嗎?屋里一個煤爐子二十四小時燒著,那跟夏天有啥區(qū)別?小李紅說,我錯了。我變本加厲,說,你現(xiàn)在知道錯了,早他媽干嗎去了?小李紅說,馬大力你別太過分了,不就一塊豬肉嘛,你犯得著嗎?我想了想,大概真的犯不著,就不跟她吵了。可是這時小李紅倒沒完沒了地吵起來,從豬肉說到我們的生活,說到我的低得可憐的工資,說到許許多多雞毛蒜皮的小事。越說話越多,越說越?jīng)]完沒了,說到委屈處,就用菜刀狠狠剁案板。咣!咣!咣!振聾發(fā)聵。我呵斥她,你夠了!小李紅說,我沒夠,為一塊肉你跟我這么鬧,在你眼里我就不頂一塊豬肉?我說,你閉嘴,聽見沒!小李紅說,我就不閉嘴,就不閉!我舉起拳頭嚇唬她,她擺出一副無賴相,怎么,你要打我呀?來,你打!我轉(zhuǎn)過頭去,小李紅就又湊上來,說,你打呀!我退了三次,小李紅湊上來三次。在小李紅第三次挑釁似的把臉湊過來的時候,不知道怎么的,我那一巴掌就落在了她臉上。
小李紅走后我心煩意亂。我在床上坐了一會,房東來敲門。他進(jìn)屋后坐在一張椅子上,東拉西扯地聊起來。我沒心情接話,只是嗯嗯地點頭應(yīng)承。有一個瞬間房東突然停下閑聊,看著我像想起什么似的說,呀,你住進(jìn)來都快半年啦。我這才突然想到,哦,房子要到期了。
“到這個月二十號剛好滿一年?!狈繓|想了想,確定地說。
“還剩三天。”
“打算常住嗎?”
“還不知道,我家里有點事。后天我再給您答復(fù)行嗎?”我說。
“沒問題,都自己人?!狈繓|朗聲笑著,臨出門又回過頭來,說:“上次,還是你這間屋子里,住的一個年輕人,超了兩個月房租沒給。嘴里應(yīng)承著,馬上給,工資發(fā)了就給。結(jié)果等我反應(yīng)過來,人都沒了蹤影?!?/p>
我笑了笑,說:“現(xiàn)在的人都這樣?!?/p>
房東又折回來,好像要透露什么秘密似的,壓低聲說:“關(guān)鍵是,現(xiàn)在的人,你找都沒地方找。從這里一走出去,就不知道上哪了,失蹤了一樣。讓我問誰要錢去,對吧?”
我在街邊的小店里吃了一碗牛肉面。辣椒放多了,我出了一身汗,還掉了幾顆淚。從店里出來,我站在大街上,突然感到有些茫然和失落。我大概應(yīng)該給小李紅打個電話,轉(zhuǎn)念又一想,還是算了,她這時正在氣頭上,我說什么她都聽不進(jìn)去的。街上飄起了細(xì)碎的雪花,車輛和行人都放慢了速度小心翼翼地走著。路口的紅綠燈一明一滅地閃爍,一輛救護(hù)車疾馳過來,闖過紅燈,把一條臟兮兮的卷毛流浪狗碾死在路上。一個交警躲在街邊的商店門口抽煙,對此表現(xiàn)出漠然。
我爸這時候應(yīng)該還在醫(yī)院里,不知道他怎么樣了,我有些擔(dān)心。我一直在猶豫,我到底該不該回家?我爸媽剛搬進(jìn)城里不到兩個月,人生地不熟,舉目無親,現(xiàn)在的處境大概有些艱難。尤其是我媽,一邊照顧我爸,一邊還要醫(yī)院家里兩頭跑。
街上掛滿了紅燈籠,年味越來越濃。車站口擠滿了扛著大包小包的人群,有的灰頭土臉,有的西裝革履。
我鉆進(jìn)街邊一家黑網(wǎng)吧里上網(wǎng)。我有些煩躁,心里很亂,想找個人聊聊天。正好我的網(wǎng)友馬大腳也在線。我把今天發(fā)生的事情告訴她,我說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你幫我出出主意。馬大腳頓了頓說,首先你應(yīng)該給小李紅打個電話,哄一哄。然后她又補充了一句:如果你真的愛她的話。嗯,你愛她嗎?這個問題有些突然,我回答說,我不知道,不確定,你相信嗎?她說,信。后來我們聊到童年的事,捉魚游泳捕鳥之類;聊到上學(xué)時怎樣調(diào)皮,在老師的茶杯里撒尿;聊到初戀,臉紅心跳的牽手,等等。再后來我說,我們開視頻吧,我想看看你。馬大腳說,好。我們開了視頻,如我所料,她是個漂亮的女子。
那天直到天黑了我才回家,走之前相互留了電話號碼。
出了網(wǎng)吧,在街邊又吃了碗牛肉面我就回家了。快到家門口的時候我猜想小李紅一定回來了,那么,我該對她說點什么呢?或者什么也不說,直接洗洗睡覺?還是跟她道個歉?可是小李紅并沒有回來,屋里的燈黑著,一切都是我走時的樣子,案板上小李紅切好的蔥花已經(jīng)蔫了,垂頭喪氣地蜷在那里。我站在空蕩蕩的房間里,抽了支煙,就上床了。
我無聊透頂,給小李紅打電話,響了幾聲,那邊按了。于是我給馬大腳發(fā)信息,說陪我聊聊吧,咱聊聊人生。馬大腳立即回,是不是聊完人生接著就聊生人?我想了想,說,要不咱還是直接聊生人吧。我和馬大腳東拉西扯到了十點半,臨睡前又給小李紅打了個電話,她還是按了。
這個時候我才突然有些著急了。我原以為小李紅只是跟我慪氣,天黑了自然就會回來。之前我特意把門虛掩著,為的就是她進(jìn)門方便。做這件事的時候,我信心滿滿的,料定了小李紅晚上必定會回來??墒菚r間越來越晚,超過十一點還不回家,這是我們認(rèn)識以來從沒有過的事。
我一遍接一遍地給小李紅打電話,每次她都會按掉。她一按掉我就立馬再打過去,如此反復(fù),有種較勁的意思。后來小李紅終于不厭其煩,當(dāng)我打到第十六遍的時候,小李紅果斷地關(guān)機(jī)了。我還是不死心,每隔五分鐘,就給她打一次。但電話里始終是那句不變的提示:“您撥打的用戶已關(guān)機(jī)……”
我面前的煩心事多得要命。早上起來我睜開眼,所有的煩惱一下子就涌進(jìn)我的腦子里。
我很擔(dān)心我爸的身體。昨晚我睡得迷迷糊糊,電話響了。我第一反應(yīng)是小李紅打來的,接起來,卻是我媽的聲音。我媽語氣顯得有些焦急,她說你爸剛才又嚴(yán)重了。我媽這么說的時候,聲音哽咽起來,我甚至看到了她抹眼淚的樣子。迷糊中我突然覺得,我媽老了,現(xiàn)在像個孩子。同樣,我爸也是。他現(xiàn)在躺在病床上,依他的性格,發(fā)脾氣自然少不了。我媽要強(qiáng)了一輩子,2008年我在外地上學(xué),她從樓梯上摔下來,斷了三根肋骨,給我打電話的時候卻只字不提。等年底回家,我才知道這事,當(dāng)時我埋怨她,我媽輕描淡寫地說,又沒摔死,到處招呼個啥?等我死了,一準(zhǔn)兒給你打電話。
我跟她說,媽,別著急,你慢慢說。我媽低聲說,你爸剛才又昏過去了。我說,媽,你別著急,我馬上回來。我媽說,沒事沒事,你忙你的,工作要緊,這有我呢。頓了頓,她說,我就是想和你說說話,你睡吧。
我必須考慮回家的事情了。
我來到店里,距上班時間還有半小時。店里沒什么人,我問前臺的小麗,老板今天來了沒?小麗說,來是來了,可是又走了。我坐在大廳的沙發(fā)上等老板,這是我第一次坐在這里。老板再次來的時候已經(jīng)快到中午了。老板來之前的一個多小時里,我無所事事,就試著像客人那樣,蹺起二郎腿,指縫里夾著煙,身體隨著音樂扭動。小麗從吧臺上探出睡眼惺忪的腦袋,驚訝地看著我。在這期間我還想了想到底怎么跟老板說這事。問題的關(guān)鍵是,上班之前,我給店里交過兩千塊押金。如果沒有這押金,我感覺我回家甚至都沒跟老板說的必要。我慢悠悠地在大廳里走來走去,小麗說馬尾巴你怎么了?我說,沒事,想回家。小麗哦了一聲,想說什么,終于又什么也沒說。這時候老板就來了。
我跟在老板身后,老板邊快步走邊問我什么事。老板總是這樣忙乎乎地跟人說話,奇怪的是他的胖身體一點也不顯得笨重和吃力。我說,老板,我爸病了,在住院,我想回家一趟。老板放慢腳步,說,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我說,給您添麻煩了,眼下是店里最忙的時候,我卻給您出不上一把力。老板說,還是你爸的事要緊,你去吧。我跟著老板走進(jìn)廚房,我說,老板,我想這次回去,在老家好好照顧爸媽,他們年紀(jì)都大了……我可能就不來了。老板又說,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我說,老板……老板揮揮手,說,沒事的,你去吧。我說,之前給店里交過兩千元保證金……老板說,哦,這事啊,你不說我都忘了。店里的規(guī)矩你是知道的,但是呢,你現(xiàn)在是這樣的事情……這樣吧,你下午打電話給我,再說,再說。
我在廚房和我的同事一一告別。胡古月說,哥,找個地方喝兩口?我說那好,反正最后一回了,我請你。胡古月張了張嘴,卻什么都沒說出來,氣氛一時有些沉重了。我連忙說,走走走,剛趕上中飯。
我的好朋友胡古月也是店里的配菜師。閑時我們經(jīng)常在一塊喝酒,那時候我還沒跟小李紅住一起,我窩在我那十平米的小屋里,大冬天,在爐子上燙一小壺白酒,我倆邊喝邊聊。有時候喝多了,腳對腳就那么擠一塊睡了。我們都是甘肅老鄉(xiāng),剛在這座城市落腳的時候,那家店里的大廚對我們不待見,說是北方人笨手笨腳,輕省活從來不給我們干。后來有一次,我和胡古月喝多了,聯(lián)手鬧起來,胡古月拎著菜刀要砍人,把大廚嚇壞了。再后來我們一起被那家酒店炒掉,將近一個月沒找著工作。那是一段艱苦的日子。為了省錢,胡古月退了他租的房子搬來跟我住。我們兩個大男人每天早晨在房東異樣的目光下洗臉,刷牙,然后出去花兩塊錢買六個饅頭,回來燒一壺開水,每頓都是饅頭就開水。饅頭就開水吃著實在口寡,咽不下去,后來我們就買了一包鹽,有時候鹽加饃,有時候食指蘸鹽就開水,還是捱過來了。再后來,房東覺得我們兩個大男人共處一室影響太壞,又怕我們倆游手好閑交不起下月房錢,終于在月底果斷地把我們趕了出來。
我們住進(jìn)了候車室,拎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候車室里人多,睡覺還不敢睡得太死,睡死了怕小偷順手撈走個包,就等于弄走了我們在這個城市賴以生存的全部家當(dāng);而且那時正好是夏天,到處腥臊惡臭的。我們倆人輪班看行李,前半夜我睡,后半夜他睡。在候車室住到第五天的時候,胡古月找到了工作,而我依然失業(yè)。在第九天,胡古月從所在的酒店里預(yù)支了點錢,租了間房子。我們坐在胡古月的出租屋里,叫了外賣,美美地吃了一頓。那是我來這個城市以后吃過的最香的一頓飯,胡古月說他也是。此后好幾年過去,我們又換了好幾家酒店,現(xiàn)在日子漸漸好起來。
我和胡古月坐在街邊的小飯館里,歷數(shù)我們往昔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那個下午我們喝完一斤白酒,各自都有些飄飄忽忽。我們說到以往的同事、朋友、房東,那些人有的我們還偶爾發(fā)個短信相互問候,有的好像永遠(yuǎn)地失蹤了,再也沒見過面。其實,我知道他們大多還在那里,只是漸漸地各自生活里交集少了,見不到了。
告別胡古月,從小飯館出來時已是下午三點,忙跑去買火車票。在路上我又給小李紅打電話,可她還是關(guān)機(jī)。我心急如焚,可是沒辦法,只好先自作主張買好兩張火車票。我答應(yīng)了我媽,一定帶她回去,這樣一來讓我很有面子,二來讓我爸媽高興高興,覺著兒子這幾年在外面也沒白混,總算帶回個媳婦來??墒?,小李紅也有點太不懂事了,偏偏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耍起小性子來。
我和胡古月都找到工作和住所以后,閑暇時間多起來,可是身邊沒有什么朋友,我們又沒什么愛好——當(dāng)然,在這個城市里,愛好這東西,即使有,我們也玩不起。比如我從小很喜歡釣魚,在老家時經(jīng)常逃了課,扛根竹竿就跑去河壩里釣魚了。我一呆就是一下午,烈日炎炎,臉上被曬死的黑皮脫了一層又一層。晚上睡覺,渾身火辣辣的,疼得沒法入睡;可是第二天吃過飯,照樣跑去。釣也釣不到多少,幾天能釣上條半斤多的鲇魚,已經(jīng)是天大的收獲了??墒?,我熱情高漲。我喜歡坐在野地里四下無人的感覺,天和地空空蕩蕩的,四周除了緩緩流動的水聲之外一片靜寂。偶爾有水鳥從草灘里飛起來,怪叫兩聲,飛遠(yuǎn)了。
自打從家里出來,在這個城市里,偶爾也會想到去釣釣魚。一次無意間聽到酒店里吃飯的客人說起釣魚的事,知道離市區(qū)十多公里的地方有一個魚塘,可以釣魚,于是在一個輪休的日子,騎著自行車頂著烈日走了一個多小時,終于找到了那個地方。這是一片氣派的農(nóng)家休閑會所??墒沁M(jìn)去一看,傻眼了。一根魚竿五百多,還不算魚鉤魚線別的東西,大致一算,這一套最寒磣的家當(dāng)弄齊全,至少得敲掉我一個半月工資。這還不說,再看看他們釣魚的架勢,這里按斤論價,釣上魚,稱重,一斤六十。再看那些釣魚的人,稀里嘩啦,那魚多得跟螞蟻似的,而且個個都餓昏了一樣,見鉤就吞。這樣半天下來,少說也要釣上個十來斤的。這哪里是釣魚啊,這他娘的釣的全是人民幣啊!
長夜漫漫,我和胡古月大眼瞪小眼,就那么一天天地煎熬。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和胡古月經(jīng)常去房東家里看電視,一坐就到深夜??墒窃诜繓|家蹭電視不是長久之計,因為房東兩口子愛看戰(zhàn)爭類型的,只要哪個頻道有人掄著槍桿子出來,夫妻倆勢必鎖定,一直看到屏幕上連廣告都播完,全是雪花點為止;而我和胡古月都愛看現(xiàn)代題材的,都市愛情啊這一類,所以壓根合不來。還有一個問題是,房東兩口子看電視喜歡跟著電視里的人物講話,而且彼此沒完沒了地講解故事情節(jié),有時會吵得不可開交,忒招人煩。
在更多的時候,我們閑暇的時間是用在玩手機(jī)上的。我和胡古月并排躺在床上,一只手夾著煙卷,一只手按著手機(jī),間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聊天。我的手機(jī)里有兩個游戲,一個是五子棋,一個是拼圖。我把五子棋從初級一直玩到高級,到最后,甚至都不需要看棋盤,就知道對方走了哪一步,而我該走哪一步。這里面其實是有一個固定模式的,手機(jī)里設(shè)置的走法,大都幾個套路,你只要找出破綻,定能取勝。從最開始每次輸,到最后做常勝將軍,再到最后,三五步制敵,這些套路我都爛熟于心。玩膩了游戲,就打電話,從電話本里一個挨一個往下打,有的已經(jīng)忘了我是誰,這種時候我會說,對不起,我打錯了,然后毫不猶豫地掛掉。可是這樣終究電話費負(fù)擔(dān)不起,于是改成發(fā)短信,到后來幾乎所有人都懶得回復(fù)我的短信時,我就不知道做什么了。大多數(shù)時候,我只是躺在床上或者坐在椅子里,拿出手機(jī),漫無目的地按著,一天又一天。那時候我覺得,手機(jī)真是好東西,如果哪天我被遺棄荒野,那我別無所求,只要有一部手機(jī)。這個,應(yīng)該比任何要求都更實惠吧。我有時甚至想,在這個偌大的城市里,大概,手機(jī)是我最信賴的寶貝了;一個人在這個世上活著,沒有錢不可憐,沒有知己不可憐,沒有伴侶也不可憐,最可怕的事應(yīng)該是,連用手機(jī)的權(quán)利都沒有。
還有一段時間我和胡古月都喜歡上喝酒。每天下班回來,吃完飯,我們就啟開兩瓶啤酒,邊喝邊聊??墒羌幢阍俸玫呐笥?,也經(jīng)不過這么煙熏酒泡再加掏心掏肺,時間長了,偶爾也有摩擦。再后我沒事開始往網(wǎng)吧里跑,看電視劇,看電影,打游戲,聊天。我在網(wǎng)吧里一泡就是大半夜,有時甚至通宵。
我的網(wǎng)友,幾乎全是這個城市里我不認(rèn)識的人。我尖起舌頭學(xué)他們說話,把傻念成灑,把豬念租,每一個吐字和發(fā)音都和本地人幾乎別無二致,甚至以假亂真了。有時候回到出租屋里,和胡古月說話,也是這種腔調(diào)。起初大家還覺得有些別扭,久而久之,就慢慢習(xí)慣了。
我和小李紅就是在這段時間認(rèn)識的。我和小李紅在網(wǎng)上從聊天開始,起初聊人生,后來漸漸就聊起了生人。小李紅最感興趣的是我出生的地方,還有那些童年小事。那時我像個技藝高超的畫家那樣,給我故鄉(xiāng)那片芝麻大的破地方妝點出無數(shù)色彩,這色彩炫目而美好,小李紅沉浸其中無法自拔。事實上我那樣添油加醋地描繪我的故鄉(xiāng)時,心里常常發(fā)虛,手心常常出汗。我答應(yīng)小李紅以后有機(jī)會一定帶她去我故鄉(xiāng)看看,現(xiàn)在我爸媽已經(jīng)搬離那片貧窮的地方,這話也許她早就忘了吧。但愿她真的忘了。
我和小李紅一聊起來,常常如癡如醉,直到電腦提醒余額不足時,才意識到,時間過得有多快。事情發(fā)展得合乎情理,我們在一個下小雨的天氣里見面了。那時候我們已經(jīng)無話不說,我經(jīng)常故作色迷迷的樣子,暗示她見面后可能發(fā)生什么。小李紅大概對此表示了默許吧,總之,那個下午,我們在市中心一天橋下見面后,我提議去賓館里開個房間,她居然答應(yīng)了。
在這個城市里第一次碰女人,可想而知當(dāng)時我是怎樣驚慌失措。后來的事情水到渠成,再后來我們一起吃飯,看電影,散步,逛街。在和小李紅認(rèn)識后不久,我就從胡古月那里搬出來,自己租了現(xiàn)在的房子。三個月前的一個夜晚,我剛洗了腳準(zhǔn)備睡覺,突然小李紅打電話給我。
“馬大力,你在哪?”
我說:“娘子有何吩咐?”
“我問你在哪?!”
我一聽她的口氣,就知道有事情發(fā)生了?!霸诔鲎馕堇?,”我連忙回答。
“我在人字街天橋下,打車過來接我?!?/p>
“怎么了,你出什么事了?”我有些著急。
“來了就知道。”小李紅說完就掛了電話。我急忙套上衣服火燒火燎地趕過去。夜色中,小李紅一個人站在路燈下面,手里拎著兩個大包。小李紅眼圈發(fā)紅,不用多說,我已經(jīng)猜到了幾分。
“馬大力,你收留我吧,”小李紅說著,嘴巴一扁就哭開了,“我沒處住了,我現(xiàn)在沒家可回了,他們都不要我了……”
我一把把她攬進(jìn)懷里,說:“沒事,有我呢,跟我回家?!?/p>
我和小李紅的日子過得還算和諧。小李紅不漂亮,有點胖,但是皮膚很細(xì)。更重要的是,她是那種讓人省心的女孩子。我每天上班都很忙,而她,總是安靜地在家里呆著,看電視,做飯,洗衣服。偶爾出去逛街,也不花什么錢,而且比較獨立。從發(fā)現(xiàn)這些優(yōu)點開始,我就下定決心,和她往結(jié)婚的目標(biāo)狂奔。
我和小李紅同居以后,每天過著精打細(xì)算的日子。有時候我也會主動打聽一些她家里的情況,可是大多數(shù)時候,她總是閉口不談。她不說,我也就不再問。人都在這兒了,還有什么好問的,以后她自己會說的。于是,就這么稀里糊涂地三個月過去,直到我動手打她,直到她出走。
我靜下心來仔細(xì)回顧我們這段突兀的愛情史,發(fā)現(xiàn)我對小李紅的了解實在太少。更為荒誕的是,我居然都不知道她家在哪里。不然,我現(xiàn)在就可以去找她,并且?guī)丶?,去見我的父母。我努力地回想關(guān)于小李紅的任何一點線索,大致記得她說過,她爸媽離婚,她跟著她媽過,而且還有個弟弟。我們在網(wǎng)上開視頻的時候,我注意到她的窗戶掛著一條米色窗簾,窗臺上有一盆仙人球。大概只有這些。
還有,如果我沒猜錯,她的家肯定在人字街天橋附近。在三個月前的那個晚上,我注意到當(dāng)時她拿著很大一個包,至少二三十斤。以她的體力,不可能扛著一個大包走很遠(yuǎn)才給我打電話。按照這些不能算是線索的線索,那個夜晚我找遍了人字街附近每一個可能的地方。在南方接近零下攝氏度的濕冷天氣里,我揣摩著每一棟樓房、每一扇亮燈的窗戶和每一道鋼鐵質(zhì)的防盜門,像個竊賊那樣,關(guān)注著那里的每一點蛛絲馬跡。
接近午夜的時候,我已經(jīng)對找到小李紅這件事絕望了。我就近找了一家網(wǎng)吧,打開QQ,在好友欄里找到小李紅——她的頭像一如既往地灰暗著——開始寫留言。我感覺有千言萬語,可是又不知道怎么說,心里很亂,只好對著顯示屏發(fā)呆。
馬大腳的頭像突然閃動起來,沒想到這時候她居然在線。
我們東拉西扯地聊起來,馬大腳說,那天看到你,蠻帥的嘛。我說那是,我當(dāng)年是我們村里村草級的帥哥。馬大腳夸張地笑著說,真的假的,不過我看到你的臉,白白的,真有點想咬一口的沖動。我說行,有機(jī)會見面,肯定給你咬。
我們這么聊了幾句,QQ被迫下線,電腦里殺毒軟件的警報燈閃爍不定。又過了幾秒,電腦自動重啟。等再次開機(jī)之后,我的QQ就再也登不上去了。
媽的,我的號被盜了!
我回到出租屋里,收拾好行李,迷迷糊糊睡了一陣,天就亮了?;疖囀窃缟暇劈c的,看看時間,還有一個小時。匆匆洗漱完畢,趕到車站,剛剛好,距開車還有半小時。
接近年底,火車站里人山人海。我呆呆地站在候車大廳里,扛著我笨重的行李。就這么離開了,在這個城市里打拼了三年,除了寄給家里的那一點可憐的工資,我的臉上還多了濃密的胡茬子。這大概是我唯一的收獲了。這么想著,心里很亂,有種無法言說的感覺。來來往往的人群行色匆匆,不知疲倦的喧囂和難聞的氣息彌漫著整個候車大廳。
一個胖子從我身邊經(jīng)過,不小心撞了我的肩膀。我看他一眼,那人不懷好意地竊笑。我站在原地發(fā)呆,心亂如麻。又有人撞了我的肩膀,一看,還是剛才那個胖子。
他訕笑著,說,“哥們,借個火唄?!?/p>
“我不抽煙。”我禮貌地擺擺手。
“那謝謝?!?/p>
“不謝,”我說。胖子于是接著往前走,在離我十步開外時,胖子背對著我舉起右手,豎起一根中指,鄙夷地往地下指了指,同時又回過頭來。我死死盯住他。喧囂聲像潮水一樣淹沒了我們。胖子用夸張的嘴型跟我說話,從他的表情判斷,他大概是在質(zhì)問我:看什么看!也或者是說:再見。我沒回答,低下頭往檢票口走去。這時,我突然想起了小李紅。我抱著最后一絲希望給小李紅打電話??墒俏沂稚爝M(jìn)兜里才發(fā)現(xiàn),手機(jī)已經(jīng)不知去向。丟了?被竊了?剛才那個胖子?
我坐在地上癱軟無力。這下好了,手機(jī)里存著的,是我跟這個世界打交道的所有身份和資料?,F(xiàn)在我丟了那些數(shù)字,意味著下了火車我將找不到我爸媽新搬的住址,意味著我現(xiàn)在沒有了這些舊日的朋友、愛人,沒有家,什么都沒有了,孤零零仿佛剛來到這個世上;意味著小李紅、胡古月、房東、老板,還有馬大腳,他們在我這里永遠(yuǎn)被丟失了。不,也或者說,是我在他們眼里,永遠(yuǎn)地失蹤了。
唯一的辦法是,去重新補辦一個號碼。
可是,我似乎已經(jīng)別無選擇了——車站的高音喇叭里回蕩著一個女人甜美的,不帶任何感情成分的聲音:開往蘭州方向的K989次列車馬上就要出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