徯晗 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人,曾就讀于復旦大學中文系。迄今已在《收獲》、《中國作家》、《作家》、《上海文學》、《江南》、《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等各類文學期刊發(fā)表文學作品近三百萬字。小說多次入選《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各類選刊及多種年度選本?,F(xiàn)居廣州。
十年前,我在南城的一家藥廠工作。當時,我剛和談了八年的女友分手,帶著一種逃避心理,也是某種舔傷動機,我接受了一位客戶的邀請,受聘到北方的一家醫(yī)藥進出口公司工作。
初到伊始,這座北方城市用它嚴酷的寒冷氣候教訓了我。在沒有暖氣的地方,我的皮膚與肌肉最常見的感覺不是冷,而是痛,當北風刮來時,我感覺到撲向我的不是風,而是刀子,我耳邊聽到的也不是風聲,而是嘯叫與冷笑。在北風頻頻的嘯叫與冷笑中,我會想起我從小生長的故鄉(xiāng)南城。南城在南嶺以南,長年無冬,四季花開。印象中我?guī)缀鯊奈匆娺^它有什么落葉喬木。正是這種四季不明的氣候,導致了這里人缺少明晰的是非觀與價值觀。南城人多注重于物事與偏安一隅的物質生活——這正是與我相戀八年的女友離開我的最直接原因。
天的高遠,與地的深沉,是屬于北方的。這是我來到北方后最深切的感受。這種體會,在我的一次北疆行后達到了極致。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見到漫無邊際的戈壁與壯觀的冰大板,也是我第一次領略到人性中某種極致的本能。
陪我前往北疆的,是一位叫豆拉的藏族小伙子。我此次前往的目的,是去購買一種特殊的制藥原料——一種中草藥的提取物,屬國家管制性藥品。這種藥草生長在北方草原上,或者冷峭的大山里,經(jīng)過藥廠的加工與萃取后,主要用于生產(chǎn)一些臨床用西藥。由于是管制性藥品,它的出廠、購買與出口,都必須嚴格遵照國家規(guī)定的相關程序。我所在的這家醫(yī)藥進出口公司,屬國家指定的出口企業(yè)之一。我們的產(chǎn)品主要銷往歐美國家的一些制藥企業(yè)。
我此次冒著嚴寒前往北疆,源于公司剛接到的一張大單。訂單來自美國,對到岸日期有嚴格規(guī)定,對延期與違約的處罰非常嚴厲。公司對這張訂單非常重視,促我親自去西北的幾家藥廠走一遭,督一下貨源。此時正值寒冬,北方氣候異常惡劣,為了不耽誤事兒,我決定硬著頭皮前往。
我們的供應商之一是北疆的一家藥廠,廠長姓邱,是一位從小與維族人打交道的漢人。我們通過幾次電話,聽聲音便知道老邱是個爽朗剛強的漢子。多年來與各種各樣的客戶打交道,教會了我從聲音去判斷人的秉性與是非曲直——這種判斷很少有出差錯的時候。
我和豆拉從西寧出發(fā),經(jīng)吐魯番往烏魯木齊再到北疆。那幾天的路況格外糟,幾天前的一場大雪,將整個路面都覆蓋了,積雪被車輪輾壓過后,結成了塊,再經(jīng)過一夜猛烈的狂風抽刮,路面硬得就像鋼板制成的鏡子,車輪一挨上去就打滑。這樣的路況,想不出車禍,得格外小心。像我這樣習慣了在南方光滑的水泥路面上高速行駛的人,根本就不敢握方向盤。所幸,豆拉是個好司機。他在青藏高原開了十年車,跑過比這惡劣得多的路面。一路上,豆拉很少說話,一心只管開車。他的專注,起初讓我略略感到緊張,后來就給我一種說不出的安全感——對付這樣的路面,對豆拉來說,顯然只是小意思。豆拉的專注,僅僅只是藏民們一種沉默的習慣。
車出吐魯番后,就是一望無際的戈壁。鉛灰色的天空下,視線所及,毫無顏色,風無遮攔地掃過戈壁,不時將卵石縫里的積雪與沙粒刮起??床磺屣L的方向,卻能感受到它的干澀與寒冷。到達北疆的路途似乎沒有盡頭。行駛在這樣的路上,如果沒有豆拉作伴,我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感到恐慌和絕望。
當豆拉告訴我,前方不遠就是烏魯木齊時,我緊縮的心終于松弛下來。就在這時,我接到了藥廠廠長老邱的電話,托我?guī)退麕б粋€人。我問什么人,他說是一個幫他送化工原料的司機。
“他的車在路上出事了,撞傷了人,車被扣下了。但人和化工原料你得給我?guī)н^來,沒有這車化工原料,我就沒法供齊你要的貨。”
我說:“帶人還行,化工原料我怎么給你帶?我的車又不是大貨車?!?/p>
老邱說:“你得幫我這個忙,想辦法把化工原料運過來。你知道,現(xiàn)在的藥草有多么緊張!我這邊大雪已經(jīng)封山了,好不容易才收齊了草,現(xiàn)在就等這車化工原料到。再說,我這里還有百十號人等著,這邊就等你來救急了!”
老邱說得我一頭霧水,我不知道我去能救什么急,難道就為了這一車化工原料?
我說:“好吧,你說讓我怎么帶?!?/p>
“你先墊錢,在烏市找一輛大貨車,把化工原料給我送過來。烏蘭,就是那個司機,你也給我?guī)н^來。你來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p>
老邱沒把話講明白,無端給我設了個懸念。我按老邱的意思,聯(lián)系了那位送化工原料的司機,找到了他的車被扣押的交警隊。還好,人傷得不重,但也不輕,斷了好幾根肋骨,頭上也受了傷。烏蘭,那個送化工原料的司機,四十多歲的樣子,是個蒙族人,眼睛通紅,哭喪著臉,似乎比死了親人還悲傷。他說,自己掏光了手上的盤纏,也不夠給傷者交住院的押金。
這個蒙族漢子夠倒霉的,孤身一人,家中沒有任何親人,車是新買來的,還沒有上牌,就出了事。交警隊的同志了解情況后,十分同情。同意我把車上的化工原料帶走,到北疆兌換現(xiàn)金,但車必須先扣下,傷者的住院費由交警隊先墊付,等司機拿到貨款后,再來還款與取車。
我這才知道,送化工原料的烏蘭其實還有個同伴。闖禍的正是這位同伴。
我在當?shù)卣伊艘惠v貨車,把化工原料裝上了,由烏蘭的那位同伴負責押送,烏蘭則跟隨我們的車前往北疆。一路上,烏蘭一言不發(fā),沉默得就像一塊石頭,一塊有溫度、會呼吸的石頭。
經(jīng)過一天一夜的顛簸,我們終于到達北疆。老邱迎接貴客一般,把我們接到了廠里,當即讓人宰了一只羊。宰羊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漢人,卻是一副維族打扮。老邱介紹說,他是給廠里供藥草的客戶,給我的這批貨中,有百分之八十的原料都由他提供。老邱說,他姓高,你叫他羔子就行了。我說哪個羔子,老邱說管他哪個羔子,羊羔子,驢羔子,王八羔子,反正都是羔子。
老邱的率直和粗俗把我逗笑了。我看了看那位姓高的漢子,說,我還是叫你老高吧。老高咧著嘴笑了,大著嗓子說,叫啥都行,給我割草的那幫四川佬,都叫我驢羔子!驢羔子好,本錢大!老高的話,把我身邊一直哭喪著臉的烏蘭都說笑了。
和這些北方漢子打交道,心情一下子變得輕松起來。他們的豪爽和熱情,總是讓我感動。
煮羊的大鐵鍋早就架好了。老高邊說邊把那只宰好的羊放進一只木盆里,準備弄進鍋里去煮。羊太沉,我走過去,想給他搭把手,嘴里說:“我來和你抬!”
我的話音剛落,面前的一幫人就咧著嘴壞笑起來。老高放下手里的木盆,笑得差點岔過氣去。他邊咳邊笑,說:“我不和你抬,我只和女人抬。和你抬不進去。”
老高的話一完,身邊又是一陣哄笑。我被笑得莫名其妙。
老邱笑著說,你們南方來的漢人,到我們這地方,總要出洋相。你知道“抬”在本地話中是什么意思嗎?“抬”就是操!你說你和羔子兩個爺們怎么操?
我也笑了,有點尷尬,但也覺得蠻有趣。
羊很快就上鍋煮起來了,羊肉的香味漸漸在老邱的廠院里彌散開來。一路上的勞頓與饑餓,在這一刻都得到了撫慰,我聽著肚子里歡悅的蜂鳴,口舌間早已漫起一層甜津。老邱將準備好的幾瓶伊犁特提上來,每人面前擺了一只大海碗。鮮香無比的羊湯先端上來,我顧不上燙,先喝了幾大口。老高把幾節(jié)灌好的羊血腸放進肉鍋里,滾幾下,幾個人立即伸筷搶進大碗里。老邱給我也夾了一節(jié),我正要放進嘴里咬,抬頭看見吃羊血腸的人,一人一嘴鮮血,嚇得我趕緊放下了筷子。
老高說:“吃呀!羊血腸就要這樣吃,嫩、鮮!煮老了就不好吃了?!?/p>
老邱笑了,他說:“小周是從南方來的,沒見過我們這陣勢,還是別把人嚇著了。你不吃給我吧!”老邱說著夾走了我碗里那根羊血腸,轉眼間已被他咽進肚子里,舌頭一卷,嘴角的羊血就被舔了個干凈。這些漢人給我的感覺都不像漢人,更像一些長著漢族臉孔的維族人。
我注意到那一對內蒙漢子一直悶著頭在喝酒,很少說話。老邱這時才開口問,事故的責任是怎么劃分的?闖禍的內蒙人先開口了:“怪我,是我害了烏蘭大哥。漢人太狡猾了,我們根本對付不過來?!?/p>
老邱笑:“兄弟你怎么這么說?這里除了豆拉,我們幾個都是漢人,我、小周、羔子。你吃著我們殺的羊,怎么還罵我們狡猾呢?”
內蒙人臉紅了,結結巴巴地說:“我不是、說你們,是說、那個漢族交警。”
“他怎么狡猾了?”羔子饒有興味地問。
“他不問我開了幾個小時的車,而是問我?guī)c鐘接手開的車?!眱让扇擞行┪?。
“這就叫狡猾了?”老邱笑。
烏蘭的眼睛突然紅了,他解釋道:“那交警的問話里藏著一個陷阱,可惜道爾吉沒反應過來?!?/p>
我也愣了,傻呼呼地問:“什么陷阱?”
羔子猛然笑起來,笑得全身的肉一顫一顫的,喉嚨里發(fā)出一陣“咕咕”聲,鬼鬼地問:“露陷了不是?疲勞駕駛,對吧?”
“我說半夜兩點。那交警就把手指頭一掐,說,連續(xù)駕駛十二小時,負全責。狗娘養(yǎng)的,這個漢人太狡猾了。他要是問我開了幾個小時,我肯定會說兩小時。本來就是那家伙橫穿馬路,對方也有一半責任的。唉,都怪我蠢,害了烏蘭大哥。烏蘭大哥,我這輩子免費給你跑車吧,你只給我管飯就行,算我還債,行么?”那叫道爾吉的蒙族漢子說著竟哭著給對方跪下來。
我們幾個趕緊放下碗筷去拉他。
烏蘭嘆息著說:“都怪我命苦!你也不是故意的?!?/p>
“烏蘭、道爾吉喝酒!先吃飽肚子要緊?!崩锨褛s緊把酒碗遞到他倆手上。
先前輕松的氣氛便有些凝重起來。我不明白,一場不算太嚴重的車禍,怎么會把兩個內蒙漢子搞得如此凄慘絕望。不就是扣了車么,拿了貨款去取不就得了。只要人在,錢去了還可以再賺呀。正納悶著,幾個拖著鼻涕赤著雙腳的漢族小孩怯怯向我們靠過來,老高突然一聲暴吼:“走開!你們這幫小討債鬼!”
吼聲之大,把我碗里的酒都震得灑了出來。兩個內蒙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所措。
我奇怪地看著老邱,問:“你廠里怎么還會有乞丐來?”
老邱嘆口氣說:“他們不是乞丐,是墻那邊來的?!币贿厯P起頭,朝不遠處的一堵紅磚墻努了努嘴。我這才注意到墻外幾十米開外的地方,有一間簡易的棚屋,屋頂上蓋著石棉瓦,看起來像一間遺棄的廠房。細聽,里面有吵吵嚷嚷的人聲。
我正有些詫異,不料老高又是一陣狂吼:“滾!叫你們滾,聽見沒有?”
小孩們紋絲不動。他們瞪圓雙眼,目光緊緊地盯著我們面前的肉鍋,鼻孔緊張地翕動著,眼神之饑餓與貪婪,猶如一群幼狼。
老高猛然立起,朝空中奓開雙臂。
“滾!”
吼聲如雷,在空中炸裂,卻如風過耳,孩子們一動未動。
如此對峙之勢,令我震懾。
“他們究竟是誰?” 我問老邱。
“給他割草的四川人的小孩。”老邱用下巴指指老高。
“他們怎么在你廠里?”我愈覺不惑。
“等老高的工錢唄。沒辦法,要過年了,他們也急著要回家?!崩锨竦恼Z氣中有了一些沉重,一邊伸手去拉老高。
我看著老高,略含責備:“你干嗎不把工錢發(fā)給他們?”
老高坐下,無奈地望望我,又看向老邱,說:“你問他?!?/p>
老邱揮揮手,說:“先喝酒,吃肉。烏蘭,道爾吉,你們也吃。大家都不容易,都要活下去。先吃飽肚子再說?!?/p>
我把目光再次投向那幾個小孩,其中的一個小孩,赤腳已經(jīng)化膿,血水從腳背上淌出來,又結上一層硬茄。顯然是被凍壞的。此時的北疆,戶外已是零下三十度,不明白這些孩子怎么還光著腳。我的心情突然十分惡劣。老邱他們肯定有事瞞著我,而且這事與我的北疆之行有關。
我用筷子夾了一碗肉,欲給那幾個小孩,老邱看出我的意圖,忽然按住我的手。
“小周,不能把肉給他們?!崩锨裱劾锼朴须y言之隱。我用疑問的眼神看著他。 “真的不能,小周,會出事的?!崩锨裾f。
能出什么事?不就一碗肉么?
老高冷聲道:“周老板,你如果真要發(fā)善心,就不要給他們肉吃,先把老邱的貨款付了就行?!?/p>
這是唱的哪一出?
我詫異地看著老邱,說:“不是說好的嗎?貨到公司后,抽檢合格了,再付款!”這也是我們一貫與供貨商之間達成的一種默契。
老邱說:“是的,我們按規(guī)矩辦。按規(guī)矩辦!你放心,貨不到你們公司,我不會先要錢的。你別聽羔子的?!?/p>
我的心里不踏實起來,老邱與羔子各說各話,我不知信誰的。
這時,老邱站起身,向那幾個小孩走去:“回去跟你們父母說,工錢很快就會有的,讓他們再等等。”說完,從身上摸出幾塊零錢,給他們每人分了一塊,幾個孩子這才邊走邊回頭去了,回望的眼神里盡是幼狼那種特有的光芒。
羊肉的香味不再那么誘惑我的腸胃,心情莫名其妙地有些沉重。這天的酒,我喝了不少,烏蘭和道爾吉也喝了不少。酒使人忘性,兩個蒙族漢子竟放開歌喉,用蒙語唱起了哀婉動人的民歌,《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驁包相會》……后來,我也有些醉了,跟著吼了幾首,全不管我那破鑼嗓子有多難聽。酒喝得見了碗底后,肉鍋里的羊肉也吃得差不多了,除了一些羊骨與碎肉,鍋里還剩下小半鍋湯。雖然有些醉意,那幼狼似的眼神仍不時在我的眼前閃動??粗忮伬锏墓穷^與碎肉,我大著舌頭說,把這些剩下的,給、給那幾個孩子送去吧。
老高沖我罵道:你這個傻×,是不是想看見死幾個人才高興???
我也惱了,借著酒勁回擊:你媽的才傻×!瞧你還有點人性么?心狠得跟豺狼似的,肉沒給人家吃,還吼牲口似地把人吼一頓。人家欠你的呀?
老高突然咯咯咯地笑起來,說:別把他們當人看,他們就是牲口,牲口。
你他媽的才是牲口!媽的,什么人哪,老子今天偏把這鍋里的肉給他們端去……我發(fā)起飆來。
老邱見我有了醉意,過來拉我。語氣里有了些傷感:小周,不是我們心狠,你不了解情況。他們有一百多號人,這些肉太少,會打起來的!沒吃到肉的人,會把吃到肉的人生吞了。
一百多號人?我怔怔地看著老邱,酒醒了大半。
我指著那間棚屋,問:你說他們有一百多號人,就在那里面?
在我的目測里,那間棚屋最多五十平方。
是的。就這間舊倉庫,還是我看他們可憐騰出來的,否則他們連藏身的地方都沒有。老邱說。
我惡狠狠地瞪住老高,怒罵:你個驢日的!你真是驢羔子啊,人家給你割草,你憑什么連個棲身的地方都不給……?
我沖向老高,見我要動手,老邱趕緊將我拉開。老邱說,小周,你錯怪老高了,他是個好人。不是他,那些四川人的日子更難過,他們一年到頭,就指著從老高這里拿點錢回去過年。老邱突然停住嘴,看著我,有些猶豫道,小周,我看出你是個好人,要不,我?guī)闳δ沁吙纯矗?/p>
墻那邊?
老邱點點頭。于是,我跟著老邱,高一腳低一腳地到了那間棚屋前。屋里的情景讓我的頭腦頓時冷下來:眼前浮現(xiàn)的是北方的牲口欄,還有,南方的豬圈。冰冷的水泥地上,一百多號人正密密麻麻地挨擠著,像風干的蘿卜條一樣擺放在地上。你看不出他們中哪些是男人,哪些是女人。哪些是大人,哪些是小孩。他們的身子底下除了一層青稞桔桿外,連被子都沒有鋪。
我的耳朵邊重又響起老高那咯咯咯的笑聲:你別把他們當人看,他們就是牲口,牲口!
一個嬰兒的哭聲傳來,是那種新生兒特有的哭聲,很快又被什么東西堵上了,人群中傳來一個沙啞的女聲:“莫哭,吃奶吃奶!”是那種帶揚聲的四川口音。
“聽到了吧?他們入夏時進山,來的時候,還沒有這個嬰兒。”老邱小聲對我道。
我感到脊背上有種寒冷的感覺。
“所以,只能給他們土豆,不能給他們肉。除非有十只羊。”老邱又小聲解釋,語氣里略帶些歉意,“今天那只羊,還是老高找維族老鄉(xiāng)賒來的?!?/p>
這夜,我住在老邱的房間里。房間里有暖氣,老邱陪著我,和我聊起老高。他說你不了解老高,老高是條硬漢,真正的硬漢。
我不認同,有些嘲諷地道,哪里硬?心硬,還是雞巴硬?
老邱笑。老邱說,雞巴硬不硬我不知道,但老高的心一點都不硬。老邱說,我給你講講老高吧。
老高過去是給人采金的,采金你知道吧?老高在天山那一邊幫人采金。那是一個無法無天的地方。有一次,兩伙采金的為爭一個山洞,發(fā)生了火拼,老高的老板被對方干掉了。老高和他一個同伴只好逃了。他們逃了三天三夜,才逃到了另一座山頭。那時,他們已經(jīng)餓得沒有一點力氣了。他們以為自己會死在那里。就在他們感到絕望的時候,有一伙人發(fā)現(xiàn)了他們。他們也是采金的。為首的那個,聽老高說了他們的經(jīng)歷后,就讓他們每人吃了一頓飽飯。飯后,那人發(fā)給他們每人一把鍬,指指腳下的一片沙地,說,我給你們每人五分鐘時間,讓你們挖,不管你們挖到什么,都可以帶走。記住,只有五分鐘!最后的十秒鐘,我會看著秒表倒記時,當我喊到1時,誰的鍬還在動,我的子彈就從誰的后背穿過去。聽好了?
老高很走運,他挖到第三鍬時,就聽到了響聲。老邱停住,望著我笑。
挖到金子了?我問。
對,你說對了,他挖到了金子,而且是一塊狗頭金。
狗頭金?那得是塊多大的金子!就像是親歷過一樣,我的心跳也莫名地加快了。
“老高放下鍬,回頭看了看為首的那個人。他猶豫了一下,開始抱著狗頭金往前走。他的同伴也看見了這一幕,開始眼紅和著急,他加快了手上的動作。老高抱著狗頭金,雙腿發(fā)軟,顫抖地往前走,后背處發(fā)出陣陣涼意。他沒有回頭,不敢回頭。每往前邁一步,他都感到后背上一陣抽搐。他等待著。兩條腿機械地往前邁步。正如老高所恐懼的,槍響了,老高迅速倒地?!?/p>
老高沒死?老高當然沒死。我是明知故問。
“過了一會兒,老高發(fā)現(xiàn),他的后背上并沒有任何感覺。不痛,也沒有癢癢感。沒有流血。自己沒死?老高躺在地上,視線打著彎,戰(zhàn)戰(zhàn)兢兢往后瞟去,他的同伴已經(jīng)倒在血泊中。是的,你又猜對了,老高沒有死,死的是他的同伴。因為他的同伴什么也沒有挖到,在對方倒計時喊到1時,他的鍬沒有停下來?!?/p>
老邱的講述,讓我的心緊縮成一團。老邱簡直是個說故事的高手。我被他的講述牢牢抓住了,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那塊狗頭金的下落。
“你一定想知道,那塊狗頭金有沒有被老高帶走。是吧?”老邱揣準我的心理,有些得意地問。
我點點頭,用眼神向他傳達著振奮之情。
老邱狡黠地笑笑,說:“當然帶走了。老高帶著這塊狗頭金,回到了北疆。他把它賣給了烏市的一家金店,然后在烏市買了一輛大貨車,開回了北疆。從那以后,他就當起了草老板,專門向我們藥廠供草。你現(xiàn)在知道了吧,那些四川佬,就是進山給他采草的。”
后面的事,對我已經(jīng)沒有懸念。我當然知道那些四川民工是給老高割草的。他還欠著他們的工錢沒給,他們還在等他的工錢回家過年。這一切,老高在喝酒時就給我說了。
但是,老邱對老高的講述,又轉到了下一個篇章。
老邱說,小周,你不要罵老高心狠,他其實一點也不狠。這話,我已經(jīng)對你說過幾遍了。
我迎視著老邱,等待他的解釋。
“其實,真正關心這些四川人死活的,只有老高一個人。這么跟你說吧,這些四川人,其實跟老高一點關系都沒有,他們不是他出錢雇來的。他們進山去割草,完全是他們自己的行為。是他們自己要冒險賺外快。老高只是個草老板,他和他們之間,沒有任何合約關系。他可以收他們的草,也可以不收他們的草?,F(xiàn)在你明白了吧?”
我不同意道:“如果老高不收草,這些四川人也不會進山采草呀?!?/p>
“是的。但是,老高不收草,也會有老張老李收草。這些割草工,他們可以把草賣給老張,也可以賣給老李,可他們?yōu)槭裁粗毁u給老高呢?他們?yōu)槭裁茨貌坏浆F(xiàn)錢,也要把草賣給老高呢?因為,只有老高關心他們的死活!”
這我就有些不解了。老高將他們喚作牲口,吼那些孩子,就像吼一群野獸。老高關心他們死活的話又從何談起?
老邱說,跟你說件老高和這些割草工們的事吧。
老邱又用起了之前的語氣。老邱有說故事的欲望和癖好。不得不承認,我喜歡老邱這一癖好。
“這些四川人,以前進山割草,吃的食物,都是靠他們自己一次性背進山去。帶的食物吃完了,他們就必須下山。這樣,他們進一次山,割的草量很有限。等下一次再進山,割不了多少草,他們就得回來了,因為他們必須趕在大雪封山前出來。這樣一出一進,至少得耽誤個把月時間。自從老高開始當草老板,他們就不用中途出來了。我跟你說過了,老高用一塊狗頭金,換了一輛大貨車。每個月,老高用這輛大貨車,往山里給割草工們送一次糧食,再幫他們把割的藥草拉下山來。這樣,他們進山半年,割的草量幾乎是原來的三倍。這就是說,他們的收入也是原來的三倍。老高給他們送糧食,給他們運草,是義務的,只收糧錢和油錢。這些錢都由老高先給他們墊上,到結算時,老高才從草款里給扣除?!?/p>
我說,這也沒什么呀,大家互利互惠。
老邱就笑。老邱說,這點小事,是沒什么。但是,再跟你說件事。
老邱的語氣里,又開始有了那種說故事的味道。
“有一次,老高進山給他們送糧食,半路遇上化了的冰大板,把他的路擋住了,過不去。要知道,山里面還有一百多張嘴等著他的糧食下肚。那些人肯定想不到他會遇上冰大板。老高心里那個急呀!糧食送不進去,是要餓出人命的。怎么辦?老高只有把車子開回來。老高把車子開回來后,急得想跳河。跳河也沒用,他只有連夜往天山那邊趕,再從天山的背面進山,把糧食送進去。可這樣一繞,最少得耽擱四五天時間。四五天不吃東西,人會餓成什么樣子?老高急得來找我,向我借了一名司機。兩個人連夜上路,一路狂趕,終于在第四天的中午進了山。當老高他們出現(xiàn)時,那些餓瘋了的割草工正在追趕一只野兔。樹枝將那群人的衣服割成了爛布條,布條下露出男人的生殖器——他們親眼目睹這群人把野兔的喉嚨咬斷,皮都沒剝凈,就生吃了。滿嘴都是毛!我的司機說。他嚇壞了,沒敢下車。當那群人看到老高時,突然像發(fā)了狂的野獸,一下?lián)鋵⑦^來。”
隨著老邱的描述,我的眼前竟出現(xiàn)了這樣的畫面:一群野蠻人,嘴邊掛著獸毛與鮮血,眼里閃著動物般饑餓的光,兇猛地撲向他們的同類……
“老高一邊往后退,一邊擺手,嘴里一個勁地說:有!有吃的,車上全都是吃的!老高的眼神里充滿了恐懼。老高的嘴唇在抖,老高的手在抖,老高的全身都在抖——這是我的司機后來跟我說的。我真怕他們把我像那只野兔一樣生吃了!老高后來也跟我說。老高說,我拿走那塊狗頭金時,也沒有這么害怕過!”
老邱說完又笑。
“這一次,給了老高一個深刻的教訓。此后,他無論如何都會提前幾天把食物送進山。你現(xiàn)在不認為老高是個驢羔子了吧?”老邱看著我說。
“明知這么苦,他們?yōu)槭裁催€要進山呢?我說的是那些四川人?!?/p>
“很簡單,他們來新疆割半年草,頂他們在家鄉(xiāng)種三年地。”老邱眼神平靜地看著我。
我沉默了。
“知道老高為什么說他們是牲口了吧?其實,他們在山里面割草,就睡在樹洞里,草棚中,和山上那些動物們沒什么兩樣。現(xiàn)在,你不用擔心他們了吧?那間舊倉庫,可比山上舒服多了。他們的生命力有多頑強,是你我都不能想象的??纯茨莻€新生的嬰兒,你就知道了。”老邱微笑道。
我垂下頭,突然覺得無話可說。
老邱說:“再給你說說烏蘭的事兒?!?/p>
“烏蘭?”我抬起頭,有些驚奇地看著老邱。
“對,烏蘭,那個內蒙司機。家有兄弟姐妹九個,他是老大,下面有八個弟弟妹妹。父母在一次放羊時,被狼群咬死了。烏蘭一個人帶大了八個弟妹。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漸漸有了一片不小的牧場,有了幾十頭牛和幾百只羊。烏蘭一個人在外幫人跑長途,打算用掙的錢為自己娶一個老婆??删驮谌ツ甓?,他的家鄉(xiāng)發(fā)生了一場特大的雪災,這場雪災把他整個家都給埋了。他在外跑長途,剛好躲過了這場雪災,可他的家人,他家的牧場、牛和羊卻未能幸免。當他從外地趕回家時,他的家已經(jīng)不復存在。家中的親人,沒有一個在這場突降的暴雪中活下來。今年,他們地方政府救濟他,貸款給他,讓他買了一臺新車,就是你在烏市看到的那臺,還來不及上牌,就出了事。你現(xiàn)在明白,道爾吉為什么要給他下跪了吧?”
聽到這里,我已經(jīng)不想再知道下文了。我用手制止了老邱。我發(fā)現(xiàn)我這次的北疆之行,根本就是一次精神的苦旅。我是個軟弱的人,對生活中酷烈的一面,總是習慣性地選擇逃避。我從南城到西北工作,正是為了逃開那些晦暗的生活。可是,相比我此次遭遇的這些人與事,我那點不如意算什么呢?
老邱說,我也是沒辦法,我欠著老高的草款給不出,烏蘭的化工原料款也給不出。為了趕你們這批貨,我廠里的工人,已經(jīng)連續(xù)加了一個月的班,他們都還沒有拿到工資。
這一夜,老邱陪我一直坐到天亮,或者說,聊到天亮。我們聊些別的,也聊我的故鄉(xiāng)南城,聊那里的溫暖與四季如春。不知是坐久了長途車,還是晚上的羊肉吃得太多,我始終有種腹脹的感覺,有種大便被憋急了的難受。我去了三次廁所,廁所在零下三十多度的室外,我每次去,都不能蹲滿一分鐘。寒冷像刀子一樣割著我的屁股,讓我無法堅持。一次大便,我用了三次也沒解完。
廁所后面,就是那間擠滿割草人的棚屋。
第二天天一亮,我在北疆往公司總部掛了一個長途。我懇求公司把這批貨款先打過來,否則,我將不能保證準時到貨。
“非如此不可?!蔽覍纠峡傉f。
每個人都要回家過年。我也想回家過年。
責任編輯梁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