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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雀藍(中篇小說)

        2012-04-29 00:44:03鄧瑞芳
        廣州文藝 2012年5期

        鄧瑞芳 生于20世紀80年代。著有長篇小說《小徑分岔的花園》,曾為《大學生》雜志2009年度專欄作者,在《都市》、《紅豆》、《星火》等各類文學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

        每年一到秋天,奶奶院子里的銀杏葉就開始枯黃了,滿樹的黃葉遠遠望去,像層毛茸茸的金色羽毛。推開大門的一瞬,它在小小的庭院里,像一幅陳舊而浪漫的油畫,充滿了懷舊而憂郁的氣息。隨著天氣變冷,后來就慢慢落成一地,風一吹,四散而去,院子里一地都是銀杏的葉子。北方的秋天轉(zhuǎn)瞬即逝,一層霜后,冬天就來了。

        冬天一來,農(nóng)歷新年就不遠了。過了年,她就二十九歲了。珍霓坐在窗前,呆呆地看著外面的景色流轉(zhuǎn),慢慢地鑲嵌在窗格里,那是白天的庭院。而夜晚來臨后,窗玻璃在屋里熱氣的籠罩下,像清晨的霜凍,珍霓就用手在上面畫來畫去,如同磨砂玻璃上雕了花,隱隱約約中,還浮現(xiàn)出一個黃白的月亮,朦朧的,焦黃的,遠看,像粘了塊剛烤熟的餅子。珍霓用手擦去玻璃上的熱氣,玻璃立刻成了幽深的湖面,暗黑透明的湖面上,映著的那輪圓月,仿佛一顆碩大而落寞的眼淚。珍霓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觸摸,玻璃是涼的,那眼淚也是涼的。

        蘇珍霓本來是叫蘇珍妮的,但奶奶說,珍妮寫起來有些像外國女孩的名字,太洋化了不真實,于是就把珍妮改為了珍霓。聽起來發(fā)音一樣,但寫下來,就大不一樣了。奶奶說,這樣才有大家閨秀的婉約氣息,聽起來又不失貴氣。以后找婆家也好找。每到這時,珍霓都會暗暗發(fā)笑,心想不就是一個名字嗎,跟找婆家有什么關(guān)系。再說,這都什么年代了,女孩子哪還有什么大家閨秀之分。

        奶奶的話,珍霓雖不贊同,卻是理解的。奶奶出身書香門第,當初在娘家的鎮(zhèn)上也是有名的大戶,卻單單生了奶奶一個女兒,本來是要招婿的,但后來過繼了本家的一個男孩,奶奶才得出嫁。十八歲的奶奶,鳳冠霞帔地被大紅花轎抬到了蘇鎮(zhèn),隨她來的,還有琳瑯滿目的陪嫁品。這些都是后來奶奶告訴珍霓的,精致的純銀手鐲,有大的,小的,有雕花的,刻字的,有金戒指,銀戒指,有翡翠項鏈,有鑲鈴鐺和亮片的漂亮帽子,有綴滿細小流蘇的絲鍛披肩,連小孩戴的小手鐲和銀項圈都有。每一件都是至寶,但聽奶奶說,她自己最喜歡的還是一枚孔雀藍的戒指。

        關(guān)于那枚戒指,珍霓只見過奶奶的舊照片,黑白照片上,還未出嫁的姑娘穿一件素白的棉旗袍,一條長而粗壯的漆黑發(fā)辮像條水蛇般垂在胸前,散發(fā)著日光反射出的淡淡光澤,她端坐在竹椅里,神情溫婉安靜。左手里拿著一把團扇,團扇輕輕擋在腮邊。眼神淡然地看向前方。珍霓發(fā)現(xiàn),奶奶握著團扇的手指上,確實戴著一枚寶石戒指,雖是黑白照片,卻仍可辨別出那枚戒指的端莊和大氣。奶奶說,那是她出嫁前,她的父親特意請了鎮(zhèn)上照相館的師傅去她家院子為她拍下來的。照片里的奶奶,真是年輕秀麗,美得宛如一株潔白的山茶花。珍霓不知道照片里的那枚戒指是否就是奶奶說過的那只孔雀藍戒指,而在珍霓的記憶里,亦從未見奶奶戴過那枚戒指。大概在“文革”時期,它早就和它的同伴們一起被毀滅在別處了吧。奶奶出嫁前雖是獨生女,卻沒有絲毫驕奢。嫁給爺爺后,洗衣做飯,下田種地,挑水澆園,什么都干。她勞作了一生,辛苦了一生,直到她去世的前一天,仍然在河邊洗衣服。她用堅韌的毅力完成了從一個閨秀到農(nóng)婦的轉(zhuǎn)變。

        在珍霓的記憶里,奶奶勤勞儉樸,親切和藹,她不管對誰,總能做到無私,常常到最后,卻忘了自己。

        珍霓無數(shù)次地看過奶奶那張老照片,也是唯一的一張照片,每次看它,珍霓都在心里感嘆,那才是真正的大家閨秀,那才是真正的淑女。珍霓羨慕極了,她從小在奶奶身邊長大,已經(jīng)盡量按照淑女的要求去規(guī)范自己了,可是仍然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對象。奶奶說過,女孩子找對象不能胡亂找,必須要以結(jié)婚為前提。社會變了,現(xiàn)在的男人們,都沒有從前的忠厚老實,一個個防不勝防,一個小不心,吃虧的就是女孩子。珍霓將奶奶的話牢牢地記在心里。

        其實珍霓現(xiàn)在二十八歲并不算大,但奶奶年齡已經(jīng)一年比一年大了,珍霓可以等下去,可是奶奶不能等啊?!澳棠态F(xiàn)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活著看到你出嫁。你趕緊努力,奶奶我就怕看不到那天啊。”珍霓大學畢業(yè)的時候,奶奶就這樣說。

        珍霓貼住奶奶的臉:“奶奶,你會長命百歲的?!?/p>

        可她大學畢業(yè)都四五年了,仍然一無所獲。本來還有個絡琳陪著,絡琳是珍霓的大堂姐,和奶奶的感情也非常深。爺爺退休前在市機關(guān)單位里上班,后來把奶奶也接去,絡琳就一直跟在他們身邊讀書。不久后,珍霓也被爺爺奶奶接去,在城里上幼兒園。珍霓跟爺爺奶奶非常親密,尤其是對奶奶,簡直孝順極了,只要奶奶說的話,她都言聽計從。絡琳同奶奶在一起生活的時間比珍霓還久,絡琳高考的那年,怕住集體宿舍影響學習,早已返回蘇鎮(zhèn)的奶奶自告奮勇又去市里給她做飯。就在學校附近,奶奶租了間小屋子,每天晚上,都要等絡琳下了晚自習回來后,奶奶才去睡覺。那年,絡琳考取了江蘇一所大學。畢業(yè)后找工作,也是七十歲的奶奶去找她已經(jīng)做了省城副省長的外甥。絡琳在奶奶的幫助下,很輕松就進了市里國土資源局。

        絡琳大她三歲,可去年也結(jié)婚了。連她周圍的同學們也都陸續(xù)結(jié)婚了,單位里也有一兩個沒結(jié)的,可是人家年紀比她小。她母親當年就是晚婚,可二十七歲也結(jié)了,二十八的時候已經(jīng)生了她。她想,她怎么就混到這種地步呢?她又有些惡狠狠地想,難道做個已婚婦女就那么光榮?怎么人人都爭著搶著,唯恐自己落后。

        然而不管怎么想,事實就是,現(xiàn)在她成了大齡剩女,想到這里她就抓狂,抓狂的時候就會迅速聯(lián)想到從前那些如煙花般來去匆促的戀情,第一個男朋友本來已經(jīng)談得差不多,對方無論相貌和工作,家庭背景都合她的意,對她也不錯,她幾乎已經(jīng)要把他當作結(jié)婚對象了。結(jié)果有次單位送她們?nèi)ネ獾嘏嘤?,那次培訓長達四個月,對方竟在這期間另結(jié)新歡,具體情況她也不想跟人細說,但無論如何,這樣的男人太可惡。傷心是在所難免,但傷心過后,仔細一想,其實并無可悲傷的。就像奶奶說的:這種人,幸好早早露出破綻,否則結(jié)婚后才發(fā)現(xiàn),為時已晚。珍霓抱著奶奶,沒有說話,淚卻流了一臉。

        第二次的男朋友是兩年前,樓上鄰居介紹的。對方在郵政局工作,論外貌和工作都比上一個低一臺階。抱著試試的態(tài)度,珍霓和他開始約會,有一次吃完飯送她回家時,他忽然對她說,你放心,以后你跟了我,我保證一年給你賺十萬,不會讓你過窮日子。她當下心里咯噔一聲,她知道這是承諾,可是建立在金錢之上的承諾,也未免太庸常,太世俗些了吧?她亦明白對方是好心,但是,難道她蘇珍霓是為了錢才會跟他結(jié)婚嗎?沒有錢,她就不會跟他在一起了么?也太小瞧了她吧?她知道,也許她這樣的想法會讓別人覺得不知好歹,給她賺那么多錢她應該偷著樂才對,干嗎還挑三揀四?可是她心里就是有種感覺,這不是她要的承諾?;橐霾粦撌且越疱X為前提,物質(zhì)雖然重要,但除了物質(zhì),總應該還要有點什么東西在的。他以為她是什么?給她錢她就會感恩戴德,迫不及待地跟他走嗎?這才相處了幾次?他在炫耀什么?沒錯,她是希望找個條件好一點的,那是人之常情,相信天底下沒有女人專挑窮人嫁的,可決不是以這種方式。珍霓有說不出來的無奈,后來找了個借口離開了他。

        很快她又進行了第三次相親,是母親的一個舊識,得知珍霓還沒對象,就主動要做媒。母親自然樂意得很。那個時候她二十六歲,對于相親還抱著希望,總覺得一定會遇上她心里的那個人。相親的那天母親陪著她一起去。就在對方工作的醫(yī)院里見面。簡單介紹過后,其余的人就出去了,只留他們兩人在辦公室。那男孩看起來跟她年紀相若,戴一副無框眼鏡,長得倒是秀氣斯文,一副書生的模樣。他們各自坐在兩張椅子上,起初誰也不說話,可能對于這樣的相親雙方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珍霓覺得自己是女生,不能先開口,就等著對方先說話,對方卻也遲遲不開口。于是珍霓只好四下里觀看這屋子,這里看看,那里看看,心想你不說我也不說。這樣僵持了幾分鐘后,對方只好開口了,他問她,你在哪工作。珍霓如實回答了他,然后她也問了一句,你呢。問完后才想起,自己真是豬腦子,來之前就知道他在醫(yī)院上班的,于是趕緊又加了句,我是說,你在這里做什么工作?對方說,我在B超室。珍霓愣了愣,一個男人在B超室上班,這對珍霓來講,這工作多少有點怪異。她想,女人不是懷了孩子才去做B超嗎,一個男人怎么能做這種工作?太有點……

        相親結(jié)束后,過了幾天,母親的那個舊識打來電話,問母親她們家意見如何。母親沒有回答,只問男方意見如何,結(jié)果那女人說,男方現(xiàn)在先不表態(tài),女方覺得可以,他便可以。女方覺得不行,那就拉倒。珍霓在旁邊聽得冒火,哪有這樣的問法?這是什么男人?他不表態(tài),倒先讓她表態(tài),她憑什么那么低下?后來母親接完電話才說,原來男方在以前的相親中,受過一次打擊,他看上了人家,結(jié)果熱情地表完心意后,人家卻說沒看上他。他覺得自己受了屈辱,在以后的相親中,他即使鐘情對方,也要先聽對方的意見,以免再受一次難堪。但珍霓卻覺得這樣的男人不是十分的真心實意,若真心愛一個人,怎么能害怕被拒絕連主動開口表白的勇氣都沒有?他還是愛自己,愛他的面子,愛他那點虛榮心。珍霓本來就對他的工作有點計較,一聽這話心里產(chǎn)生了一種鄙夷,第二天就讓母親回絕了人家。

        后來的相親,一次不如一次,各種各樣的都有,但無一不是毀滅在珍霓苛刻和挑剔的手下。漸漸地,她有點心灰意冷起來,人也變得懶散,以后但凡有給她介紹對象的,她都避之不及。如今除了去單位,她幾乎沒有任何社交活動。

        這次珍霓回蘇鎮(zhèn),是給奶奶過生日。珍霓家和大伯家都在奶奶家吃飯。大家一起動手做了豐盛可口的菜,珍霓還特意買了蛋糕回去。大家都買了禮物給奶奶。從前日子苦,奶奶一心撲在勞動上,幾乎從不過生日,現(xiàn)在她的孫女們都長大了,爭搶著孝敬她,也算她沒有白白疼她們。想到這里,珍霓覺得奶奶很偉大。在蘇鎮(zhèn),幾乎沒有哪家的奶奶會像她的奶奶一樣那么愛自己的孫女。她們最愛的是她們的孫子。而奶奶從前雖然是傳統(tǒng)保守的大家閨秀,卻完全沒有男尊女卑的觀念和思想,她對自己的孫子和孫女是一視同仁的。珍霓的大伯和大媽原先對他們的女兒絡琳是并不怎么重視的,倘若沒有爺爺奶奶,絡琳就算學習再好,也只能在蘇鎮(zhèn)的學堂里簡陋地念念書。而珍霓跟爺爺奶奶住了兩三年后,珍霓的母親也去了市里。正好爺爺退休,把珍霓交給她母親后,就和奶奶回蘇鎮(zhèn)去了。絡琳就開始了住校生涯,直到她高考那年,奶奶又回去照顧她。奶奶對她的情誼,大概是連絡琳的親媽都抵不過的。

        珍霓覺得,這樣好的奶奶,在現(xiàn)在的社會里真的越來越少了。

        她一面想,眼睛仍然盯著窗外庭院里那些灰暗的景致。

        “珍霓,珍霓!”珍霓還在窗前發(fā)呆,聽得有人叫她,扭頭一看,原來是二姐琢言,正斜斜地倚在屋門口,歪著腦袋向她笑。

        她是絡琳的親妹妹,因為幼時生得粉妝玉琢,奶奶故給她取名琢顏,精雕細琢的美顏;絡琳的“琳”是美玉之意;珍霓的“珍”有寶貝,貴重,珍貴的意思。這樣三姐妹的名字里都暗嵌了美玉、珍貴、美好的寓意。也不像別人家取名,兄弟姐妹之間都隨著一個字??梢娔棠踢B幫她們?nèi)∶?,都別具一格,巧用心思。不過后來上戶口的時候,琢顏被戶籍人員將“顏”寫成了“言”,之后就一直用“言”字。琢言越長越美,竟沒有辜負奶奶當初幫她取名時的希望,漸漸發(fā)展成了一副明星臉。她讀書不如絡琳,但命卻比絡琳好,也比珍霓好。琢言從小不愛學習,一挨書本就頭疼,初中畢業(yè)后什么都沒考上,為了不至于在家里閑呆,她父親就將她送去潞城一所私立的中醫(yī)學院,女孩子還正好可以學個輸液打針,日后也算有一技之長。家里也沒指望她建功立業(yè),出人頭地。結(jié)果兩年下來,蘇琢言竟然找了個男朋友,長相英俊,家境優(yōu)越,還是潞城本市的。畢業(yè)后,琢言就在市醫(yī)院實習,沒地方住,就住在珍霓家里。整整住了一年多,那男朋友隔三岔五就往珍霓家里跑。跑了一年,連珍霓家樓上的鄰居們后來都認識了他。后來琢言實習結(jié)束,就回了蘇鎮(zhèn)。那男朋友就又開始往蘇鎮(zhèn)跑,隔一段時間就去看她。市里到蘇鎮(zhèn)坐車要一個小時,他也一如既往地去。珍霓大三的那個春天,琢言做了他的新娘。

        琢言出閣的時候,是從奶奶的屋里走的。那天奶奶真是歡天喜地,簡直像嫁女兒似的。親朋好友都簇擁在奶奶的屋子里,奶奶高興地招呼著客人。她雖然忙來忙去,可是燦爛的笑容一直掛在她臉上。珍霓一直記得那天奶奶的笑臉,多么好看,多么喜悅。

        琢言嫁過去后才知道,自己原來嫁了個多么有錢的人家。她公公婆婆做生意,十分忙碌,常常不在家。特別是她婆婆,像個男人婆一樣,長得膀大腰圓,比她公公都能干。家里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一家人對她都還不錯。特別是她那個初戀就修成正果的老公,對她又體貼又忠實,那個好,簡直讓人嫉妒。

        琢言出嫁后經(jīng)?;靥K鎮(zhèn),一呆就是十天半個月,每次回來,仍像從前一樣,還是睡在奶奶屋里。這是她們從小的習慣,她們姐妹三個,但凡回到蘇鎮(zhèn),都要跟奶奶睡在一起。

        回到娘家,自然會說些婆家發(fā)生的事。琢言也不例外,即使婆家再好,也還是能挑出些理由來說婆婆的不好。比如,她婆婆常常做飯,總是在一些半成品的基礎上稍微加工一下就隨便就將著吃了,家里的肉和菜,常常吃的時候都是冷的。琢言剛結(jié)婚,廚藝又不好,所以只好人家做什么她吃什么,哪有發(fā)表意見的資格。其實她婆婆是因為生意忙,沒有時間做飯,只是匆匆吃兩口,就走了。琢言從小吃慣了熱菜熱飯,哪里適應得了,時間一久,就吃出了胃病。隔三岔五就胃痛。奶奶聽了,又自告奮勇要去她家?guī)退鲲垺W裂試@一口氣說:“快拉倒吧奶奶,您都多大了還去給我做飯?再把您老人家累出個好歹,我可要心疼死了。珍霓和絡琳還不把我給掐死?”奶奶笑道:“怎么會呢?不就做個飯嗎,你看,我這身子骨還這么硬朗,在家里不是什么活都干嗎?!彪m然奶奶一心想去照顧琢言,但琢言還是沒有答應讓奶奶去。

        大媽知道后就責怪起琢言來:“你怎么那么傻?你奶奶既然想去幫你做飯,你怎么拒絕了呢?那你還跟我們訴什么苦?”

        琢言說:“奶奶都七十幾歲了,身體就是再好,也不能讓她去幫我做飯,我都嫁人了,你是我媽,要去,也輪著你去。怎么著,也到不了奶奶頭上。再說她走了爺爺怎么辦?”

        大媽翻翻白眼道:“我知道你心疼你奶奶,可你奶奶幾年前還不是給絡琳做過飯嗎?能給絡琳做,怎么就不能給你做做?又不是做一輩子,以后等你自己會做,自然就不用你奶奶了。至于你爺爺,人家精神著呢,自己啥都能干?!?/p>

        琢言皺著眉頭:“媽,你怎么這么說呢?奶奶給絡琳做飯是因為絡琳要高考,能跟我一樣嗎?”

        她母親聽她那么一說,只好閉了嘴。

        往后,琢言回蘇鎮(zhèn)的次數(shù)漸漸少了。她母親也沒什么反應,照舊招集牌友們坐在家里打牌。奶奶心疼琢言,就隔一段時間烤一包干饅頭片,讓琢言她爸送到琢言家里去,約摸著琢言快吃完了,就再烤一包。那些薄薄的饅頭片,被奶奶用土灶烤得金燦燦的,咬一口,又酥又脆,滿口清香。奶奶說,琢言的胃不好,多吃點饅頭片會好一點。

        過了兩年,琢言的婆婆給琢言兩口子買了新房,前年又買了新車。琢言笑得花枝亂顫,住了新房,開了新車,又跟婆婆分開住,吃飯也不用愁了,想做就自己做,不想做就下館子,或者干脆叫外賣送到家里來。后來就漸漸很少聽到琢言再說她婆婆的不好了。

        大媽逢人便夸耀,我們家琢言的命可真是好,真是太有福氣啦,生來就是做少奶奶的命。我做夢都沒想到我們琢言能過上這樣的好日子。我臉上也有光。女孩子嘛,無才便是德。絡琳就差了點,雖說有學歷有工作,但是找對象找得真是個苦啊,過三關(guān),斬五將,去年三十歲的人了,好不容易才嫁了。我三十歲的時候,絡琳都十二啦。唉,所以念得好呀,不如嫁得好。嫁個好婆家,比什么都強,珍霓,你也不小了,趕緊吧……

        珍霓一點也不喜歡大媽說話的那個語氣,仿佛女人嫁得晚一點就是丟臉的事,這是什么邏輯?絡琳是她自己的女兒,她都那么說。好家伙,連過三關(guān)、斬五將都用上了,犯得著嗎?絡琳找對象是曲折了一點,但也不至于像她說的那么不堪啊。不過大媽說琢言命好,這一點珍霓倒是愿意相信。其實她本來是不相信迷信的,但這么幾年下來,珍霓經(jīng)歷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都擺在她面前,她也居然慢慢地信了。她相信,上蒼是公平的,不會把所有的優(yōu)點都集中在同一個人的身上,上蒼給了絡琳智慧,令她擁有學識和工作;上蒼賜予了琢言溫柔可人的外表,令她擁有了一帆風順的愛情和婚姻。她也相信,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緣分,老天冥冥之中早已注定,沒有早一刻,也沒有晚一刻,沒有強求,沒有偶然,一切都要隨緣,尤其是姻緣這東西,有了緣,才會有姻。

        回到潞城后,珍霓才慢慢反應過來,原來那天在蘇鎮(zhèn),琢言叫她,是私下里想給她牽線搭橋,介紹個結(jié)婚對象的。怪不得琢言一直問她:你還記得小揚嗎?小揚?珍霓愣了愣,一副茫然的眼神盯住琢言,琢言繼續(xù)提醒:你真不記得啦?羅揚呀。珍霓這才猛然想起來,在琢言的婚禮上,曾經(jīng)是見過這么個人。當時婚禮人多,只是匆促打了個照面,并無太多印象,只記得此人長得瘦而黑?;槎Y過后,再沒見過。

        琢言口中的羅揚不是別人,正是她老公的弟弟。大學畢業(yè)后,在潞城一家建筑事務所里做設計師,半年前和女友分手,現(xiàn)在還是單身。盡管如此,珍霓還是十分納悶,琢言好端端為何突然要給她介紹對象?她老早就對親朋好友們宣布過,一律拒絕再有人給她介紹對象的,那時她發(fā)誓,打死也不再去相那勞什子的親。兩個陌生人坐在那里,不是傻子就是瘋子。

        珍霓很快就將琢言的話丟在腦后,大概琢言也只是隨便說說而已。誰知幾天后,珍霓突然就接到了羅揚的電話。她還在愣神,就聽見電話里羅揚說,你出來吧,我就在你們單位門口。

        珍霓站起來往窗外一看,樓下大門口站著一個年輕男子,穿著黑色大衣,圍一條灰色碎格圍巾,一面講手機,一面往樓上張望。那時樓下沒有別的人,不是羅揚還能是誰。珍霓掛掉電話,看著樓下的人,心里猶疑著。六年前的羅揚她見過,五官輪廓跟他哥哥相似,只是瘦瘦的,黑黑的,長得也矮小,一副單薄的模樣,看起來就像個發(fā)育遲緩的小男孩??墒茄矍罢驹跇窍碌哪凶?,卻長得高大挺拔,遠遠望去,玉樹臨風,看著都讓人歡喜。都說女大十八變,難道男大也十八變嗎?

        珍霓遲疑著往樓下走去。羅揚看見那個穿著米色羊絨大衣的年輕女子從遠處裊裊婷婷地走過來,腦海里馬上就回想起他大哥的婚禮上,那個為搶到新娘花球而橫沖直撞的小姑娘。六年過去了,當時熙攘的人群里,他卻獨獨記住了她。不是因為她拼命去搶花球,不是因為她是他大嫂的妹妹,只是因為她懵懂直率的眼神和搶到花球后在眾人的笑聲里羞澀而調(diào)皮的表情。

        多年后的她居然還是單身女王。他正暗自微笑,珍霓已走了過來,一眼就看到這個清潔俊朗的男子。他站在初冬微微的寒風里,眉目如墨,小麥色的臉孔,膚色似比從前更暗些,卻輪廓分明,眼神深邃。珍霓出神地看著他,心里不住懷疑,他和當初那個瘦小男孩是同一個人嗎?

        她看著他,一直緊繃的心終于松弛下來,還好,是他,雖然對這個人也談不上多么熟悉,但總比陌生人彼此相對無言要好得多??v使再沒有話題,他們還是可以談論琢言的嘛。但她還未來得及說什么,就先聽見他在清冷空氣里的聲音,他說:珍霓,聽大嫂說,你大學是學室內(nèi)設計的,我最近剛給一個客戶裝修好一套房子,想請你鑒賞鑒賞,看看我的水平如何?珍霓一聽心里就樂了,看來琢言不是給她介紹對象,而是在宣傳她的業(yè)務能力?論起這個來,那她的專業(yè)水準和業(yè)務素質(zhì)在公司里的年輕人里面簡直無人可比,今年春天她還獲得過公司的“優(yōu)秀室內(nèi)設計師”獎,現(xiàn)在正好在羅揚面前秀一秀。

        珍霓被羅揚帶去了市中心新建的樓盤小區(qū),小區(qū)里都是高層建筑,珍霓最不喜歡的就是這些冷冰冰的石頭森林,抬頭仰望,仿佛每一幢都會隨時傾倒下來,讓人覺得壓抑。在一座新房里,珍霓一面挨個房間參觀,一面對著那些剛裝修好的設施,說,這窗簾太暗了,這種格局的臥室本來就小,配上這窗簾顯得更加陰冷狹小,換個明亮素淡的會好些;玄關(guān)太普通,沒創(chuàng)意;衛(wèi)生間的門應該換個花鳥圖案的;電視背景墻的顏色太花,撤掉;廚房和餐廳的門太死板,換個鏤空推拉式的;整個房子裝修的格調(diào)太暗,生硬,冰冷,太男人化,沒有一點家的溫馨。

        珍霓對于室內(nèi)裝修的精細和嚴格讓羅揚這個業(yè)內(nèi)人都不禁嘖嘖感嘆,忍不住抗議道:珍霓小姐,你也太苛刻了吧?這套房子的主人是個商業(yè)CEO,這樣的風格才適合他。珍霓馬上打斷他,那又如何?哼,CEO就可以不需要家庭溫暖嗎?CEO就一定是冷冰冰的嗎?別找借口了,裝修成這樣,只能說你的專業(yè)水準太不靠譜了。珍霓環(huán)顧著四周,說,唉,可惜了這么好的房子,都被糟蹋了。羅揚說,你用不著這么打擊人吧?對室內(nèi)設計我雖然沒有你專業(yè),可好歹我也是學建筑的,我看你呀,分明就是故意找茬。

        珍霓跳到他面前,瞪他一眼,說,什么叫故意找茬?我告訴你,你設計樓盤還行,但論起室內(nèi)裝修,你確實沒我專業(yè),還不肯承認?還有,裝修房子是個很嚴肅的事情,現(xiàn)在房價那么高,買套房子多不容易,它的主人要在里面住一輩子,當然得弄得仔仔細細的。一輩子的事,你懂不懂?說完這句話,珍霓卻忽然啞了聲,一輩子,房子是一輩子的事,幸福何嘗不是一輩子的事,可今生,誰才是她的一輩子?

        這話在珍霓心頭輕輕掠過,起初還是淡淡的,漸漸卻郁郁寡歡起來。她望著窗外已經(jīng)枯黃的樹木,一顆心忽然變得像朵雨做的云,隨時可以落下些水滴。羅揚看她剛才還精神抖擻地反駁他,轉(zhuǎn)眼卻滿目憂傷起來。他想起琢言的話,六月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女人也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尤其是他眼前的女人,明明她剛才自己咄咄逼人的,這會兒卻又莫名地自己不開心起來。

        羅揚正在考慮要如何哄珍霓開心,突然看見客廳陽臺的角落里,有一些還未清理掉的廢棄木材邊角料,于是突發(fā)奇想,趁珍霓發(fā)呆的間隔,很快做了一只小荷蘭風車。當他把這只小小的風車遞在珍霓面前時,珍霓立刻興奮得叫起來:“天哪,好可愛的風車,我一直希望自己能有這樣一只小風車哎!”她一面將風車捧在手里,一面上前就對著羅揚來了個大大的擁抱。那只小風車做得雖然有些簡陋,但珍霓卻愛不釋手,像個得到了心愛玩具的兒童,很快就將注意力集中在了那只小風車上。她呼啦啦地轉(zhuǎn)著它,開心得不得了。初冬的陽光薄薄地打在她的側(cè)臉上,像涂了一層淡淡的橙色胭脂,遠遠地看過去,竟有一種清脆而奇妙的溫暖。

        羅揚沒有動,仍然保持著被珍霓擁抱過的那個姿勢,仿佛珍霓還在他的懷里。他忽然有一些感動,他微笑著看她在窗邊玩,心里想,這女人的確是個小孩子,怎么看她都不像是二十八歲,充其量還是個童心未泯的小女孩罷了。只要他肯花些心思哄哄,她是很容易獲得快樂的。

        不出琢言所料,兩個多月過后,珍霓和羅揚就自然而然走在了一起,當然,這本來也是琢言的初衷。在她看來,羅揚的沉穩(wěn)和成熟,搭配珍霓的驚如小鹿是恰到好處。對于羅揚來說,那雖然是一次事先設計好的邂逅,但巧的是,他遇到的恰恰是自己喜歡的類型。

        對于珍霓自己來說,迅速找個結(jié)婚對象是形勢所迫。她再也不愿意在親友面前,總是聽到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們爭相討論自己,永遠將她作為家庭聚會的首要話題人物;或者第N次聽到她們興味盎然地要給自己介紹對象,仿佛比她自己還充滿戰(zhàn)斗力。珍霓覺得實在太累了,那種相親游戲?qū)λ?,已?jīng)索然無趣了。

        珍霓決定要自己來選擇她的新生活。

        當羅揚出現(xiàn)在她面前,當他用那只小小風車討她開心的時候,當她捕捉到辦公室里女孩們看著羅揚在樓下等她時,她們那些艷羨和犀利的目光的時候,她看著身邊這個清朗的男子,她確實感覺挺好的。漸漸她竟忘了羅揚本來也是琢言幫她牽紅線牽來的。

        珍霓知道,羅揚是個認真的人,這一點,他傳承了他哥哥的優(yōu)點。他的最終目的應該和她一樣,是找一個合適的結(jié)婚對象,找一個可以一輩子手牽手的安心的人。每當想到這里的時候,她倒暗暗有些感激琢言。

        春節(jié)過后,珍霓就帶著羅揚回了趟蘇鎮(zhèn)。奶奶見到羅揚,歡喜極了,連在廚房里做飯都眉開眼笑。傍晚吃過飯,珍霓就要和羅揚返回潞城,奶奶看起來非常不舍,但卻沒有挽留他們。珍霓明白奶奶的心思,她內(nèi)心其實是非常想他們能夠多呆兩天的,但是珍霓記得奶奶的話:倘若一個女子和一個男子沒有任何婚約,即使他們感情再好,也不可留彼此在對方家里過夜,就算沒住一起,可對于女子的名節(jié)也會有損害,何況在蘇鎮(zhèn)這樣傳統(tǒng)的小鎮(zhèn),很容易被人說三道四。雖然現(xiàn)在社會發(fā)達開放了,可是女孩仍然應該像過去的大家閨秀一樣,保持自己的矜持和內(nèi)斂,自重自愛,才會得到對方尊重。

        臨走前,奶奶將珍霓帶到里屋,將里面那只黑色的老柜子打開,捧出一個黑色漆皮的小匣子,上面描著兩只金色的蝴蝶,小匣子已經(jīng)十分陳舊,邊角有些磨損,甚至隱約可見斑駁的裂紋,但那兩只蝴蝶卻依然振翅欲飛,栩栩如生,讓這只古老的匣子看起來竟顯得拙樸而貴重。

        珍霓有些疑惑,但隱約猜到了幾分。以前時常聽奶奶說,破四舊的時候,她的嫁妝,那些珍貴的飾品幾乎被搶奪一空。幸存下來的幾件被她裝在一個壇子里,埋在了院子外面的槐樹下。鎮(zhèn)里的紅衛(wèi)兵們來搜查,撲了空。但有人告密,說奶奶還有寶貝,是被藏起來了。當時恰遇奶奶的父親來蘇鎮(zhèn)看望女兒。見奶奶不承認,就將她的父親抓去了鎮(zhèn)大隊,說他家成分不好,將她父親綁起來往死里打。

        “其實啊,就是逼我交出那些東西?!蹦棠虈@著氣說。

        無奈的奶奶為了救自己的父親,只好將埋在樹下的壇子又挖了出來,這才換回了她父親。

        奶奶先將屋里的燈開了,才用一把小鑰匙小心地打開那只小匣子,里面卻只有一個陳舊的暗紅色小布包,再無其他。奶奶將小布包慢慢地打開,珍霓湊近去看,那小布包里居然是一只鑲著藍色寶石的戒指。戒托是銀白色的,戒面是一顆淚滴形狀的藍色小石頭,式樣古樸大方。只是那種藍色,看起來詭異而綺艷。比湖水深遠,比海水又清明,比天空卻又多了點嫵媚。那是一種界限模糊的藍色,帶著一種神秘和莊重,細細凝視,它在奶奶的手里,在燈光的映照下,溫潤而剔透,果真像一顆幽藍色的淚珠,散發(fā)出幽幽的光彩。

        奶奶將那枚戒指遞到珍霓的手里,微笑著說:“我看這個羅揚不錯,別再猶豫了,你覺得合適了就定下來吧。記住奶奶的話,找個有緣人不容易啊。怎么樣,這個戒指好看嗎?”“嗯,好看?!闭淠尬⑿χ?。奶奶又說,“是不是覺得這種藍色有點稀罕?在我們家鄉(xiāng)的鎮(zhèn)上,人們叫它孔雀藍,這種孔雀藍寶石不多見,是我母親給我的陪嫁物之一,不過現(xiàn)在就剩它了,現(xiàn)下把它送給你,就當是奶奶提前送給你的結(jié)婚禮物啦,這是個老寶貝了,戒托是老銀,你回去仔細瞧瞧罷?!蹦棠陶J真地幫她戴上。這枚戒指仿佛是專門為珍霓而打造,剛剛好戴在她的無名指上?!罢婧每础!蹦棠涛罩淠蘩w細的手,笑瞇瞇地說。靜默了片刻,又說,“以前還有一枚金戒指的,被我侄女給偷走了,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戴在手上了,也沒好意思戳穿她?!蹦棠痰哪莻€侄女珍霓認識,也嫁在蘇鎮(zhèn),因為跟奶奶住得很近,隔三岔五就來奶奶家,心地倒也善良,就是有個愛占人便宜、貪圖小東西的壞毛病。十多年前她來奶奶家串門,家里只有奶奶一個人,趁奶奶干活的時候,將柜子里的金戒指拿走,后來奶奶發(fā)現(xiàn)了,為了維護姑侄的情誼與和氣,就沒戳穿她。大概這就是奶奶后來給那只小匣子上鎖的緣故了。

        “這是奶奶保留下來的惟一的一個寶貝了,除此之外,奶奶也沒什么可送你的了,你是奶奶最小的孫女,她們都有了依靠,只有你呀,奶奶不放心?!蹦棠虈@了口氣道,“若是沒有那些變故,奶奶就能給你豐厚的嫁妝了,可惜……”

        珍霓有些驚訝地注視著那枚戒指,心里除了驚訝,還有些心疼,天知道,在那個可怖而危險的年代,奶奶是如何將它藏下來的。奶奶不提,珍霓也不想再去揭奶奶的傷痛了。珍霓望著奶奶,沒有說話,只是緊緊地摟住奶奶。

        出門的時候,奶奶一如既往地送珍霓離開。她和羅揚陪著奶奶走出屋子的時候,看到大媽正站在門口,向屋里張望,表情怪怪的,看到他們走出來,才立刻掩飾臉上的慌張,笑了笑說:“我也來送珍霓,看到你們在屋里,就沒敢打擾你們。哎呀,珍霓,你奶奶那么舍不得你,你就多住兩天呀?!蹦棠炭戳舜髬屢谎郏槐菊?jīng)地說:“不住啦,他們明天還要上班呢,工作要緊,就別惦記我這個老太婆了?!贝髬屄犃?,臉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眼睛卻像拴了條線一樣,緊緊地綁在珍霓身上,上下來回掃射。

        珍霓被她看得有些莫明其妙,就問:“大媽,聽說琢言姐生病了,你不去潞城看她嗎?或者,可以讓羅揚給她捎些東西呀?”

        大媽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不去不去,她婆家啥都有,沒什么好捎的,再說,她那病,不是頭疼就是胃疼,我早就習慣了,不是什么大病,在床上躺兩天,又跟沒事人一樣,放心吧?!?/p>

        珍霓愣了愣,只好淡淡一笑,對著這樣的大媽,她就是再有話也說不下去了。走出院子大門的時候,大媽破天荒追了出來說是送送珍霓。這令珍霓實在覺得有些納悶,她又不是第一次回蘇鎮(zhèn),也不是第一次離開蘇鎮(zhèn),可是每次走的時候,只有奶奶會去送她們,大媽是連屋門都不跨出一步的,今天卻追到院子外邊來送她,簡直太奇怪了。

        但她也顧不得細想,只是一路挽著奶奶的手臂,心里不舍,卻又不得不離開,就一陣陣難過。車停在巷子口。奶奶像從前的每一次一樣,將珍霓和羅揚一路送到巷口才止步。

        坐在車里,珍霓透過玻璃窗望著小巷口奶奶越來越小的身影,用力地握緊了手上那枚孔雀藍戒指,眼淚再也止不住,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回到潞城后,珍霓牢牢記住奶奶的話,她決定用實際行動去爭取屬于她的幸福。奶奶說,他是那個有緣人,不管究竟是不是,她愿意去相信,愿意相信他就是那個夢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神話。

        有了目標和信念,珍霓更加積極地正視她和羅揚的關(guān)系。和他的約會,也越發(fā)頻繁起來。春天快結(jié)束的時候,羅揚帶她去了他在市郊的公寓,與其說是公寓,不如說是小別墅,那種精致而小巧的連排別墅,遠看,像一個個賞心悅目的面包,好看極了。房前還有一個小花圃,雖然很小,但里面的各種花卉植物,簡直是個小花園。珍霓站在那個花圃外面,看著那些琳瑯滿目的花朵,幾乎要沉醉了。她從小就夢想能住在一片帶花園的房子前,那簡直是她最浪漫的夢想。

        羅揚看她愉悅的表情,忽然說道:“這房子是我爸去年幫我買下來的,當然,地方是我自己選的,我很喜歡這兒,以后我結(jié)了婚就住這兒,不過,房子到現(xiàn)在還沒裝修?!彼f到這里停頓了一下,看了一眼珍霓,說,“不如你來裝修吧,你可以把它當成你自己的家來設計。我沒有任何意見的?!?/p>

        他這話代表了什么?在暗示什么嗎?珍霓心里這樣想,可是嘴里說出來的話卻是:“我為什么要幫你裝修啊,這是你的房子,想要什么風格你應該讓你未來的老婆拿主意,我可不給別人作嫁衣?!彼室庹f得氣咻咻。

        他聽到這話,怔了怔,用堅定冷酷的語氣說:“你放心,我會付你費用的,不會白用你。再說,你的專業(yè)能力我已經(jīng)知道,我非常相信你,就這樣定了,等天氣再暖和點,你就可以開工了?!?/p>

        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將這幾年的感情經(jīng)歷細數(shù)一遍,最后將思緒聚在羅揚身上。這個男人,有不錯的外貌,不錯的工作,跟她的專業(yè)又相通,跟她有共同語言和志趣,恰好,他還有一個她一直向往的小花園。雖然那個花園的夢想,聽起來似乎有點牽強和幼稚,但是這又有什么不好呢?他在本來優(yōu)質(zhì)的基礎上,不過是多了一項讓她更喜歡的東西,不是正好嗎?他的父母默許了他們的交往,他又帶她來看他的房子,甚至開始在一些重要問題上征求她的意見。她實在不應該再挑剔了,還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但問題往往就出現(xiàn)在緊要關(guān)頭。

        珍霓是個喜歡浪漫的人,有時喜歡去有情調(diào)或極具風格的餐廳吃飯。那次周末的晚餐,羅揚約她去潞城最好的餐廳之一軒尼詩西餐廳吃飯。她接到他的電話時,正在客戶的新房里帶客戶驗收她最新的裝修項目,心里不由歡喜,但這歡喜還未來得及在她心里環(huán)繞一圈,接著又聽到他在電話那端繼續(xù)說,你自己坐公車來吧,地址你知道的,我就不過去接你了,這樣也能節(jié)省時間,我們在軒尼詩見。珍霓聽到這里未免有些不滿,正要責問,電話卻掛斷了。她握著手機的手,微微震顫著,真想把它扔出去。

        她心里不大痛快,連客戶對她的夸贊此時聽來都顯得黯然無味。她在椅子里坐了半天,反復想他的話,想起這些年的經(jīng)歷,終于按捺下心里愁緒,還是決定前去赴約。

        正值下班高峰,珍霓好不容易擠上一輛公交,卻已人滿為患,一向注重形象儀表的珍霓被浩大熙攘的人群擠來擠去,又被剎車時的慣性一下向前一下向后,不是被人踩,就是她踩了別人。她覺得自己像個包袱一樣被任意甩來甩去,簡直快被擠壓成紙片。大概沒人想到,她這樣一路風塵仆仆地擠著公車居然是要去一個高級西餐廳赴宴。珍霓不是沒坐過公車,也不是沒見過公車上的擁擠不堪,更不是受不了這種苦,她還沒嬌貴到那個地步,只是,她真的還想享受一下戀愛的浪漫和被愛人呵護的甜蜜,難道有錯嗎?這明明是他們的約會,是去一個優(yōu)雅的西餐廳的約會,不是去集貿(mào)市場。他怎么能這么對她?

        珍霓好不容易到達目的地,她站在燈火輝煌的餐廳外面,起初的那點喜悅被擠壓得所剩無幾,只剩下了灰頭土臉,連心也是灰的。她覺得自己簡直像來赴一場鴻門宴。

        一個多小時里,珍霓只是埋頭靜默地吃著自己盤子里的食物,并沒怎么說話。她再次告誡自己,忍,一定要忍,雖然很生氣,但是為了自己將來的幸福,忍一忍又怎么樣呢?不是有句話說,退一步海闊天空嗎?以前就是因為她的苛刻,才讓自己一步步淪落到現(xiàn)在這種地步。所以,無論如何,她得忍,她得妥協(xié)。

        但說起來容易,真正做到卻難。那天,她連甜點都還沒等到上桌,就起身要走。羅揚也沒挽留她多坐一會,她說走,他就站了起來,并且叫來服務員,將沒有吃完的意式蛋餅和比薩打包帶走。珍霓愣了愣,這通常不是女人才會做的事嗎,怎么一個還沒結(jié)婚的男人也會這樣做?她扭頭四下看看,生怕有人注意到他們?,F(xiàn)在她有點明白了,他連一塊比薩一個蛋餅都舍不得,何況要繞半個城市去接他,恐怕他不是怕費時間,而是怕費汽油吧,現(xiàn)在的汽油價格不斷上漲,不然他怕什么?珍霓自嘲地冷笑著,兀自走出餐廳。

        一路上,打包食物的異味長時間氤氳在車里,加上車窗緊閉,空調(diào)溫暖,坐在副駕的珍霓覺得有些憋悶,實在想呼吸一下清新空氣。但羅揚卻淡定地表示:開著空調(diào),不能開窗,這是規(guī)則,不僅會損壞空調(diào),并且不安全。這個下午她因為他已經(jīng)受了太多委屈,這口氣再也咽不下去,她再也管不了那么多,極度生氣之下,要在前面路口下車。他居然亦真的在前方路口停下,任由她走。還在她下車的間隙說了句:飯后散散步也好,反正是鬧市區(qū),也不必害怕。到家給我個信息。珍霓冷冷白他一眼。你看,這個男人,說得實在誠懇,說完還不是自顧遠去?

        坐在出租車里,她給琢言打電話,聲嘶力竭地吼道,他到底是什么人啊?

        琢言趕到珍霓家里的時候,已是第二天了。正巧是周日,珍霓正坐在臥室的窗前獨自生悶氣。她盯著外面傍晚春天的晚霞,心里不斷地問自己,這是什么男人呢,怎么會有這樣的男人,以為找到了一個有緣人,以為他是不同的,以為他就是她心里要的那個。是她太挑剔,還是她看錯了他?以為一切清澈明朗,結(jié)果仍然在黑暗里艱難攀行;以為看到了未來的微光,眼前卻依然晦暗混沌。羅揚今天的電話和短信,她都一律沒有回應,她還沒有想好,她實在有些茫然,有些不知所措,心里充滿了深刻的挫敗感。

        “還在生氣呢?!弊裂哉f,“就算生氣,也不能失去戰(zhàn)斗力呀,我不是跟你講過,要妥協(xié),再妥協(xié)的嗎?!?/p>

        “妥協(xié)也不代表我就可以容忍他小家子氣,可以不寬容不體諒女生啊,簡直是冷血動物?!?/p>

        “別生氣別生氣?!弊裂岳^續(xù)勸慰道,“女人一生氣就會老得快,昨晚到今天,你都多了幾條皺紋了?昨晚的事,我也大概了解了一下。羅揚他就是這樣的,外表看著冷酷,內(nèi)心其實很熱情。他沒去接你,說明他已經(jīng)把你當自家人了,自家人哪還需要那么客氣啊,是不是?第二,他打包吃剩的東西,說明他節(jié)儉節(jié)約,現(xiàn)在不都提倡低炭環(huán)保嗎,這一點,可比他哥哥強多了;沒給你開窗呢,也是說明了他謹慎啊,開著空調(diào)就是不能開窗,人家是對的,而且開車的人最注重的就是安全第一;至于把你放在路口就走了,那也是你要求的啊,對不對?人家那是尊重你。你想,若你要求停車,他沒停,你又會說,他不顧及你的想法,自私之類,反正,總會給他扣一個帽子的?!弊裂哉J真地看著珍霓,說得娓娓動聽,舌燦蓮花。

        珍霓狐疑地盯著她:“怎么說著說著,倒好像全是他的理?反而成我的錯了?”她瞟了琢言一眼,“你是不是羅揚派來當說客的?不然,你怎么盡幫著他說話?”

        “我不是幫他說話?!弊裂哉f,“我可是專門來看你,幫你解決糾紛的。你仔細想想,我給你分析的那些,每一條都是情有可原的,都不是什么致命的罪呀,你至于這樣氣急敗壞地跟自己慪氣嗎?”琢言一面說,一面笑起來,一雙美目流轉(zhuǎn)著,像飽含著涓涓溪水,臉頰像羊脂白玉,更加溫潤剔透。小腹微微隆起,珍霓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琢言懷孕了,細看之下,她的確滋潤了不少,即使懷孕都沒有讓她的美麗減少半分。不管是愛情還是婚姻,總之,她就是那所有幸福女人中的其中一個。

        那場因為兩人缺乏溝通的矛盾終于在琢言的調(diào)解下過去了。珍霓亦不想做個心胸狹窄的小女人,讓人家覺得她抓住對方的一點小問題就死纏不放。于是在羅揚親自登門拜訪和道歉之后,就又和好了。而且重要的是,羅揚得知了珍霓內(nèi)心那些思緒,也積極修正自己的不足和缺點,力爭日后做到讓珍霓處處滿意。

        為了更好地增加彼此了解,在琢言的建議下,珍霓第一次主動去了羅揚工作的地方。她內(nèi)心里藏著些小小的浪漫,想給對方制造一個小驚喜,索性沒有通知他,直接就打車去了他工作的建筑事務所。那家建筑事務所規(guī)模不大,卻在業(yè)內(nèi)口碑很好,加上鬧中取靜的地段和幽雅的環(huán)境,很多人都爭相而去,但錄取條件卻十分嚴格,進去之后還要通過初級考察階段和綜合素質(zhì)能力測試,才能被最終留下來,所以能夠留在那間事務所里工作的人,確實需要真材實料,否則馬上就會被淘汰。看來羅揚的工作能力是不容置疑的。

        隔著玻璃窗,珍霓看到那個她心儀俊朗的男子挽著衣袖正在專心畫圖紙的優(yōu)雅姿勢,眉頭微微蹙著,像個研究新玩具的孩子。都說工作認真的男人是極具魅力的,看來這話說得沒錯。珍霓微微一笑,看見他們的合影被他鑲在一個木頭小像框里,和他的筆筒、臺歷等一齊擺在那張大辦公桌上,這個情景讓人覺得仿佛是夫妻的照片擺在丈夫的辦公室里,顯得這樣自然而溫馨。那是他們?nèi)ツ甓斓谝淮渭s會,在潞城的小河邊,飯后一起在河邊散步時,他請路人用手機幫他們拍下來的。照片上的他們笑得都有些拘謹,沒有牽手,亦沒有更多的親密姿勢,他只是站在她的身側(cè),高大健碩的身形襯得她更加小鳥依人?;蛟S當初兩個人都有些小小的拘束,但現(xiàn)在珍霓看到它,卻一點都不覺得。她反而認為,那是他們愛情最初的見證。

        她感到欣慰,正想推門進去告訴他,晚上她母親包了餃子,叫他一起去吃。卻看到從里面辦公間走出一個風姿綽約的年輕女人,端著個水杯,向羅揚走去。她笑容嫵媚地將杯子遞向羅揚,羅揚正在看圖,沒有反應,她又說了句什么,羅揚抬頭看到她舉在手里的杯子,朝她點點頭,繼續(xù)看圖。女人將水杯放在桌上,看羅揚態(tài)度平淡,她索性走到他身邊,親昵曖昧地將身子往羅揚身上湊,一面用手指在圖紙上比劃著,他專心地看著圖,和她在討論著什么。

        珍霓大為光火,啪一聲推門進去,對著驚訝的二人怒目圓睜。

        羅揚驚疑道:“珍霓?你怎么來了?”

        珍霓冷笑一聲,指著他旁邊的女人說:“是啊,我不該來,我來得不是時候,壞了你們的好事,我這就走!”

        羅揚向來不喜歡工作時被人打擾,又被珍霓突如其來的怨怪弄得心情煩躁,一時竟未領(lǐng)會珍霓的心思,于是蹙著眉頭斥責道:“珍霓,你不要這樣無理取鬧好不好?”

        不僅沒有安慰和解釋,反而責怪她,珍霓當下覺得更加憤怒和委屈,一雙漆黑美目瞪著他:“你說我無理取鬧?好,羅揚,你居然這樣說我?我走就是!”珍霓一面說一面旋風般奪門而出,與此同時,眼淚也奪眶而出。

        在樓梯的拐角處,她停下腳步,再次想起奶奶的話,眼淚無可抑止地流了一臉。她為自己感到不值,感到委屈。難過的是,羅揚竟然漠視她的情緒,甚至加以指責;委屈的是,自己居然會喜歡這樣一個太不懂女生心思,太大男子主義的男人。挑來揀去,到頭來還不是挑了一個莫明其妙的男人,他不過是比別人長得帥了些,難道就可以目中無人,傲慢自大嗎?她輕輕吸了口氣,用手指去抹腮邊的淚,卻看到一塊手絹遞在她面前。她怔了怔,以為是幻覺,馬上就清醒過來,她別過頭去,看到了羅揚。他直直地看著她,眼里是靜寂而深邃的溫情,非常奇怪,這目光里竟然散發(fā)出一種迷人的氣息,只在一瞬間,珍霓心里的氣就消解了一半。她慢慢地接過那塊手帕,那塊淡藍色的棉布手帕,疊成四方形狀,握在手里,像他的目光一樣柔軟。她聽見他說:“關(guān)曉現(xiàn)在只是我同事,我們早就分手。你才是我愛的人?!彼粗难劬Γ谝淮蜗蛩鞔_地表達深情。

        聽到這句話,珍霓的淚又落了下來,她將那塊手帕堵在眼睛上。然而,心里卻是甜蜜的。

        終于,她終于在他心里得到了印證。

        有了這印證,就好比他們的關(guān)系加了一重保險,最起碼,他日后在任何人面前介紹她的時候,她都有了一個明確的身份,她才是他的愛人。

        情場如同戰(zhàn)場,經(jīng)過這一番演練,珍霓覺得自己的戰(zhàn)斗力和忍耐力大增,對于愛情這個長久不變的命題,她亦有了新的認識,那就是互相信任和寬容,只有這樣,愛情才會在漫漫歲月中得以持續(xù)和行進。倘若這是真理的話,那么幸福也應該不遠了吧。

        待嫁的女人就仿佛站在秋天的果樹下,自己伸手呢,差一點,只需一把梯子,就可以嘗到甜美果實。二十九歲的蘇珍霓覺得自己就像那棵果樹下的女人,就差一級階梯了,而那級階梯就是羅揚,她在等,等他對她說,我們結(jié)婚吧,珍霓。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站在圍城的門口,只要對方一句話,她就會毫不猶豫地走進去。

        不僅為了奶奶,更是為了她自己。所以,這一次決不能再錯過。她一定要在三十歲之前把自己嫁出去。

        那天下班后,她一個人走在街邊,經(jīng)過婚紗店的櫥窗,她停了下來,專注而艷羨地望著那些模特身上的白紗,它們鑲著蕾絲和珍珠,件件都那么漂亮,件件都令人神往,她心里暗暗期許,如果有一天,她穿上這樣的婚紗,站在羅揚的身邊,接受眾人的祝福,那該是何種風情。當然,她還一定要戴上奶奶送的那只孔雀藍戒指,那就更加相得益彰了。珍霓淺淺地笑著,她想自己一定是那個最美最美的新娘。

        自那日起,只要每次路過那個婚紗店,珍霓就會對著那燈光燦爛的櫥窗駐足觀望半天??吹枚嗔?,那向往的喜悅漸漸就會消弱下去,變得喜憂參半。她憂的是,她和羅揚的感情雖然一直很好,但卻遲遲等不來那句話。那句話雖然簡單,但亦總不能讓她提出來吧,讓對方覺得她一個女人倒比男人還著急。奶奶說過,姑娘家一定要保持自己的矜持,才不會被對方看低。自己雖不是什么名門閨秀,卻也有女子起碼的尊嚴和驕傲??墒橇_揚,卻像緘默上了癮,任她再焦慮,他就是不開口,仿佛裝傻充愣,就可以維持下去。

        夏天來了的時候,珍霓去了趟琢言家。是羅揚告訴她,琢言的母親從蘇鎮(zhèn)來了,要在潞城小住幾日。即然大媽來了潞城,作為晚輩,理應是要到羅家去拜訪的?,F(xiàn)在羅揚告訴了她,她更沒有理由拒絕,否則倒顯得她不懂禮貌,讓羅家人笑話。那天羅揚親自去家里接她,又說,琢言的母親想看一看她的那枚孔雀藍戒指,想讓她一并帶去。

        珍霓聽了,自然有些猶豫。拋開那枚戒指的價值不說,單單是奶奶對她的那番情誼,就遠非任何珠寶可以比擬的,更何況奶奶交代過,要她一定保存好。所以,她平日里都不舍得戴,一心只想等到大婚那天,讓它一起見證她人生最重要的時刻??墒侨缃翊髬屩鲃犹岢鲆矗衷趺春靡馑季芙^。她這才明白過來,當日她和羅揚離開蘇鎮(zhèn)的時候,大媽破天荒地追出院子來送她,視線卻一直拴在她身上,仿佛剪都剪不斷,她那時還真以為大媽在送她。此刻卻恍然大悟,原來一切不過是因了那只小小的孔雀藍。想來也是,奶奶惟一的寶貝,送給了她,卻沒有給她的兩位堂姐,讓那位原本就善妒的大媽如何能不惦記?看來大媽是早就知道了,否則,那天她走的時候,也不會無緣無故地挽留她,其實根本是在挽留那只孔雀藍。她沒聽出來,奶奶卻聽出來了,奶奶一語雙關(guān)地回答,讓大媽實在無話可說,只能眼睜睜看她走掉。但眼下,大媽即使得不著,也要過一番眼癮。倘若她拒絕了,說她小氣是小事,日后還不定如何編排她。

        羅揚看她面色猶疑,便說:“那東西也確實寶貝,又是你奶奶送的,若被弄丟了就實在可惜,所以既送給了你,一切都由你來定奪。我不過幫她傳個話,如你不想給她看,完全有理由拒絕?!闭淠扌α诵Γ骸八懔?,大媽既然想看,就拿給她看罷,又看不壞??催^了,就心安了。”便去拿戒指。

        午飯定在羅揚家里。一進羅家,大媽就迎上來,看著珍霓就笑起來,笑得嘴都咧開,牽動臉上的皺褶,看起來就像深秋即將萎謝的菊花,她拉著珍霓的手,熱情地說:“快來,妮兒呀,快過來坐,飯一會就好!”珍霓詫異著落座,大媽居然喚她妮兒,這是她小時候還叫珍妮的那會兒,爺爺奶奶喚她的昵稱,整天“妮兒妮兒”地叫,那時她四五歲,還是白白胖胖一個小水晶人兒,“妮兒妮兒”的聽著也覺得親切。但自上小學改作珍霓后,那“妮兒”就漸漸地不再被人喚起,除了偶爾奶奶情到濃處之時還叫一兩聲“妮兒”之外,大家?guī)缀醵纪怂€曾有那么一個昵稱的。現(xiàn)在大媽居然如此喚她,簡直讓她受寵若驚,也許這個詞還不恰當,因為她內(nèi)心里知道,大媽是無事不獻殷勤的,可這殷勤也未免太過了些,比真正的主人還熱情,羅揚的父母知道她來,出來不過打了聲招呼,接著去廚房忙碌。珍霓也不是頭一次來羅家,因此并不在意,覺得這樣反而自然。

        珍霓強按下內(nèi)心的厭惡,問道:“大媽是什么時候來的?我媽還特意讓我向大媽問好呢。說有空可一定要去我家里坐坐。”

        大媽笑嘻嘻地看著珍霓,一邊幫她倒水,一邊說:“我來了兩三天了,本來是住在琢言家的,可是親家母打電話,非要請我過來吃頓飯,這不,還在廚房里忙呢。呵呵?!贝髬屨f著,又看著羅揚說道:“羅揚呀,你父母可真是熱情啊。還不讓我?guī)兔?,你看,怪不好意思的?!绷_揚笑道:“您是大嫂的媽媽,來了就是客,這是應該的?!?/p>

        珍霓四下里看看,沒見琢言,就問:“二姐呢?不在家嗎?”

        大媽笑著回答:“你姐夫上午陪她去做產(chǎn)檢了,應該快回來了?!闭f罷,又拉著珍霓的手,一面輕輕摸了兩下,一面說,“這孩子的手可真是漂亮,又白又細,倒像水汪汪的小蔥,一看就是個心靈手巧的人!”珍霓聽了差點笑出來,又無奈又愕然,這么多年,她居然不知道大媽原來有這么伶俐的口才,能去作詩寫文章了,居然還能用比喻。她實在懷疑這還是那個小學都未畢業(yè)的女人么。

        她還在沉思,又聽見大媽說:“這么好看的手,怎么也不戴個手飾呢?若再戴個戒指什么的,就更好看了。羅揚,你瞧你,我們珍霓跟你相處的日子也不短了呀,你怎么就不懂得送個戒指給她呢?!绷_揚沒料到她會突然把話題轉(zhuǎn)向自己,還未來得及回應,大媽話鋒又一轉(zhuǎn):“哦,對了,他沒給你,不是還有別人給你嗎……”

        珍霓實在受不了大媽這樣繞來繞去,她實在不明白,大媽之前已經(jīng)叫羅揚幫忙帶話了,這會兒她人都已經(jīng)來了,大媽卻還在那里拉這個扯那個,干嗎不直接干脆一點,倒還讓人覺得她誠實一點。珍霓索性打斷她:“你想說的是我奶奶給的那枚戒指吧,你不是要看嗎,我?guī)砹?,在這里。”她從包里拿出來,把裝著戒指的小布包遞了過去。

        大媽略帶尷尬地一笑,將東西接了過去。她慢慢地打開小布包,那戒指就呈現(xiàn)在她眼前。她仔細地將它捏在手里,舉在眼前,神情專注地盯著它。那枚幽藍的寶石在她手里靜靜地散發(fā)著自己的光芒。大媽盯著它看了一會,又把它舉在遠處看,她的眼睛隨著那只戒指的遠近和角度,眼里的神態(tài)也各有不同。珍霓不明白,說到底它不過是一只藍色小石頭,就是再貴重,反反復復地看來看去,到底能看出什么。

        足足有好幾分鐘,大媽只管看那只戒指,也不說話。珍霓也不知該說什么,她和羅揚面面相覷。一時間,客廳里安靜下來。

        這時候,珍霓看見羅揚的母親正從廚房往餐廳里擺飯,就站起來去幫忙端菜。羅揚的母親雖然素日里顧著生意,十分忙碌,但為了招待琢言的母親,特意騰出時間來親自下廚燒菜。做了滿滿一桌飯菜??梢娪眯闹艿?。珍霓想,這和以前琢言所說大有出入。也許婆媳之間自古就難合,或者,這幾年下來,關(guān)系漸漸好轉(zhuǎn)也未可知,又聯(lián)想到,將來她若是也嫁入羅家,會否也遇到像琢言所說的境況?珍霓一時有些黯然。轉(zhuǎn)頭去看,她大媽還坐在那里研究那枚戒指。她便走過去叫她吃飯。

        大媽見她過去,就將戒指裝在小布包里,還給珍霓。珍霓接過來,大媽的臉微微有些紅,飛快地掃了珍霓一眼,將頭低了下去。珍霓想,對著一只戒指看了半天,看來大媽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是她接過那只小布包,往口袋里一塞,就去吃飯了。

        幾天后的一個傍晚,羅揚忽然送了她一只戒指。那天他們相約共進午餐,餐后,羅揚忽然將一個紅色的絲絨小盒子遞在她面前,她起初有些驚訝,很快便明白過來。她想一定是那天在羅揚家里,她大媽當著羅揚的面說戒指的事,他被大媽說中,覺得臉面上過意不去,所以這才買了一只戒指送她。她看著他遞過來的禮物,心里不禁冷笑,原來,連這樣的事也要別人說出來他才會去做,倘若他心里真的愛她,真的在乎她,怎么還需要她大媽的提醒呢?

        可是遇到一個有緣人不容易,她還是不想因為那些細枝末節(jié)的東西錯過她的幸福,如果這是她的幸福的話。何況,她已經(jīng)等了這么久,不在乎再退一步。是的,妥協(xié),琢言說過,幸福,是需要妥協(xié)的。她已經(jīng)離幸福這么近了,快了,就快了。她這樣想著,嘴角揚起來,微笑著望著羅揚。他們隔著一張桌子,他舉在桌子上空的手一直伸在她面前,只等著她去接。而她看著他,就等著他開口說那句話了,不是嗎,這是多么好的機會呀,送戒指的時候,同時對她說一句“你嫁給我吧”,不,也許這句有點肉麻,他說不出來,那么,就說“珍霓,我們結(jié)婚吧”,就好了呀。而且,現(xiàn)在已過了用餐時間,餐廳里幾乎沒有人了,也不用擔心被人聽到。珍霓看著他,他也看著珍霓,他的眼神在示意她去接禮物。而她的笑容卻漸漸淡下去,像即將落下去的晚霞,只剩下那一點點微紅的余暉了。他們離得那么近,不到半米,珍霓卻覺得他們是隔了千山萬水的,一眼望不穿的。

        她的視線轉(zhuǎn)到了那只小盒子上,她默默地盯著它,慢慢地接過來,輕輕打開盒子,里面是一枚閃耀的鉆戒,那顆鉆石看起來不小,雖沒有那只孔雀藍的寶石大,但足有五十分了,她曾經(jīng)聽琢言說過,一克拉的鉆石要四萬多,低于一克拉的鉆石就按分來算,一百分等于一克拉,那么這顆鉆石仍然很貴重,如果換作以往,如果沒有大媽的那番話,如果他是自己主動,如果他能說點什么,她一定會毫不猶豫答應他,可是一切都只是如果而已。她不在乎一只戒指,她在乎的只是它代表的意義,可是眼下,它已經(jīng)失去了原本的意義。原來,愛情真的是種奢侈的東西,是她太一廂情愿,他根本沒有她自己以為的那么愛她。是她太貪婪了。

        “很漂亮?!闭淠掭p聲說,她抬頭看著羅揚,微笑著將盒子放回他面前:“不過這么貴重的東西,我不能隨便收?!?/p>

        羅揚的眉毛挑了挑,神情怔了一下,似乎完全沒有料到珍霓會拒絕,他的眼神里是一閃而過的失望,很快就恢復了平靜。珍霓低頭整理包,并沒有看到剛才羅揚的反應,她拎起包,起身說:“最近公司有新的任務,我要回去趕設計圖了,我們走吧。”便先轉(zhuǎn)身出了店門。

        羅揚看了看那枚鉆戒,它在打開的盒子里靜靜地閃著光彩。他眉頭微微蹙著,慢慢地合上盒子,起身離開。

        珍霓站在店門外,沉靜地看著他朝這邊走過來。而他見她沉默著,也就沒有開口。兩個人各懷心事,正要往停車場去,忽然聽見有人叫珍霓的名字,她一回頭,看到了絡琳和她老公,絡琳挽著她老公的手,笑逐顏開地左右打量著她和羅揚,說:“珍霓,早就聽二妹說你有了男朋友,說是她家小叔子,原來是真的?!彼┝艘谎哿_揚,走上前附在珍霓耳旁低聲道,“還挺像他哥哥的,不過比他哥更帥,家境又好,這就叫偶像加實力派。傻妹妹,這樣的男人,你可抓緊點,別讓他跑了。”珍霓聽了淡淡一笑,依舊沒有說話。絡琳繼續(xù)看著二人,又問:“聽二妹說,你們倆從去年冬天就開始了,這都大半年了,也不能光談戀愛吧,什么時候結(jié)婚???要不先訂個婚也好啊,你們說呢?珍霓,你可得快點呀,我們大家都等著喝你的喜酒呢,尤其是奶奶,前日還跟我在電話里念叨你的婚事呢。你得抓緊點,都多大的人了,還不讓人省心?!?/p>

        這番話讓珍霓的內(nèi)心微微一震,她屏住呼吸,轉(zhuǎn)頭看向羅揚,等他開口。這樣的事被問到桌面上來,她也只好讓對方來回答。她看著他的眼睛,他也看著她,他們彼此四目相對,心里亦是波濤洶涌。他幾乎想脫口而出,他是想娶她的,對著她的堂姐,這正是表心意的好機會。可是她愿意嗎,他的鉆戒還在他的口袋里,她婉轉(zhuǎn)地拒絕了它,是否代表她已經(jīng)借此拒絕了他?他猶疑著,躊躇著。而她看著他,心里涌上一股淡淡的悲涼,她心里嘲笑自己,你看,他終究還是不肯的,哪怕面對她的姐姐,他好歹給她些面子,不要讓她在姐姐和姐夫面前這么尷尬。

        “我——”羅揚剛開口,還未來得及說什么,就被珍霓打斷了。在他說出那句她不想聽到的話之前,她倒不如先自己圓場。她笑著說:“姐姐姐夫,時間不早了,我還趕著上班,先走了,回頭再跟你們聊?!彼掖襾G下一句話,就拉著羅揚逃一樣離開了。

        坐在車里,珍霓一言不發(fā),她看了一眼羅揚,他在開車,臉上的表情似乎有些落寞。他在落寞什么?在替她難過嗎?她倒不覺得有多么難過,她只是覺得疲倦,她累了,她沒有力氣再去猜測誰的心思了,這樣的游戲她也不想玩下去了。已經(jīng)妥協(xié)了太多,還要妥協(xié)到什么時候。她已經(jīng)二十九歲,不想也不能假裝把自己當成無知少女一樣故作矜持地拖下去。

        陽光穿過車窗照進來,熱烈光線下,無數(shù)的塵粒在舞蹈?;倚暮褪拖衲切╆柟庀录婏w的細小塵埃,慢慢淹沒了她的眼睛。

        珍霓再次變得心灰意冷。她對幸福原本傾注的熱情隨著那次約會的結(jié)束漸漸衰減下去。索性,她也不著急了。有時候她想,一個人也挺好的,沒有兩人在一起的矛盾和麻煩,日子過得不是一樣舒暢,為何非要將自己依附于另一個人身邊才算幸福?她可以對他所有缺點都忽略不計,因為沒有誰是十全十美的,包括她自己。可是她不能對那個人不足夠愛她而忽略不計。這不是幸福與否的問題,這是愛與不愛的問題,如果愛得不夠,又如何會有幸福?

        約會越來越少,因為每次她都以工作忙碌而推掉。有時見面,她也找各種理由匆匆離開。短暫的會面,平淡無力的對白讓珍霓徹底斷了繼續(xù)下去的念頭。她想,與其這樣耗費彼此光陰,不如趁早斬斷,于己于他都是解脫。于是在羅揚又一次打來電話的時候,她關(guān)掉了手機。

        那幾天,她們公司剛好接了C城一單樓盤的裝修業(yè)務,需要時常盯在那里。C城到潞城雖然只有三四個小時車程,但卻不能每天回來。她起初還在猶豫要不要去,但看到羅揚電話的那一刻起,她便決定前往。

        然而珍霓剛走不到一周,她奶奶就去世了。得的是急病,當時人又在蘇鎮(zhèn),治都沒來得及治,身邊除了爺爺和大伯大媽外,其余的人都在潞城。當時珍霓的父親還在學校里監(jiān)考,被珍霓的母親從考場里拉走。還有絡琳和琢言她們。大家接到大伯的電話心急火燎地趕回蘇鎮(zhèn)后,奶奶已經(jīng)不行了。珍霓的父親還從醫(yī)院帶了救護車去??墒切碾妶D上,奶奶的心率漸漸變成了一條直線。這個突如其來的打擊,讓蘇家所有人都陷入了深深的悲痛。只有珍霓不在。家里人為了讓她安心工作,又怕她傷心,就暫時沒告訴她。等她回去的時候,才得知奶奶已經(jīng)去世快半個月,只等下葬。

        蘇鎮(zhèn)的風俗,死者下葬一定要請陰陽先生選一個好日子方可。日子有長有短,有時候,選的日子可能恰恰在死者死后一兩天內(nèi),有的就可能要等十天半個月的也不定。陰陽先生給奶奶選的出殯日子在奶奶去世后一個月。那時珍霓剛返回潞城,她在母親的陪同下回到蘇鎮(zhèn)。爺爺奶奶住的那間屋子已經(jīng)暫作為靈堂,兩扇門用麻繩拴著,珍霓輕輕一推,在門縫間看到了屋里用白色的冥紙高高圍起來的紙墻。她知道,紙墻里面就是奶奶的靈柩。紙墻前擺著一只黑色小木案,上面的小瓷壇里點著幾炷香,已經(jīng)燒得只剩下一小截,飄著裊裊的青煙。珍霓從未想到,再次回來,面對她的卻是這樣一個情形。原來上次的離別竟是永訣。她再也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她轉(zhuǎn)身摟住爺爺,淚如雨下,越哭越傷心,漸漸變成失聲痛哭,母親在旁邊也抹著淚。那時是八月初的下午,天空淡藍,小鎮(zhèn)一片寂靜,院子里也十分寂靜,空氣中只有珍霓的哭聲,顯得異常悲愴。

        絡琳就更別提了,哭了幾天幾夜,還整夜地坐在奶奶的靈前給奶奶守靈。在蘇鎮(zhèn),死者下葬的前夜,通常都由兒孫守夜。給奶奶守夜的是珍霓的父親和絡琳的父親,以及絡琳的弟弟們,珍霓提出也要守夜。大家反對,說珍霓一個女孩子,還沒有出嫁,實在不合適,蘇鎮(zhèn)也從未有過孫女守夜的前例??墒钦淠匏阑畈豢?,她說:“奶奶有兒子,有孫子,有孫女,可是奶奶唯獨沒有女兒,奶奶那么愛我,就讓我代作為她的女兒,來給她守夜吧。”加上絡琳也在旁邊要求,堅持要一起守夜。眾人心軟下來,都知道珍霓姐妹們和奶奶的感情,那是全蘇鎮(zhèn)都出了名的,也就只好同意了。除了琢言因為懷孕的緣故,那天晚上,剩下的孫子孫女們都去給奶奶守夜了。

        守夜前,圍在外面的那層白色冥紙墻被拿了下來。里面是高高堆起來的細沙,將整個棺木密實地埋了起來。由于從奶奶去世到出殯的一個月,因是夏天,棺木放在屋子里,時間長了怕尸首腐壞。在棺木上覆蓋細沙,就會起到保護作用,再加上屋子里本身的涼爽,奶奶會被保護得更好。所以那天晚上,族里來幫忙的青壯年們先把包裹在外面的細沙從屋里運出去。沙很多,七八個人一起干活,足足忙了兩個多小時,才把那些沙都清理到院子里。眾人都聚集到棺木前,發(fā)現(xiàn)棺木完好無損,居然沒有任何被污蝕的跡象,屋里也聞不到一絲不好的味道。很多人都說,這簡直是奇跡,在夏天,放了一個月,竟然還保存得這么好。定是奶奶生前高風亮節(jié),為人處世博愛無私,修了大行,積了大德,所以死后才會如此安寧。

        珍霓仔細地打量著那口棺木,它被漆成了淡黃色,湊近了,甚至能夠聞得到棺材的木頭氣息和油漆混合的淡淡味道。她俯身輕輕地摸著它的棱棱角角,無論如何不能相信里面躺著的人是她敬愛的奶奶。她從來沒有想過奶奶會死。奶奶在去世前幾日還曾去潞城看過絡琳??赐杲j琳,又去琢言家看了琢言,還對琢言說,等孩子生下來,她要去照顧琢言和孩子。之后,又打電話給外地出差的珍霓,問她什么時候回來。珍霓在電話那端大聲說,她再過兩周就可以回去了,她還買了很多禮物要送給奶奶。盡管她說的聲音很大,可是她還是不知道奶奶聽到了沒有,奶奶畢竟七十多歲了,雖然身體不錯,但耳朵有些背,有時你在她面前說話,她都時常聽岔,把這個聽成那個,笑話也鬧了不少。

        珍霓從C城回來后,一下車先去了絡琳家,因為車站離絡琳家很近,珍霓就想先去她家玩兩天再回自己家。那天中午,絡琳做了珍霓喜歡的拉面。飯后,絡琳緩緩地告訴她,奶奶沒了,已經(jīng)十多天了,是心肌梗塞……話未說完,絡琳就抽泣起來,珍霓卻愣在了那里,半天回不過神來。怎么可能?怎么會呢?奶奶半個月前不是還打電話給她嗎?怎么說沒就突然沒了?怎么連等她回來都不等?彼時珍霓正在喝水,水杯從她手里掉下去,摔得粉碎。她覺得自己就像那杯子,也碎了。她沉默地離開了絡琳家,從絡琳家到她家的路上,每走一步,都是疼痛的,她覺得自己就是那條失去了魚尾的小人魚,剛剛長出兩條人的腿,每跨出一步,都是走在刀尖上的。一路走回去,路上全是她的鮮血,可她的眼里卻是空洞的、茫然的,沒有一滴淚,連聲音都是啞的,再深的痛都無法喊出來。此刻她一面摸著棺木,淚水像小河一樣洶涌而下。仿佛那會兒絡琳告訴她奶奶去世的消息時,她還懵懂著,這時候,棺材擺在眼前,她的整個人才蘇醒過來,悲傷從里到外地溢著,一遍遍地折磨著她。

        那天晚上大家一起在奶奶屋里守夜,起初幾個人還坐在炕上說話,夜深了之后就有人困了,這兩天大家都沒怎么睡好覺,后來幾個人都陸續(xù)倒在炕上睡過去了。珍霓也睡了過去,她做了一個夢。在夢里,她看到了奶奶,她們倆就站在院子里的果樹下,奶奶拉著她的手鄭重地說了句:妮兒呀,奶奶再也不能疼你了,奶奶要走了,妮兒……珍霓被夢驚醒,卻已是滿臉淚水。她起身靠在墻上,心里涌上一陣悵惘,心里又難過起來。奶奶在夢里已和她告別。看來奶奶是真的要離開了。她慢慢地從口袋里掏出那個小布包。是那枚孔雀藍戒指。她一看到戒指,淚水又掉了下來。她緊緊地將它捂在胸前,好像摟住了奶奶。她怕吵醒別人,只是無聲地流著淚。過一會,她又細細打量著戒指,溫柔地注視著它,掛著淚的臉上微微還帶著笑意,仿佛看到了奶奶??墒强粗粗?,就看出了問題。

        當初奶奶給她戒指的時候,說過一句:……這是個老寶貝了,戒托是老銀,你回去仔細瞧瞧罷。奶奶輕描淡寫地說了那么一句,珍霓回到家后卻真的仔細瞧過它,原來,戒指的內(nèi)圈刻著一個小小的“?!弊帧H欢F(xiàn)在,那個“?!弊志尤荒髌涿畹夭灰娏恕U淠拊纫詾槭撬蘖颂?,沒看清楚,她定下神來認真察看了好幾遍,可是內(nèi)圈上再也找不到半個字的影子。

        怎么會有這樣的事?難道奶奶去了,那個“?!弊忠哺Я??她自嘲地笑了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但這枚戒指一直都好好地被她收在家里。奶奶去世后她才把它帶來。除了上次在羅揚家里給大媽看過之外,她幾乎平時都不舍得戴出來。她又仔細回想了那次大媽在羅揚家反復看戒指的情景,看完后,大媽將戒指裝回小布包就還給了她,當時她接過小布包后就直接塞到口袋里,并沒有打開來看。難道是大媽偷偷換了戒指?她被這個念頭嚇了一跳,她知道不該隨便懷疑別人,可是她實在想不出戒指內(nèi)圈上的字為何無緣無故會消失。換言之,現(xiàn)在手里這枚戒指,也許根本不是奶奶的那枚孔雀藍戒指了,雖然它們表面上看起來簡直一模一樣。

        珍霓想過將疑惑告訴母親,可是母親知道了又能如何,她向來隱忍善良,與世無爭,根本不是大媽的對手。更不能跑去質(zhì)問大媽,奶奶死了,無憑無據(jù),依大媽的個性,就算是她換了戒指,她也會賴得干干凈凈。這件事像根魚刺一樣,哽在珍霓的嗓子眼里,令她日夜難安。

        葬禮一結(jié)束,珍霓就返回潞城,她找了一家有名的珠寶店去鑒定那只戒指,結(jié)果人家看完后告訴她,這戒指的鑲嵌物不過是玻璃制品,根本不是她說的什么孔雀藍寶石。珍霓捏著那只戒指,站在柜臺前一動不動,就像當初得知奶奶去世的消息一樣,耳朵聽到了,心卻是懵懂的,不愿意承認的。她在柜臺前站了好久,才強迫把自己的靈魂拉回了身體里。她微微晃了一下,扶住了柜臺,慢慢轉(zhuǎn)過身往外走。街上人聲鼎沸,她卻仿佛沒有聽到,她走在路邊,卻像走在漫無邊際的海水里,只有她一個人,每一步踩下去,都是深深的冰冷,刺骨的冷。她沒有哭,沒有一滴淚,只是不停地向前走,向更深的海水里走。

        奶奶去世后,珍霓的整個人都變得頹喪而無精打采。過了很長時間她還陷在悲傷里,那種悲傷像平靜的海面,深水之下的洶涌澎湃沒有人看得到。她請了假,回到了蘇鎮(zhèn)。每天的很長時間里,她都坐在奶奶屋里的窗前,面無表情地看著窗外。就那么坐著,爺爺跟她說話的時候她才回應,爺爺不說話的時候,她也靜默著。仿佛她的靈魂也隨著奶奶而去了。

        這期間,羅揚不斷打來電話,也發(fā)了很多短信。珍霓均無一回復。她只覺得,一切像停了下來。從前她迫切地希望自己快些嫁掉,除了因為自己是大齡剩女之外,多少也有一點奶奶的原因,奶奶惟一的愿望是活著的時候看到她出嫁,可是她終究沒能讓奶奶如愿。每次想到這里,珍霓就懊悔得不得了。現(xiàn)在奶奶走了,她再也不著急了,一點都不著急了。她覺得自己像座沙石堆砌的城堡,完全坍塌了。她懷疑,也許自己是再也不能去愛了吧。一個坍塌了的自己,一個破碎了的自己,如何完整地去愛。奶奶去了,她沒有見到最后一面,現(xiàn)在她連奶奶送給她惟一可懷念的禮物,她都弄丟了。她無數(shù)次地在看到大媽的時候,想過要開口,想過要揭穿真相??墒敲看卧挼阶爝呌盅氏拢袝r她也想過,是否應該像奶奶當初一樣,為了姑侄的情誼,永遠不去戳穿秘密。她是否也應該保持沉默?不是為了大媽,而是為了她跟絡琳和琢言的姐妹之情。

        在蘇鎮(zhèn)休息了一段日子,珍霓又回到了潞城?;貋砗蟮娜兆舆€像從前一樣繼續(xù),只是她的生活里沒有了羅揚,她換了手機號,每天上班工作,下班回家。日子過得比白水還清淡。她母親當面也不敢再提什么相親的事,背地里親友問起時,還不住地惋惜那段無疾而終的姻緣,說,一直都好好的,不知怎么回事,突然說分開就分開了,珍霓這死孩子,我覺得人家羅揚挺好的呀,她怎么說不要就不要了,以前她奶奶在,對她還有點壓力,現(xiàn)在她奶奶去了,她就干脆連相親都不準我提了,你們說急人不急人……

        珍霓也知道母親是為她好,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著急也沒用,女人買件衣服還得四處逛逛挑挑揀揀,何況是挑結(jié)婚對象,哪有那么容易?至于和羅揚,她雖然覺得遺憾,卻并不后悔。她確實希望自己在三十歲之前嫁出去,可是如果所謂婚姻不是因為愛情,那樣的婚姻她寧愿不要。

        十月末的時候,琢言生了孩子,珍霓的母親去醫(yī)院探望,出院后,又帶著吃的喝的一大堆營養(yǎng)品跑去琢言家里探望,還叫珍霓一起去。珍霓對于母親這樣熱心的奔忙感到有些反感,心想又不是她外孫,她忙乎什么?人家大媽是真正的外婆都是幾天后才從蘇鎮(zhèn)姍姍來遲,她倒忙前忙后地跑,那個小人兒又不叫她外婆!然而珍霓這樣想著,卻還是跟母親一起去了。大媽縱然有萬般不好,可琢言還是奶奶的孫女,還是她從小一起長大的堂姐,況且,她還曾那么熱心地幫自己牽線搭橋,就算沒有這回事,如今琢言生了孩子,她也沒有理由不去看望。

        一進琢言家,珍霓就看到了羅揚,有些意外,仿佛又有些期待,害怕見他,又希望見他。羅家一家人都在,絡琳和大媽也在,這時幾個人都在房間里逗弄嬰兒??蛷d里只有珍霓和羅揚,兩個人就站在那里,面對面地看著對方。珍霓盡量想讓自己看起來大方些,所以進門那刻起,她就努力讓自己保持從容優(yōu)雅的笑容。她看著他微笑道:“沒想到你也來了?!绷_揚一臉嚴肅和憂郁,他緊緊地盯著她問:“你為什么換手機號?你在躲我嗎?”珍霓愣了一下,沒有回答他,只是指指琢言臥室,說:“我先進去看我姐了。”

        那次短暫的照面之后,兩人仍然沒有再聯(lián)絡。直到十二月的最后一天,絡琳忽然來到珍霓家里。她一來就拉著珍霓進了臥室。還沒等珍霓說話,絡琳就從包里掏出了一枚戒指,那戒指閃著一抹藍色的光,直直刺進了珍霓的眼睛。那戒指被絡琳捏在手里,像深藍色的巨大的潮水般,瞬間涌向了珍霓。絡琳說:“這只戒指是羅揚托我轉(zhuǎn)交你的。快拿著?!彼t疑地接過來,捧在手里的時候還有些迷糊,有些懷疑地盯著它,猛然間想到了什么,仔細向它的內(nèi)圈看去。居然看到了那個小小的“?!弊?。珍霓納悶地看著絡琳:“大姐,你剛才說羅揚讓你交給我的?這本來就是我的戒指啊?!苯j琳笑道:“哎喲,我知道是你的戒指,羅揚送給你的,那當然就屬于你啦,瞧把你給急的,好像有人要跟你搶似的?!苯j琳的話把珍霓徹底弄糊涂了,這戒指是奶奶留給她的,不小心給大媽調(diào)了包,這會兒怎么跑羅揚手里去了?還成了他送給她的?這哪兒跟哪兒呀?她正想問個明白,又聽見絡琳說:“你跟羅揚究竟怎么回事?我問琢言她說她也不清楚,珍霓,我不是跟你說過嘛,羅揚這樣的男人你可不能把他放跑,你倒好,還幾個月不理人家,你都多大的人了,還玩高姿態(tài),虧人家羅揚還惦記著你,買這么貴重的東西送你,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他為了給你買這只戒指,偷偷在外面接私活,結(jié)果給他們事務所發(fā)現(xiàn)了,這可違反了人家事務所的規(guī)定,老板只能開除了他,不讓他干了。這么一來,他再找工作就有點難了,現(xiàn)在暫時在他哥的藥店里幫忙賣藥呢,他被開除這事只有我和琢言知道,他父母只知道他辭職了,也就沒再問。對了,我聽我媽說,這只戒指是什么孔雀藍寶石,你說這羅揚還真有眼光……”

        “你有沒有問他這戒指在哪買的?”珍霓問。

        “他說在一家珠寶店買的,我問他在哪家珠寶店?我也想去看看呢。他起初說忘了店名,后來又說是托朋友在外地買的,神神秘秘的,我看他就是不想讓我知道,小氣鬼。”珍霓忽然清醒過來,她什么都明白了,這只戒指是羅揚從大媽手里買過來的,只不過這是他們私下里的交易,大媽無非就是為了錢,而羅揚要的是東西,兩人各取所需。至于事實真相,大媽是決不會讓自己女兒們知道的。所以絡琳一心相信這戒指是羅揚從珠寶店買來的。羅揚為了她,為了她的姐妹之情,自然也不會說出去。旁人若問,也只能說這戒指是他自己從珠寶店買來的。

        珍霓嘆了口氣,她看著那顆熠熠閃光的藍寶石,它經(jīng)歷了一番曲折,終于又回到了她手里??磥?,屬于自己的東西,最終還是自己的,別人搶都搶不走。只是經(jīng)過這一番,這戒指又有了一層新的意義。她捧著那只戒指,半天沒有說話。

        下午,珍霓從手機里翻出羅揚的電話,她換了手機號,卻仍然留存著他的電話,也許,也許只是為了有一天要感謝他吧。無論如何,她是要親自感謝他的,不是嗎,她在心里默默給自己找了這個理由。

        她終于出門去見他。還是在他們以前吃飯的那家西餐廳,兩個人又面對面地坐著,四目相對,仿佛又回到了過去。他們慢慢地吃著東西。窗外是華燈燦爛的夜。月亮剛剛升上來,削瘦的薄薄的,像一瓣切開的黃色檸檬,淡淡地貼在窗玻璃上,還散發(fā)著潮濕而凜冽的香氣。她出神地看著它,仿佛人間所有的喜怒哀樂這會兒都凝聚在這片迷人的檸檬里了。她突然就有些感傷。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她心里默念著,過了今晚,新的一年開始了,這預示著她就要步入三十歲的行列了。三十歲,她苦笑了一下,人們通常都說男人三十而立,似乎三十歲也是女人的一個分水嶺。

        頭頂上蒙眬的燈光倒映在桌上的紅酒里。她舉起酒杯,那紅色的液體映紅了她的臉,連眼睛里都漾著紅色的光芒。她微笑了一下,對羅揚說:“謝謝你,來,我們干杯?!彼f完將那杯紅酒一飲而盡。羅揚看著她說:“你少喝點吧?!彼恍Γ闷鹁破坷^續(xù)倒酒。羅揚沒怎么說話,只是不斷幫她布菜,叫她多吃些。她喝了幾杯,臉色有些微醺,可頭腦還是清晰的。她靠在沙發(fā)里看著羅揚,羅揚也看著她,一時間兩個人都沉默下來,不知該說什么。珍霓忽然想到戒指的事,于是便問:“對了,你怎么發(fā)現(xiàn)我的戒指在大媽那兒?”羅揚溫和一笑,認真地看著她說:“她不是一直在大嫂家嗎,我這些天因為藥店的事常常去找我大哥,時常能碰到她,有一次無意中我發(fā)現(xiàn)她一個人躲在廚房看那只戒指,那藍色的寶石居然跟你的一模一樣,我有點好奇,正想問她,沒想到她看到我后,就趕緊藏起來,這才引起我的疑惑。她可能不敢戴出來,所以只好常常拿出來一個人欣賞一下。”

        “她承認了?”

        “當然沒有。你大媽這個人你是了解的,她做過的事情打死都不會承認的,我也沒有辦法,還要顧忌你兩位姐姐,不能讓她們知道。所以除了花錢跟她買,沒有別的辦法?!?/p>

        “她不是沒承認嗎,你怎么知道那就是我的那只?”

        “那上面有你的氣息,我一眼就能認出來?!绷_揚注視著她。

        他在干什么?他說得這么曖昧,他在暗示嗎?暗示他仍然惦念著她?在乎她?她心里自嘲一笑,自己不過喝了幾杯,就醉了嗎?就開始胡思亂想了嗎?她側(cè)頭看著杯里的酒,慢慢地說:“你花了多少錢?我會還你的?!绷_揚搖搖頭,注視著她:“沒多少錢,你不用放在心上。再說,我今天來,可不是為了找你要錢的。那戒指是你奶奶送給你的,我知道你很寶貝它,失去它,你心里一定很難過?!闭淠扌α诵Γ骸澳悴徽f我也能猜到,我大媽那個人,她還不利用這個機會狠狠敲一筆?你還真跟她作這種交易?!闭淠蘅戳怂谎?,繼續(xù)道:“你不說,那我就去問大媽,反正我會還給你的。我不能讓你出那個錢?!彼D了頓,又說,“好了,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家了。”珍霓說完這句話,慢慢地站起身來往外走去。她覺得自己必須走了,今天請他出來吃飯不過是為了感謝他,她還能對這個男人繼續(xù)心存幻想嗎,她還應該有什么奢望和向往嗎,她承認他是個優(yōu)秀的男人,她是鐘意他的??伤麨槭裁床豢隙嗾f一句?就一句,只差那一句。便讓他們走到了今天。

        “珍霓!你若真要還錢,那就去裝修我們的家吧,一切都由你負責,我就不管了!”她聽見身后的聲音。她停住了腳步,她的淚就在這一刻奪眶而出。落地窗外,那彎淡淡的月亮走得遠了,淺淺地懸在遠處的樓頂邊。她看了看手機,時間是十一點五十八分。馬上就到十二點了,原來,她在這里已經(jīng)坐了這么長時間,自己都不覺得。可是,她馬上就要跨進新年的門檻里了。她突然有些驚慌失措,她從大衣口袋里飛快地掏出了那只戒指。她靜靜地盯著它。書上說,孔雀藍是藍色當中最神秘的一種色彩,幾乎沒有人能確定它準確的色值,它通常會和想象有誤差。是除了金銀之外的一種特殊顏色,是模糊色的一種,它會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存在,隱隱之中給人心里的暗示和神秘的力量。它代表的意義是隱匿,象征著詭異的重生。她想,或許,這只孔雀藍戒指是最適合她的,或許,是冥冥之中奶奶在指引方向,又或許這都是她內(nèi)心的臆想,可是無論如何,她愿意賭一次,她愿意給自己一個機會,她愿意拋開一切主動一次。在新年來臨之前,就讓那隱匿的愛情,帶她重生吧。

        珍霓微笑著,把那只孔雀藍戒指套在自己的無名指上。她轉(zhuǎn)過身,羅揚已經(jīng)在她身后,她沖他微笑著,將那只戴了戒指的手伸給他看。她帶著略微撒嬌的口氣說:“這只戒指反正也是你買的,做婚戒我看挺合適,你說呢?”羅揚微笑著牽住了她的手。

        外面,新年的鐘聲敲響了。

        責任編輯梁智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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