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禾

回 家

今夜，月光就像一塊冰冷的生鐵

攔在我前頭

擋住我回家的路。

星星就像故鄉(xiāng)田野一粒一粒的

銀豌豆

天堂里風(fēng)大，吹落了幾粒。

突然從我頭頂上飛過去一只小鳥

像標(biāo)點

像逗號

像飄在風(fēng)中的一塊撕碎的紙片。

深夜，我與兒子站在一座

城市的高樓上

遙望遠方的故鄉(xiāng)

兒子說“回家”

我往二百里之外的方向一指

那邊

我沾滿泥粒的指尖，已率先到達。

今夜的月亮

天黑下來了

我希望月亮快些升起來

升得越高越好

照得越遠越好

我不敢奢望

月光是遍地白花花的碎銀

用細瓷碗去撿二兩

我只祈求今夜的月亮

云不遮擋，風(fēng)不吹落

女人提水不要把月亮提走

有月亮

黑夜才不會摔跤

今夜，月亮是人類的，是我的

我用它孝敬我的父親

他在四十里外的城里做工

沒有五角錢坐車

要走三個小時的夜路回家

流 水

江南是水做的，水做的江南，到處是流水

一萬年前的水，一萬年后的水

都朝著一個方向流淌

水從深山流來，從峽谷流來

從云端和高山流水的源頭流來

那年，我與黑八爺上山采藥，無意中

我追著一條小溪一路跑到山下

水順著小溪，哪里低就往哪里流

從山谷一直流到低處的民間

把村莊一口快要干涸的池塘填滿后

繼續(xù)向前流淌，流經(jīng)陳艾草的半畝蠶豆地

經(jīng)過一座榨油坊的舊址時突然

拐了一道彎，然后繼續(xù)拐彎

拐過油菜田和幾家窮人的后院

沿途無意中收養(yǎng)了幾朵野花

和秋天的最后一場秋雨

流到村前堆成一條兩尺深的小河

一些水被木桶或水罐取走

一些被農(nóng)民抽去澆地，一些以平緩的姿勢

慢慢流淌。它們?nèi)ミh行又像回家。

泥 土

我感覺挖土的母親有點冷

大風(fēng)把她的頭發(fā)吹亂，她的手腳

變得有些遲鈍。手中的鐵鍬

越用越短

多次在鐵匠鋪里打過

一塊用舊的鐵，不斷向她

掏著土地的疼痛

我家里的那塊土地

松軟、肥沃。每年能

收獲兩筐黃豆、四斗高粱

難怪有文化的木和二大爺說

握住泥土

比握住江山更可靠

避雨記

下雨了。幾只螞蟻迅速向

路邊的草叢隱去。馬路上有人

跑掉了一只鞋子，風(fēng)

吹落了幾個農(nóng)民的草帽

那邊田埂上有人一邊跑一邊

把雙手舉在頭頂遮雨

有人舉著一片快要枯萎的荷葉

有人頂一張舊報紙。一個

老乞丐，將豁了口的藍花碗

扣在頭上。放學(xué)的孩子

怕打濕了他的書本，把書包

夾在腋下，光頭淋著

斗大的雨點，打在貧窮的

棉襖上，也打在高貴的風(fēng)衣上

躲雨的人都紛紛

跑進了路邊的工棚里

過路的。干農(nóng)活的。夾工文包的

戴眼鏡的。乞丐。跛子。窮人。富人

他們快要把工棚擠破了

有兩個只擠進去半個身子

我的堂姐怕濕頭發(fā)打濕了

別人的衣裳，她一直僵著腦袋

一只打濕了羽毛的麻雀蹲在

遠處的樹枝上看著他們

在這個深山的工棚里，一場雨

聚集了那么多的陌生人

他們彼此點頭、微笑，用眼睛說話

像一群臨時的親人

夕 陽

夕陽落在黃土嶺最高的屋頂

看去像要順著風(fēng)勢

滾下來。昨天它掛在

一棵沙棗樹的枯枝上

讓鄰居的趙婆

砍來塞進了黃昏的灶膛

夕陽落入西山谷。也許就落在

一個乞丐的搪瓷碗里

讓一個乞丐停止了乞討

也許就落在遙遠村莊的

一片低洼，差點變成二柱家

那只黑狗的獵物

去過很多村莊

去過很多村莊。從一個村莊出發(fā)

順著一根血緣的藤摸去

大姑爺、二舅、四姨、六表叔

都長在藤上。我們親戚一樣來往

去過很多村莊。親戚們

在田壟、山地里忙碌，在

泥水滿盈的藕池里挖藕

大姑爺用木輪車搬運土豆

褲襠、額頭都沾滿了泥土

六表叔去黑云崗割稻子

他使勁揮動著手里的鐮刀

去過很多村莊

村莊大抵相似，池塘大小不一

親戚們用來灌溉，養(yǎng)魚

偶爾照見他們抬頭看天的影子

最初掉進幾顆星星

后來游過一群鴨子

在池塘再碰見一個親戚時

意味著我又去過了一個村莊

草原的夜晚

草原的夜晚，適合于喝酒，適合于唱歌

適合于大聲地喊叫

蒙古包蹲在黑暗中

讓一盞酥油燈掏出了自己的

心

我和我的朋友，在牛羊走過的青草地上

坐下，抱著青稞酒

喝倒了酒瓶，倒空了

月光

這時

是誰的女高音唱起了那首奪命的情歌

把所有人的激情

一下

掀到了月亮之上

朋友，請允許我在你的草原大喊一嗓子

讓我的聲音，從草尖

出發(fā)

它可能在一陣打旋的風(fēng)中沖撞到一朵野花

但很快會成為一匹脫韁的野馬

在草原上

奔跑起來

夜宿高坪鎮(zhèn)

街道兩旁的農(nóng)家菜館一個挨著一個

為尋找那家八角村農(nóng)家樂

我誤入了一條老街。一個賣桃子的婦女

指給我，走過前面的那家老張肉鋪

再穿過一條小巷，拐彎就是

晚餐是清江魚、苞谷酒

有人喝進了胃里，有人堆在了臉上

叫花狐貍的女人喝得眼淚汪汪

天越來越黑，小鎮(zhèn)亮起了街燈

集市上的人群在慢慢散去

肩挑扁擔(dān)的男子，把剩下的干菜挑回家

我跟在他的后面走了半天

走進一個叫天昊的旅店里住了下來

一問大房子，一張單人床

今夜我要在這張吱嘎響的床上安睡

現(xiàn)在，清江在低處，高坪鎮(zhèn)在高處

我像一只半懸的吊鍋，煮著心事

窗外偶爾一道農(nóng)用車的遠光燈

在我掛著藍布簾的窗口上一閃

算是小鎮(zhèn)一日里投給我的最后一瞥

太子鎮(zhèn)

陽新縣太子鎮(zhèn)。二十年前

我去七約山挖煤

曾路過此地

后來，和一個遠房親戚

在太子鎮(zhèn)住了一夜

那時候，太子鎮(zhèn)在我印象中

就幾間舊房子

二十年后的一個秋天

我再次來到太子鎮(zhèn)

秋天橘子熟了

我像剝橘子一樣

把太子鎮(zhèn)一層一層剝開

鎮(zhèn)里比以前多了兩條新街

那條老街上

當(dāng)年的破爛王

如今改賣高雅的瓷器了

打面館還在，麻仔湯圓店還在

端湯圓的老板娘

手指尖的顫抖還在

只是當(dāng)年兩個碩大的乳房

早癟下去了

她女兒從外面跑回來時

滔滔說著鎮(zhèn)里的事

女兒的長相和說話神態(tài)

就是二十年前的那個她

（選自《在回家的路上》·世界圖書出版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