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飛翔
最近一個時期,隱士突然成為熱門話題,某報紙曾以跟蹤報道的形式予以重點關(guān)注,并稱有5000名隱士隱居終南。
看到報道后筆者很吃驚,同時也很困惑:今天終南山中還有隱士嗎?如今事情已暫告一段落,筆者覺得很有必要就此問題進行一下商榷和探討。
一、什么是隱士
20世紀90年代前后,國內(nèi)興起了一個隱士研究的小熱潮。起因是美國漢學(xué)家比爾·波特出版了一本名為《空谷幽蘭——尋訪當代中國隱士》的書。該書重新拾起湮沒已久的隱士概念,并第一次將終南山推向西方世界。但是實事求是地講,比爾·波特當年見到的那些所謂“隱士”,其實都不是隱士。一個外國人出于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好感,說幾句恭維的話,是情有可原的。如果我們也跟著起哄,那就真的是“沒文化”了。
事實上,直到今天,學(xué)術(shù)界對于隱士身份的界定仍然是“家異其說”。什么是隱士,似乎也并不存在一個確切的答案。按照一般人通常的理解,隱士就是隱居不仕的人。換句話說,客觀上有能力、有條件入仕但主觀上卻不肯入仕的人稱為隱士。隱士就其本質(zhì)而言,正如《易》卦詞所說“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是一種政治不服從或政治不合作行為,是一種變相的、曲折的“精神反抗”。
談?wù)撾[士有一個前提條件,那就是他必須是“士”?!笆俊钡母拍钊藗兝斫獠煌?,但大體限于知識人范圍當是共識。這就是說,隱士首先必須是飽學(xué)之士。按照這一標準,今天居住在終南山中所謂的“隱士”,是算不上真隱士的。因為他們多半是佛教或者道教的住山隱修者,僅僅是離群索居,寄居林下,真修實證了悟生命真相的修行者罷了。
二、今天居住在終南山的這些人,只是一群“隱跡山林的住山者”
終南山自古以來就有隱逸的傳統(tǒng),從西周的開國元勛姜子牙一直到清末民初的印光、虛云等高僧大德,終南山的隱士文化一度曾非常發(fā)達。特別是隋唐時期,大批文人士大夫流連山水,隱跡終南,如王維隱居的輞川。但是到了近代以后就逐漸衰落了。
歷史上在終南山隱居的主要是三種人:一種是不愿意跟新政權(quán)合作的士大夫階層;一種是躲避戰(zhàn)亂的逸民;還有一種就是有名的“終南捷徑”,靠在終南山隱居而取士的。
與古代不同的是,今天居住在終南山的這些人,他們既不是“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的政治堅守者,也不是“終南捷徑”的投機者(“終南捷徑”已不復(fù)存在),他們只是一群“隱跡山林的住山者”。出于一種對生命的參悟,他們來到終南山,或體證佛法、或研習(xí)學(xué)問、或健身養(yǎng)生、或調(diào)劑生活。
根據(jù)筆者走訪了解,今天終南山中的這些“隱居”者雖然形形色色,但大體上可以分為三類:一類是出于個人信仰原因而駐足終南,搭建茅蓬、修持佛道的出家人。在佛教界,終南山不僅有多處祖庭遺跡,而且歷史上高僧輩出。佛教律宗開創(chuàng)者,唐代道宣律師就在終南山仿掌谷隱居,后來到凈業(yè)寺、豐德寺隱居。華嚴宗的開創(chuàng)者杜順和尚也曾隱居天子峪至相寺。還有近代高僧虛云老和尚、來果老和尚都在終南山隱居取證。正所謂“天下修道,終南為冠”,這些人是沖著終南山的修道傳統(tǒng)而來的,可稱為“宗教型”。
他們占據(jù)了“隱居”者中的絕大多數(shù)。
其中還有許多道教徒。在道教界,終南山是道家修煉的“福地洞天”,被譽為“天下祖庭”的樓觀臺和重陽宮均在終南山,自然是道士向往之處。
佛、道教的隱居者在終南山從古至今一直很興盛,只是一般人不太關(guān)注罷了。
另外一類是出于學(xué)問目的而隱居終南讀書、畫畫、著書立說乃至教育子女,這類人可稱為“學(xué)者型”。
最后一類是出于對都市生活的厭倦而來到終南山尋求精神的放松,這類人可稱為“生活型”。
以上分類未必準確,但大體可以提供一種梳理的思路。
三、“隱士這個階層至此完全消失”
如何看待終南山中的這三類人,他們是不是真的就像一些人說的那樣是“隱士”(“現(xiàn)代隱士”甚或“當代隱士”)?
三類人中后兩類顯然不是隱士,重點是第一類人。
事實上,今天一些人稱之為“隱士”的正是這些人。那么,我們究竟該如何來定位這些以宗教為主體特征的隱居出家人呢?就此,筆者曾與長安終南山佛教協(xié)會駐會副會長心一居士做過深入交談。我們一致的看法是,這些人我們可以稱其為“修行人”,也可以稱其為住山者,他們住山隱居的目的與政治無關(guān),純粹出于個體生命的修行體驗。他們大多是取得合法僧侶資質(zhì)而且有較高修證水平的出家人,他們不一定終生住在山里,有些人住山隱居的目的就是將來要到大眾中去弘揚佛法、普度眾生,并非像隱士一樣老死山林,所以,這些人是不能稱其為隱士的。
事實上,這些人從來就不認為自己是隱士,他們自稱“出家人”、“修行者”。不僅如此,就連一些我們認為理所當然是隱士的人也不承認自己是隱士。比如:2010年筆者曾與著名評論家費秉勛、孫見喜等人在終南山紫閣峪專程拜訪了一位當代高士。此人修養(yǎng)極高,烹茶、撫琴樣樣精通,身上依稀有古隱士之風(fēng)。但是當筆者與其交談的時候,他從不承認自己是隱士。他說,他只是喜歡山居生活而已。正如這位高人所言,今天居住在終南山中的這些人,更多的恐怕只是一種山居生活,連隱居都談不上。
王學(xué)泰先生在《采菊東籬下》一書的自序中寫道:“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我們建立了一個高度組織化的社會。數(shù)億人口,每個人都有一個定位,人人生活在‘世內(nèi),再沒有世外之人了。不僅城市不可能,農(nóng)村也斷絕了所謂‘隱逸的生存環(huán)境……隱士這個階層至此完全消失,隱士文化當然就此斷絕。”筆者認為王先生這話實在是見道之言。隱士是農(nóng)耕社會的產(chǎn)物,現(xiàn)代社會已不具備產(chǎn)生隱士的各種氣候、土壤和條件。從這個意義上說,如今已是終南山中無隱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