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船在夜風中呼呼地往前。阿東一雙眼睛在船上賊亮地望著遠方。海浪像圈里的豬輕輕地打著呼嚕。這樣的夜是平靜的。阿東的心里也是平靜的。雖然他還在想上學,高中都還未讀完,差三個月就可領到畢業(yè)證了??墒且坏胶I纤裁炊纪恕J歉赣H要他出海的。父親有父親的想法,父親說:海風吹大的漢子才是真的漢子??墒歉赣H一輩子,也沒見得有什么作為。海風只是吹黑了他的皮膚,吹皺了他的面龐。
機器的聲音響著,再就是螺旋漿撥動海水的聲音。而這時阿東的心里卻是一片安靜。滿天都是星星,星星也撒了滿滿一海,它們在海里跳躍著,像是小孩子在游戲。海的腥味鋪天蓋地,這是一種帶著生命味道的海的腥味,不是那種在岸上時聞到的有著死魚味的腥氣。不是漁港的味道。是鮮活的帶著深?;钗锏奈兜赖暮P葰狻R环N讓人神清氣爽,精神倍增的海腥氣。而這種味道也不同于在陽光下那種炙烤人的悶乎乎的氣味。這種味道帶著潮潤涼爽,帶著鮮甜的少女的氣息。
阿東不想到底艙去,那里阿亮幾個人肯定是放開了在講女人了。他們見的海太多了,他們對海是見怪不怪了。只有阿東的世界里,還沒有成人世界的那些躁動不安。他的世界是單純而美麗的。有這些美麗的熱帶魚陪伴,有海上變幻不斷的美景,這些就能讓阿東感到滿足。海是在夜里才美麗和神秘起來的。阿東以前出過近海,跟父親在近海撒過網、夜釣過。他喜歡海,無邊無際的海讓他自在和舒暢。風起的時候,海上的靈物都動起來了。
霧氣里飄著精靈們的身影。它們有時是一道白色的水汽,有時是一縷藍色的煙霧。小時候睡在奶奶懷里的時候,奶奶講過這些海上的精靈們。還有媽祖,這個美麗慈愛的女神總是在人們最需要的時候出現(xiàn)。風浪中和危急關頭她就跑出來了。千萬對這些精靈和神仙們要恭敬。
這樣的海才是阿東喜歡的海。阿東不喜歡那暴怒的海。那時候,海就像個完全瘋狂了的父親一樣,見哪個孩子揍哪個孩子。這時的海是慈祥的。海里有各種魚。大多的魚阿東還沒有見過。有些魚父親也沒有見過。大起來的魚比船還要大。在有月的晚上,一種長著人臉的魚會浮到海面上來唱歌。父親說,誰也摸不透這海里有些什么。海里什么樣奇怪的東西都不奇怪。海太大太深了。沒有人能摸透這個海的脾氣。
阿東聽到船尾的甲板上有卜卜的聲音。就走過去。這是飛魚。它們跟在船尾后邊飛,一不小心,就飛到船的甲板上來了。阿東拿了個桶,去撿這些飛魚。飛魚不是最好吃的魚,可是用它紅燒了給父親下酒,也是香香的。撿好了飛魚。阿東回到船艙里去。他看到父親正從機艙里出來。
人們都叫父親老茂。這時候的燈光下,阿東覺得父親的頭發(fā)白得刺眼。大半輩子在海上生活,他的頭發(fā)過早地白了。只有在海上的時候,他才敢讓白頭發(fā)肆無忌憚地晾在海風中。一旦回到岸上,他一定會用箱子里的染發(fā)劑精心地把頭發(fā)裝飾成十多年前的樣子。要找到一點當初年輕時的風采。
父親看到阿東進來。黑著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說話的口氣有點嚴厲:“不要一個人夜里到后甲板去!”
阿東沒有說話。側身進了窄窄的艙室。
阿東跟父親一直不是太親近。沒有什么話??瓷先ゲ幌袷且粚Ω缸?。倒像是兩個男人。一個小男人一個老男人。
父親可能是覺得自己太冷了點,補了句:“一個人在后甲板,不知會出些什么事?!备赣H轉身去忙自己的事去了。阿東把魚桶放進用來裝魚的冰柜里,嘟囔道:“會出什么事呢?”還沒說完,自己的汗毛先是一豎。
就是他聽到的在后甲板出事的,就太多了。去年,也是往南沙群島去的阿寶,在后甲板,誰也不知道是怎么沒的,第二天船上的人出來的時候,不見了阿寶。有人說,他是被海里的怪物拉下海里去了。還有一個臨高過來在0487船上做工的小伙子,同伴看他走向后甲板,一個瘋狗浪沖過來,就把他拉下去一下子就沒有了。
不說海里的怪物,單說這瘋狗浪,海里風平浪靜的時候,沒有一點征兆,一個巨大的浪頭突然襲來,然后又一下子風平浪靜了。像一條瘋狗,突然咬人一口,就走了。大海,有的時候其實是不可理喻的。這種時候,它不像個爺們倒像個潑婦。阿東想到自己有了這么個絕妙的比喻,忍不住笑了。
阿東這時想,學校里又會是一種什么情景呢。那些同學們都在努力地學習,兩耳不聞窗外事,誰也沒有想到他此刻正對著無邊無際的大海。他們要去考大學,他們要去掙他們光明的前途。誰的路都是路,他知道。踏出學校大門,他就永遠也不是一名學生了,就成了一個漁民。他心里有點難過,內心深處有一點點酸楚。酸楚有什么用呢,再說,只有螞蟻才一天到晚酸楚呢。同人不同命,每個人就要按每個人的命去走啊。
記得出海前,父親準備好了一些拜祭的用品帶上船,這是一個扎了紅絲帶的豬頭,還有香燭。父親神色莊嚴地朝四方拜祭四海龍王。拜祭兄弟公和媽祖。船頭公公,船尾婆婆,機艙哥哥,口里念念有詞:親人平安歸來,魚蝦大汛、生意興隆。要誠心地說,東去東有,西去西就。
這樣出遠海跟出近海是不同的,一次的遠海,是一次風險莫測的遠征。拜祭諸神,是祖宗留下來的規(guī)矩。
他們是去南沙群島啊。
世代相傳,在沒有機動船之前,海南的漁民總是乘著東北風到南沙。然后又于次年乘著西南風返航。在一些小島上,他們建棚而居,挖水井,種椰樹、香蕉、地瓜和蔬菜,還修建地窖,用來存放海味干貨和糧食。把那里當作自己的家來經營。
阿東聽說爺爺那輩專門用來出海南沙的船是雙桅船,每條船上裝有羅盤,以指明方向。羅盤放在一盒子里,盒子里放一盞燈,因此,羅經又稱為火表。他們以一個狀如秤砣的鐵砣用繩牽拉來測量水深,名叫“打水托”。檢查水流時則把爐灰捏成飯團狀,拋入水中,如果爐灰團只溶解一點點就沉下去,說明水流正常,如果很快溶解或被沖走,說明水流不正常。漁民出海時點香記時,以香枝算更。一更約等于10海里,因而更既表示時間,又表示里程,漁民們把他們在南海的這些航行記錄編成《更路簿》,代代相傳,指導航行。
在《更路簿》里,南沙的每一處島礁洲灘都有海南漁民形象而直觀的命名。太平島叫黃山馬,另外的名字,像大銅銃、眼鏡、銅鐘、鳥仔峙、魚鱗、雙門、斷節(jié),這些口語化而且形象的名字,像是這一個個小島的昵稱,念起來都有一種親切感和一種不加掩飾的喜愛之情。海南漁民把他們對南沙的愛,也傾注在這些名字上了。
2
天亮的時候海上浪大了一點。判斷浪有大小的分界點是看海面上有沒有白頭浪。所謂白頭浪就是浪大到浪頭形成了白色的浪花,到這種時候,這樣大小的漁船最好是找個避風的地方去拋錨等待。大海要來脾氣的時候,所有的船都是大海的小玩物。還是不要被它捏碎了的好。
父親說:“把船里收拾下,防浪。”
阿亮也上來了。
阿亮和阿東一起做防浪的準備。這準備就是,把那些平時看起來乖乖的物件全部囚禁起來。電視機啊,熱水壺啊,桌子椅子啊。起浪時,要不綁好他們,他們就一定會做出些自殺性的舉動來,往地上跳,往墻上撞,更離譜的是,它們會往人身上撞,像一些發(fā)瘋的婆娘。箱子硬物就讓它呆到地上趴著,用繩子拴著,在一些有角的地方裹上布片或紙。
他們在駕駛臺的儀表上看了一眼,這時已經過了北緯十二度,這里進入南沙的地界了。在這蒼茫海天之間,識別方位只有靠儀表了。經緯度就是它們的地名。南沙群島在我國南海南部,是我國南海諸島四大群島中分布海域最廣、島礁最多、位置最南的群島。
阿東在書上看過,它由大大小小200多個島礁沙洲灘組成,據說從高空看上去,它們就像南海上一堆珍貴的珠寶,有手鐲一樣的環(huán)礁,有串珠一樣的群礁,有翠綠的寶石,還有獨島,在陽光下閃著鉆石般的光芒。
阿東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祖祖輩輩,就一直是在這地方捕魚的。五彩的珊瑚,碩大的海龜,五彩繽紛的熱帶魚,還有海底的沉船和金銀珠寶。關于南沙的故事,村里的老人們是怎么講也講不完的。
“火頭工”阿平在叫吃早飯了。船上所有的人都聚在一個小飯桌上,每個人的肉菜都用小盤子分好,白酒是“海島白”,海南產的烈酒。去風濕。在海上不能貪杯,一兩杯酒下肚,當作開胃用。船上的分工很細,一是船老大,父親就是這個船的船老大,二是大副,三是輪機長,輪機長負責機器維護及收網。
這條船是拖網船,下拖網有兩種方法。一是半浮網,這種網是拖中上水層的魚類,由于沒有接觸海底,捕上來的魚很干凈,能賣個好價錢,船很輕松不會耗多少油,可是不怎么高產。二是全拖網,這種網上中下層的魚、蝦等都能捕到,缺點是由于接觸海底的污泥,魚看起來很臟,魚腮也含著泥巴,價格總比半浮網便宜一點。還有,海底下面有很多看不見的東西,比如說巖石、沉船等,經常弄破網跑掉魚,船很費油。
阿東知道自己在海上還是一個生瓜蛋子。
海上的功夫那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學成的。捕魚的方法都多得不得了。有流刺網作業(yè),流刺網網眼大,只捕大魚,不捕小魚;流刺網捕魚每次都要看洋流的流向,網撒入海中,根據洋流的方向自由地漂移,魚兒隨著水流撞到網上,最后再收網。指揮的人要像魚鷹一樣精明才行。魚也是有智慧的,跟魚斗不是什么輕松的事。還有燈光圍網,要選擇好天氣的深夜,用幾十個甚至上百個一千瓦的強光燈照亮海面……靠著燈光,把附近的魚都吸引過來,然后再進行捕撈。最難的是潛水捕撈,沒有潛水衣,沒有潛水鏡,一個猛子扎到海底,就憑著一口氣在海底呆上三五分鐘,去捕撈海產品。還有手釣,一根細線,一端系著指端,一端系著魚鉤,完全憑手的感覺,和幾百米以下的魚來對話。
船終于能看到美濟礁了。海南漁民把它叫雙門礁。它只有一大一小兩個天然的門口可以出入,除這兩個小口之外,它就是一座封閉的環(huán)礁。
阿東最先望見它時,它還只是天邊的一道浪線。千萬年來,浪就這樣打著,珊瑚就這樣在水面之下緩緩地生長著。
船慢慢駛近時,阿東看到了黑色的礁盤。以及礁盤中間那汪翠藍的海。面對美濟礁,才想起古時石塘的說法是多么形象。這真是海的中間的巨大的塘呵。四面的環(huán)礁把外面巨浪大涌都擋住了。瀉湖外,二三千米深的海水是墨藍的。而平均深度二十米的瀉湖則是翠藍的。瀉湖里邊風平浪靜。在大海中間,這里是一個天然的避風良港。多少出海的漁船正是在這環(huán)礁的蔭庇之下,躲過了災難之手。
阿東覺得自己被這大海感動了。這里真是漁民的福地啊。美濟礁的功績,也許只有海南漁民在他們代代相傳的故事里會流傳下來。
這個時候,天有些晚了。礁盤里的那個口這時要是闖進去會不太安全。反正也風平浪靜的,晚上他們的船就靠礁盤泊下了。
那天晚上,海平如鏡。阿東覺得自己的心境亦平如鏡,傍晚時分,坐在船頭,極目四望,澄明的天空,海水隨著陽光的退場也深沉起來。海風吹來,天幕上繁星點點。他的心在這樣的時刻里格外放松和寧靜。云煙及往事,在這樣的時刻會淡淡地浮起來,虛無得如同水面上的一縷薄霧。生命,原可以如此閑適,所有的東西都可以在此刻放下。
偶有流星劃過。夜色下,海面波光粼粼,像純潔而濕潤的眼睛。美得像童話故事的背景。有點如夢似幻。
他記起小時候,坐在故鄉(xiāng)的湖邊,將一雙赤腳放在湖水里,以雙腳為餌來逗引小魚,安靜地看著夕陽像巨大的車輪,一點一點旋舞著降落,天際線漸漸閉合,終于水天一色。在升騰的炊煙和夜色中,遠遠地傳來母親喚歸的聲音。這寧靜的南沙時刻,讓他想起了兒時那種溫馨和暖意。
美濟礁的星夜將生命的調色板調得澄澈明麗,每個人仿佛能看見自己的靈魂。阿東凝視著遠方,天空包圍了大海,他們溫柔地偎依在一起。風輕輕吹來,思緒化為淡淡的云朵,不斷若隱若現(xiàn)地向海天的遠處飄去,像一圈又一圈無限擴散的波紋,澄澈地倒映出思想的深深淺淺。在這寂寞的深海之上,一切都被染成了藍色。也許,歲月是人們身后歷久彌新的懷想,在寧靜的時刻,總是會浮上思想的海面。
在這孤獨的海上,他一點也不覺得孤單。頰邊有海風、耳畔有海浪、空中有海鳥、腳下有海貝,他知道還有不眠的水面魚在跳躍,漂亮的珊瑚魚在睡覺。大海,此刻是如此鮮活……
3
美濟礁上,礁盤中間的瀉湖里,有了幾十個網箱,最好的海水,養(yǎng)著名貴的熱帶魚。這里多了一些常住的漁民。那些人,大多是阿東的老鄉(xiāng)。
那些搭建在海上的漁排,像一個小小的海上村莊。這個村莊在海波的蕩漾下輕輕跳動。是一個會跳舞的村莊??梢宰跐O排上釣魚,也可以在那里看書喝酒。如果風平浪靜的話,這真是一個世外桃源。充滿著詩情畫意。
太陽從海面上升起來了,血紅血紅的。把整個海面都映照得紅紅的一片。船上的那些懶蟲們還沒有起床。經過三天兩夜的航行,這些家伙們是累壞了。
阿東看著早上的礁盤。礁盤里漁排上有人走動了。是在給魚喂食。在美濟礁養(yǎng)魚,他們要養(yǎng)出全天然的野生魚出來。海水是純天然的,每天的潮起潮落,提供著最新鮮的海水。他們完全不用飼料。飼料要是從陸上運來,那就太麻煩成本也太高了。他們的飼料就是用幾艘專門的漁船,到海里去捕這些鮮活的小魚來養(yǎng)那些名貴的大魚。阿東隨過來的船就是專門用來捕飼料魚的。
父親走過來。低聲說:“叫他們都起床,進礁了?!?/p>
其實也不用阿東去叫。這時幾個人都陸陸續(xù)續(xù)上來了。
美濟礁是有兩個口子可以進去的。這個西南口稍大一點??梢蚤_大點的船進去。另一個南口只能開著小艇進去。進盤的時候是老茂要親自操作的。稍有不慎,船會碰在礁上的。只見老茂先是去船頭仔細觀察了一陣。又抓起一把爐灰,扔進海里,這是在看海流的流向和海流的流速。然后父親站在舵盤前,像個將軍。只有這個時候,父親看上去才是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不再是那個看起來有些疲沓的男人。
船往外開了一會。繞了個圈。海水被船頭靜靜地分開。海似乎永遠是一樣的海。但只有阿東知道,海上實際上也有不同的是花的,那些大大小小被船濺起的浪花其實每一朵都是不一樣的。浪花有浪花的呼吸,它和魚兒們心心相通。阿東覺得自己能聽到浪花說話的聲音。
船找了一個能對準礁口的地方,直直地開進去了。
里邊漁排邊停著的另一條船,跑出幾個人來,站在甲板上向他們揮手,嘴里興奮地哇啦哇啦叫著。他們這些礁上的居民,可能好久沒見過外邊來人了,高興得什么似的。這幾個人有村里人,也有阿東完全不認識的。
阿敏和阿龍是阿東認識的,但平時阿東在上學,跟他們打交道不多。中間隔了上十歲,平時也玩不到一起?,F(xiàn)在不是說三歲就有一條代溝嗎,他和他們之間,不知道隔了幾條代溝呢。阿東見到他們也不見得有多興奮,只有阿亮,狗一樣地撲上去,和他們抱在一起。
阿敏說:“你們再不來,我們要憋死了。兩個月沒吃青菜了,滿口的泡?!?/p>
阿亮說:“怕是想女人想的吧?!?/p>
阿敏打了他一下:“你個鬼的!”
反正也沒有什么東西要搬運的。他們來到這里,也成為了美濟礁的居民了。要去捕魚、養(yǎng)魚了,也沒有什么可以客氣的。但是中午要來次聚餐是不可少的。隨船帶過來的青菜和豬肉他們這些在這里駐守的人兩個月都沒有嘗過了。
阿亮鬼鬼祟祟地不知從哪里掏出兩張碟片來,上邊花花綠綠地印著光身子的女人?!敖o你的好東西,你一個人在影碟機上去看個夠?!?/p>
阿東想伸過頭去打探,阿敏早藏起來了:“你不要看,少兒不宜的?!?/p>
阿亮大笑起來,又邪邪地對阿敏說:“你不要經??磁?,看起來太傷身體了?!?/p>
阿東便不再理他們,去了船頭。
風平浪靜時的美濟礁,是湛藍和遼闊的。揉碎的陽光平鋪在幽靜的海面上,海面泛著一片片的金光,色彩絢麗地卷著瑰麗的光芒,斑斕地流瀉到天際。柔柔的海水低吟著,像一陣微風拂過琴弦那樣,發(fā)出微微的顫音,平靜而祥和。
阿東很快喜歡上了這美麗的美濟礁。碩大的礁盤內,平均海深二十米左右,潛水下去,那真是一個童話世界。這是魚兒們的家。四周的礁壁就是這個大家的圍墻。每天退潮的時候,有兩個小時左右,礁盤是露出水面的。
趕上落大潮的時候,在退潮之后的礁石上小心翼翼地穿行,讓阿東覺得特別新奇。
礁盤是大地最隱秘的肌膚,平時,總是穿著海水剪裁成的各式衣衫。而只有在很少的時候,才將它裸露出來。這是怎樣一種羞澀而有限的裸露呵。甚至來不及讓人仔細地打量,就迅速地掩上了衣衫。
這塊秘不示人的肌膚是如此地細嫩。它上面長滿的全是珊瑚,如果不小心,一腳下去,就會踩死一大片珊瑚。得小心地踩在珊瑚沙上才行。這時候,大海會不經意地把它的珍寶展示出來。有時是海龜,巨大的海龜在礁盤上笨拙地爬行著。有時是巨大的蒲魚,長著扇面一樣的身軀,擱淺在礁盤上,瞇著眼等待潮漲。千萬不要去碰這看上去有些呆頭呆腦的家伙,它的尾巴可是有劇毒的,被它掃到,嚴重的,足以致人死命。八爪的章魚懶洋洋地攤開在礁石上。海鰻則躲在礁洞里探頭探腦,這時候,它可以非常輕易地捉到那些游不動的小魚,一口一個,像在吃著精美的小點心。
虎斑貝在緩緩移動著,珍貴的車渠,也在泡沫中伸展著藍色的貝舌。車渠是貝類中的巨無霸,幼時,它寄生在礁縫中,以度過它脆弱的幼年時期,等到大了,它才擠出礁縫,在海底進行它緩慢而漫長的生命歷程。車渠最大的能長到一噸重,里邊真的可以建成貝殼屋了。各色的小魚,在礁盤的積水上追逐打鬧。五彩繽紛的扒皮魚,頑皮的小丑魚,鮮艷的小石斑,憨憨的小海參,大小不一的海星星,還有海葵,一叢叢紫色的綠色的,像一簇簇在春天里開放的花兒。而當水剛到腳背時,會有一群群的鸚鵡魚,沖到礁盤上來覓食,它們露出翠綠而鮮艷的背鰭,箭一般地劃過礁盤。
露出水面的礁盤是一個熱鬧非凡的世界。而礁盤的邊緣,風席卷著海浪吹打到礁盤邊形成巨大的浪花,濤聲特別大。嘩嘩地響著,為這個熱鬧的大舞臺伴奏。
那些生命的聲音包含了太多的內容,阿東想,我們真正能明白的真的太少太少。千百萬年以來,這里發(fā)生過什么,也許只有身前身后的這片海才知道,也許只有深海里的魚才知道。那些魚,藏在深深的海底,聆聽著世界萬物的聲音。能清晰地聽見每一個泡沫所唱的歌。
大海,也許是因為包含了太多的故事而變成了內涵豐富的藍色,站在礁盤上,瀉湖里是淺海,陽光探入清澈的海水中,把海底映成翡翠般交織在一起的淡綠色、淡藍色、淡黃色,這片明麗的藍色里有著眾多魚兒的家園。這家園存在多久了?誰也無從得知,也許它見證過無數的起落、興衰,見證過各種的滅絕和再生。在永恒的自然面前,每個個體的人顯得格外微不足道。甚至人類的歷史和文明,在它面前也不過是轉瞬即逝的泡沫。礁盤的外面,是四五千米的深海,大海是博大的,在洶涌激蕩的波浪下面,它沉睡著,沉淀著幽遠的夢和遐想……像一面瓦藍的鏡子,映照著時間的投影。
而當天色漸漸向晚,站在礁盤上看著夕陽西下,那種感覺似曾相識。在金波搖曳的海上,夕陽最后的驚鴻一瞥,那耀眼的金黃色仿佛注入他生命的深處,在這一片奇異的安謐之中,他看見了自己的來處和去處,看到純凈的暗藍色包容了這世界的一切。
乘著小艇在月夜里釣魚,冒著烈日在礁盤上趕海,看著水面魚群圍著他們漁船的燈光跳舞,目送海豚結成隊列從眼前走過。甚至會有巨鯨,會闖過來與他近距離接觸。在海上,它威嚴的黑色身軀令人凜然生畏。
美濟礁,這片樂土,帶給阿東的是無限的驚喜與新奇。
而更神秘的則是海底的世界。海水是透明的,在瀉湖里,只要潛下去,透過潛水鏡,水底的一切歷歷在目。在此處,用任何言語來形容眼前所見都是蒼白而沒有生氣的,這像是另一個空間, 一個人們所從來不曾到過的世界,像是童話和夢幻。在他的身下,是斑斕的珊瑚和五彩的魚群,在海流中輕歌曼舞的海葵和海藻,在礁叢里兀立的海柳。這是一個千萬年來沒有被打擾過的世界。
阿東和他的伙伴們所在的瀉湖,雖然一般不露出水面,算是一塊低底,但從海底來看,它算是海底世界的一座高山。美濟礁其實是一座碩大的死火山,而瀉湖就是火山口,火山口邊緣高出的地方,由于珊瑚的生長成了今天的礁盤。南沙群島的大多數島礁,都是早先的火山口,正是這些火山口,有的像手鏈,有的像手鐲,成了我們祖國安放在南海上一個最珍貴的百寶箱。
但是在海底,阿東看不到那火熱的噴發(fā)。一切是這樣寧靜和美麗。礁盤上有洞穴,有深溝,有盆地,洞穴里,深不可測,各色的魚兒悠閑地在里面出沒,而盆地里,海底是白色的珊瑚沙,許多的魚兒,穿著艷麗,在那里恬逸地游蕩。
再往礁盤的外緣游過去,出現(xiàn)在眼前的就是深不見底的深海了, 發(fā)出幽幽的藍光。能看到各式各樣的熱帶魚在那里穿梭迂回。而礁盤的向海坡,則是一面萬丈深淵的懸崖。近處,能見到參差交錯的向海坡,是如此坎坷不平,真實而深邃,像是層巒疊嶂的山嶺,有著無數的峽谷幽豁,美得讓人屏聲靜氣。遠處,不知是什么魚,或者是哪種微生物,施放出一種絮狀物,在藍色深幽的海里懸浮著,像是在山坡上飄浮著的白云。白云蒼狗的感覺,在這深海之中,竟然如此貼切。阿東突然發(fā)現(xiàn),在此時,自己是多么的渺小……
4
新奇過后,美濟礁的日子,就平淡地展開了。這里的空氣,悶濕悶濕的。船上的人,開始講算要回去的日子了。在美濟礁,他們也只是臨時居民。一天到晚在海上波動,總覺得這日子沒有根。
美濟礁并不總是蔚藍寧靜的時刻。
當潮起的時候,阿東感受著它那高漲的情緒,看著它那如細雨、朝霧般的飛沫在空中升騰,他的心隨著它的變化而飛揚。那如花綻放的海浪,此起彼伏的波濤,跳躍著、追逐著,陡立起一道道水墻,像一匹匹脫韁的野馬,奔騰呼嘯而來。又像浩浩蕩蕩的大軍一樣,滾滾奔赴遠方。那聲音如戰(zhàn)鼓,充盈著整個世界。海水瘋狂地洶涌著,打著卷流向南方。像在演奏著偉大的樂章!
無論是潮起還是潮落,阿東站在甲板上,看到的都是海流滾滾地向南流去。他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這南中國海的海流,永遠這樣一直滾滾向南,不舍晝夜,沒有回流的時刻。
可是出去捕魚的時候,再看這些海浪的時候,就再也不是這么詩意的感覺了。
那次他們把船開出礁盤去捕魚,碰上了頭一次大風浪。平時溫柔的海風此時呼嘯著刮來,吹進阿東眼里竟然有酸痛的感覺。大海仿佛是憤怒了,山一樣高的海浪向著船頭撲來,茫茫的大?;颐擅梢黄?,船上不斷地有沒穩(wěn)固好的物品掉到甲板上,噼里啪啦地響,一片狼藉。船身側搖達到45度角,有時縱搖弄得螺旋槳打空,發(fā)動機發(fā)出恐怖的聲音。
站好了馬步都無濟于事,被晃得七葷八素的。父親死死地把住舵,迎著風浪前進,神經繃得緊緊的,就怕稍有懈怠把不住船舵讓狂風駭浪把船掀翻了,在這樣的天氣落水就意味著死亡。
強風好像隨時能夠沖垮一切,更別說跟隨它而來的滔天巨浪。遠處海面騰起的黑霧,讓人覺得既迷離又震悸,一股死寂般的靜謐突然地出現(xiàn)在船的周圍,所有人都無一例外短暫地聽到了自己加速的心跳聲——撲通、撲通,那種感覺就像空氣突然被一種怪力抽光了似的,竟連風聲都異樣地暫停了!
然而,這種怪異的死寂感只不過持續(xù)了一瞬,隨后便是鋪天蓋地的,仿佛從任何方向吹來的狂風在耳邊肆虐起來。狂風從壓得極低的黑色云層中咆哮而出,緊接著就是一道巨浪。
船在海里掙扎,前面的路像被堵死了一樣,就像是一堵石墻擋著去路。海面被狂風、巨浪、大雨、濃霧霸占,巨浪如小山般一座連著一座,洶涌澎湃,翻騰不已;海水仿佛被煮沸了,又被狂風挾起,挾著無比的威力砸向甲板。
漁船在大自然面前是多么的渺小,根本擋不住那么大的風浪。但大家心里都忘記了害怕,不斷安慰自己,沒事的沒事的,就憑著這種信念,他們在這種壞天氣下苦撐著回到了礁盤。
船在美濟礁晚上不下網漂流的時候,大家就打牌或者看錄像。有的人就釣魚。沒菜喝酒就去釣吃屎狗,這種魚學名叫泥猛。它什么都吃,船上人拉的屎都吃。有些人晚上釣魷魚,釣魷魚不是每個人都釣得的。要有耐心。
在南海上,一網下去,拉上來是什么很難說,有一條船就曾經撈上個機器人,有一條船撈起過海底的瓷器和珠寶金條。還有一條船,拉上來個半魚半獸的怪物,沖著他們呲牙咧嘴,嚇得他們連網一起扔到了海里。
風平浪靜的夜晚,海上寧靜安詳,星星特別明亮耀眼,偶爾還有調皮的海豚歡快地在船四周來回游動,好像在邀人游戲。阿東覺得自己是喜歡上了這里的生活。這里常年高溫,可是不到烈日下去也不會太覺得熱??諝饫锏乃兀晳T了就好。
讓阿東不習慣的是不能洗澡,美濟礁的水到處都是,可海水卻不能洗澡也不能飲用。在這里淡水比任何東西都貴重。在這里淡水僅用于飲用,能不用淡水的都盡量不用。漱口、洗臉和洗澡等一切都用海水。洗海水,身上黏糊糊的,洗了等于沒洗,睡覺的床鋪都可見到白花花的鹽漬。
想洗澡只能盼下雨。在下雨天讓雨水沖淋就算是洗了個暢快的淡水澡。下雨天是礁民們最高興的日子,也是他們最忙碌的時候。這時必須搬出壇壇罐罐來盛水儲備日后吃用。
如果事前預知要下雨是最好,這樣就可以把接雨水的器皿提前準備妥當。如果半夜下雨,盡管手忙腳亂也仍然要起床冒雨接水。
接雨水的最好地點是空甲板上。把接雨水用的帆布鋪開,在帆布的每個角邊都豎牢一根木柱,把帆布四個角分別系到四根木柱上,約有幾十公分高,使帆布的四邊高中間低。每次下雨將所有的盆、缽、碗都要盡量盛滿。
阿東不明白的是,有時候下雨了,阿亮和阿敏他們并不像他一樣沖出來洗澡。阿亮見他還穿著三角褲來在甲板上洗澡,就笑他:“你穿個鳥毛,盡快脫光了洗,在美濟礁,母豬也沒有一只?!?/p>
阿東喜歡好天氣的夜晚開著船到另外的礁里去燈光捕魚。這樣是有些危險的,原先的時候,這里的每一個島礁都是海南漁民自家的漁場,隨時都可來。可不知什么時候,一些外國軍人占領了我們這些島礁,不讓進去了,有時要進去,只能用點物質來賄賂一下占島的外國兵士,豬肉啊、酒啊、好的魚啊,都是些比較珍貴的東西,這樣才能進去捕撈作業(yè)。運氣不好的時候,人家一拉槍栓,不讓進。有的漁船在這些地帶還被一些武裝人員劫船殺人。這些據說是不明身份的武裝人員干的。這是最慘的。
還有就是被那些外國軍隊抓走,說是進了人家的領海。要在國外受審,要去坐國外的牢。阿東家有個親戚就到國外坐了三年多的牢。現(xiàn)在這年月,出海捕魚這個高危行業(yè)除了老天爺的危險還有那些小國家的武裝人員的槍口。
阿東喜歡這種冒點險的活動。
月白風清的夜里,真的是好夜呵。要是沒來過,你永遠不會想象到低緯度地方的海會平靜到什么程度。海平如鏡。而這墨綠的鏡面上,微風吹起的皺面就象一塊一塊的平展的絲綢鋪展在鏡面上。這時的海是多么安詳呵。
突然,船上的誘魚燈一開,清澈的海水里,各種各樣的魚兒在游動。傘形的魷魚一張一合地游動,它是個臭名昭著的獵食者,瞅準機會對小飛魚發(fā)起突然襲擊,千鈞一發(fā)之際小飛魚展開雙翅騰空飛起,水面只留下一朵朵漣漪。留下丑陋的魷魚在那里發(fā)呆。而那些小小的沙丁魚,是密密的一群,它們在海里,時而是一個巨大的球狀,時而又呈扇形。它們是一個巨大的團體操的團隊。這千軍萬馬的魚群是這樣的狀觀。它們悠忽地變幻著隊形,而這巨大的團隊引來了獵食者,這些大點個頭的魚在這個魚陣里沖撞,每一次都掠走一些小魚。
炫目的光亮吸引著水下的魚群。燈光圍捕捕撈的魚都是些喜歡出風頭的水面魚,這些沉不住氣的魚啊,它們見光而動,鮐魚長著一副平庸的面孔,它也耐不住寂寞,鲹的身材修長,想是要在燈光里秀一下自己的泳姿,長著長長嘴巴的尖嘴魚,它有一條鴨子式的嘴巴,抓起小魚來也不含糊。
這些在水面上活動的魚,就像是撲火的飛蛾。它們向光的習性,讓它們天生就有一種悲劇的命運。
阿東有些憂傷地望著海面。
其實燈光圍網是一個挺輕松的活,只要開燈放網,大家就可以進漁艙休息了,一旦有魚群入網,船上的魚探器就會有提示。
漁船船身安裝了許多白熾燈,猶如游船一般,像是一條花船。船身上層共裝有30盞2000伏的白熾燈,船下還有10多盞2000伏和4000伏的白熾燈。海水里的景觀真是壯觀呵。阿東正嘆著的時候,探魚器響了,阿亮他們不知從哪個角落里紛紛跑了出來。拉網了,呼啦呼啦,魚兒們在網里跳著,這些干干凈凈的魚呵,五顏六色,非常漂亮。它們在網里叫著,跳著,還是不情愿地做了俘虜。
把滿是魚的網拖上甲板后,先把網底部的接口解開,“嘩啦啦”地落下滿滿的一大船魚來,各種各樣的魚都有。
有珍貴的石頭魚,這是很少見的,還有龍蝦,這也是燈光圍網的稀客。秀氣的蘇眉魚,落網之后的姿態(tài)也是優(yōu)雅的。
最怕的是遇到“吸水天龍”,吸水天龍是漁民的叫法,它其實就是海上龍卷風。那天他們正在作業(yè),阿平忽然叫起來???,吸水天龍!
只見遠處低垂的云層里,一條黃色的上粗下細的管道像是在海里抽水。要說叫吸水天龍真是太形象了。好在這個“吸水天龍”是在遠處,可以當作風景來看。要是近距離遇上“吸水天龍”,在它旋轉經過的地方一萬人中能活著一個人已經是奇跡了,“吸水天龍”最恐怖的是它沒有任何預測和規(guī)律性。它可能突然間出現(xiàn)。
一般不是很大的“吸水天龍”,都能將周圍十多海里的海水全部旋轉著向天上沖到白云間。再大的船只一接觸它,就會被海水旋轉起來沖撞成碎片,向天上卷去,人還能活著嗎?
在劇烈搖擺的船內吃飯是件很困難的事,有時明明伸出筷子想夾自己要的菜,結果船一晃,就伸到了別的菜盤子里了。
5
阿東常常自己駕著小艇在各個礁盤里穿行。
這是個由橢圓環(huán)礁圍成的海洋瀉湖,面積約45平方公里,礁盤內水深25米,全年水溫為29℃,鹽度不變,無污染,海水透明度高,是天然的優(yōu)良“魚池”。平常的日子里,船在美濟礁瀉湖內寧靜的氣氛中如同泊在西湖,而礁外卻因為海深上千米,無風三尺浪。
這里養(yǎng)著老虎斑和軍曹魚。這是兩種比較名貴的魚種。用的飼料就是在美濟礁附近捕撈的鮮雜魚。
阿東最喜歡在魚排邊上看那些魚在里邊游動。早晨的時候,阿東過來喂食,那些魚熟悉了阿東的腳步以后,只要阿東一出現(xiàn)在漁排邊上,那些魚就過來,有的還跳出水面,像是對阿東在舉行隆重的歡迎儀式。
阿東在養(yǎng)魚之余,最大的愛好就是釣魚。
一個多月了,美濟礁這個礁盤里,哪個地方有什么魚,哪個時候到哪里去釣什么魚,阿東可以說是再熟悉不過的了。差不多已經像熟悉自己的手紋一樣熟悉了這片海域。西南口的金槍魚,南口的大石斑,西邊礁盤上的大海鰻。
海上釣魚,特別講究技巧。它跟魚塘里釣魚不同,你不知道有什么樣的魚會上鉤。大的魚,翻滾撲騰,足以把釣魚的小艇弄翻。人和魚,有時進行的是生死搏頭,弄不好,釣魚人會葬身魚腹,一下子成了魚的晚餐。
那一天晚上出來,阿東感覺到有點不對勁,雖然這時海上美得如同夢幻。
海水在最后的陽光下反射著柔和的橘色的光。天空又藍又遠,清澄如洗。微微泛白的浪濤和天空融成了一片。他覺得非常美麗。但又覺得有點怪異。美濟礁的天,非常地藍。這是一種不可名狀的藍,藍得豐富,藍得慷慨,藍得澄澈而光亮。藍天上聚散著白云,云的形狀變化多端。聚得厚重時如羊脂玉,邊緣似刀切斧砍般分明;散開去就輕淡如紗,顯得很飄然。
阿東的心里有點忐忑。正是在這忐忑之中,天黑了。半圓形的月亮正在徐徐下降。淡淡的月光馬上就要消失在天邊的迷霧里。烏云從東方卷來,已經掩蓋了大片的秋夜晴空。
阿亮三十五歲,算是資格老的漁民了。個子不高,臉曬得黑黑的。話不多,說起話來會有些怪話。但是海上的活,絕對是一把好手。行盤、潛捕、燈圍,樣樣拿手。就因為這樣子,阿亮在漁排上算是一個小頭目。算是中國最南邊最基層的官了。
這時候,突然一陣風吹來,一片烏云從北部天邊急涌過來,還伴著一道道閃電,一陣陣雷聲。剎那間,狂風大作,烏云布滿了天空,緊接著豆大的雨點從天空中打落下來,打得漁排啪啪直響。又是一個霹靂,震耳欲聾。一霎間雨點連成了線,嘩的一聲,大雨就像塌了天似的鋪天蓋地從天空中傾瀉下來。
80口深海網箱,往常穩(wěn)固得像平地一樣。21日凌晨6點開始,漁排上的7名工人感覺到漁排在劇烈搖晃,隨后幾個小時內,固定漁排用的30多根纜繩,被一根根扯斷,沉悶而巨大的“嘭嘭”聲,聽得工人們心驚肉跳。
漁排下邊是固定的錨鏈,錨鏈嘎嘎作響,漁排是一種隨時要掙脫的樣子。這時阿亮還是沒有太在意。與他同在一個房間的是56歲的龍叔和17歲的阿東。三個人住在同一個漁排的小房子里,他們趴在窗口東拉西扯地聊天,對于曾經在海南經歷過無數次臺風的他們來說,覺得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海水涌動不安,似乎在逐漸地沸騰起來。一浪接一浪的密集的海浪讓人覺得大海已經開始不耐煩了,想要迫切地發(fā)出吶喊,發(fā)出咆哮。海面上不知道從哪里漂流來許多的雜物。在繩索的幫助下,阿亮要到外邊去看網箱。海水涌動得越來越激烈,將漁排推動得一高一低的,似乎隨時有傾側的可能。突然間,黑暗的天空里劃過一道絢麗的閃電,閃電就落在漁排的旁邊。阿東大聲喊著阿亮要他進來,阿亮卻鎮(zhèn)定自若地朝他揮揮手,仿佛在說,沒有什么可怕的。他甚至把腳步探出去,以顯示自己藐視風暴的決心。
“轟隆?。 斌@雷好像響徹了整個美濟礁,跟著傾盆大雨也開始肆虐。
漁排劇烈地晃動著,雨點好像子彈一樣地打在身上,雨水冰冷刺骨,但是海浪卻是溫暖的,落在身上的海水都是暖洋洋的,和雨水形成強烈的反差。阿亮知道,溫暖的海水是熱帶風暴形成的先決條件。
最要命的不是風,而是海浪。
海浪越來越大,浪花不斷地撲上漁排,然后粉碎性地沖刷房頂,將漁排上一切可以沖走的物品全部掃入大海里,據為己有。開始的時候,海浪只有兩米高,后來逐漸發(fā)展到三米,最終達到了差不多四米。巨浪一個接一個地撲打在漁排上,爆發(fā)出強大的沖擊力。
阿東不得不隨著房子的顛簸而東倒西歪,在顛簸中將苦膽水都吐完了,已經吐不出任何的東西,但是依然要吐。
阿東緊緊地抓住固定漁排用的繩子,朝遠處看去,只看到那些周圍停泊的船就像是漂浮在海浪里面的積木,一會兒被海浪高高地托起,似乎要送上云霄,連船底都脫離了海面;一會兒又重重地拋下,似乎已經沉入了大海,連旗桿的頂端都看不到了,好久好久才浮出來,全船都是流淌的海水。
四周一下子黑蒙蒙一片,阿東想要尋找父親所開的那條停在漁排邊的船,哪里看得到,根本分辨不出哪條船是哪條船。
這時大概是凌晨五點多,天算是亮了。就在這時候,阿東感到房子顫抖了一下。用來固定木房子的繩子被吹斷了。阿東驚恐地大聲叫道:“繩子斷了!繩子斷了!”阿亮聽到了,他也沒辦法。風吹著失去控制的木房子向礁盤外沖出去,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被放進了礁盤外的大海。
美濟礁是這樣的,一個環(huán)狀的礁盤構成了一個平均水深二十多米的瀉湖,平時湖里一般會風平浪靜。而越過了礁盤出了瀉湖,就是數千米的深海。兇險未測。從此,他們就和房子一起開始了在大海中的漂泊。
小房子一漂出礁盤,那種感覺就完全不同,波濤洶涌的海面上,是小山似的雪白巨浪,迎面排空而來……小房子在波峰浪谷間東歪西倒地顛簸著……呼嘯的海風卻越刮越猛,海面上狂風怒吼,巨浪排空,房子時而巔簸于波峰,時而又沉陷入了那浪谷之中,一副搖搖欲顫,隨時都可能顛翻的樣子……巨大的浪頭,一個接著一個地打入了房子之中,不遠處,呼嘯的海風,卷著一個滔天的巨浪擊打而來……房子散架了,所有的人都被打入了水中,阿東被那撲面而來的巨浪沖擊著,一下子便摔倒了,阿東正想伸手去摸抓那掉落的船繩,卻又一個巨浪打來,把還未來得及伸手抓住纜繩的阿東,一下子推卷入了那波濤洶涌、巨浪澎湃的大海之中。
可此時在他的四周,除了那呼嘯的海風的怒吼、嗚咽聲,就是一個五米多高的巨浪,如小山一般地迎面排空而來。
房子被掀翻了,只剩下作為底座的幾塊泡沫板,板下是綁著的幾個空箱。阿東見阿亮爬上了泡沫板。他也拼命地往那里游。掙扎了幾分鐘,一只有力的手把他從水里拉起來,是阿亮。十幾分鐘后,幾個人陸續(xù)爬上來。經過這樣的大風浪,他們漁排工作的七個兄弟,居然一個不少。全聚在了這塊泡沫板上。阿亮、龍叔、阿東,阿志、阿敏、阿平,阿發(fā)。
七個人一條心,緊緊地抓住繩子,活下去!是他們的信念。而且他們也堅信自己一定能活下去。
這時,他們誰也看不到天空是什么顏色。幾雙眼睛平望出去,緊緊盯著洶涌而來的波濤。波濤是藍灰色的,只有浪脊上噴濺著白色的泡沫。
漂浮在海上的這塊泡沫板,實在太小了。而陣陣波濤無法無天、飛揚跋扈地翻得又高又急,每個浪頭都在考驗著泡沫的強度。
阿平蹲在邊上,他把袖子挽上前臂,有時用手劃一下水,來保持平衡。身上的背心因為沒有扣上,兩片衣襟在蕩來蕩去。他不時說道:“天哪!好險??!”他說這話時,眼睛總是向東凝視著那起伏不定的大海。
阿亮在另一邊,有時猛然抬起身子,閃開打過來的浪頭。阿東有點累了,他裹著濕被子睡在中間。他閉著眼睛,奇怪自己為何呆在這里。覺得像是在做夢。
阿敏在阿平邊上,每個人手頭都緊拉著繩子。此刻阿敏陷入極度的沮喪與冷漠之中。如果事情不顧人意,即使最有勇氣、最有耐性的人,也會產生這種心情,至少暫時如此。阿敏曾經開過公司,風光一時的時候,手下有幾十號兄弟。也不知是什么機緣巧合,讓他來到了這大海的最深處。他的聲音此刻變得有點奇怪,雖說還很鎮(zhèn)定,但卻帶著深沉的哀傷,帶著一種無以言說的情緒。
“阿亮,我們這是到哪里了?。俊彼f。
“我不知道啊,看不到一點標記?!卑⒘粱氐?。
坐在這塊泡沫上,簡直就像坐在一只狂蹦亂跳的野馬上,何況,野馬也不比這泡沫小多少。那泡沫騰躍、豎起、栽下,就和野馬一樣。每逢浪頭打來,泡沫因此而顛起時,它好似一匹烈馬向高聳的柵欄撲去。那泡沫如何攀越過一道道水墻,實在令人不可思議。況且,到了滔滔的白色浪脊上,通常還存在這樣的問題:浪花每次從浪峰上俯沖下來,泡沫板就必須跟著再跳一次,而且是臨空一跳。接著,泡沫板目空一切地撞上一個浪頭之后,便滑下一道長坡,風馳電掣,水花四濺,顛顛晃晃地來到了下一個威脅跟前。
下起了大雨。許久滴水未進的眾人興奮極了,紛紛張開嘴巴接水解渴。幾人從未想過這雨水味道竟這么好,雖然肚中早已空空如也。
“我們不能喝了這頓沒了下頓,也不知道要在這海上漂多久,以后不下雨了怎么辦?”眾人開始想辦法,有人看到海中幾個空礦泉水瓶漂過,就想著把瓶子拾來接雨水儲備。但沒誰敢下去,浪太大了,眾人只能作罷。
泡沫板從每一個浪峰栽下的時候,疾風鉆透了那幾個沒戴帽子的人的頭發(fā),在尾部撲通一聲又顛下去的時候,浪花又濺過他們身旁。這些波浪,每個浪峰都是一座小山,他們可以利用呆在峰頂的瞬間,眺望一下浩瀚喧囂的大海,只見海面熠熠發(fā)光,被風吹得支離破碎。放蕩不羈的大海演出這場狂暴的游戲。
“我們好像是在往西漂,”阿平說:“我們會漂到哪兒去呢?前邊應該能遇到漁船吧?!?/p>
“那倒是,漁政船這時說不定正在到處搜尋我們呢?!卑|說。
阿亮點頭表示贊同。
“好啦,”阿敏安慰兄弟們說:“我們會安全的?!?/p>
堅持到晚上,阿東困了,就躺在房板上,裹著濕被子睡覺。剛睡著不久,一個大浪襲來,阿東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被沖到大海。
他嚇懵了,拼命地往回游。大家都在鼓勵他:“小弟,快回來!”
由于風浪太大,3米的距離,阿東游了20多分鐘。
天黑了下來,恐懼也跟著漫了上來。
6
午夜時分,好像有一只船的燈光經過遠處。后來,又像有一只經過,向同一方向駛去。他們叫喊著,但是他們仔細看時,就沒有了,明顯是錯覺,這樣大的風浪,除了美國的航空母艦,哪里有船敢出來?
這時,海風越來越大,浪越來越猛!
天冷森森的,像凝重的黑幡,把天地隔絕斷開!浪的聲音聽著就讓人發(fā)抖。誰也不敢說話,大氣也不敢出。
死亡或許并不可怕,然而等待死亡究竟是什么感受?阿東的心一下子跌入冰谷——這不可能!這不可能!早上還好好的,現(xiàn)在就要……死?!這不可能!絕不可能!
可是我不能死呀!不能死呀!我才十七歲!“壯志未酬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巾”。我不能死!不能死!我怎能這樣不明不白地遽然而逝?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要繼續(xù)追求我的理想,還有我的夢!
然而不甘心又有什么辦法?閻王讓人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這就是天,這就是命!阿東的腦海一片迷惘,世界也隨之空白。算了!算了!死就死吧——反正人總是要死的,只要死得其所。
這世界上,最痛苦的不是做不成什么,而是沒有機會去做,希望渺茫不見,現(xiàn)實擺在面前,你將何去何從?……
阿東望望海天……
冰冷的海水從四面壓過來。阿東感覺到了體內發(fā)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燥熱。這種燥熱強烈地試圖通過每一個毛孔抗擊無窮無盡的寒冷。然而,這漫無邊際的寒冷像狂風覆滅微弱的燭火一樣,將他卷入一個黑暗、陰冷的深淵。沒有呼吸,沒有思考,甚至知覺都在逐漸消失。生命從未變得如此沉重。阿東強迫大腦發(fā)出微弱的指令,但就連平日靈敏的四肢都毫無反應。求生的強烈欲望瞬間變得那樣勢不可擋。
風浪現(xiàn)在還不見小下來。但他聽到自己的喘息聲震顫了整個海面。海面是如此的可怕??床坏皆铝烈部床坏叫切?。海面似乎已經沒有了一絲聲音,只有他們七個人在泡沫上靜靜地漂著。他聞到了一種魚的味道。這種味道讓他感到,生命,從未如此真實地存在過。 他長舒了口氣,隨著泡沫板靜靜地漂浮。誰也沒有說話,所有的話都叫大海給說完了。
他現(xiàn)在的惟一念頭是活下去。
晨曦將天邊染成了一片淡淡的紅色,整個的海也露出一片慘淡的紅色。這已經是22日的早上了。
與風浪抗爭了一天,所有人都餓了。阿亮從水下的房子里找出了二十幾盒罐頭堆在了泡沫板上,7個人圍繞著眼前的罐頭展開了討論,不是“如何分配”而是“如何開啟”。整個泡沫板上除了邊角一顆突起的釘子,似乎再也找不到適合開啟罐頭的工具。起初阿亮還拿罐頭砸砸釘子,企圖戳出個洞來,后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戳出洞的力氣已經遠超出了罐頭的所能補充的營養(yǎng),吸了吸從洞里流出來的八寶粥后,阿亮停止了敲打,不再說話。大家也都失望地跟著阿亮一起回歸到了最初沉悶的狀態(tài),各自留著力氣等待救援船只。所有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鐵罐頭挨餓。
一個浪打過來,把罐頭卷走,干脆連吃的念想都沒了。
對阿東來說,餓還比較好忍受,可豆子一樣的大雨打在他單薄的身子上,讓他冷得發(fā)顫。最可惡的還是巨浪,一個浪過來,阿東就感覺生命中的熱量被抽走一點。有時候是被浪劈頭蓋下來,有時候是被浪卷到半空。
有了上次被卷走的教訓,后來睡覺的時候,阿亮就把阿東窩在自己懷里睡,一邊用手抱住他,一邊用背來幫阿東頂住浪頭。
阿亮是個30多歲的精壯男人,在漂流的幾天里,這個男人扮演了阿東父親的角色,給了這個弱小少年生存下去的勇氣。阿東哭的時候,阿亮總是告訴他:“救我們的船正在路上,明天就會到了。”
第三天了,風浪相對小了點,不過大家并不知道到底是風浪小了,還是自己已經漂到了風浪之外。雖然已經遠離風暴中心,驚魂未定的7個人依然死死地抱住泡沫板,誰也沒有開口說話,誰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這時,他們身邊,有幾只棉絨似的海鷗飛來飛去。有時,它們棲息在海上,隨波漂蕩。鳥兒一群群輕松自在地棲息著,真叫阿東為之艷羨,因為憤怒的大海對于它們完全無所謂。它們常常飛得很近,用黑溜溜的眼珠子盯著這幾個人。那些鳥兒眼睛一眨不眨地審視著,顯得十分神秘,十分陰險,大家轟趕它們,叫它們走開。一只海鷗飛來,顯然是要落在阿敏的腦袋上。那鳥與他們平行飛著,也不兜圈子,只是像小雞似地斜著一跳一跳的。它的一雙黑眼睛渴望地盯著阿敏的腦袋。“丑八怪,”阿亮對那鳥說?!扒颇隳菢幼?,就像用刀子刻成的。”阿平和阿東也趕著海鷗。阿敏自然很想用繩的一端把鳥打跑,可他又不敢這么做,于是,阿敏用他張開的手,輕微小心地把海鷗揮開了。海鷗停止追擊之后,阿敏舒了口氣,因為他的頭發(fā)不受騷擾了,其他人也舒了口氣,因為他們此刻覺得,那鳥不知怎么那樣可怕,有點不吉利。
阿平是個愛熱鬧的人,這樣安靜他可受不了。他也不想大家太沉悶,這個“美濟歌王”,給大家唱起了歌。他其實會唱的歌也不多。大多不過是在卡拉OK里唱會的,《在希望的田野上》、《牡丹之歌》,他的歌聲,給大家?guī)砹艘恍┗顨狻?/p>
第四天,餓!這是每個人的感受,但大家都大眼瞪小眼,誰都沒有喊餓的力氣。
阿東看到老陳嘴在動,以為他藏了什么吃的,眼睛放光:“你在嚼什么?”
“泡沫啊!”老陳指了指用來當浮標的塑料泡沫,嚼得津津有味。
“這個能吃嗎?會不會吃死???”阿東很懷疑。
“吃一點沒事,我以前吃過?!崩详惡苡薪涷?。阿東摳了一點試試,拼命地嚼碎后才能咽下去,肚子確實好受點兒。
阿亮拿著一個繩子系著沒有魚餌的空鉤在釣魚。旁邊游來游去的魚沒有愿意上鉤的。
老陳發(fā)現(xiàn)水桶的壁上沾著十幾個海螺!這個做魚餌肯定好。老陳迅速把海螺拔下來。大家看看海螺,又互相看了看:拿來釣魚,不如分了吃。
阿東分到兩個,雖然只有花生米大,但他吃得很滿足。他囫圇把生海螺塞到嘴里,用力把海螺殼咬碎,把里面的肉吸得干干凈凈!這是他第一次吃生的“海鮮”,“腥得要命”。
阿敏在被一個巨浪顛起之后,謹慎地抬起身子,說他看到了燈塔。阿平馬上說他也看到了。阿東也想看看燈塔,可他不好轉身,而海浪又氣勢洶洶,他一時沒有機會轉過頭去。不過,最后涌來一陣浪頭,比別的浪頭較為緩和,等他顛到浪頂,他趕忙向西方的海平線瞥了一眼。
“看見了嗎?”阿敏問。
“沒有,”阿東慢吞吞地說,“什么也沒看見?!?/p>
“再看看,”阿敏說。他用手指著。“就在那個方向。”
到了另—個浪尖上,阿東照阿敏的吩咐又看了看,這次他的目光在搖搖晃晃的海平面邊緣上,偶爾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靜止的東西。
它恰似一個針尖。
阿東說:“還不定是什么呢?!?/p>
“瞧!前邊有條船!”
“在哪兒?”
“在那兒!看見了嗎?看見了嗎?”
“看見了,的確看見了!它開過來了?!?/p>
“啊,這下我們可好啦!這下我們可好啦!再過半個鐘頭就有船到這兒來救我們了?!?/p>
阿敏見水上漂著一根棍子,拿了過來。阿敏把衣服綁在棍子上,揮了起來。
船已經從海平線上消失了,但是最后出現(xiàn)了一顆暗淡的星星,正由海上升起。西方那片條紋斑斑的橘黃色在吞沒萬物的黑暗中消退了,東邊的海上黑糊糊的。只有低沉而陰郁的濤聲。
“假如我要淹死——假如我要淹死——假如我要淹死的話,觀音娘娘啊,為什么又讓我漂泊這么遠,眼巴巴地凝視著遠處開過的船呢?我給帶到這兒來,難道僅僅為了讓我經歷一下?”阿敏比較有耐性,他委頓不堪地趴著,不時念叨幾句。
那確實是一個沉寂的夜晚。沉沉的巨浪,在一片極端不祥的沉默中席卷而過,只是浪峰上偶爾發(fā)出一陣低沉的吼聲。
阿平將頭靠在一塊座板上,漠然望著面前的海水。他沉湎在其他的景象中。最后他終于說話了?!鞍⒘?,”他如夢如癡地喃喃說道,“你最喜歡哪一種面條?”
“面條?”阿亮和阿東忐忑不安地說:“去你的吧,還談這種事兒!”
“唔,”阿平說:“我剛才想起了牛肉面,以及——”
阿敏說:“我好想老婆煮的地瓜粥呵?!?/p>
這時候,他們連水都沒有一口喝。嘴唇實在干得難受,大家就吸一口海水在嘴中,濕潤一下嘴唇又吐掉。長久在海上營生的經驗告訴他們:海水不能喝,喝了就死定了。
這種情形在海上過夜,這夜是漫長的。黑暗終于籠罩下來,南面海上升起的一抹亮光變成了純金色。北面地平線上,露出一道新的亮光,一道細小的淡藍色的微光,映照在大海的邊緣上。這兩道亮光構成了宇宙的裝飾。此外,除了海浪,便什么也看不見了。
第五天,晚上12時,56歲的龍叔忽然自言自語:“有船來了。”
“哪里有船啊,你說夢話吧?”阿東睜大了眼睛也沒有看到船。
龍叔繼續(xù)自言自語,突然跳到水里,還叫道:“趕快跳啊,船就在那邊?!卑⒘撂氯グ妖埵謇貋?。龍叔這才醒了,反問道:“我剛才在干嗎?你們要到哪里去?不管我了嗎?”這之后,幻覺就像瘟疫一般在他們中間蔓延開來。
眾人跟龍叔講剛才的情況。他說:“我剛才看到有船,上面有燈……”
第六天,龍叔餓昏了,躺在房板上,整個人迷迷糊糊的,臉色煞白。
這天風浪很大,大家顧不過來,龍叔幾次都被卷到海里,又被人撈回來。他喝了很多海水,開始吐白沫。第四次阿亮把他撈上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已經沒氣了。
阿敏覺著這樣漂流在這汪洋大海上,風由海上刮來,聲音比死亡降臨還要悲哀。
幾個人誰也沒有談論龍叔,但是,每個人無疑都在想著這些事,而且默默不語的,各有所思。他們臉上難得有什么表情,只是顯得疲憊不堪。
阿敏動了—下,坐直了身子。“好長的夜啊,”他對阿東說。
阿東一碰著寒冷而舒適的海水,便沉沉睡著了,盡管他還在默默哼著各式各樣的流行歌曲。默默哼歌是一種戰(zhàn)勝恐懼的辦法。這一覺睡得太甜了。
北邊的亮光神秘地消失了,阿敏倒保持著清醒。
沒有人再說話。寂靜無聲。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聞到陸地的氣息了。在海洋的氣息中,他們看見了海面閃出的磷光,水特別深。在那些深不可測的水里,有成群的魚,它們在夜間浮到緊靠海面的地方,所有在那兒轉游的魚類都拿它們當食物。這樣的時間能聽見飛魚出水時的顫抖聲,還有它們在黑暗中凌空飛翔時挺直的翅膀所發(fā)出的咝咝聲。
淡淡的太陽從海上升起,緊跟著太陽越發(fā)明亮了,耀眼的陽光射在水面上,隨后太陽從地平線上完全升起,平坦的海面把陽光反射到他眼睛里。阿東又睜開眼的時候,海和天都亮了。后來,海水涂上了洋紅和金黃。天空一片純藍,陽光在浪尖上燃燒著。已經是11月27日了。
海水此刻呈深藍色,深得簡直發(fā)紫了。阿東仔細俯視著海水,只見深藍色的水中穿梭地閃出點點浮游生物,陽光這時在水中變幻出奇異的光彩。太陽此刻升得更高了,陽光在水中變幻出奇異的光彩,說明天氣晴朗,陸地上空的云塊的形狀也說明了這一點。
他記不起他是什么時候第一次開始自言自語的了。往年他獨自呆著時曾獨自唱歌,有時候在夜里唱。現(xiàn)在他居然像老人一樣自言自語了。
太陽下去后,天氣轉涼了,都感到發(fā)冷。
晚上11時,阿亮也產生了幻覺,迷迷糊糊地說:“那邊有燈,我要回去……”說完就跳下去了。眾人嚇得趕忙把他拉回來,可一轉身的工夫,阿亮又跳下水了,并且越游越遠。
阿東這個時候已經累得動彈不得,他眼睜睜地看著阿亮在夜色中遠去,一點辦法都沒有。阿東拼命地喊,阿亮不應……
大家還沒從剛才的悲傷回過神來,又有人跳水了。這次是老陳,也是說看見有燈。阿東動不了,躺在房板上有氣無力地叫著:“不要走,我們一起回去……”
老陳被救回來了。他醒了,說不走了。20分鐘后,他又跳下去,又被救回來??蓜偘阉砰_,他再次跳下去!
這次他脫了救生衣,黑洞洞的夜,一下子看不見人了。
兩個老鄉(xiāng)都離他而去,阿東感覺自己也快了……
第八天,這時候泡沫板上上只剩下四個人了,阿東,阿平、阿敏和他的堂兄阿志,大家基本上都只剩下“半口氣”了。
阿志雖然有一米八幾的個子,卻是個病號,最后兩天都靠阿東照顧。凌晨的時候,阿志說冷得胃疼,阿東為了幫他取暖,爬到他身上睡,給他當“被子”蓋。他差不多神智不清了,但他有點迷迷糊糊地唱起了歌,唱什么詞也聽不清。
到了上午,阿東渴醒了,坐起來的時候,他居然看到遠處隱隱約約有東西。他晃了晃眼睛,是船,一艘很大很大的鐵船。
船近了,上面還有人抽煙。阿東想喊,喊不出來。他拼命向另外兩人示意,最后擠出兩個字:“來了”。阿敏和阿平馬上醒悟過來,欣喜若狂,向船的方向大喊。
鐵船上抽煙的船員準備把煙頭扔進海里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他們三個人。因為一個煙頭,大船離開后繞了一圈又回來了。船在向他們靠近,只用了幾分鐘。他們拼命地搖阿志,告訴他船來了??伤僖残巡贿^來了……
這是一艘英國的貨船。救生圈、繩梯……當被救上來時,阿東覺得自己產生了幻覺:他向英國人說“謝謝”,英國人用生硬的漢語說:“為人民服務?!?/p>
船長端來稀飯和雞蛋。這時,阿東哭了出來。
對于他十七歲的生命,這是一次無法承受的經歷。然而,他走過來了。他現(xiàn)在最想的是,父親的那條船,還有美濟礁里的魚。
7
父親和那條船永遠留在了美濟礁。
阿東的心也留在了美濟礁。
他還要去那里養(yǎng)魚捕魚。
責任編輯劉志敏
姚中才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東文學院簽約作家。曾任《南方周末》、《深圳青年》記者。出版散文集《當花開時》,小說集《999次心跳》、《不愛合同》,長篇報告文學《南海南?!?、《愛撼汶川》、《英雄之光》等。1999年獲《廣州文藝》朝花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