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子

曾經(jīng)，你也是我的疼。

可是那么多年，你一直都不知道。

或者，你知道，但是沒有說。

因為，我從來不是你的疼。

那晚，我一戰(zhàn)成名

是離校前的最后一小段時間，校園里一片兵荒馬亂，同室六個女生，一半為工作四處奔波、早出晚歸；余下的，一個終日和男友廝混，好像過了今天沒有明天；還有一個專心復(fù)習(xí)準(zhǔn)備考研。唯有我無所事事，只等拿了畢業(yè)證回家鄉(xiāng)找工作、談戀愛、陪父母至終老……

此城沒有什么牽絆我，沒有愛情、好友四散，我沒有留戀。

那天不知怎么，忽然大家都不曾外出，聚齊了。后來有人提議出去吃飯唱歌吧，就當(dāng)大家最后的晚餐。

于是齊齊出去熱鬧一通，然后趕在宿舍關(guān)門前回去，卻在距學(xué)校大門三百米的路邊，遭遇一場“戰(zhàn)亂”。幾個人扭打成一團(tuán)。

向來不愛湊熱鬧，正要繞過去，忽聽一個室友說，莫里。

心一緊，抬眼去看，路燈下，莫里正被三個青年圍攻，衣衫已經(jīng)凌亂，明顯處于下風(fēng)。

我不假思索沖了過去……

那晚，我一戰(zhàn)成名——不是因為戰(zhàn)績好，是因為動作帥。室友后來形容，我一邊往前沖一邊扯下了牛仔褲上的銅腰帶，對著那幾個青年劈頭蓋臉砸了下去，結(jié)果，他們被我的氣勢震到，一時亂了陣腳，莫里趁機反攻，也不知在地上摸起什么，重重砸向一個青年的頭部……

室友慌亂中撥了撥了110，幾分鐘后，警車呼嘯而至，一群人集體被帶到派出所。然后，就在離畢業(yè)還有21天的時候，因為參與斗毆我被記大過一次，而莫里因為傷害罪被判一年有期徒刑。

為此，莫里近四年的大學(xué)生活化作虛無，女友阿媚在他服刑后棄他而去，毫不顧及莫里的出事是正是因為她——那晚，莫里和阿媚吃完飯回學(xué)校，碰見那幾個青年攔住他們調(diào)戲阿媚，雙方就動了手，雖然莫里有過跆拳道的底子，可終究寡不敵眾，阿媚又在打斗開始時跑得無影蹤……這樣的狀況，原本莫里該是自衛(wèi)，偏偏最后他摸到的是一塊石頭，讓其中一個年輕人腦部受傷，據(jù)說額頭還留了一道傷疤，輕微毀容。而那個年輕人，有著不太尋常的家境，來自遠(yuǎn)方小城鎮(zhèn)的莫里，只能認(rèn)下這慘痛結(jié)局。

而我背的那個處分，亦讓我萬分尷尬，到底是不光彩的，不知道是否會影響到未知前路——人生不堪的一面凸現(xiàn)。

那一年，我22歲，莫里23歲，都是所謂好年華。

好年華的收場卻是如此讓人頹廢。剩余的21天，我開始加入到投簡歷找工作的大軍中。忽然決定了要在這個曾經(jīng)覺得毫無牽絆的城市留下來，至少，暫時留下來。

為了莫里。

他是英雄救美，我是美救英雄

是的是的，我喜歡莫里，18歲到22歲的好年華，怎么會沒有喜歡的男生呢？

當(dāng)然是莫里，有近一年半的時間，坐在我后面的莫里。我喜歡他180公分的身高、陽光的膚色和干凈的笑容。還有他的沉默寡言，他的不急不緩。

只是啊，只是。只是我的喜歡不曾說出口，莫里身邊便有了阿媚，瘦瘦的、嬌小的阿媚；在莫里打球時給他抱衣服、拿礦泉水的阿媚；聲音柔柔的、笑容軟軟的阿媚。

莫里籃球打得很棒，而籃球亦我所好，我是諸多球星的粉絲。

但我這粉絲，不如阿媚妥帖，她當(dāng)拉拉隊，但我不。

于是一年半之后，莫里坐到了阿媚旁邊，我回頭，再也看不到他。即使我很努力轉(zhuǎn)頭，也只能看到他棱角分明的左側(cè)的輪廓。

他總是朝右面微轉(zhuǎn)頭。右面是阿媚。

或者每一個有英雄相貌的男子都會本能喜歡阿媚而不是我這樣的女生。我有點高，又不夠柔弱，從小就剪短發(fā)，好像一年四季都只穿牛仔褲和波鞋……看上去很男孩子很男孩子氣。

于是，那晚的故事，在后來的傳說里便是：莫里英雄救美，我卻美救英雄。

其實這傳說也很好聽，可是我知道，在莫里眼中，我從來都不是美女，從來都不是。或者，他從不曾當(dāng)我是異性。我們讀到大四時，有過幾次小范圍的聚會后，他開始叫我，兄弟。

因為我和男生一樣和他咣當(dāng)咣當(dāng)碰啤酒，并小有酒量——我不是非要如此，在長久的暗戀之后，我知道，或者，這是他唯一能夠記住我的方式。而他和阿媚，眼看著一天天就要開花結(jié)果，我不想讓自己溺死在這場漫長的暗戀里。

做他的兄弟，是無奈，也是自拔。

誰知世事無常，我終究沒有能夠在拿到畢業(yè)證后按原計劃回家，為了盡快安定，最后胡亂找了份推銷的工作先做著。然后離開學(xué)校，在城中村租了一間小房子，一間連去衛(wèi)生間都要下樓的小房子。

而莫里的愛情也到底沒有結(jié)出果來，在花期瞬間凋零。他入獄后，阿媚便杳無音信。

在別人眼中，我和莫里，忽然就成了患難兄弟?？墒枪碇?，頹廢過后、尷尬過后，我的心里卻冒出了一絲絲欣喜。

是不是，上天憐我暗戀的苦，為愛情另辟蹊徑？

是愛情，就不會那樣收場

領(lǐng)到第一個月薪水后，我去看望莫里。

他在本市郊區(qū)的監(jiān)獄，校領(lǐng)導(dǎo)出面調(diào)解，才沒有將他遣回原籍服刑。我知道，那是一個23歲的倔強男孩最后的自尊。

好在得以保留。

在小小的探視間，莫里充滿歉意，是我連累你了。

我笑說，天意吧，那么小的概率，可是我卻碰上了。算我倒霉。

你也是。他責(zé)備，哪有女孩子遇見打架不跑卻往前沖的，傷了我倒沒什么，當(dāng)時要是你出點事，我該拿什么還？

我想說，我不要你還，是我愿意的。并且，若換了別人，我不會那么奮不顧身。但終究沒有說出口，莫里不知道，我是為他，而不是為當(dāng)時的情形。

于是我笑說，什么女孩子，不是兄弟嗎？

莫里忽然就眼圈一紅，轉(zhuǎn)開頭去。

我努力仰了仰頭，不讓沖進(jìn)眼睛的眼淚落下來。據(jù)說這樣管用。

果然管用，一小會，眼淚回去了。

莫里輕輕嘆口氣，忽然想起什么，不是說畢業(yè)回家的？

我又笑笑，家里工作不好找，我媽說，還是留在大城市吧。果然，看，我現(xiàn)在是有工作的人了。

做什么？他頗意外。

一家公司，條件還湊合，過段沒準(zhǔn)就跳了。我騙他，你知道的，我成績好。

忽然有些難過，他的成績一直比我好，都付諸東流。

付諸東流的還有愛情。后來大家說起阿媚，只感慨女人的不可靠和薄情。我卻始終覺得其中有什么問題，我不了解阿媚，可是我目睹了他們一起的時光，覺得不該那樣收場。

是愛情，就不會那樣收場。

卻無從得出答案。而現(xiàn)今，莫里不說，我更加不會提。

那是他的傷口，時間太短，還不一定結(jié)疤。

為此，我恨兩個人

后來會定期看望莫里，給他帶一些新鮮水果。

起初他不解我的行為，或者覺得我們之間并沒有那么深的交情，于是便勸我，別再來了，無非一年，一年后，哥還是一條好漢。再說，這事也和你無關(guān)。

我解釋，剛巧有時間，閑著也沒有別的事可以做。

他就笑，怎么會沒有別的事呢？都是大姑娘了，應(yīng)該去談戀愛。

我也笑，心里澀澀的，莫里，他知道我是女孩，開始就知道，那么他是真的從來沒有對我動心過吧？而我卻一直喜歡著他，即使彼時的他穿著刺目的囚服，留著極短的發(fā)，不再清朗明澈。我依然喜歡他。

可是如何說出口呢？在這樣的處境里，如果我說了，他是否會當(dāng)作是一個女子對一個落難男人俗氣的同情？他的自尊心那樣強烈，自始至終，對阿媚只字不問、只字不提。

但我還是明顯感覺到莫里變了，曾經(jīng)的他沉默寡言，反倒是出事后話明顯多了起來，神情中明顯有了玩世不恭的味道。

這讓我心疼，莫里不是這樣子的。

為此，我恨兩個人，一個是阿媚，一個，是被莫里打傷的年輕人。

依稀還記得他的臉。希望此生別遇見，否則，難保不會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也希望，時間可以慢慢把莫里帶回從前，等他出獄，等怨恨和傷口都結(jié)成疤痕，在光陰里變淺變淡……

我還有時間，愿意賭一賭，以等待的姿勢。

既然已經(jīng)等了四年。

有情后補，但此情非彼情

莫里提前一個月出獄，我并沒有接到他。他在一個獄警那里給我留了簡單字條，只一句話：做好漢去了。有情后補。

那個年輕警察問我，莫里不是你男朋友？

我想了想，搖頭。我多么希望是，可是，他不是。

于是警察認(rèn)真地對我說，這小子倔得很?；蛘?，是他現(xiàn)在覺得配不上你，有一天他會明白該珍惜什么。

我笑笑，謝過他。

回去的路上，把莫里寫了字條的折成紙飛機，打開車窗丟了出去。

轉(zhuǎn)眼不見。

莫里不是不懂得珍惜，他從來不是淺薄不知事的男子，只是，他想珍惜的人不是我。對我所做的一切，從頭到尾，他想的都是補償。

有情后補，但此情非彼情，莫里，我們都是這般倔強，為自己想要的一意孤行。

我沒有試圖去尋找莫里，我知道，他并不想讓我找到他。所以，我不去做無用功。只是在莫里離開后，我忽然有些茫然，原本，我是為他留在這個城市的，現(xiàn)在，他離開了，我失去停留的理由。

可是我又不想走，曾經(jīng)的計劃已被打亂，很難再從頭梳理，而爸媽也真的不止一次說，能留就留在那里吧，別惦記我們，回來工作不好找。

或者，他們覺得我讀四年大學(xué)，不該再回小城鎮(zhèn)討飯吃，讀書，還不就是為了謀個好前途、好生活？

于是，我繼續(xù)待在這里，少少的閑暇時間無從打發(fā)，開始聯(lián)系同樣留在這個城市的同學(xué)。

竟然也很快聯(lián)系到三五個。

現(xiàn)在的學(xué)妹都知道我，一個很勇猛豪氣的俠女

起初，每個人都會本能提起那晚的事，提起莫里，提起負(fù)心的阿媚。

他們這樣說的時候，我只是笑笑。我隱藏得很好，過了那么多年，沒有人知道我喜歡莫里，也沒有人知道他服刑的時候，我如個堅貞的小妻子一般，準(zhǔn)時在每一個探視日提著水果出現(xiàn)。

后來，我還給他買換洗的內(nèi)衣。

我不說，是因為我不想任何人知道這場漫長暗戀的失敗結(jié)局。

我有我的虛榮。于是，他們說，莫里真不值，我也附和說，嗯，不值。

如此，聚了三兩次后，就沒有人再提起莫里了。一年后，每個人的生活里都有了新內(nèi)容，但依然會有人說，現(xiàn)在的學(xué)妹都知道我，一個很勇猛豪氣的俠女。

我不知道，那樣的名氣對我是一種贊美還是一種嘲諷。但我傾向于理解為后者，并且慢慢地，對那樣的自己也有些失望。若非如此，也不見得只有暗戀的份。

于是那個周末一直睡到黃昏醒來后，忽然決定改變一下形象。連一起跑推銷的小女孩都說我，大姐，可以不穿牛仔褲了嗎？

可以了，我已經(jīng)23歲，應(yīng)該對自己的心性有所約束。

先是換了工作和稍好的住處。曾經(jīng)的工作辛苦瑣碎，每天東奔西跑地上門推銷，也非我專業(yè)所長。雖然背著一個處分，可英語八級的水準(zhǔn)也不是每個應(yīng)屆生都具備的。

當(dāng)然，改變要先從外觀開始，于是在莫里離開三個月后，我花掉了不太多的積蓄，重新置辦了行頭，高跟鞋、收身小西裝、一步裙……頭發(fā)依舊是短的，做了紋理和一點點顏色。然后，在電視上很輕易地跟著任意一個女主人公學(xué)習(xí)溫文爾雅、柔聲細(xì)語。

偶爾化妝，用深色的眼影時，給我做頭發(fā)的男孩說，眼睛那么深，有點異族女子的味道，很獨特。

鏡子里，我看到當(dāng)初女俠的氣息似已蹤跡皆無。

然后，改頭換面的俠女瞄準(zhǔn)這個城市的大公司，輪番投遞簡歷——有了工作經(jīng)驗的簡歷。

人生如果必須有一些事情來好好填補，沒有了幻想中的愛情，所謂安身立命，那么事業(yè)也是不錯的選擇，

如此地冤家路窄

文宇集團(tuán)是我去面試的第三家。

三是我的幸運數(shù)字，幸運因此如愿降臨，我用流暢的英文和一年的推銷員經(jīng)歷打敗其他競爭對手，被文宇集團(tuán)收至麾下。

試用期一個月，公司沒有形式化地弄一批人來競爭。這是個很人性化的公司，我并不太擔(dān)心。況且我很努力。

上班第三天，工會人員過來詢問大學(xué)時是否有運動特長，比如羽毛球乒乓球籃球等。

或者他看我足夠高。

我想了想，答他，乒乓球尚可。其實籃球才是我所長，當(dāng)初，為了和莫里有共同愛好，我加入了籃球隊并小有成績——所以，我是失敗的粉絲，聰明的粉絲不會像我這么干。

莫里和阿媚好了之后，我不再打籃球。

幾天后，參加了公司運動會的乒乓球比賽。

到底是大公司，比賽服裝都選了大品牌，乒乓球拍也得心應(yīng)手。于是一路過關(guān)斬將，拿到銀牌。

混合雙打是娛樂項目，不計成績，我被分配做合作隊員。

有一個下午的磨合時間，不知道對方是哪一個，我在活動室等了片刻，一個男子走進(jìn)來。

和我同款的背心短褲，高挑俊逸，并不是之前比賽隊員中的一個。

他朝我伸出手，微笑。

我遞過手去，卻忽然覺得這張俊逸的面孔似曾相識?；秀币幌?，再細(xì)看，左側(cè)的眉角至額頭，有道淺淺疤痕。

許少。他說，搖一下我的手，松開。

許少？許少！腦子嗡得一聲，原來，是當(dāng)初莫里一石頭砸傷的青年。

如此地冤家路窄。

那晚，雙方是敵對的，誰都不會留意誰的長相，只想將對方打得落花流水。

后來他被送去醫(yī)院診斷包扎，并沒有同我們一起去派出所錄口供，我只在倉皇打斗中和他有過照面，所以，只依稀記得大概，可是也不曾忘，因為怨恨。

分明是一個人，卻聯(lián)系不起來，當(dāng)時以為是社會混混?，F(xiàn)在看，全然不是。那么，我忽然疑惑，那晚的打斗究竟因何而起？并且當(dāng)時以為他是賺了的，現(xiàn)在看到他的傷疤，才知道原是兩敗俱傷。

但，他如何會出現(xiàn)在這里？

名字，還有傷疤，都是證明

許少熱情地看著我?？墒俏夷芨杏X到，那熱情不是因為我們曾經(jīng)有過交集，不是因為我堅硬的腰帶曾經(jīng)掄在他的身上。

他并沒有認(rèn)出我來，我的變化太大。他的熱情另有緣故。

果然，他很快說，看了你兩場球，真不錯。現(xiàn)在的女孩子基本都不愛運動了。你是例外。

我在想，是否應(yīng)該把球拍抽到他好看的臉上，為莫里一年的牢獄之苦，為我背的那個難堪的處分。

但終究沒有做到，對著這樣一張熱情洋溢的面孔和那道傷疤，我忽然喪失勇氣和骨氣。當(dāng)初對他的怨怒，也驟然弱了下去。毫無疑問，若無那道傷疤，這張面孔更加完美。

他是和莫里完全不同類型的男子，莫里的五官陽光硬朗，但許少的眉目，有一種說不出的清雅精致。

是那種好家世成就的精致。

他到底是誰？

我有疑惑，想解開謎底，所以，壓制瞬間沖動的憎恨，回應(yīng)了他的笑容。說，小時候我頗似男孩子，琴棋書畫樣樣不通，但體育還好。

他笑起來，牙齒潔白整齊。揮揮拍子，我會努力配合你拿個冠軍，彌補遺憾。

他知道前一天我是拿了第二名的，他看了比賽，但我不曾看到他。

笑著說好。各就各位，他把球拍給我，女士優(yōu)先。

我并不推讓，白色小球利落發(fā)過去，他推回來，動作利落嫻熟，顯然是熟手。

球來球往地也有話聊，從乒乓球說到足球說到籃球。

同我一樣，他亦是諸多球星的粉絲，比我粉得有水平多了。

奇怪，這樣的男子，怎么會陷在那晚的爭斗里？

我越發(fā)疑惑。但分明是他，名字，還有傷疤，都是證明。

后來休息的時候，終究還是聊到了敏感話題，他這樣問，聽說，你是某大的??？

又看我兩眼。

對，我是，畢業(yè)一年了。我不動聲色。我想他對某大有點敏感吧。

呵呵。他笑，我和某大還有點淵源呢。

是嗎？我也呵呵笑，莫非，當(dāng)初追過某大的女生？

他又笑，但并不曾答我，眼神在一瞬間有點變幻莫測，又很快恢復(fù)平靜。

我們已無來日，我們不可方長

果然拿了冠軍。配合良好是一回事，裁判又明顯有偏頗。如此，不相上下的水平，我同他的組合明顯占上風(fēng)。

然后比賽結(jié)束，我便知道他的身份——許少，許氏文宇集團(tuán)的二少爺。這名字倒是取得貼切，也是他那種氣質(zhì)的由來吧。

也或者，正是這樣的身份，才可以忽略前因，只將莫里送進(jìn)牢獄。

想起莫里，還是有莫名恨意，并且有些不能原諒自己在這樣一個處境里討生活。

莫里若知道，是否會看不起？想一想，我都看不起自己。

但比賽之后，許少卻開始在視線范圍內(nèi)頻頻出現(xiàn)。理由好似都很充分，打乒乓球鍛煉鍛煉身體、分享某球星的限量版球衣、幫忙翻譯各種數(shù)據(jù)資料——許少在公司負(fù)責(zé)重要業(yè)務(wù)，部門其實不乏翻譯高手，我知道這只是借口。

所有理由都是借口，即使合理。我開始在夜晚輾轉(zhuǎn)反側(cè)，當(dāng)一個男子頻繁尋找借口出現(xiàn)在一個女子面前時，事情就有點不太尋常了。

太過尋常的不尋常，造化如此弄人，連旁人都看出來，許少爺喜歡唐小白。

唐小白就是我。

但，這多么可笑？這真的有點可笑。若是知情人知道了，難保不會笑掉大牙。

莫里知道了呢？

想想，當(dāng)初的俠女唐小白，何嘗會做這樣沒有義氣的事？留在“仇人”的公司討生活，還對仇人的種種示好熟視無睹、半推半就。

不不不可以！再一次，下班時間，許少端著球拍笑瞇瞇走過來詢問“小白，打兩局一起吃晚飯可好”？我果斷拒絕，不好意思，我有約。

許少眼神略有失落，但旋即恢復(fù)尋常，自然是，佳人豈會無人約？

言語是調(diào)笑，口氣卻有明顯醋意。

是啊，已經(jīng)太明顯，不過是薄薄一層紙沒有捅破，我若不走，還等著他捅破這層紙不成？

那晚，沒有坐車，走了很長時間回住處。然后決定辭職，雖然，雖然我有許多不舍。不舍這清雅的工作環(huán)境和優(yōu)厚待遇，不舍寬敞的活動室，不舍日漸明朗的前途……

但再不舍也要舍了?？v然莫里從不曾愛我，但我不要，不要有一日他看輕我。

我愛過他，好像還在愛著他。我要對我的愛情負(fù)責(zé)，這就夠了。

然后，在住處樓前，看到一挺拔身影站在樹下。

被嚇住，竟然是許少。

許少兩手塞在褲兜中，幽幽地說，原來是故意拒絕我。

他跟了我一路。

于是，謊言撒不下去，只有迎頭而上，對，我是故意的，對不起。

沒什么。他聳肩，不過是開始，來日方長。

我一個激靈，不，許少，我們已無來日，我們不可方長。

但辭職信，還是寫了三日……

想想，離開后又要沖入江湖四下碰壁，不是不膽怯的。當(dāng)真沒有把握還會有下一個文宇愿意收留我。

原來，我已被這處境賄賂，文宇的寵愛當(dāng)真令我百般不舍。

于是咬了三天的牙，百余字的辭職信才終于打印出來。

然后，站在部門經(jīng)理室門外，不曾抬手，心生悲哀，好似眼睜睜看安逸生活就此遠(yuǎn)去……猶疑間想起許少說來日方長，心一橫，抬起手來。

電話卻忽然響，心突突一跳，是家中號碼。

媽說，你爸出事了……

不知道若是他在，是否不會令我如此為難

終于聽明白原為，并非是我爸，而是爸讓別人出了事。

前一日，開出租的爸因疲勞駕駛違章撞傷人，對方重傷，好在脫離生命危險，爸面臨高額賠償和刑事處罰……

媽在電話里啜泣不已，擔(dān)憂、恐懼、慌張無措……

當(dāng)真是生活的每一段路都會有窄處，不容我們過多考慮自己的骨氣。我忽然意識到，我比任何時候都需要一份高收入的工作，不僅如此，我還需要籌一些錢。

錢錢錢，這眾人口中的俗物一下將俠女打趴在地，再無力奮起。

我轉(zhuǎn)身，在沒有人的地方撕了辭職信，然后，我去洗手間洗一把臉，十分鐘后，重新出現(xiàn)在部門經(jīng)歷門前。

我需預(yù)支部分工資救急。

經(jīng)理很理解我的處境，但是亦很猶疑，需要做申請，他說，之前少有先例。

我懂得，謝過他，幽幽退出門來，深呼吸，卻依然感覺透不過氣。

一個下午，我四處打電話借錢。然后這個下午，我也再一次知道人情冷暖。他們都這樣對我說，對不起啊對不起……

忽然就那么想哭。他們沒有對不起我，可是生活好難。

但好在，書上說天亦無絕人之路，工資雖然沒有預(yù)支，許少卻愿意主動借我大筆款項。

大約是我三年的工資。他說，老天對我真好，給我趁人之危的機會。

我心內(nèi)酸楚，明明是幫我，還要幫得這么低姿態(tài)這么自嘲這么給我面子。

但我，無以為報。許少，也許我要很多年才能還你。

可以以身相許。他呵呵笑，我可是認(rèn)真的。隨后神情一轉(zhuǎn)，先別管那么多，還不趕快回去救急。

是啊是啊，真的管不了那么多，救急最要緊。于是我飛奔而出直奔銀行轉(zhuǎn)賬。

處理完，緩一口氣，忽然地，想起莫里。

不知道若是他在，是否不會令我如此為難，縱然，我不是他愛的女子。

但……或者有心無力。同我一樣，莫里不是富人。人窮情短，恐怕關(guān)鍵時候，因為貧窮，我們連愛的人都幫不了，何況是不愛的。

現(xiàn)世面前，情何以堪?

他不是薄情的男子。這就夠了

好在暫時解了爸媽的圍。賠償及時到位，對方放棄刑事責(zé)任的追究。媽在電話里哭，閨女，難為你了。

我故作輕松，血緣情深，哪會坐視不問？父母養(yǎng)育一場，只當(dāng)回報吧。

如此，忽然就覺欠下許少許多，同他說，會分期償還。

他笑，還一輩子才好。

那層紙由此便已捅破。其實，早早就已捅破，我裝作不知。只是現(xiàn)在，我裝不下去且進(jìn)退維谷。進(jìn)不可，又哪里有退路？

只好繼續(xù)裝傻，然后努力工作，也算回報。

好在許少并不為難我，并未當(dāng)真迫我以身相許。

這樣過了一年，忽然有了莫里的消息。

才意識到我一直沒有換電話號碼，或者，就是為了他可以找到我。

然后，我見到了消失一年多的莫里，他已經(jīng)完全不再是當(dāng)初的樣子——穿名牌服飾、戴昂貴腕表、開跑車。一路從廣州開回到這個城市。

忽然就成了有錢的男子，原來人生的變幻莫測，我和他在不同的地方都已不同方式經(jīng)歷。

當(dāng)初，莫里刑滿后去了廣州，聘到一家跆拳道館當(dāng)教練，大約三個月后，遇見一個練習(xí)跆拳道的本地女孩。女孩有顯赫家世，選中既懂拳腳又受過高等教育的莫里，毫不在意莫里的那段不光彩經(jīng)歷。

甚至，那經(jīng)歷在女孩眼中反倒灼灼生輝，成為莫里的資本。

女孩窮追不舍，拉出家世來做后盾……

如果是曾經(jīng)，我會把這樣的故事當(dāng)傳奇，但現(xiàn)在，我連少少詫異都無。這世界真的什么都可能發(fā)生。莫里說，那一年忽然想明白了，生活沒有那么簡單，一定要活出樣子來才會有尊嚴(yán)。

而活出樣子，要有豐厚的物質(zhì)基礎(chǔ)。那場事端、一年的牢獄、女友的消失，令莫里的心境全然改變。

無疑，莫里是運氣好的那一個，沒有在這樣的追逐中沉淪或誤入歧途。而他回來，自然不是為向我炫富，也無意再為之前的事討個說法。我們都已經(jīng)在時光里成熟，成熟到可以為現(xiàn)在的優(yōu)越而忘記曾經(jīng)的傷害。

他只是想給與我一些補償，物質(zhì)的。他說，只有我還令他相信世間尚有情意在。

他是認(rèn)真的。

但我拒絕了他。莫里，除了愛，你沒有什么可以補償我，可愛情，是你永遠(yuǎn)無法給與我的。曾經(jīng)不能?，F(xiàn)在，更加不能。因為現(xiàn)在的你，已不是我當(dāng)初的莫里了。生活已把你或者把我們變得面目全非?？墒悄铮乙廊辉敢飧兄x他的回來，回來尋找并試圖回報。

他不是薄情的男子，這就夠了。

莫里說，別那么倔強，尋個愛你的男子，最好富足。

我說我會。

好似就再沒有話了，我先站了起來。然后，莫里也慢慢站起來。

再然后，莫里忽然靠近過來一把抱住了我，抱得很緊，我聽得到他手指關(guān)節(jié)啪啪作響。

這是這么多年，他離我最近的一次，可我卻那么清晰的感覺，這一次，我真的失去了他。

終于失去了他，在莫測的生活里。

陰天時，會有一點疼，所以，我記得你

在莫里離開的第二天，許少又一次約我吃飯，這一次，我答應(yīng)了他。

選了這個城市新建不久的一家旋轉(zhuǎn)餐廳，點了很貴的陳年紅酒。在喝了一些后，我問許少，這些年，有沒有愛過什么人？

他沉吟片刻，不知事的時候，也算愛過。

我笑，什么叫也算？

他瞇起眼睛，因為后來想，或者不是。然后語氣一重，沒準(zhǔn)你認(rèn)識，某大的。

心忽然失衡跳動幾下。

還為她打了一架。他指指額頭的傷疤。

我屏住呼吸，原來，這才是謎底。

面上卻裝作不動聲色，且做出嬉笑表情，說來聽聽。

許少就點了一只煙——平常，他并不抽煙。

無意認(rèn)識了那個妞，附和當(dāng)時的喜好，雖然當(dāng)時她有男友，但也去追。沒想一追就追到，只是，她說不想落個嫌貧愛富的壞名聲，于是決定設(shè)個局，制造一場事端。她說那男孩肯定會扔下她不管，這樣她就可以順理成章和他分手。但是沒想到他會那么倔強地反抗，不管不顧，縱然明顯寡不敵眾……

忽然為莫里不值，如此不值。阿媚，她如此淺薄，不僅背叛且如此看錯莫里，他從來不是沒有擔(dān)當(dāng)?shù)娜耍瑥膩聿皇恰?/p>

許少緩緩?fù)乱豢跓?，之后發(fā)現(xiàn)很白癡，當(dāng)時如何頭腦短路到那種程度？是男人就不可能那樣做，明顯，是那妞別有心思，利用了他也利用了我……所以，被打傷，是活該吧。

后來呢？我耐著性子詢問。

后來，各歸各處。你知道的，因為年輕我們總會犯一些淺薄的錯，比如做錯事、愛錯人。為某一個人糊里糊涂地不顧一切。

許少靜靜盯牢我，不是嗎？

那眼神，令我心中一凜，然后電光火石間，我明白過來。許少，你認(rèn)得我？

許少笑起來，片刻，沒有答我。當(dāng)左側(cè)的落地窗旋轉(zhuǎn)到湖面的方向時，隔著桌面，他輕輕握住了我的手。你知道嗎俠女唐小白，我后背也有一道疤，是你腰帶的銅扣刮的。我是疤痕性皮膚，傷過就留痕。陰天時，會有一點疼，所以，我記得你。你是我的疼。

我猶豫一下，沒有把手抽出來。是的，我們都付出了代價，并在用不同方式償還。

這就是人生。

許少緩緩將我的手指拉近到他的唇邊，數(shù)學(xué)上負(fù)負(fù)得正，那么兩錯相加，希望我和你，會是一個對的結(jié)果。

他吻下來，在我手背。

下雨了，風(fēng)吹皺夜晚霓虹中的湖面，在我模糊的視線里五彩斑斕。莫里，曾經(jīng)，你也是我的疼?？墒悄敲炊嗄辏阋恢倍疾恢?。

或者，你知道，但是沒有說。因為，我從來不是你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