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振國
一
肅南縣委的安志遠(yuǎn)部長陪我踏入這塊陌生而神秘的地域。
安志遠(yuǎn)是裕固族人。說“裕固”其實(shí)是漢語,他們本民族自許為“堯熬爾”。堯熬爾沒有自己的文字,這是個酒與歌聲的民族,我感覺他們是用歌聲來記載他們的歷史的。歌里唱道,他們數(shù)十世紀(jì)前居住在“西伯爾”,也就是西伯利亞,那里長滿白樺樹,人們吸吮白樺樹汁,說著古蒙古語,還有一支部落說的是古突厥語。后來由于戰(zhàn)亂、溫疫他們向東遷徙,那是條無比漫長的時間河流,最后他們流徙到這里——這條有草、雪水和太陽的祁連山脈。
安志遠(yuǎn)還告訴我說,堯熬爾人每逢災(zāi)難無處逃生的時候,便有一匹灰毛皮的大公狼出現(xiàn)在人們眼前的草地上,它是天神汗騰格爾薩滿派遣來的,專司把人們帶出困境。人們把這只狼叫“哈拉薩哈勒圖·達(dá)嘎”,也就是“黑胡子舅舅”。
這日白呀塔村組織了十來匹馬,堯熬爾兄弟姐妹十余人,接我們?nèi)ハ哪翀霾榭茽?。從鄉(xiāng)政府到查科爾有數(shù)十里山路,須翻越數(shù)道森林密布的山梁。山峽兩壁陡峭,窄徑馬蹄聲碎,瀑布懸河湍跌谷底。我騎在馬上已望見前方那座銀亮的雪山頂,感覺這里離太陽近在咫尺。那是堯熬爾人的太陽,那樣鮮嫩、原初狀態(tài)的味。
當(dāng)牧獒遠(yuǎn)遠(yuǎn)傳來吠聲的時候,我望見這重山之巔竟還有那么遼闊空曠的大草坳子!那漫漫緩緩的大草坡,足以把數(shù)千頭牦牛淹沒得不見蹤影。那澗谷邊一座座拉開間距的帳篷,就像幾粒石頭黑點(diǎn),散落在那兒。帳屋門口出現(xiàn)幾個女人、小孩,向這里■望。我好像到了另一重天界!
我和安志遠(yuǎn)部長就住在他的遠(yuǎn)親安國強(qiáng)家的帳篷內(nèi)。這時大草山已是陰雨■■,牦牛們佇淋在雨中。
帳篷內(nèi)亮著一盞太陽能蓄電器的燈泡。安國強(qiáng)的妻子在牛糞灶火前做飯。國強(qiáng)陪我們坐在地鋪上喝奶茶,喝酒。國強(qiáng)和他妻子還唱著歌,給我和安志遠(yuǎn)敬酒。裕固族男人女人都會唱歌敬酒。不多時,旁人家?guī)づ竦臐h子媳婦也來這里唱歌聚會,有好幾位是在白天接我來查科爾的路上就已認(rèn)識了的。堯熬爾人多會說漢語,因?yàn)樗麄兪芙逃龑W(xué)的就是漢語。他們起名字亦如漢人,但還另有一個裕固族的名字,一般外人不會知道。他們的姓氏安、高、白等等,依舊標(biāo)志著他們久遠(yuǎn)的各自的氏族部落,譬如安,就是“安江”,高也就是“奧蓋爾”,白便是“白呀塔”。
就是這會兒我結(jié)識了那位四十來歲的男人高永剛,把他作了我這篇小說的主角。他的裕固族名字叫奧蓋爾巴托。巴托還有個妹妹,叫奧蓋爾吉納。
但是我敘述起來總不能一會兒叫他高永剛,一會兒又叫他巴托,這樣把讀者就搞糊涂了。還是叫他巴托吧!巴托一進(jìn)這帳屋就跟我非常親熱,握著手叫我“陳記者,大名人!”他額頂耳側(cè)垂吊著幾綹稀疏的頭發(fā),似過早脫發(fā)謝頂。他的衣著也不夠整齊干凈。他一連幾次為我敬酒,唱起歌來嗓音嘶啞,似含著些苦澀味兒。他自己也很貪杯嗜酒。就是這位巴托先生,卻是這牧村中很稀罕的一位高中畢業(yè)生,正規(guī)畢業(yè)于肅南縣第一中學(xué)。也許是惺惺惜惺惺,他才格外敬重我這么一個遠(yuǎn)方客人。他拉著我的手不住地說:“你這樣的名人,能來這深山里不容易!”
說得我羞愧汗顏。我又不能喝酒,不能用酒來表示自己一片回敬的真情。我只能略抿一小口,由安志遠(yuǎn)部長代替我喝。這是有違裕固族的風(fēng)俗人情的。
我只能跟巴托近近地坐在一起多說說話。他喝過幾大杯——裕固族用碗喝酒,一杯便是半碗底子。他把酒氣味很重的嘴、鼻息貼近我的耳朵,把手臂搭上我的肩膀,使我漸次知道了這位堯熬爾漢子——奧蓋爾巴托曾當(dāng)過中學(xué)教師,做過鄉(xiāng)政府會計(jì)、鄉(xiāng)信用社的信貸員,曾有過漂亮的妻子,娶過兩個女人。而如今他獨(dú)身,在這深山里拿根鞭桿抽打牛屁股。牦牛也沒有幾頭了,現(xiàn)在他只剩下三十來只羊,不成群,交給他妹妹奧蓋爾吉納代牧。
我低聲問他,咋會落得這樣?我想他讀過書、上過學(xué),本應(yīng)日子過得更好才對。安志遠(yuǎn)夫婦都是大學(xué)畢業(yè),都在國家機(jī)關(guān)供職,日子過得很幸福。當(dāng)然巴托所居住的這深山,畢竟不同于開化程度較高的縣城。
聚會將散,巴托跟我握別的時候說:“陳老師、安部長,你們在國強(qiáng)家住一半天,就到我的帳屋里去住住,一定,我給你們殺羊。”
安國強(qiáng)笑著說:“你那帳屋里沒個做飯的女人,去了還不餓死!”
高永剛說:“唉,我總還有女兒嘛,總還有個妹子嘛!”
國強(qiáng)介紹說:“他的女兒,就是今天接你們來這兒的那個最年輕漂亮的姑娘,騎一匹金黃色騍馬,如今是白支書家的兒媳婦?!?/p>
高永剛聽了很自豪,補(bǔ)充說,他的女兒叫高云麗,今年春天剛嫁過去。
夜晚,我去帳外面方便一下,國強(qiáng)打著手電筒。草山一片漆黑,細(xì)雨依舊蒙蒙綿綿的,聽到羊群的呼嚕鼾聲,或是反芻聲,還有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狗吠聲。國強(qiáng)囑咐我晚上起夜一定要當(dāng)心,各家的牧狗都是放開的。這座帳篷身后,坡下方即是澗谷,嘩嘩流淌著雪山消融的雪水?;氐綆の?,我睡在這張大地鋪的最邊上,挨著帳壁,志遠(yuǎn)在我外邊,國強(qiáng)和他妻子、兩個孩子睡在地鋪的那邊。我睜著眼睛,帳壁細(xì)碎的孔隙透進(jìn)雨霧濕濕的草腥味。
二
太陽和天空被夜雨洗過,潔凈極了。安志遠(yuǎn)部長陪我去牧民家轉(zhuǎn)轉(zhuǎn),說先得拜訪一下白支書家。此時正是女人們在牦牛圈地?cái)D第二遍奶的時候。白家?guī)と?nèi)大小帳篷四五座,坐落在前方草山包上。足有五六頭肥大的牧獒圍著我們吠咬,他家兒子媳婦們把狗拴的拴、抱的抱。白昂蓋和他老伴笑呵呵地把我們迎進(jìn)他兩口子的大帳屋內(nèi)。
帳屋內(nèi)很闊氣,電視、烤箱、鍍銀的奶茶壺,地鋪上鋪著炕毯、榻墊,擺著茶幾。巴托的女兒,亦即白家小兒媳,端來茶點(diǎn),為我們斟上奶茶。
白支書話不多,他老伴卻爽朗,埋怨安部長昨天咋不來這里?。骸澳皇悄愫蛧鴱?qiáng)家都姓安,遠(yuǎn)近分得怪清楚!”安志遠(yuǎn)哈哈地笑著,稱呼她“郭大姐”。后來我得知,郭氏就是“郭奧拉提”部氏的簡稱。在堯熬爾中,惟有安江、白呀塔兩個部族是最興旺的大部族。老伴胖胖的,一副大眉大眼,笑著跟我們聊天,說她的大兒子在縣畜牧局當(dāng)局長,跟安部長是朋友,二兒子滿世界跑買賣。家里數(shù)百頭牲畜,她和兩個兒媳一早就擠奶,打酥油,入秋剪牛毛、羊毛。白昂蓋和小兒子便干些體力重活,起圈曬糞,運(yùn)送奶桶去山下。
白昂蓋給我們遞煙、添奶茶,回答我的問候說,村里公務(wù)有時忙,主要是催納各種稅費(fèi)的時候忙些。平常他也得去各牧場轉(zhuǎn)轉(zhuǎn),鄉(xiāng)上開會,便騎匹馬往返走走。他說村子在數(shù)十里山外的白呀塔草灘,那里有大片冬窩子,白村離鄉(xiāng)上不遠(yuǎn)。人們夏秋來查科爾牧場,天冷時就回村了。
聊了一陣我們便起身告辭,說多走幾家看看。送我們出來時白支書的老伴又一次叮嚀,今晚來他家吃飯,他家殺羊備酒。
我隨意往草山包更上方踱去,抬眼一看,那邊一頂帳篷前立著一個女人,正向我這兒張望。她那斜迎著東邊太陽的身姿,袍裙裹束顯得修長、勻稱窈窕,袍角曳著草地,陽光折射來那樣耀眼的射線。后來知道,她就是巴托的妹妹奧蓋爾吉納。
她看見我走向她,不覺躬下腰身,去拴她帳前的牧獒。尚隔著一段距離,是她意識到我一定會去她那兒嗎?
我走向那塊尚有好大一段距離的草地,她的身影一直候立在那兒,張望著我,牧獒發(fā)出空曠的吠聲。
安志遠(yuǎn)跟她打招呼,說著裕固語。她家?guī)の菖约词桥HΦ?,婆母坐在那里曬太陽,照看著尚待擠奶的牦牛。
奧蓋爾吉納邀請我們進(jìn)屋坐坐。這是一座很普通的夏牧場的黑帳篷,遮蔽了戶外陽光,使我看見她的身影面龐沉在那樣一種陰柔的光線氣氛中。她在爐灶那兒忙了一陣兒,把奶茶端過來遞給我們,垂著眼皮,但我感覺到她那目光很溫柔親切地落在我接奶茶的手上。
安志遠(yuǎn)把她的話翻譯給我聽,她一直聲音低低地用裕固語同安部長說話。我問候她家的情況。在聽我說話時,她抬起眼睛直視了我一會兒。她的眼睛非常漂亮。之后她轉(zhuǎn)向安志遠(yuǎn),嘰里咕嚕說出一串我聽不懂的話。
奧蓋爾吉納三十來歲,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她的男人是白支書的堂兄弟,叫白宗仁,安志遠(yuǎn)很熟。更須一提的是,白宗仁的親哥哥就是縣委主管文教的副書記,早先在本鄉(xiāng)當(dāng)書記,后得到提拔。她的男人經(jīng)商,販牦牛、賣羊毛起家,在省城開有一家公司,置購豪華住宅,另蓄有女人。吉納嫁給白家的時候,白宗仁尚未發(fā)跡,那時他很落拓,前妻生病死了,吉納十多歲時他已是個三十好幾的鰥夫漢子。而如今白宗仁乘坐著黑色桑塔納,往返于省城、縣城。他給縣上學(xué)?!跋Mこ獭本杩钊f,常跟縣委書記在一個桌上喝酒。
我很驚訝,這樣的家庭和經(jīng)濟(jì)條件,吉納怎么會仍在這里放牧?她說她沒去過省城,縣城也很少去。吉納為我們添上奶茶,她坐在那尊泥土盤砌的灶爐旁,往爐內(nèi)填兩塊干牛糞。我環(huán)視一眼這簡樸的帳屋,光線暗暗的,屋內(nèi)沒什么擺設(shè),只有她那陰柔的身姿,與這牛毛織的黑帳篷色調(diào)很和諧。告別她走出屋,我往那邊布滿糞水泥濘和牛蹄腳印的圈地又瞅了一眼,牦牛群已被孩子和她的老人趕出圈放牧去了,圈地空落落的。
她走上來,站在離我很近處。她突然用漢語說:“你們還來嗎?我準(zhǔn)備一下,給你們做飯?!?/p>
我原以為她不會說漢語!我很近地望著她的臉龐、眼睛和嘴唇。她的頭發(fā)多日未洗,掛著幾根草屑,袍子懷前留有擠奶噴濺的奶水漬痕,但是她非常美麗迷人!
我說:“謝謝你的款待,有空我們再來?!?/p>
我和安部長走出好遠(yuǎn),她仍站在草坡那兒。
三
雪峰就在我頭頂上。這是查科爾山最高處。我仰躺在它碧綠的脖頸、胸脯上。
我眼前不知不覺恍浮出奧蓋爾吉納。
安部長和安國強(qiáng)坐在我旁邊,草坡下方撒著國強(qiáng)放牧的牦牛群。國強(qiáng)講著巴托的生活往事,說巴托的頭一個女人,就是國強(qiáng)的姑媽的女兒,名字叫安江格日樂。兩人生了三個孩子,離婚了。白家小兒媳,是他的大女兒,離婚時判給格日樂帶著,長大后不愿意在后父家呆,又跑到巴托身邊來。
“陳老師要想寫他,最好聽巴托自己說說?!卑矅鴱?qiáng)說,“我表姐格日樂,跟巴托的堂哥高建偉偷情,后來便跟巴托離婚了。我表姐最初跟巴托是小學(xué)的同學(xué),后來巴托高中畢業(yè)回鄉(xiāng)當(dāng)教師,她又成了巴托的學(xué)生。鄉(xiāng)下的學(xué)校嘛,學(xué)生年齡大的大、小的小,不整齊,升學(xué)率極低。堯熬爾人學(xué)點(diǎn)兒文化不容易,有的學(xué)生就年年讀初中,升不了學(xué)。表姐的學(xué)名叫安雪梅,人長得白白胖胖的,很標(biāo)致,歌子唱得非常好,會唱不少蒙古族歌,嗓音聽起來很像個蒙古族女人。表姐那個人不好說,應(yīng)該說她就喜歡個有文化的人。她自己還想在鄉(xiāng)校當(dāng)個音樂教師,但是沒辦成。可后來,她竟愛上了高建偉那么個大字識不得幾筐的粗漢!”
安志遠(yuǎn)哈哈地笑著說:“書讀多了未必好,身上少了吸吮白樺樹汁、喝黑馬奶的野味嘛!”
國強(qiáng)接著說,那位堂哥高建偉,長一炮彈樣粗壯身材,連小學(xué)都沒讀出來,當(dāng)過幾年大兵,參軍時開了張假學(xué)歷證明,復(fù)員回來也沒能在鄉(xiāng)政府撈到個啥差事,只在村上冠了個民兵連長,整日背著桿槍放牧,他的裕固族名字叫奧蓋爾鐵木勒。
這時大草坡下方有一個黑點(diǎn),緩緩向這里移動,國強(qiáng)說:“那就是巴托,來找咱們?!眹鴱?qiáng)向下方搖搖手臂,吼喊道:“■■——,陳記者叫你來——!”
那個黑點(diǎn)也向這里搖搖手。
這雪峰側(cè)旁咧開一道罅口,雪水嘩嘩地沖刷著橫躺斜臥的巨石,由高而下,圍著這大草山的左畔,繞了一個那么大的彎子。高永剛和我坐在雪水沖刷的石頭上,他的講述就像這雪山源頭之水。
那時他正走紅運(yùn),分配在鄉(xiāng)校做教師已是很難得了,兩年后鄉(xiāng)政府選拔干部,他又通過了公務(wù)員考試,被聘任為鄉(xiāng)政府會計(jì)。多少有關(guān)系有門路的人眼巴巴地盯著那個名額,很嫉妒。當(dāng)時鄉(xiāng)書記是個俄羅斯族人,對高永剛很器重,后來這位書記調(diào)走了。
那是永剛尚在當(dāng)教師的時候,教初中班,一天,一看課堂下面坐著一個年齡已不小的女學(xué)生,叫安雪梅。她已長成個大姑娘樣,臉圓圓的、白白凈凈的。忽然她的臉漲紅了,之后她就再沒來學(xué)校上課。
也許她傷了自尊心。安江家族向來好勝要強(qiáng),她父親在安江村當(dāng)村書記,總是受人仰慕。而高永剛家,也就是奧蓋爾門戶,從過去就牲畜不旺、人丁稀散。她不再來上學(xué),是看到永剛比她強(qiáng)多了!永剛很長時間一走上講臺,眼睛就在教室內(nèi)尋找她,尋找那張像一碗鮮奶凍似的臉龐,但是再沒能見到她。
兩年后巴托當(dāng)上鄉(xiāng)會計(jì),去各村催斂草原建設(shè)費(fèi),騎著匹電驢子摩托車,響聲嘟嘟的,很神氣。那是冬天,圍欄內(nèi)的草長得很高很厚,黃黃的色調(diào)。他在村支書安江達(dá)旺木家把一頓奶茶糌粑喝飽吃足,然后順著那草山小路正要去另一個村。他的摩托聲使那邊一群牦牛驚驚散散,露出牛群后面騎在馬上的一個女人。他的眼睛那么一閃晃,他的摩托便熄了火,而看見的正是那個輟學(xué)的女生,她的裕固族名字叫安江格日樂,她正是他剛才去過的村書記家的女兒。格日樂騎在馬上也望了他好久。那山包距他這兒有段距離,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她策馬往山包下方踱了幾步,高永剛撇下摩托走上去。越走近,她的臉越清晰起來,那鮮奶凍樣的臉龐上一張豐飽紅潤的嘴唇,那厚實(shí)實(shí)的乳房和身體閃晃在那群黑牦牛旁邊。
“安雪梅!”他叫了她一聲。
她停了一陣,說:“高老師還記得我!”
他說:“別叫我老師,我已經(jīng)不教書了,調(diào)到鄉(xiāng)上……”
她從馬背上下來,說:“知道,我看見你到我家去了?!?/p>
他說:“是,只是遺憾在你家沒能碰見你呢!”
格日樂眨眨眼皮,臉頰緋紅地說:“碰見我做啥,你來安村又不是特意會你的學(xué)生!”
永剛勇敢地說:“我早就想會你!”
她眼睛亮亮的,含著羞赧的神色望著他。
他走上去,冬天的寒風(fēng)刮過草山,黃草厚厚的很茂盛地?fù)u曳擺動。他拉起她的手,她沒有反對。他嗓音顫啞地叫了聲“格日樂……”她軟軟地倒在他胸脯上。
格日樂是那種長相極標(biāo)致的堯熬爾女人,豐滿而性感。她脫了放牛的袍子,換上一身時裝,來到鄉(xiāng)政府院子找巴托。在單位上人們只呼奧蓋爾巴托的漢名。她漂亮的身影很惹鄉(xiāng)干部們注視,她一來,人們便朝著財(cái)會室的門高喊一聲:“永剛——你女人來找你!”巴托很自豪。
格日樂初來這大院顯得有些拘束,后來漸漸跟鄉(xiāng)上的干部都熟悉了,人們很親切地呼她“雪梅”。一般在機(jī)關(guān)單位工作的相互都呼漢名,顯得有文化。格日樂聽著這個稱呼覺著心里很舒服。鄉(xiāng)政府的后院有幾排平房,有一間是高永剛的單身宿舍。后院還有灶房,永剛把飯打來端給她吃。格日樂瞅視這間屋,有幾件桌椅擺設(shè),還有磚砌的火炕、火爐,燒著牛糞暖熱熱的,已感覺很闊綽了。格日樂很喜歡這間屋子。在這間屋里他擁抱了她。
安江達(dá)旺木給女兒陪嫁來五十頭牦牛,因?yàn)橹缞W蓋爾家不富裕。奧蓋爾家在白呀塔村,巴托的大哥、二哥早已分家另戶,妹子吉納年紀(jì)還小,巴托兄妹與兩位老人一起生活。老兩口自然是把兒媳格日樂捧在手里,像從天上摘下來的星星。老媽媽說:“格日樂呀,咱家院子不大,土墻不高,牛圈棚也沒有幾間。”吉納很懂事,會體貼旁人,知道哥哥找這么個嫂子不容易,事事尊從嫂子,常幫嫂子洗衣裳,抱孩子。每年來夏牧場放牧,吉納的帳篷就安扎在格日樂的帳篷旁邊。
那時白宗仁尚在查科爾放牧。白宗仁糾纏格日樂,糾纏得很厲害,只要格日樂趕牛出圈,他就在她放牧的草山上候她。但是格日樂沒有一次依從他。格日樂豐滿勻稱的腰身挺立得端直而傲慢。白宗仁說:“你家欠著我的債,知道吧?你家要想賴債,那很簡單,你就答應(yīng)我!”說著他就動手動腳,格日樂“啪”的一牛鞭抽在他肩胛上。白宗仁一笑,卻不惱。白宗仁那時還不是什么名聲顯赫的人物,不過是個邋遢臟臭的趕牛漢,他老婆生病,他舍不得花錢送老婆去大醫(yī)院救治,才被耽誤了。但是他有錢,他的錢只舍得用來販牛,除此還在冬春雪災(zāi)、牲畜減損的季節(jié),用來放高利貸。
白宗仁冷笑著說:“哼,格日樂,你安江家給你陪嫁過來的五十頭牦牛,早晚都得抵償給我白宗仁!”
格日樂“呸!”地唾了一口。格日樂后來才知道,那是巴托上高中的時候奧蓋爾老人欠的債,幾千元。原本沒那么大數(shù)額,但是數(shù)多年利滾利,就滾成這么一團(tuán)大雪球。老父親不識字,弄不清那年息月利是多少,只知自己在那文契上按上了紅印泥手指紋,只知為供巴托在縣城上學(xué),把家里的牦牛不斷地賣給了白宗仁,至今未償清。巴托工作后攢了些錢,又都花在了婚事上。
白宗仁看上了這個女人,覺得比兌現(xiàn)那筆債款更值當(dāng)!他說:“格日樂,你要是跟我睡幾日,我就免了你家的債哩!”
格日樂“哧”地笑笑,說:“你要是不說這話,我說不準(zhǔn)還真的跟你睡了呢!”說完她趕著牛走了。
那些日子白宗仁就像被迷瘋了一樣,白日黑夜地圍著格日樂的帳圈打轉(zhuǎn),惹起牧狗徹夜不停地狂吠。吉納就搬進(jìn)嫂子的帳篷來,陪著嫂子,倆人睡在一起。吉納嚇得縮在地鋪角落上,格日樂便埋怨:“早知你們高家有這一屁股臭賬,我就不嫁給你哥!”吉納聲音柔柔地勸說著:“別生氣了,嫂子?!?/p>
后來一日,格日樂把孩子一抱,去鄉(xiāng)上找巴托。夏牧場的牦牛必須有人照看,便交給了吉納。白宗仁不曉得格日樂已經(jīng)走了,夜里照樣摸黑來了,牧狗好一場瘋咬狂叫。往日,他沒有膽量強(qiáng)闖帳篷,因?yàn)槟灵釙阉核?,女人在漆黑的帳?nèi)或許手握著剪牛毛的剪刀。但是這日,白宗仁像是瘋了,顧不得了,任憑那牧獒更劇烈地撕咬,扯碎那鰥夫的衣襖,咬破胳膊腿腳流著血,終究鉆進(jìn)了黑帳屋。
白宗仁始料不及的是,帳內(nèi)響起那么一道年嫩的戰(zhàn)栗的呼叫聲,陌生地響在他耳邊,響在他這個老鰥夫從未做過的美夢中!帳頂?shù)奶齑盀⑷胍皇鹿?,照見吉納那嫩嫩的身影驚立在地鋪帳壁的角落。這一年吉納才十六歲。
白宗仁“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吉納妹子,你要是肯跟我,我從此一字不提你家的舊賬,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不,不……”吉納驚嚇地昏倒在地鋪上。他還是朝那片光影撲身過去。
四
后來格日樂心里很痛,很后悔自己一走,把那么一只羊羔丟給了餓狼!
格日樂找到鄉(xiāng)政府的王書記告了一狀。但是沒有用,白家沒人敢惹,人家的親哥在縣委當(dāng)官。至于放債的事,那位王書記抽著煙,緩緩地說:“牧民們相互借些錢接濟(jì)接濟(jì),不能說就是放高利貸嘛。我了解了解看吧!”
反倒是巴托提心吊膽,多次阻止格日樂告狀,說:“求求你,再不要告了!”格日樂很吃驚。巴托后來想,也許這就是他夫妻間閃出的第一道裂痕。格日樂眼睛含淚地看著他,覺得自己男人有了文化反倒少了血性。
巴托怕白家在縣上有人,會殃及他的這份工作。因?yàn)榘屯幸呀?jīng)感覺到這位新到任的鄉(xiāng)書記對他不很關(guān)照,似乎不滿意他這個會計(jì),總是頤指氣使地給他臉子看,數(shù)落他賬作得慢了, 哪筆賬作“粘刮”了。“那畜牧防疫費(fèi)、草場建設(shè)費(fèi)兩筆數(shù)額就那么???”巴托不敢頂撞,只是反復(fù)核算自己的賬。王書記還經(jīng)常派他干些雜事,拿他當(dāng)小打雜的:“永剛,去取兩瓶酒來!”高永剛不敢只提兩瓶,而抱來一箱子。時間一長,那酒店餐館的賒賬簿上自然就積滿了欠款。鄉(xiāng)財(cái)政總是吃緊,藏住頭而露出尾,時有店主拿著賬單子來找王書記討債,自然王書記就怨忿高會計(jì)不會 “作賬”了!
鄉(xiāng)政府后院那間宿舍,早已收拾成他和格日樂的另一處家。巴托每月拿五百元工資連帶獎金,即使格日樂不放牧,小日子也能過得去。巴托不想因小失大,丟掉這份工作。
這年冬天,在冬窩子,那個鰥夫裹著件油垢的皮襖頻繁地來奧蓋爾家走動。他手里一直捏著那張借契。他一來,吉納就嚇得無處躲無處避的樣兒。白宗仁來高家言明理順地追求吉納,向高家提婚。但是他怕撞見格日樂,他來這土院子總是瞅個她不在屋的時候才敢邁進(jìn)門。有時撞見格日樂,白宗仁竟變得滿臉賠笑,點(diǎn)頭哈腰,尷尬窘澀地呼出一聲“嫂子!”臊得格日樂真想唾他一口!小姑在屋那角低著頭,不出聲。巴托對他卻十分客氣,把奶茶碗恭敬地遞在他手上。
格日樂像受到屈辱,她安江家一向自尊好強(qiáng),從未受過誰的這種脅迫!這個冬天她把家里所有的牛毛、羊毛全賣掉,又從巴托的工資里湊了千把元錢,一日當(dāng)著小姑和白宗仁的面,把那一厚沓鈔票拍在桌上,說:“白宗仁,把償還你的債款拿去吧!我只能給你這些。咱們就算清賬?!?/p>
白宗仁尷尬難堪,嘴皮子抽搐抖顫,說:“嫂子,我一分錢也不要??斐梢患胰肆?,還說這話!當(dāng)初,是我情愿給巴托上學(xué)幫個忙嘛!”這時他從皮襖里掏出那張借契,展開有著折疊磨損的印子、字跡、指紋,紙張陳舊發(fā)黃,把它舉在格日樂面前,“嫂子,你拿去吧?!?/p>
格日樂瞥了一眼,眼皮竟也顫顫的,收斂目光說:“我不要它!你看著辦去?!?/p>
白宗仁呵呵一笑,“吧嗒”打著打火機(jī),把那張陳舊的“紙”點(diǎn)燃了。
吉納這時臉色蒼白,眼睛望著那燃燒的火亮兒。它燒得很慢。吉納知道,她和他的婚事亦無可反悔了。
巴托那鄉(xiāng)會計(jì)的職位果真動搖起來。人們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鄉(xiāng)上王書記打算撤換他。人這種動物,都很勢利眼,只要一把手對誰不好,大家就都輕慢他。那些小部門的主任,什么武裝部長、科協(xié)主席、計(jì)劃生育專干之類竟也對他指手畫腳:“永剛,去給咱提一壺開水。”巴托不想得罪哪個,提一壺開水就提一壺開水。忽一日聽到人們說王書記有個親戚,在寺大隆垴村當(dāng)會計(jì),就要調(diào)到鄉(xiāng)政府來了。
冬季,冬窩子的活更多,冬牧場的草總是不夠載畜,須購買飼草,照看牦牛熬過冬去。買來的干麥草,遇到是拖拉機(jī)打碾的,草上沾掛著柴油味,牛羊不吃??傊齑蟛糠謺r間巴托和格日樂都得住在白村冬窩子里。院子?xùn)|邊屋他兩口帶著孩子住,妹子吉納住在西屋。他心想,妹子怎么還沒定下出嫁的日子。巴托在東屋炕上撩起窗簾角朝院西邊望望。格日樂問:“你瞅啥?”
巴托一嘆,說了自己擔(dān)心的事:“我想求求白宗仁,讓他幫個忙,他哥在縣委……”
格日樂沉思了好一陣兒,說:“我就知道你存有這心思,巴結(jié)那狗東西!”
格日樂沒跟自己男人說過,那鰥夫曾死去活來地糾纏自己,如今總不至于又反過來去央求那畜生!一想自己男人去求他,就比她真的跟白宗仁睡了還惡心!
“以后你少提那個姓白的,你不怕臉上難堪,我怕!”格日樂說。
巴托尷尬地笑笑,說:“好吧,咱不去求他,你別生氣?!?/p>
這年大女兒云麗已四五歲,他倆帶著孩子去安江村,岳父達(dá)旺木殺羊備酒款待女婿。格日樂也想乘機(jī)跟父親說說鄉(xiāng)上的事,讓父親去活動活動,套套關(guān)系??墒沁_(dá)旺木不應(yīng)聲,只是抱著外孫女逗逗笑笑。
母親在旁邊添酒,勸女婿多喝幾杯。巴托喝著又把話扯到“鄉(xiāng)會計(jì)”的事上,達(dá)旺木這才說:“我這個村支書,為女婿去求人家鄉(xiāng)書記,人家買賬么?”
巴托忙應(yīng)聲:“當(dāng)然,你老人家有面子,安江村在全鄉(xiāng),乃至在全縣都很有聲望。”
“呵呵,那是另一回事?。 边_(dá)旺木嘆說著。
這位岳父是個很有骨氣的人,為人正派,正因?yàn)椤坝忻孀印辈挪辉敢馊G面子,不愿意低聲下氣地去求人辦事。老人家沉思了一會說:“女婿呀,把身板挺硬棒些!倘真的被撤換下來,我看趕牛也光彩。再說,你是通過公務(wù)員考試錄用的國家正式干部,他要撤換你,總要有個說法吧!”
格日樂坐在旁邊,凝神不語,突然覺得鄉(xiāng)政府那座院子是那樣令她腌■厭惡,想想,自己原先曾羨慕那些當(dāng)干部的人,走進(jìn)那大院心頭也似浮起一層榮耀,如今它突然變暗淡了,像蒙了層塵土。瞅那些是是非非的人們,狗屁本事沒有,卻好指手畫腳的樣兒,覺著惡心。但是,畢竟自己男人讀書一場,總不能讓他回村趕牛吧?
格日樂便想自己跟那位王書記打打交道,殺只羊、買幾瓶高檔酒,請到家里吃喝一頓,看他怎么說!
格日樂換上一身城里人的衣著,她那豐滿的身?xiàng)l時裝一裹束很洋氣。她去書記辦公室請過一次,姓王的很客氣,滿口答應(yīng),只是推說忙,改天。這天上午快下班的時候她又從后院折到前院。書記、鄉(xiāng)長的辦公室都是雙套間,辦公桌、沙發(fā)擺設(shè)很神氣,她剛走到門口便聽到屋內(nèi)的說話聲:“我們想給你調(diào)換個工作,你去鄉(xiāng)信用社,看你樂意吧?那邊攤子大,日后可以提拔你當(dāng)主任。”
格日樂沒想到事情來得這么快!接著聽見自己男人吭吭哧哧地說:“王書記,搞信貸,我不熟悉。再說,咱財(cái)務(wù)室也還沒個接替的人手,我也沒犯啥錯誤……”
“唉,永剛,我可沒說你犯錯誤的話,你不想去那邊,那就再說吧!”
格日樂心里咯噔一下。她知道信貸員大不如鄉(xiāng)會計(jì)這工作,她見過跑信貸的騎匹馬,滿山遍野地去放貸、收款,多少日子不著家。那工資收入也不穩(wěn)定,碰到一筆“死賬”就罰沒信貸員的薪水。
格日樂一腳邁進(jìn)門去,只見自己男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立在王書記的辦公桌旁邊。王書記一愣神,說:“噢,雪梅來啦,坐吧!”
她便走過去坐在沙發(fā)上。姓王的又說:“噢,給雪梅泡茶?!弊约耗腥诉B忙手急眼快地提來開水壺,格日樂說:“我不喝!”他便揭開書記的茶杯蓋兒,添了添水。
她瞥了自己男人一眼,說:“王書記,怪不得我們請不動你呢,原來鄉(xiāng)上有這打算!可是王書記不要忘記,高永剛是參加了那年全縣統(tǒng)一的干部考試錄取的。要撤他得有個說法,咱鄉(xiāng)上說不明白,我還有地方去說呢!”
王書記一時語塞。高永剛卻朝雪梅瞪眼咂舌,連聲說:“你快住嘴,快住嘴!”
王書記哈哈笑著滿不在意的樣兒,說:“雪梅說得不錯,我看你給咱鄉(xiāng)上當(dāng)個婦聯(lián)主任,倒是比永剛要強(qiáng)多啦!哈哈?!?/p>
格日樂板著臉說:“王書記不要這樣開玩笑,我男人是縣一中正正規(guī)規(guī)的高中畢業(yè)生,我比不得!王書記只說說為什么要撤換他?”
“哪個說要撤換他,只是跟他商量嘛!既然你們兩口兒都不樂意,咱就不提它,不提它!”
格日樂這才臉露微笑,說:“那我今天晌后請你去家里吃飯,書記肯賞光么?”
“哈哈哈,那是自然嘍!”
這一天,在白呀塔村,格日樂一直忙到很晚,星星滿天的時候,又是端盤子捧羊肉,又是敬酒唱歌,還請來村支書白昂蓋坐陪。格日樂的歌聲的確美妙極了,那味道很像個蒙古族女人的味。直到酒宴散去,王書記乘坐著他的吉普車離開白村。
她洗了把臉,臉色卻不太好,走進(jìn)東廂屋,上了炕。熄燈后,巴托叫了聲“雪梅……”巴托知道她喜歡這個學(xué)名,會讓她記起當(dāng)初,她輟學(xué)后在草山包上放牧,高永剛老師來會他的學(xué)生的情景。而這晚,當(dāng)他從她后背摟抱她的時候,她使勁搖著身子推開了他,她眼睛里不知怎么流出了淚水。
五
半年后,高永剛終還是被撤換下來,成為鄉(xiāng)信用社的信貸員。
格日樂對父親哭了一場,說要去縣上告狀。達(dá)旺木說:“你告不贏,人家會說他不適宜會計(jì)工作,這屬于正常工作調(diào)動。算了吧,信用社屬于銀行系統(tǒng),干好了也不錯。唉,你男人性子太軟弱了,像一皮囊酸奶凍,受人捏巴!”
格日樂知道,這事不能怪巴托,格日樂尚記得半年前的那一幕——
那個肥豬樣的王書記,自那日宴請他之后,常來后院■■,大咧咧地喊一聲“永剛在么”,便推門進(jìn)來。他知道格日樂這些日住在鄉(xiāng)政府后院那間平房內(nèi),火炕上帶著兩個娃兒。
永剛明明在前院財(cái)會室辦公,他卻尋到這兒來!他說:“雪梅,你坐,沒啥要緊的事?!备袢諛窂乃难凵窭锞涂闯隽四且馑?,他說:“雪梅的歌唱得好,雪梅要是想來鄉(xiāng)上工作,我可以把你安插在學(xué)校,教教音樂課。”這句話的誘惑力確實(shí)不小,格日樂尚未表示什么,那男人便湊上來抬手摸她的肩膀。她像被蛇咬了一樣閃開來,說:“謝謝王書記的好意,我還是趕牛吧,我不會做別的事?!?/p>
這時巴托進(jìn)屋了。一個男人,應(yīng)該一眼就看明白這是個啥場景!可是巴托受寵若驚地招呼著,忙手忙腳刷洗杯子泡茶說:“王書記中午就在這屋吃飯吧,我去提兩瓶酒來?!蹦秦i■■著腳步說:“吃飯嘛哪里都一樣。我來找你是說,寺大隆垴村的草場建設(shè)費(fèi),還有教育附加費(fèi),都還沒有收來,你跑一趟吧。路遠(yuǎn),把摩托開上?!?/p>
當(dāng)日下午,那豬便約雪梅去他的辦公室。雪梅猶豫來猶豫去,眼皮一閉,還是去了,心想讓那豬滿足了吧,為了巴托。格日樂自己也想做個吃皇糧的干部,那個“音樂老師”的職位很令人癡迷呢!
格日樂走進(jìn)那辦公室,坐在那只沙發(fā)上,對面即是那套間屋,門敞著,瞅見里面的床鋪擺設(shè)。那男人也刷洗著一只帶蓋兒的瓷茶杯,嘰嘰嘎嘎地響著泡上茶,同時把外屋的門“咔”的一聲撞扣上。當(dāng)那男人踱過來抓住她的手,拉起她的身子,她不由得本能地反抗,喘息著說:“王書記,你們男人做這種事,怎么一點(diǎn)兒不心慌,不羞恥?”她沒聽清他應(yīng)付了幾句什么話,一陣嘰哩嘎啦的響動摟抱親咬。就這時咚咚幾下敲門聲,接著又是幾下,那像是在砸門,那么重。格日樂立時感覺出那是巴托,是巴托中途折回來了!
“誰這樣敲門?”王書記一聲厲吼,靜了靜,他走上去“咔”的一聲把門打開。
格日樂驚悸地坐在沙發(fā)上,手抖動著去拿茶杯,卻又縮回來撫了撫自己的鬢發(fā)。
“是你這樣敲門嗎?”
“對,是我!”
“你又來干什么,不是告訴你去找鄉(xiāng)長嘛!”
“找過了,鄉(xiāng)長說大權(quán)你握,所以我還是要找你王書記!”
格日樂這才知來人不是自己男人,自己男人說話從來沒有這么硬的口氣。格日樂目光斜斜地一瞅,那人一身退役軍裝,粗粗壯壯的身板。臉面也熟悉,他是奧蓋爾家的堂兄。不知為什么,她心頭觸覺到那么一掠痛痛的失落!
“找我,有話就說吧!”王書記堵在門口。
“你答應(yīng)過我,調(diào)入鄉(xiāng)武裝部,拖了這么久,都快把高建偉三個字忘了。說話,也得讓我進(jìn)屋說吧!”
他那身綠軍襖軍褲臃臃腫腫,一扭巴,自己走進(jìn)屋“通”地坐在另一只沙發(fā)上?!班蓿苊靡苍谶@兒?!彼闶桥c格日樂打過招呼,之后把臉轉(zhuǎn)向那張辦公桌,“王書記,今天我的事成與不成,你就給我個實(shí)話,我并不賴在你鄉(xiāng)上,趕牛屁股我照樣生活。你說吧,要是成,我給你送多少,幾頭牦牛,或是羊,咱把數(shù)字說在明處!”
她在一旁聽著高建偉那粗聲大氣的話,那話好像針扎刀剜樣刺痛著她,使她再也抑不住想哭,一捂嘴,起身走出這間辦公室。
又是一個草枯草黃的冬季,格日樂趕著牦牛,騎著馬,在離冬窩子不遠(yuǎn)的草山包放牧。這里是白呀塔村的草山,這冬牧場的草,長瘋了樣厚厚的、枯黃黃的,風(fēng)吹搖曳。天氣像要下雪,冷風(fēng)中聽見有人吼唱著堯熬爾人的歌:
我祈禱天邊的大雁
帶我飛向遠(yuǎn)方
我祈禱西伯爾的蒼狼
帶我走出那森林
我祈禱阿骨魯?shù)陌遵R
帶我翻過那大坂
格日樂感覺那每一束草尖兒都在這歌聲中震顫,感覺這歌聲撞動著自己的心肉,滲入自己身子下面,使小腹內(nèi)一陣針刺樣地抽搐。這歌聲很性感,很饑渴,空曠、遙遠(yuǎn)。
她聽出那歌聲是巴托的堂哥高建偉的聲音,她眼皮前恍浮出他那身退役軍裝,粗粗壯壯的身體。巴托去跑信貸,經(jīng)常不在家中。高建偉跟她有時會在牧場上撞見,有時在村巷道碰面,他呼叫她一聲“弟妹”。她只稱呼他“鐵木勒”,他的堯熬爾名字叫奧蓋爾鐵木勒。不知從什么時候,他走進(jìn)巴托家的那座土院,跟老人坐坐喝碗奶茶。格日樂知道他是為她才來這院子的。初來時,他襯衣脖領(lǐng)洗得白亮潔凈,后來漸漸也變成油垢的黑脖領(lǐng),身上攜著牧人的酥油味。那日,他竟放大膽子邁進(jìn)她的東廂屋。
草山包那邊漸漸露出一群牦牛,抹在那山腳下,高高的牧草已淹沒牦牛的腿腳和肚腹。她的眼睛已經(jīng)熟悉那是高建偉的牛群,因?yàn)槟桥H褐蓄I(lǐng)頭的是一頭雪亮的白牦牛,很好辨識,就像那歌中唱的,如同一匹“阿骨魯?shù)陌遵R”。那牛群在山腳下移動得很緩慢,格日樂佇立在山包頂,終還是瞅望見他那騎馬的身影,漸徐露出來,跟在牛群尾后,他脊后背著桿槍。高建偉放牧總是背著那桿長槍,村里人問:“槍膛里有子彈嗎?”他粗聲大氣地回答:“有,怎么沒有!”他“鏗咔”幾聲拉開槍膛肚,亮給人們看,又關(guān)上它。人們見過他放牧?xí)r獵過一只野獐子。
格日樂的眼睛閃浮出那日,他邁進(jìn)她的東廂屋就擁抱了她。此時,他在山腳下隔著遠(yuǎn)遠(yuǎn)的距離望見了她。他猛刺馬肚疾馳而來,穿過他的黑牦牛群把牛驚得七散八落,一直奔馳到她這座草山包的半坡,一勒韁繩,馬吁吁喘著鼻息。他倆凝望著,沒出聲。格日樂策馬斂轡奔下山包,奔向她的牦牛群所在的那條草溝,他又追上來。他下馬,把槍一摘撇在厚草里,撲過來抬手撫摸她的腿面。她仍騎在馬背上把臉仰向天空,天空飄下幾片雪花。她望見巴托去跑信貸,深山野嶺里也騎著一匹馬,幾十里路尋不見一座帳篷,走到一處冬窩子便借宿下來,討一碗奶茶喝。
他“呃”地一咽,攬腰把她從馬上舉下來,“鐵木勒!”她厲喊一聲。他撲通跪倒,把臉埋在她腹下粗粗喘息。她終還是脫了袍子,跟這個男人躺倒在草溝里。
六
我的腦子里一時很難回到查科爾這雪峰下面來似的。這時已近傍晚,到了趕?;厝Φ氐臅r候。
安國強(qiáng)把牦牛趕入圈地,夕陽染著橘紅色,如同堯熬爾女人的情欲。國強(qiáng)妻準(zhǔn)備這一天最后一次擠奶,笑嘻嘻招呼我和志遠(yuǎn):“進(jìn)帳屋吧!”而白支書的小兒子白朗格立在帳屋門口,等候我們多時。
白支書殺了兩只羊,午后就已剝皮洗凈。白家還邀請牧場各戶都去他家吃喝熱鬧。稍歇了一陣兒,安部長和我便跟隨白朗格去赴宴了。那座草山包上,白家?guī)と澙@著炊煙,白昂蓋和他家親戚簇?fù)碇盐覀冇M(jìn)那頂大帳屋。屋內(nèi)已有不少老人、娃兒,巴托在這里招呼著。巴托一定要讓我和安部長坐到地鋪的上首去。我腦子里不禁閃過我小說里的人物,那個年輕的鄉(xiāng)會計(jì),與眼前的巴托有幾分相似呢!
國強(qiáng)和妻子領(lǐng)著孩子來了,許多男人媳婦都陸續(xù)而來,地鋪上坐滿了,他們就擁擠地站在帳屋那邊。床鋪上和地上數(shù)張茶幾,擺滿奶茶碗,糌粑、酥油、奶酪盤盤碟碟。不多時白家媳婦、女兒又端來大盤的羊肉、血面、羊灌腸。帳屋內(nèi)吃喝說笑的聲浪轟轟震響,白昂蓋和他老伴招呼大家吃喝。裕固族的習(xí)慣是吃飽了之后才敞開肚子喝酒。一時間男人、女人、娃子、姑娘人人手抓一塊羊腿骨、羊肋巴啃食著。
我應(yīng)酬了一陣兒,移到地鋪那邊,跟巴托坐在一起說說話。安志遠(yuǎn)部長看我去那邊,也就從上首席移過來靠近我坐下。白支書和他老伴郭大姐先給我敬酒,志遠(yuǎn)囑咐我說,這個酒必須得喝。我忙捧過來喝掉了。我知道今天會被灌醉的!主人隨后捧杯敬安部長。安志遠(yuǎn)不怕喝酒,酒量很大。主人又去敬旁人,堯熬爾的酒宴便算是正式開始了。稍后,我和志遠(yuǎn)也捧盞回敬了白支書和郭大姐,還有座中幾位老人。這之后,堯熬爾兄弟姐妹們便一個接一個地開始唱歌敬酒,而且每個人都先敬我。我抿一小口,他們不答應(yīng),唱著歌捧著酒碗不離開。好在志遠(yuǎn)和巴托代替我喝幾口。
當(dāng)我已覺出酒暈的時候,看見了吉納,她坐在靠帳屋門口那邊的地鋪邊上。剛才我怎么沒見她呢?也許她在廚帳內(nèi)忙著燒火做飯。她算是白支書家的親戚,應(yīng)該把白昂蓋叫大哥。她在那邊也注視著我,讓我感覺到她的眼睛放出那么柔軟的目光。我向她點(diǎn)點(diǎn)頭。我看見吉納身子挪動了一下,想走過來,卻又覺著不大方便。國強(qiáng)正在唱歌: “雄鷹啊,雄鷹啊……”,來給我敬酒,我不得已又喝了些。我的頭腦暈旋晃動,似看見查科爾大草坳子夜色寧靜,卻又響起牧獒劇烈瘋狂的吠叫,看見那個遠(yuǎn)遠(yuǎn)的吉納,在月光下,她尚是個那樣年輕的小姑娘!
巴托一條胳臂攬著我的肩,酒氣醺醺地把臉湊近我耳邊:“你別客氣,好兄弟,你到這屋也就是到了我的家,再吃些肉嘛!”
安部長開始唱歌敬酒。我在他的歌聲中又去張望吉納。吉納這時起身走過來,坐在巴托旁邊,端起一碗酒來敬我。巴托說:“這就是我妹子吉納,云麗的小姑姑。”巴托看我端著酒碗作難,說:“你能喝多少就喝多少,余下的我替你喝?!奔{說:“不,不要你代?!彼D(zhuǎn)向我,眼睛直直地望著我,叫了一聲:“大哥哥,我敬的這碗酒,你都喝掉,來,我跟你一起喝?!闭f著她自己也斟了一碗,端起來。我跟她碰了碰碗盞,一口氣喝盡了。她抬起手背兒拭了把嘴唇,就在她哥哥的懷前面伸過手來,和我握住。
這是一只因擠奶、曬牛糞而變得粗糙的手,我握著卻那樣溫柔而動心。見她頭發(fā)亮亮的,已經(jīng)梳洗過,散著淡淡的洗發(fā)液味。
我的確喝醉了,感覺不出巴托在哪兒,也許他去唱歌了。吉納倚近我坐著,探身夠著茶幾上的肉盤挑揀著,說:“我給你挑一塊最好的羊肉吃?!蔽艺f:“剛才吃過了,吃不下了。”她又拿起一塊灌腸,說:“你嘗嘗,我們的灌腸做得很香,很講究,你沒吃過呢!”我把那塊灌腸吃了,我想也許這是吉納親手制作的。我和吉納的手又摶握在一起,我感覺出那種用力的揉撫,離得那么近,覺得自己稍稍一伸就能挨上她的嘴唇。我禁不住低聲說:“吉納,你真好……”
她眼睛濕潤,也低聲說:“我還想跟你喝酒?!?/p>
我說:“那么,來吧?!?/p>
就在這時,我覺出肩膀側(cè)旁,安部長把我手中的酒碗接了過去。我聽見志遠(yuǎn)用裕固語說著一串什么。那一串嘰里咕嚕的話語是我聽不懂的,正像我們?nèi)グ菰L她家那頂黑帳篷時安部長跟她對話一樣。突然跳出兩個我能聽懂的字:“漢人”,如何如何。我意識到這兩個字是在指我。
只聽吉納也用裕固語跟他對話,語氣很生硬似的,之后她索性用漢語說:“那又怎么樣,我就愛這位大哥哥,你管不著!”
志遠(yuǎn)又咕嚕一陣兒,他聲音很低,帳屋內(nèi)歌聲卻很高。吉納突然說:“你怎么罵人?你還是個當(dāng)干部的。那么我現(xiàn)在就跟你到外面去,走嘛!”
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只見吉納那雙炯炯的眼睛似乎給了安部長難堪。志遠(yuǎn)那烏黑的幾綹長發(fā)垂在臉頰邊搖擺,低著頭說:“我喝醉了,喝多了,對不起,吉納!”
吉納轉(zhuǎn)向我,仍舊倚近來跟我握住手說:“沒事?!彼劬o所拘束地對著我。我問她:“吉納,你怎么不唱歌?”她說:“我好久沒唱過。你想聽么,我就去唱一支?!?/p>
除了吉納的歌聲,我一切都不知道了。吉納的歌聲不高、不嘹亮,低吟似的,卻那樣柔和、鉆心。
酒宴散的時候,大草山一片漆黑,牧獒汪汪吠叫,白朗格和他的小媳婦高云麗,還有巴托、國強(qiáng)、許多堯熬爾兄弟送我和志遠(yuǎn)往草山下方走。我覺出草地柔柔軟軟,深一腳淺一腳的,嗅到夜間十分濃郁的草腥味。聽見巴托與國強(qiáng)爭執(zhí)說:“讓陳記者去我那里睡!”國強(qiáng)妻子說:“不去,你喝得醉漢樣的!”我這才感覺出國強(qiáng)挽著我的胳膊走著,我的另一邊,卻仍是吉納挽著我的手臂。覺出她鬢邊發(fā)絲擦蹭著我的臉頰,我說:“吉納,你怎么也往下方走?”她說:“嗯,把你送到國強(qiáng)家,我再回去?!?/p>
七
國強(qiáng)給我泡了杯釅茶,讓我喝喝解酒。我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又飄回到我的小說中去。
巴托跑信貸回到白村冬窩子,大雪厚厚地覆蓋了整個村落和土院。他呆呆地佇立在自家院中。格日樂已經(jīng)離開,暫時在草山包那邊自己支起一頂越冬帳篷。寒風(fēng)刮著雪屑撲打在巴托臉頰上,阿媽抹抹眼淚說不出話,阿爸說:“由她去吧!”
巴托不想失去她,像丟了魂似地終日往她那頂帳篷奔。他領(lǐng)著大女兒云麗,尋到那條草溝去,踏著厚雪,見她跟那個高建偉都在那頂帳屋內(nèi)。他真想一刀戳死他!他摸著腰間匕首渾身發(fā)抖。云麗哭叫著“媽媽——”高建偉抬起眼瞅瞅,從地鋪邊站起身,擦著巴托的肩走出帳門去。帳屋里泥土盤砌的灶爐,牛糞、干柴噼啪燃響,格日樂低著眼皮說:“咱們離婚吧,等著你回來辦手續(xù)?!?/p>
巴托拖了好久,直到格日樂訴諸法院。巴托依舊為她打柴、背牛糞,把火爐生旺,還背來面粉和奶酪圪■。晚上,他搶在那狗男人前面早早地鉆進(jìn)帳篷。她說:“你走吧!”巴托說:“我走哪里去,我在我自己的女人跟前!”
煤油燈苗兒忽忽晃晃,光色昏暗。他那樣想念她,他渾身顫抖地倚近她,被她推搡開。他還是把她壓倒在地鋪上親吻她的冰唇冷面,撕扯她的袍子。她死死攥住不給他,他流著淚水嗅到她身子那么熟悉的氣味。正當(dāng)他摟抱住她撕撕扯扯的時候,“啪、啪”幾槍托子打在他腿上、脊背上。知道是那個狗東西出現(xiàn)在他身后,他扭身迎上去。又一槍托打在他頭上,他的腦袋“吱”的一聲響,血流在地鋪羊氈上。
他掙扎起來,跟那位堂兄好一場廝打。巴托跟堂哥鐵木勒拼死拼活地毆打已不止一次,巴托記不得跟他打斗過多少次了。狗東西心狠手毒!巴托雖是一副高高寬寬的身板,卻不如鐵木勒力大氣蠻。格日樂拉架,好像她并不向著巴托,這讓巴托非常傷心。她抱住他一條胳膊,那狗男人就一拳擂在巴托臉上。巴托頭破血流地昏倒在地上,他們把他抬到帳門外,撇到草溝下面。巴托醒過來,已是漫天星斗,帳門前的牧狗汪汪吠叫……
后來,格日樂和高建偉就搬遷到安江村去了,帶走了法庭判給她的牛羊,還有兩個孩子,大女兒云麗和一個男孩。把最小的丫頭留給了巴托。那個小丫頭,如今在縣城上初中,寄住在巴托的大哥家里,每年花銷很大。除此他還有一個女兒,是他第二個女人生的孩子,也供在縣城上學(xué)。巴托說他一定要把這兩個女孩供到大學(xué)讀出來。
巴托的第二個女人,是個藏族女人,噢,這留在后面說吧!
巴托離婚后并不記恨格日樂,相反時常懷念她。一日,他陪著他的新婚女人在縣城逛街,在大商場里為女人挑選一件喜歡的衣物。他的女人名叫次仁丹珍,年輕漂亮。正溜達(dá)著,巴托偶然抬眼望見,那邊一張熟悉的臉影攜著往昔光陰的氣味,朝這里偷偷瞅望。他認(rèn)出那是格日樂!一閃,她匆忙躲避消逝在擁擠的人流中。他嘗到那么一股人生的滋味,在他身體內(nèi)沖沖撞撞的。他依舊愛著格日樂,惦記她跟那位堂哥日子過得怎么樣。
巴托跑信貸有時去安江村,偶爾在那里會碰上格日樂,她眼皮一低就離開了。后來又一次碰面,格日樂便不再回避,也抬起眼望望他,那目光便有了些懊悔似的神色,潮漉漉的。巴托畢竟有工資,想她帶著兩個孩子,過日子不容易。據(jù)說高建偉對那兩個孩子不太好。巴托叫住她,走上去,把自己當(dāng)月的工資塞在她手里。她搖頭不接,他執(zhí)拗地塞給她說:“孩子,總還是你我的嘛!”她抬起淚濕的眼睛,把錢接了過去。
信貸員這工作很吃香,很被牧民們看重,一到哪個村,便傳得家喻戶曉:“信貸員來嘍!”人們圍著,都想借些錢。這天巴托從一家借貸戶的帳篷出來,牽著馬往草山下方走,那或許是一條離開安江村的必經(jīng)之路,卻望見格日樂站在遠(yuǎn)處候他。巴托無比熟悉地認(rèn)出是她的身影。他騎上馬去,朝她驅(qū)近。這條草溝遠(yuǎn)近看不到牧人和牛羊,只有她特意等候他。尚離她幾步遠(yuǎn)時,他下馬,撇了韁繩走上去。她的臉龐、眼睛變陌生了樣,掛著久別了的思念樣的神色迎望著他?!昂隼病币幌滤龘鋼砩蟻?,跟他緊緊擁摟。他看見她臉上已有了輕輕的皺紋,掛著淚水。他和她抱躺在草地上,抑不住解開她的袍襟。
那是他與丹珍結(jié)婚兩年后的事情,他出了件財(cái)務(wù)上的差錯。
巴托不知道這個差錯是不是他弄錯了,是不是真的屬于他!他腦子時而清晰時而糊涂,不明白這個差錯究竟蹊蹺在哪里?嚼不透這個中滋味,都含著些什么詭秘!但又疑惑,或許那一段正是他經(jīng)濟(jì)困窘的時候,他需要錢,他新婚需要花銷,欠了賬;他惦念著那兩個在后父家生活的孩子,他把錢給了格日樂。
真若是這樣,他不會做得高明巧妙些嗎?而擇取那么一件簡單的笨拙的易于暴露的事體!直到后來他落得個持鞭抽打牛屁股的時候,依舊反復(fù)思嚼那個并不復(fù)雜的事情經(jīng)過。巴托在信用社兼管儲蓄業(yè)務(wù)。寺大隆垴村一位郭奧拉提老漢托鄉(xiāng)上王書記轉(zhuǎn)遞來兩千元款子。那是王書記在寺大隆垴檢查工作時捎帶回來的,說一千元從鄉(xiāng)郵電所匯寄給郭老漢在外地讀大學(xué)的兒子,另一千元先存放在郭老漢的儲蓄賬上,以待下次再匯給他兒子。但是不多日子,這款項(xiàng)竟含糊了。巴托懵懵懂懂記著王書記就只交給他一千元。對質(zhì)時,王書記說:“咦?高信貸,日子不長,你怎么會不記得?是我當(dāng)面交給你兩千元。遞給你的時候,你們張主任在跟前,還有我的司機(jī)楊師傅,都在場?!迸匀苏f :“是,我在場,王書記是交給你兩千。”
巴托呆愣了!眨巴著眼皮。巴托驚懼地覺著這事奇怪,明明他只接到一千元!好像有人在背后算計(jì)他,想陷害他。他怎會在郭老漢私人的那么點(diǎn)兒錢上做手腳?一邊又模模糊糊覺著那“兩千元”有些印象似的。那么是他需要錢的時候,挪用了它?一想到需要錢,便使他心虛、發(fā)慌、不踏實(shí),好像真的是自己做了那事。不,不會,要是做那事,他腦子里會刻下深刻的印痕!可是他腦子里暈暈旋旋,一點(diǎn)兒也記不清它了!他的賬簿上只留有那一千元匯款的“走賬”。事發(fā)在郭老漢又來為兒子匯款的時候,一問高信貸,卻沒有了另外一千元的儲蓄。郭老漢找到王書記告狀,王書記推說,信用社屬縣上管,你去找縣上說。郭老漢一氣找到縣政府,不多日又一紙?jiān)V狀告到法院。事情發(fā)展得這么快,不管哪里出的差錯,而容不得高永剛籌措些錢先填補(bǔ)上它!
高永剛腦子里“吱”地震響,聯(lián)想到早先他失掉的會計(jì)位子,他想會不會是有人不光要謀那個會計(jì)的空缺,他還須謀到一個在編的干部名額呢?但是永剛抓不到任何證據(jù)這樣說,相反這樣就把王書記徹底得罪了,而且自己絕對抗不過人家當(dāng)書記的。他只有去找王書記當(dāng)面說些好話,另外也想探摸一下事情的深淺。他說:“王書記,也許,也許是我弄錯了賬……”
王書記很和藹地說:“永剛來了,請坐。你也好好地想想,看是你把它倒錯了么還是挪用到哪兒去了。一時工作疏忽,誰也難免出錯,給人家郭老漢找回來,就沒事啦!才一千元嘛!不要為這點(diǎn)兒小事壞了自己名聲,劃不來。你態(tài)度誠懇些,把事情處理好,我也好給你在縣上說說話嘛!”
永剛聽書記一番勸說,覺著不會有什么大事,想想就這么點(diǎn)兒錢的事,他就承擔(dān)了。
巴托背著次仁丹珍把家里的那匹栗色馬賣了頂賬。可是,頂賬后不多日,他還是被停職了。一年后,縣上正式下文,免掉了高永剛的信貸員職務(wù)。
八
天未亮國強(qiáng)妻就起床去給牦牛擠奶,到她又回到帳屋悄悄做早飯時,我和志遠(yuǎn)、國強(qiáng)才睜開眼。
我走出帳屋,牦牛已撒在大草坳子里吃草。我去澗谷下面漱洗,巴托從草壩子下方走來,說:“我來請你們,今天該到我家去了!”
國強(qiáng)妻把早飯擺在炕桌上,叫巴托一起吃,說:“哪邊吃都一樣!”安部長說:“好吧,一會兒去你那兒轉(zhuǎn)轉(zhuǎn)?!卑屯泻芨吲d。我怕他破費(fèi),他有兩個在縣城讀書的孩子。他說:“沒啥破費(fèi)的,吉納都準(zhǔn)備好了!我有時也去外面打打工,掙些錢,屋里不困難?!彼\心邀大家去他的帳屋坐坐。
從吃早飯開始,我一直跟巴托小聲聊天,問這問那的。他說:“陳記者,你真的想寫我嗎?”我說:“當(dāng)然,想試試,能不能寫成功我不知道?!彼鄣追浩鸪变蹁醯墓馍?,點(diǎn)點(diǎn)頭說:“那就寫吧?!?/p>
吃完早飯我們陸續(xù)往草壩子下方走,去他家。我問他在外面打工都做哪些活兒。他說什么活兒都做,蓋樓房,攪拌混凝土、背磚,在旅游點(diǎn)上當(dāng)廚師、做飯、制酸奶,也當(dāng)過導(dǎo)游,來肅南的外國人不少,他還會說幾句英語。
我又問起郭老漢那筆款子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停頓了一會兒,把臉仰向天空,然后又望向山下,那遠(yuǎn)遠(yuǎn)的呈出黛色的森林尖頂。天空特別藍(lán),湛藍(lán)的天空勾畫出那遠(yuǎn)山無比清晰的邊線。
他拉起我的手,用力地握著,說:“兄弟,你相信我么?”
我說:“相信,你說吧!”
“我的確只接到一千元?!?/p>
“那你為什么要承擔(dān)這種事?”
“這正是我做錯了的?!彼阎x頂?shù)膸拙^頭發(fā)往額上理了理,“后來,我想翻供、申訴,那時王書記已升任縣畜牧局局長……”
“那么吉納和你妹夫,他們不幫你嗎?”
“幫。我停職期間,白宗仁找過我,說讓我快快寫一份材料,他去找在縣委當(dāng)副書記的他哥哥。我把材料寫去了,不知怎么后來沒奏效?!?/p>
我覺得這事不可思議!但我不愿意懷疑巴托對我說的話的真實(shí)性。我只想他有他的真實(shí)的內(nèi)心苦痛。
我倆姍姍依近他的帳屋。吉納在帳門口朝這邊■望。我看見了她,我非常想見到她!
吉納正在做午飯,說:“早飯做好等你們,不見來。”帳屋內(nèi)有不少年輕男女,國強(qiáng)兩口,安國瑞兩口,巴托的女兒高云麗和女婿白朗格,還有附近幾戶漢子媳婦。在屋內(nèi)熱鬧了一陣兒,我提議到帳外坐坐,大家又把榻墊和茶具移到外面擺在陽光草地上。大家圍坐在一起喝酒唱歌,不多時就一個個很放松地橫躺斜臥,舒展著肢體。這高天和大草地好像對歌聲笑語有稀釋作用,任你怎樣吼喊,聲音都變得很小。吉納做好了飯,云麗和她女婿端來幾大盤分別擺在人們腿腳前面。這種飯食叫“納仁”,面卷兒和羊肉燜為一鍋,面卷兒完全被羊油浸透,吃起來非常香。吉納用筷給我和志遠(yuǎn)往碗里搛著,讓我們多吃些。
吃飽了肚子,漢子媳婦們又接著敬酒唱歌,志遠(yuǎn)又喝過了量,比在白支書家喝得更多。今天,大家格外放松、縱樂,那幾個年輕媳婦喝酒很瘋狂,一口便半碗底子飲下去,唱歌也很踴躍。我無論如何不敢再多喝了。但是我又很想像那晚一樣,跟吉納喝酒。吉納坐在對面,體態(tài)婀娜,柔軟地望著我。安志遠(yuǎn)酒醉醺醺地把臉湊近我耳邊說:“陳兄,你可以進(jìn)帳屋去,吉納需要你?!敝具h(yuǎn)知道我不會這樣做,我想他也并非真的鼓勵我這樣。
志遠(yuǎn)開始唱歌,搖晃著那頭長發(fā),感情十分投入:“西吉哈至——多么遙遠(yuǎn)……”那是一首堯熬爾人追溯故鄉(xiāng)的歌,唱得很凄婉。敬酒敬到吉納面前,他雙手捧給她。吉納輕輕抿了一口,他讓她喝光,她笑著搖搖頭。
我目光示意她過來,她便走過來倚著我坐下。我說:“我來給你敬酒,跟你碰杯!”她一笑,把我已斟了兩碗底兒的酒又往滿添了添,端起來說:“咱們喝醉吧!”我點(diǎn)點(diǎn)頭,跟她咕咚咚地喝干凈。
巴托去唱歌的時候,吉納眼神呆滯,我知道人的感情到了這一步就沒什么話說了。我沒有勇氣說別的,只能把話題往巴托身上扯:“你哥哥平時他一個人怎么生活?”
她說:“他有個臨時的,倆人有時住一起。就是坐在那邊的那個女人,剛才她給你敬過酒。她叫白琪格,她的男人死了,一次喝醉酒,騎馬從崖邊摔了下去。”
我問吉納:“你的第二個嫂子,是怎么離開他的?”
吉納說:“你讓巴托跟你說吧!”
我躺在草地上,聽著巴托的歌聲。他唱得很賣力,嗓音嘶嘶啞啞的,好像歌聲編織著陽光、大草地的草腥味。酒精使我頭暈?zāi)X脹,我側(cè)臥枕著自己的胳臂。吉納取來一只枕頭塞在我脖頸下面,把一件衣裳蓋在我身上。她坐在我身邊,逐漸,她體力不支似地倚著我,把臉頰躺枕在我身上。
下午四點(diǎn)來鐘,大家又移到安國瑞家的帳篷內(nèi)。帳篷外面下著毛毛細(xì)雨,這大草山的天氣說變就變。我躺在地鋪?zhàn)罾锒松w著被子,我一翻身,吉納仍倚在我身邊。志遠(yuǎn)他們一幫人都在地鋪那邊繼續(xù)喝酒,喊吉納過去一起喝,吉納擺擺手。國瑞端著酒碗來給我敬酒,我聽見吉納說:“不要讓他喝了,他真的不能喝了?!?/p>
國瑞媳婦正在做飯,我昏暈地聽見雨聲時大時小地敲擊著帳壁。他們喝酒停歇了,也都像我一樣睡倒在地鋪上。這時帳屋內(nèi)那樣安靜,吉納躺枕在我腿胯上,我真想一伸手把她拉過來!但是我顧忌讓大家看見不好。我甚至默默地想跟她走出這帳篷,去別處。那種欲望強(qiáng)極了,那種情景,多少年后都一直在我心頭伴著我的生命。
我那樣子像睡著了,聽到地鋪那邊響動了幾聲,是安志遠(yuǎn)的聲音輕輕地在呼“吉納……”半晌無聲。之后低低地送過來幾句裕固族語,吉納一直沒有吭聲。我屏住呼吸,我的身體覺觸到她悄悄挪動離開了我。我身心立時緊縮為一團(tuán),我不敢翻動我像是睡著了的身體,我不敢睜開眼皮,我渾身顫栗地經(jīng)歷著這一刻。我終抑不住綻開些眼縫,看見志遠(yuǎn)鉆出帳門簾,之后吉納也一閃身鉆了出去。她那美麗婀娜的、酒后柔軟無力的身子,就那樣不無妒痛地劃過我心頭,走了出去。雨聲淅淅瀝瀝,我僵滯地想象著那細(xì)雨蒙蒙的草野……
九
晚上,志遠(yuǎn)留在安國瑞家了,巴托讓我去他那兒住。
踩著夜間雨濕的草地來到他那兒,他的女兒女婿還候在屋內(nèi)。炕桌上擺著盞挺亮的煤油燈,云麗斟上奶茶,把牛糞火爐捅了捅,加旺。白朗格端來一盆熱水,說讓我洗一洗。我一看那盆、毛巾、香皂盒,都是新的。巴托為安排我和志遠(yuǎn)來他的帳屋住一住,真是費(fèi)心了!
云麗給巴托脫了外衣,又蹲下身去為他脫掉鞋子。我剛坐在地鋪邊,這孩子又移到我腳下來,我忙躲著說:“謝謝,我自己來?!痹汽愡@才笑嘻嘻地站起身來。我不覺想起云麗的媽媽——格日樂。
巴托的帳屋內(nèi),沒有太陽能蓄電器。除了灶具,沒有過多的擺設(shè)。我往地鋪里端一瞥,鋪著一條新床單,一床很干凈的緞面被子。我說:“你這樣費(fèi)心干什么!”
巴托說:“那是我妹子吉納從她那兒抱來的,早早就給你鋪好了?!?/p>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問巴托:“平時放牧,吉納一個人很忙吧?”
他說:“到剪牛毛羊毛的時候,主要是我去剪,打成捆,馱到縣城賣掉。產(chǎn)奶旺季,也是我?guī)退涯掏榜W運(yùn)下山?!?/p>
“你妹夫回來嗎?”
“有時候也回來,小車開到冬窩子。他很少來夏牧場。”
火爐上奶茶壺滾沸騰汽,云麗提過壺又添了添奶茶,便和女婿一同回上面去了。這時巴托又拿出酒瓶子擺在炕桌上,斟了兩碗,說:“來,喝酒!”我陪他端起碗抿了抿。我說:“巴托,給我講一講次仁丹珍吧!”
他一仰臉,望著屋頂那根被牛糞煙熏黑的椽架。后來我明白,他傷感時才做這個動作,仰起臉來凝望。
他低下頭來瞅著我說:“好兄弟,你在我這兒多住幾天,好么?”
他那話音真正使我聽出孤獨(dú)苦悶的味道。我說:“安部長還要回縣委上班。”
他說:“他走他的嘛,你留下。”
我不置可否地一笑。
巴托撥了撥那盞煤油燈的燈芯,像是想讓這間帳屋亮一點(diǎn)兒。接著他講起他的第二個女人:
她丟下的那個孩子叫納木錯,是她跟我結(jié)婚時帶過來的,現(xiàn)在上中學(xué)了。好兄弟,我說不清楚,她是因?yàn)槲业男刨J員職務(wù)被免,還是別的啥原因,而離開我。
那段日子我痛苦極了,夜晚我一個人在草地上無目的地奔走。一聲由高到低滑落的嗥叫,叫我確實(shí)看見前面山包上出現(xiàn)了一匹蒼狼,我們堯熬爾人叫它“黑胡子舅舅”。它披著滿身銀白的星光,拖著長長的尾巴,向南引領(lǐng)我。那個方向正朝著次仁丹珍居住的地方,屬于青海省管轄,地名叫科克厄爾。
我舅家的大女兒我叫表姐,早年嫁在那邊。表姐和姐夫回這邊探親,給我介紹了一個女人,讓我去看一看。他們返程的時候我就跟他們?nèi)チ艘惶?。表姐夫在科縣糧食局工作,家安在縣城。去丹珍家還須騎馬走半日。丹珍家冬窩子幾間土房,低矮的院墻,墻頭屋頂擺著幾具祭祀的羊頭骨,院墻沒有門,豁敞著。我見到丹珍,那是頭一面,她頭發(fā)梳洗干凈,衣著也像城里人模樣。丹珍是牧民,很純樸,但也在外面打過工,有過一些什么經(jīng)歷。我說漢話她能夠聽懂,姐夫介紹說我是鄉(xiāng)信用社的干部,她也明白那是個什么工作職務(wù)。
那女人一張冰雪色的面龐,棱棱的鼻梁,潤紅的嘴唇,我當(dāng)下就很喜歡。女人給我們斟奶茶,話不多,幾乎不怎么看我,只跟姐夫低聲說幾句藏話。我擔(dān)心她未必能相中我,因?yàn)樗樕巷h來猶豫不決的表情。我把一份禮品丟在她家,還有三百元錢,說給小孩買套衣裳。
我們騎馬回姐夫家,姐夫早先家就在這個牧村。姐夫說:“丹珍的經(jīng)歷我不清楚,只聽說她嫁過一個城里人,在省城西寧,不知道她在那邊發(fā)生過什么事,后來回來了。她回來后在縣糧站場院扛麻包。附近牧民常來這兒做搬卸工,掙些錢。因?yàn)檎J(rèn)識,我便囑托站長照看她一下,分配些輕活兒,掃掃晾曬的糧食,縫縫破麻袋。丹珍是個沉默寡言的女人,模樣長得還好看。我想,你大小也算是個干部,看人家樂意不。”
隔了兩日姐夫又陪我去科鄉(xiāng)草灘。我換上一套藏青色西裝,盡可能收拾得洋氣、利落。我已經(jīng)很興奮地惦記她了,她那一頭柔軟光潤的披發(fā)、那張完全陌生的臉龐,很吸引人地浮恍在我眼前,我一路望著科克厄爾卿山那么陌生而心跳。我和姐夫的馬匹蹄聲呱噠噠地緩?fù)T谒疑狡孪旅妫姷剿龘Q了一身臃贅的藏袍,正在給牦牛擠奶,袖管綰起,露著半段胳膊。我想她也許早已放棄再會面的打算了!
她把我們讓進(jìn)屋,老人和娃兒都在。她哈著腰身斟茶,捧遞過來。她沒有陪我們多坐一會兒說說話,吃飯的時候她也回避在別處,我們和老人娃兒一起吃喝。她端來一盤羊肉,還有糌粑、酥油。飯后好久也不見她露面,可能這就是人家回絕的一種方式。
我跟姐夫起身向老人道別。走到院子里,這時才見丹珍送我們出院,我心里冰涼,我想結(jié)束了!我牽起馬韁繩,見她神色躊躕地望向我,說了聲:“你要是愿意,就留下吧!”
我愣呆在那兒,完全沒有想到她會答應(yīng)!抑不住眼里泛起淚花。當(dāng)晚,我跟她在這土院的一間偏屋內(nèi)睡了?;鹂粺煤芘?,這科克厄爾卿山麓即使在夏季也離不開火。我跟她摟抱著吮吻,飄著幾縷酥油燈熄后的煙味,飄著她柔軟的肉體散出的陌生的氣味,她低聲吐出幾句藏語。我沒聽懂,我只是又望見那匹向南引領(lǐng)我的蒼狼,我不禁呼了一聲 “蒼狼舅舅!”,是天神薩滿賜福我重新生活!
次仁丹珍在白呀塔草灘生活得很好。丹珍性子溫柔隨和,懂得禮貌,跟公婆很和睦,和村鄰也都友好。放牧?xí)r,她的馬背上馱著格日樂留下的小女兒,像待她親生的納木錯。每年夏牧我都護(hù)送她來查科爾。有一段山崖窄路很陡,我為她牽著馬韁繩,怕她閃失。到了牧場給她把帳篷、圍欄打扎好,住兩日我才放心地離開。
后來她也會說裕固族語。我不在夏牧場時,幾戶相好的媳婦還幫她干活,打發(fā)男人幫助丹珍把奶桶運(yùn)送到山下去。安國瑞兩口兒對丹珍非常好。國瑞比我年輕,比丹珍也要小幾歲,可是有一次在牛圈地,丹珍正蹲在牛腹下擠奶,安國瑞從身后一把抱住了丹珍。兄弟,你知道,藏族人的家庭本就比堯熬爾人松散,更沒有你們漢人那么多拘束??墒谴稳实ふ湟恢睂ξ液軐R唬{說,在查科爾,很少聽到她嫂子帳前的牧狗咬叫。安國瑞追過她好久,那是國瑞一次跟我喝酒,他喝多了,自己對我說的這事。我醉醺醺回到自家?guī)の?,妒痛地問她。她斟碗奶茶走近來遞給我,說:“他胡說,故意逗你,別相信。”我一把拉住她的手,跟她倒在地鋪上。
有時她眼睛濕漉漉地望著我,說:“你去安江村了,去幽會她了吧?”我知道她聽到人說我跟格日樂仍有來往。我想丹珍不會在意這種事,在藏區(qū),男人女人之間來來去去的,很開放。但是我終不是很了解丹珍,丹珍對我也不多說她的過去,我至今不知道她過去感情上受過些什么傷害。
兄弟,那之后,就發(fā)生了我被免掉公職的事。這件事讓我最痛心的是對不起次仁丹珍,她不如當(dāng)初就嫁給一個牧民!當(dāng)初相親的時候,她憧憬過走出山外,去做一個國家干部的妻子。我被停職后,村里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說我貪污了信貸款,把錢給了前妻格日樂。正值夏季,我的馬也賣了,兩腿掛著塵土走回查科爾。走進(jìn)帳屋,我抱起那女孩納木錯,久久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丹珍立在灶臺那邊,也沒說話。當(dāng)我放下孩子,她緩緩迎上來,聳身一擁抱,與我長時間親吻。我嗅到丹珍身上的味,那種藏族的純牧區(qū)的味,那里不存在很多漢化的世俗觀念,她不會嫌棄我丟掉了工作和干部身份。我就做個牧民吧,好好待她,拉扯孩子。那股氣味那么好聞,像是唯一能夠慰藉我身心的溫馨的氣味。她燜好一鍋“納仁”,像為我“接風(fēng)”特意準(zhǔn)備的,和兩個孩子一起吃喝起來。晚上熄了燈,我抱著她睡的時候說:“丹珍,那事,我對不起你和孩子!”她說:“沒關(guān)系,不要提它……”
后來我很懷念我最初當(dāng)教師的時候,想托托關(guān)系,再回學(xué)校去。但托人需要些錢,我跟丹珍商量賣幾頭牦牛,她點(diǎn)頭同意了。那日,我從圈地挑揀了三兩頭牦牛趕著下山,我至今清晰地記得,當(dāng)我走出好遠(yuǎn),回頭,望見丹珍仍站在草山那兒,陽光斜刺里照射著她凝滯的身影。
后來復(fù)職當(dāng)教師的事也沒辦成。我的心情非常苦悶,整日喝酒,喝醉后才覺著腦袋和身體舒服些。那是一年多后的一天,我在安國瑞家喝酒,許多漢子都在。我喝個沒夠,喝得我額頭放光發(fā)亮,頭發(fā)散亂,搖來晃去。我一抬眼,見丹珍立在帳屋那邊,平靜地看著我,還跟國瑞媳婦說著話。我想她是來催我回家,可是她沒說什么話。不知什么時候她先回去了。那晚,我搖搖晃晃回到自己帳屋。屋內(nèi)黑黑的沒有點(diǎn)燈。我摸到床鋪邊,她卻用我好久沒有聽過的藏語說著什么,推搡我,不讓我上床,把我推到帳門外面去。我想她是嫌我喝濫酒,等她消消氣,向她說些好話。我便裹了裹衣襖,蹲臥在帳門口,點(diǎn)了根煙吸著。漆黑的草山,我恍惚又望見那匹蒼狼,似聽見它撕破夜空和草地的嗥叫。我想,我命運(yùn)中的這個女人,次仁丹珍,不管有啥話你就對我說,我都樂意聽你的!就這么一根煙吸完的工夫,我站起身,輕輕掀起帳簾進(jìn)屋,摸黑點(diǎn)亮油燈??墒牵值?,我剛點(diǎn)亮燈就“啊”的一聲驚呼——看見她已經(jīng)吊在帳屋頂?shù)拇苌献员M了!
十
我觸覺到枕邊的淚濕。早晨醒來我身心無比疲困。
聽見灶臺那邊的響聲,吉納已來到這帳屋做早飯。我翻身坐起來跟她打個招呼,巴托尚睡在地鋪那邊。吉納的目光攜著幾縷憂郁、慌亂的神色,像是說:“你快要走了?”
我疊起這床緞被,這是昨晚她為我準(zhǔn)備的很干凈的被子。我正要去澗谷下面漱洗,她叫住我說:“澗谷里雪水太涼,就在這兒洗吧。”說時她往臉盆內(nèi)盛上剛燒好的熱水。
巴托也睡醒起來,問吉納,喊叫安部長了沒有?吉納說:“喊過了,他就過來?!辈欢鄷r吉納便做好了很豐盛的早飯擺在炕桌上。志遠(yuǎn)也從國瑞家過來,大家圍坐在鋪上吃喝,吉納坐在地鋪邊上。安志遠(yuǎn)說:“吉納的飯做得這么好,我都不想走啦!陳兄,今天我再陪你去幾戶人家轉(zhuǎn)轉(zhuǎn),明天一早咱們返回鄉(xiāng)上,我讓車在鄉(xiāng)上等咱們,你看這樣行么?”我應(yīng)聲說:“很好,你就安排吧!”
“吧嗒”一聲,吉納丟下筷,背著身去添奶茶。她的背身很沉悶壓抑。
飯后剛放下碗筷,志遠(yuǎn)便叫巴托帶他去賣煙酒雜貨的帳篷,說要去買幾包煙。他轉(zhuǎn)身對我說:“陳兄你等著,我們就回來。”我明白志遠(yuǎn)這時去“買煙”的意思。
吉納把碗筷收拾到灶臺那邊,我的心■■跳著叫了聲“吉納……”她迅即迎撲過來,忽地一擁。我和她被埋沒在喘息戰(zhàn)栗失卻知覺之中,面頰嘴唇慌亂不堪地吻貼流淚。
半晌半晌,在窒息死寂中她癱軟無力地說:“你就要走了!”我貼著她的嘴唇吐出:“我不會忘記你……”她問我:“昨晚,你睡得好么?”我說不出話。她接著說:“我一夜都在想,你會來我的帳篷……”我緊緊地?fù)肀е?,臉頰滑向她的脖頸、乳房,長久長久地昏迷,聽到大草地的震顫、呻吟。
這一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度過的!志遠(yuǎn)和巴托一直陪著我走訪牧民家。到晚上,我們來白支書家告別,白昂蓋和郭大姐又?jǐn)[上酒好一頓招待。起身告辭時,安部長被挽留在白家了,巴托還是要我去他的帳屋。
云麗和白朗格打著手電筒送我和巴托。我多么想去草山包上方,吉納的帳篷!我停住腳,回身望去,卻只望見那座雪峰,它在夜間仍放射著蔚藍(lán)色的光亮。好久我才轉(zhuǎn)過身來,往山下走。而幻覺著,當(dāng)我回到巴托的帳屋,吉納正坐在地鋪那兒,那盞煤油燈映著她耳鬢鼻梁側(cè)畔?;蚴侵烈股?,巴托睡熟之后,她來了!然而這一夜,我輾轉(zhuǎn)反側(cè)到天亮!
早飯后白支書又派出好幾匹馬,白朗格、安國強(qiáng)、安國瑞還有巴托,都牽著馬準(zhǔn)備送我們?nèi)ムl(xiāng)上。當(dāng)我登上馬背,我的馬不知不覺打了個轉(zhuǎn)圈。我望見那草山包坡頭遠(yuǎn)遠(yuǎn)立著一個身影,認(rèn)出那是吉納!她抬起手臂朝這里搖了搖,我淚眼模糊地迎向那大草坳子。
責(zé)編:柴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