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全位
你叫我講一下我在馬家隊伍里吃糧當兵的事,我那時歲數(shù)小,不識字,可能有許多時間、地點和人物都搞錯了,請你不要笑話!不過,我講的都是親身經(jīng)歷的事情,這些看起來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但是它回答了一個重大的政治歷史問題——為啥國民黨敗了,共產(chǎn)黨勝了?
我是青海省樂都縣人,名叫李德玉,1932年出生于本鄉(xiāng)本土。七歲那年,我爹把我送到村辦私塾里去上學。老師的報酬是有學生的人家給老師裝糧食。我那時很頑皮,不好好學習,光想玩耍。一次,我開玩笑給一個藏民娃娃的書上吐了唾沫,那藏民娃娃在老師那兒告了狀。老師對我說:“德玉,你把左手伸開,我把你款款(輕輕)地打一下。”
我把左手伸給他,誰知他猛力狠勁地在我手心里抽了一板子。本來我是站在炕頭跟前的,我疼得一下子跳到炕沿上。自此之后,我就再不到學堂里去念書了。
后來我們?nèi)野岬轿鲗幦プ T谖沂q時,我爹把我送到城南全門街的一個碗匠鋪子里去學碗匠。你看,我現(xiàn)在的這駝背就是當時學碗匠造成的。我在碗匠鋪子里干了三年后,我們一家人又回到樂都縣老家了。那時,我已經(jīng)十五歲了。
那年十一月,我哥哥結婚娶媳婦,我哥十七歲,我嫂子十四歲。他們結婚才幾個月,我哥就被抓了兵。兵營在民和縣的大路邊上,離我們樂都縣不太遠。自從哥哥被抓兵后,我嫂子就天天哭鬧,她的衣裳袖子都被淚水泡濕了。我媽媽像哄娃娃一樣勸解我嫂子,一家人被這事攪得心煩意亂不得安然。
新兵訓練時,我哥哥左右分不清,班長說向左轉他往右轉;班長說向右轉他向左轉。氣得班長把我哥哥不是扇餅子,就是用腳踢,我哥哥被打得暈頭轉向。哥哥是個老實人,班長越打,他越糊涂。一天夜里,我哥哥偷偷地從伙房天窗里爬到房上,又下到營房的圍墻跟前,從水洞里跑了出來。
一天,我阿舅來到我們家。媽媽搟上長面,端來三碗放在炕桌上。以往,媽把飯端來,都是爹先吃,今天,爹的臉黑沉沉的,連我阿舅都沒讓一讓,就先對我說:“德玉,你先吃!”
我覺得很奇怪,就先吃起來。
“德玉,你哥跑了,惹下天大的禍了!馬家隊伍要爹的命哩。你說怎么辦?”爹愁眉苦臉地望著我說。
“我頂我哥去當兵!”我一邊吃飯一邊說。
我爹聽了我的話,原本陰沉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活泛了,眉開眼笑地對我阿舅說:“尕舅,你也吃!”
“德玉還是個娃娃呀!”舅舅說。
我說:“我不怕,我在西寧見過當兵的?!?/p>
舅舅和我爹都高興了。
我和我哥都是爹的兒子,對我爹來說“手心手背都是肉”,為啥我哥當兵我爹就潑煩,而我當兵我爹就高興呢?原因是我哥已是十八歲的小伙子了,家里的什么農(nóng)活都能干,而且他干活很踏實,也很主動。我呆在家里不會干農(nóng)活,而且還怕苦怕累。另外,如果我哥當了兵,我嫂子就有變化,她要跑回娘家再嫁人,我們家送的彩禮錢就白花了。
西寧東關,駐扎了馬步芳的一營兵馬。我的碗匠師傅有個親戚在那里當連長,師娘讓我經(jīng)常去送東西,我愛看當兵的出操訓練,那些人腰扎皮帶身背槍,好威風呀!有一次,幾個當兵的練習射擊,還把我的帽子搶去掛在墻上當靶子,他們每人打了好幾槍,也沒有打中我的帽子,其中一個人還罵道:“驢日下的,這尕娃的頭啊硬得很?!?/p>
我把帽子上的土抖掉,大搖大擺地走出操場,那幾個當兵的還望著我笑呢。
我爹把一塊好水地典給別人家,典了四十塊白坨子(銀元),另外還拉上三只大羯羊,把我送到民和的兵營里,四十塊銀元,給營長二十塊,給連長二十塊。自那天以后,我的名字就變成我哥的名字李德存了。
在民和兵營里,我們簡單地訓練了一下,比如站隊列、跑操、投彈、打靶等。打靶時我打了個良好,排長很滿意。和我同班的袁世家打了三槍后子彈推不上去,氣得排長直罵:“日奶奶,剛來兩天的尕娃啊打完了,你來兩個月了,上不了堂!”
排長就手從步槍上抽出鋼條探桿,在袁世家的溝子(屁股)上狠勁打了一探桿,疼得袁世家跳了起來。我們還練習在地面上挖喂馬的馬槽,在土坎上挖吃飯的鍋灶,用假動作練習和面、下面片,要求在十分鐘內(nèi)要把飯做好,就連抬水都要練習。還練習“下帳房”,就是扎帳篷。這種小圓帳篷,能住一班人,我們班是十七個人,剛能擠得下。我在軍營里總共呆了十天,上面就派了八十輛汽車來拉我們。汽車開到軍營之后,我們又練習上、下汽車,練習裝、卸軍事裝備等,共計三天。第四天早上,我們就要出發(fā)時,樂都軍營大門外人山人海,汽車緩緩地開出大門,車上車下,車前車后,大路兩邊,哭爹的哭爹,哭媽的哭媽,哭媳婦的哭媳婦,哭娃的哭娃,淚灑一路,聲震滿川。我們家沒來人,我看著車上車下都嚎成一片,我的眼淚也不停地流淌,但沒有哭出聲來,我記得那是1947年的農(nóng)歷七月。
我們先在蘭州東關住了一夜,住的是我們自己下的帳房。
華家?guī)X彎彎曲曲的長得很。
往平?jīng)鲎叩穆飞?,要不是帳房桿子擋一下,幾個兵的脖子會叫電線割斷哩。
一路上老天爺盡下雨。我們被八十輛汽車拉到西峰鎮(zhèn)一帶,雨下得更大,我們就在泥地里搭帳篷,身上都濕透了。把地上的泥鏟掉,將一條青灰棉毯鋪在泥地上,身上蓋的是一件黃棉布大衣,就這樣在泥地里睡覺。
我們班是十七個人,大家輪流做飯。輪到我時,我搟面,另一個人燒鍋。搟面、燒鍋,人都不怕,那地方狗日的吃水艱難得很!山上頭平得很,就是沒水,要到山下很深的澗溝里去抬水。
一天夜里,我們到了一個地方,晚上找不著井,看見大路邊有一大攤水,就抬來做飯,這天晚上大家還吃了個香。第二天早上,我們又到那個地方取水時,才看到這攤水的四周都是成堆的馬糞和牛糞,鼓蠕鼓蠕游動的紅蛆兒,把水都染紅了,叫人由不得惡心嘔吐。
第二天輪到我做飯,我搟了七張面,沒有下飯的菜,只是水兌面,一把鹽。我想,都是小伙子,飯爛了肯定不喜歡,我就把面條下得硬硬的,大家吃了之后都很高興,班長還夸獎說:“德存做的飯真香!”
一個當兵的沒聽班長的話,班長生了氣,要把我們每人打三木棍。班長先在我的溝子上打了三棍子,我疼得直咬牙,還不敢呻喚。班長還要打其他人時,恰好團長和營長走過來,營長問:“干什么著呢?”
班長回答:“開了個會?!?/p>
過了一年(1948年)的三月,我們在三和鎮(zhèn)呆了一個月。這時麥苗有五寸高,當?shù)匕傩仗焯炫斡?,老天就是不下雨。當我們又往寧縣開拔的那天夜里,我們走了一夜路,老天下了一夜雨。我們穿的是羊毛繩子編的毛鞋子,鞋底是牛皮做的,羊毛繩子在雨水里越泡越緊,我的腳越走越疼。營長、排長有手表,我們光走路不管啥時間。到了半夜,我越走越瞌睡,忽然,我覺得我的頭疼得很厲害,原來是我走路睡著后,頭撞在樹上了。
我們到寧縣駐地后,馬步芳派韓啟功率領慰問團來慰問,每個當兵的分給十塊錢的紙幣,十個小餅子,一雙手工做的布鞋。還有西寧來的文工團給我們表演了文藝節(jié)目。
后來,我們又在火神鎮(zhèn)、三河鎮(zhèn)、羅漢洞分別呆了五天、三天和十五天。在這兒能聽到打炮的聲音,說是我們的先頭部隊與共產(chǎn)黨的軍隊接上仗了。我們在路上遇見了一個折腿的傷兵,那傷兵對我們說:“班長們,給個快心(痛快)!”
我們誰也不敢開槍打死他。又走了一段路,我看見金黃金黃的麥子地里有很多兵,趴的趴著哩,躺的躺著哩,我就問:“他們怎么不跑?”
班長說:“都是傷兵,怎么跑?”
一天,我們班集體擦槍時,班長的槍走了火,當場打死了一個兵。班長從當?shù)匕傩占依镔I了一張?zhí)J席,把打死的兵埋掉就罷了。那時,我們部隊上流傳著一個順口流:“循化的官,樂都的秘書,大同、互助的一二三?!币馑际邱R家隊伍里當官的大多是循化人;當秘書當司務長的大部分是樂都人;大同和互助縣的人都是普通兵蛋子。我們班長打死一個兵,連個尕處分都沒給,班里有人悄悄說:“他的親戚當官著哩!”
我們在涇川呆了五天,過涇河時水很大,河底都是光石板。我們還到過長武、長慶橋,游玩過花果山水簾洞。那時,天氣十分炎熱,我們把碗放在院子里,被太陽曬熱,喝開水時把我的嘴都燙爛了,十幾天后才慢慢好轉。
后來,我們又在彬縣呆了五天。彬縣的石崖上有泥佛。
第三年(1949年),我們的部隊開拔到離寶雞不遠的地方,上頭給我們一人發(fā)了一件大衣,一條棉毯,四枚手榴彈,二百五十發(fā)子彈,還有吃的餅子。
團長給我們講話:“尕娃們!今天和共產(chǎn)呵接仗哩!接仗不能發(fā)洋財!你們記好哩!死人的身上不能取東西!老天爺長眼著哩。驢日的,誰拿東西誰就吃槍子哩!”
團長這話說神了——有個排長被共軍打死后在地上躺著哩,我們一個尕娃兵去脫排長的新皮鞋,他正跪著脫鞋時,一顆子彈飛來,從他的眼睛里穿過去,一下子就把他打死了。他的雙手還抓著皮鞋,好長時間跪在地上沒有倒下去。
那幾天,我們把老百姓的門板全部拆下來,做了戰(zhàn)壕的柵欄。
開始打仗時,兩邊的槍聲像鞭炮一樣密密麻麻地響起來,共產(chǎn)黨的兵我一個都沒看見,我們的兩個兵就先把自己的班長在背后開槍打死了,原因是這兩個兵平素與班長結了仇。
我們的一營沖上去又退下來,二營又上了,我們是三營,早上十點時,三營給當兵的每人發(fā)了兩包人丹,我隨手吃了幾顆含在嘴里,到太陽落山后,我把人丹吐在手心里一看,還是早半天剛吃進去的那樣子——干干的,紅艷艷的。原來開仗后,我的嘴和舌頭都被嚇干了,一點口水也沒有,人丹在我的嘴里干放了一整天。
我們班的一個兵嚇蒙了頭,拿的槍不知往哪里打,就向天上亂開槍,嘴里還說:“你們(解放軍)往我的溝子(屁股)軟肉上打,不要把我的腿骨頭打折!”
他說的話恰好被營長聽見,營長就在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腳。
我們一排人藏在四間房子的后面,狗日的炮彈像是長了眼睛,端端的落在我們?nèi)嘶锘锢?,一發(fā)炮彈就打死打傷我們四十七個人,排長也被打死了,排副雖然沒有死,但是,他的氣管被打斷了,鼻子里不出氣,脖子上的一個孔眼里冒血泡。有個叫海文明的兵,頭皮被爆炸的彈片擊中,醫(yī)療隊治傷時要做手術取彈片,他怕疼沒讓取,胡桃大的一片頭皮上再沒長出頭發(fā)來。1962年,他在生產(chǎn)隊里當伙食管理員時,因多吃多占,受到群眾的斗爭批判,他低頭站在院子中間,向社員們做檢查。大家圍了一圈,給他提意見,一位女社員一時激憤,拿她的鞋在海文明的頭上打了一鞋子,竟然把他埋在頭皮里的那塊彈片打出來,濺落在地上。滿院子的人見了之后都覺得很驚奇。
那一次,我們排五十多個人就剩下十二個人了,墻里面的地上到處是血,墻外面子彈頭堆了一大堆。
我聽當兵的說,有一天夜里打仗,馬鴻奎的部隊打馬步芳的100師,打了一夜,原來是自己打自己。
第二天,我們來到一個莊子上,老百姓全跑了,我們做飯找不上水,卻在一個人家里找見了一壇子醋。沒辦法,我們就把醋倒在鍋里當水,下了一鍋面片子。誰知,我嚼了一口面片,全都又吐出來,那酸呀,簡直酸到人的心里了。全班人誰也吃不下,就把煮熟的飯全都倒掉了。大家也不能餓著肚子打仗呀,就又用醋和上面烙成餅子,意思是面多醋少,可能比醋里下面片好吃些??墒牵映傻娘炞尤耘f酸得倒牙不能吃。
還有一天夜里,解放軍進了屯字鎮(zhèn),我們的軍隊把鎮(zhèn)子圍起來,當時宣布了口令,站崗的是“豹子”,查夜的是“虎”。圍了一夜,結果,解放軍從地道里跑了。
我們在三合鎮(zhèn)駐防,馬步芳派了十輛卡車,拉來了電影隊,那時的電影只有圖像沒聲音,還有雜技團,還有姑娘們的文藝表演隊。我記得有個節(jié)目叫“八大光棍”,八個姑娘拿的扇子扭著哩。還給我們每個當兵的一人發(fā)了十塊銀元、二十個餅子、五板子美國的巧克力,總共慰問了三天。當官的在大會上講了話,說這都是馬主席給的,你們要安心打仗。說是十塊銀元,班長貪污一塊,他只給我們發(fā)九塊。我們每人又主動給班長送一塊。
那時,那地方柿子樹上的柿子紅熟紅熟的,我們就摘了吃,結果把人們的嘴巴都吃腫了。我們青海人不知道,其實樹上的柿子要經(jīng)過火燒或是開水燙才能吃。
我們班的李尕才,在三合鎮(zhèn)看罷節(jié)目就偷跑了,他家里來人頂替他,名子還是叫的“李尕才”。若是家里再沒有弟兄可頂替,那就讓他家里人出三百個銀元,再雇一個人也行,只是名子還是要叫“李尕才”。
一天,我與一個名叫“榮乃德”的人到老百姓家里收柴禾,“榮乃德”給我說:“德存,我們跑吧?”其實,這“榮乃德”也不是他的真實姓名。他姓王,他是榮乃德跑了之后,榮乃德的家人用三百個銀元雇來的。我把柴禾背到駐地,班長問:“‘榮乃德哪里去了?”我說:“沒看見!”
我們到肖金鎮(zhèn)后,都換成了美國軍裝。這衣服和褲子的樣式倒也能說過去,只是帽子難看得很,不但沒有帽沿子,頭頂上還開了一條長口子。大家給它起了一個很難聽的名子。所有的人都把它裝在褲兜里,誰也不想戴。不過,這既難看又難聽的帽子沒過多久就全部換成有沿的帽子了。
由于我們的排長被炸死,排副受重傷,上面從一營又調(diào)來一個外號叫“哈吧”的新排長。這排長是個大好人,專打班長不打兵。原先,我以為這外號的意思是他會巴結上級軍官。其實,“哈吧”是他講話時反復出現(xiàn)的方言口頭語。我們青海人把“大概”、“大約”、“可能”都說成是“哈吧”。
那一年的端陽節(jié),鄭家溝的老百姓給“孫猴子神”過廟會,我給“神弟子”獻了一毛錢?!吧竦茏印鄙献齑讲辶藘蓚€小刀刀,下嘴唇上插兩個小金箍棒,雙目微閉。代神言望著我說:“這位官長,你現(xiàn)在是胡思亂想著哩。你——你是橋斷路死了……”我們當兵的不忌諱“賊”,也不忌諱“搶”,就怕個“死”字?!安贿^——”那“神弟子”拉長聲調(diào)又說道,“你對神有敬心。我還能給你禳解一下。”
我就又給他獻出一塊銀元?!吧竦茏印泵奸_眼笑地又對我說:“不過,這幾天你就有好事——有人要提拔你哩?!?/p>
也不知是“神弟子”給我算準的,還是我時來運轉,過了七天,裴德昌營長把我們集合起來,說:“打炮的人不能走,其他人都到新建的190師去報到?!?/p>
裴營長是我的樂都縣鄉(xiāng)親。我們一個班里,打炮的是四個人,抬炮架子的、背炮坐板的、抬炮筒的與抬標桿儀器的射手共四個人。
和我們一起到190師報到的,還有從甘肅臨洮縣抓來的十卡車新兵。那十個卡車臭氣熏天,讓人近前不得。黑壓壓的蒼蠅爬在車篷上,一受驚嚇嗡嗡飛動的響聲特大。原來是在路上解手時逃跑了兩個人之后,押運的長官再不讓他們下車解大小便,這些人一路上只好就在自己的褲子里大小便。那時,天氣又炎熱,身子單薄的人都在車上熏暈過去了。
從臨洮拉來的人里,把我們排的人數(shù)補齊,這些莊稼人穿上新軍裝就成了兵了。后來又把我們排調(diào)到師部值勤。我被分在師部電報翻譯組里掃地、打開水,還幫助喂養(yǎng)十一匹馬的馬夫飲馬,鍘草。從此以后我才吃飽了肚子。
電報翻譯好了之后,就派我去送。如果要發(fā)電報,有時還叫我用雙手搖手搖發(fā)電機。這些活都很輕松,我一天到晚樂呵呵的無憂無慮。有時,當官的走了,李排長讓我又搖發(fā)電機,他在電臺里聽美國歌曲,唱的啥我聽不來,就是好聽得很。
一天從青海拉來了羊,給我們班分了一只山羊,一只綿羊,當天下午就殺了,羅鍋里煮著吃了一部分。第二天又找了五斤粉條,把羊肉切碎與粉條合炒上,撒上碾細的青鹽,誰知,炒下的羊肉粉條不但苦著吃不成,而且還燒嗓子。就把這一鍋羊肉都倒了。二回炒熟的羊肉里沒有放鹽,吃起來雖然不苦,但沒味道,又試著放了些鹽面子,還是苦著不能吃。班里有人懷疑我和做飯的馬夫陶正明把毒藥放在鹽里了,大家群情激憤,要陶正明一個人把這一鍋苦肉都吃了。排長知道此事后前來問我,我就把在碾槽里碾了大顆粒青鹽的經(jīng)過如實地說了一遍,原來那個碾槽先前碾過炸藥。班長也說:“事情明白就好了?!苯Y果又把那鍋肉全倒了。
有一天,我給特務連送罷電報后,在街上買著吃了兩個水晶包子。這地方的人老實得很,我買了四個,先吃了兩個,把剩余兩個存到第二天來吃,他們也不說胡話。吃罷包子,我又在街上胡亂竄著浪了一陣子,回去之后,翻譯組長非常氣惱,他大聲呵斥:“日奶奶,你尕娃屁股脹著哩!急著送電報哩,把你呵找不著?!?/p>
他用雞毛撣子的竹把子將我的兩個手心打得腫成了兩個小饅頭,十幾天疼得不能端飯碗,放在桌子上扒著吃。
一天我到醫(yī)院送電報,路上遇見了參謀室做飯的炊事員老孫,他說:“德存,我們兩個人浪一下窯子走。一回才花兩毛錢。”
那時,一塊銀元要換二百八十個銅元呢,一個銅元是一毛錢,我雖說身邊帶錢著哩,但我給他說:“沒有錢,我不去?!?/p>
我是怕被值勤的抓住打死哩。
我的一個姑舅哥哥在工兵連當兵,丟失了十發(fā)子彈,他讓我想辦法給他找上些。由于我經(jīng)常送電報單子,各處都跑熟了,我就跑到軍械庫給他偷了三排子子彈,共十五發(fā)。把他高興得跳了三蹦子。由于他已是大小伙子,他就彎下腰抱住我的頭,親吻我的眉梁(額頭):“尕兄弟,你救了哥哥的命了!”
原來,他們的班長曾經(jīng)宣布過:誰丟了子彈,一發(fā)要賠一塊銀元!
在這之前,已經(jīng)有好幾個兵因丟失子彈給班長賠了銀元。我哥哥們的軍餉,聽起來是每人每月六塊半銀元,其實,當兵的真正能拿到手的只有兩塊半錢。他真要賠十發(fā)子彈的錢,就把他四五個月的軍餉都賠光了。他怎能不高興得跳蹦子呢?其實,他們班丟失的子彈,都是班長偷的,那些當兵的誰也不敢說,只能忍氣吞聲。我姑舅哥班上的另一個兵,丟了一顆長把子手榴彈,他也央求我給他想個辦法。我給軍械官送電報時,把一顆長把子手榴彈裝在我的袖筒子里偷出來,解決了他的難心。
有一天上頭來通知:凡是連級以下的人,都不能擅自出師部大門。有個名叫李家文的傳達班的兵,借了一套連級長官的衣服要出門,門口站崗的擋住不讓他出。他把站崗的扇了兩個餅,站崗的報告副官主任,副官主任叫來傳達班的人,把李家文壓倒在師部大門口。副官主任罵道:“日奶奶,你驢日下的,膽子呵大過天哩,你打站崗的就是打師長著哩?!?/p>
傳達班來的人在副官主任的監(jiān)督下把李家文打了四十棍子,開頭還“阿大,阿媽”的疼得叫喊著哩,后來被打得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他把臉下面的平地,用嘴啃了一個大土坑。
其間,我接到了家里的來信,每接一封信,我就哭嚎一回。沒有家信時,我就傻乎乎地到處亂跑。
我們在當?shù)伛v防時,發(fā)生了一件傷人事故。一個工兵連的士兵,肩上扛著一個地雷從街上走過。一個愣頭小伙子在地雷信管上用手指一搗就把地雷搗發(fā)了,一下炸死了八個人,不但連累了走路的人,而且連街道兩邊的鋪面也炸塌了。我們師長聽到后大罵道:“這個大愣棒,往地里埋的時候才放信管哩!怎么早就把信管放上了?”
后來我們又轉移了好幾個駐地,我們到哪里,那里的老百姓就都跑光了。后來才聽有的百姓說:“不但馬家兵吃人,就連馬都吃人哩!”
我們100師在咸陽與解放軍打了一仗,死了很多人,團長馬德勝也被炸死了。我記得在禮泉縣我們的一個大長官給馬步芳打電報,說:我們折了很多人,我們想給解放軍投降哩,以保全兵士的性命。
馬步芳來電說:“你溝子呵松得很嗎?100師打后圍,190師撤退,撤到蘭州來。我給你們再調(diào)人,五十歲以下,老的小的都給你們往前線調(diào)來?!?/p>
他們發(fā)電報時我正在搖動發(fā)電機。只聽到他們說:艾克思,哇衣,艾克思,哇衣,艾克思,哇衣……
大部隊撤退時亂糟糟的,當官的也難管當兵的了。我們騎著馬天天撤退。我們莊子上的曹英才、袁文英兩個當文書的把腳走腫了,挪寸寸步著哩。在六盤山下的蒿店,我們的100師與解放軍又打了三天。翻華家?guī)X,拐了七十二道彎子。大路上都是我們的敗兵,有的倒背著槍哩,有的爬著走哩。我騎著馬走路都覺得很乏困,就在六盤山偷偷摸摸地爬在一個汽車上,第三天在靜寧街上才遇見師部翻譯組的人。組長要打我,李排長說好話才沒打。組長給我和馬夫各給了三塊銀元,叫我們到老百姓家里買馬料。我們找了幾家,家家都沒人,他們都跑了。在一戶人家發(fā)現(xiàn)了黃豆和麥麩,我們就把黃豆和麥麩全部馱上,馬夫在這人家的桌子上放了一塊銀元,我放了兩塊。院子里跑著一只雞,馬夫一槍就把雞打死了,他就在這家的鍋里把雞炒上吃。由于沒有炒爛,我們只吃了幾嘴,怕時間過長,就趕緊回來了。從靜寧撤到定西。定西河里的水苦得不得了,下的面片子苦著吃不成。城墻跟里有老天爺下的雨水,我們在老百姓家找了一個羅面的羅,隔去水里的紅蛆蟲才做的飯。第二天到甘草店才吃上好水。
到蘭州后,師部先住在西門九間樓下。這時已到農(nóng)歷潤七月了,夜里槍炮聲響著睡不著。一天我在街上遇見了我認識的一個兵,他的頭在狗娃山被解放軍砍傷了,他向我要開水喝,我就給他倒了一缸子水。我們在蘭州與解放軍打了十天。一個小兵給我說:昨晚我的輕機槍打了兩千發(fā),槍沒熱,今晚才打了一千發(fā),槍就熱得打不成,我偷跑下來了。
在狗娃山與解放軍打仗時,我們的一個副官主任叫自己人給偷偷打死了。師里派兵把他的尸體一直抬到青海的家里。
師部是從火神廟開始從蘭州撤退的。譯電組長罵我:“德存!你想死嗎想活?趕緊把帳篷馱上,把馬都備好!”
我個子小,騎不上馬,就把馬拉在廟門外的獅子跟前,站在獅子石座上才騎到馬上。
過蘭州鐵橋時,人們瘋狂擁擠,有軍人,也有百姓,穿什么衣服的人都有。一路上斗大的西瓜和鐵皮罐頭成堆成山,誰也顧不得拿。解放軍把住鐵橋,在喇叭里喊:“不要跳水,不殺你們!”
但是,100師的人,有的抱上門板過河,都被淹死了,有的抱上圓木過河,還有過去的人。我看見成千上萬的槍支都被扔在黃河鐵橋下。
我們在夜晚退到大砂溝長官公署,師長說:把燈拉滅!我看見機槍子彈打在房頂上冒火花哩。
第二天麻麻亮,我們就從大砂溝往上跑,一路上馬不停蹄。我的尿憋了,就騎著馬在馬鐙上撒尿。
當天夜里,我們跑到永登城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我們跑到岔口驛,住了三夜。我們的師長在岔口驛給全體官兵講話說:“我們呵敗了,你們各回各家吧!走二十天到家的發(fā)給三十塊白元,十五天的二十塊,十天的十五塊?!?/p>
他說罷就坐小車去新疆了。五輛汽車上拉的都是銀元。在路邊草灘上發(fā)了銀元,大多數(shù)人就在岔口驛散伙回家。
那些臨洮來的新兵不知道家在哪里,急得哭鼻子。
我們190師的一部分人又走了一天,來到金強驛,晚上買了幾只羊殺了吃。我們傳達班把吃剩的肉裝在帆布拉子里,準備路上吃。第二天我才聽說,我們傳達班的李家才半夜里偷跑了。他是我們一個莊子上的人,回家后見了我爹。我爹問他:“我們德玉怎么沒回來?”
他哄我爹說:“我叫了,他不回來。”
其實,他根本沒叫我。我們離開金強驛,把槍炮、子彈都扔在路邊的燕麥地里。我的馬馱了兩桿槍、兩鐵箱子彈,我把兩百發(fā)零散的子彈也扔在燕麥地里??粗@些明光閃亮的子彈,我心里發(fā)疼哩。
190師的大部分人就是從金強驛各回各家的,少數(shù)人兵分兩路,一路人沿蘭新公路上了新疆,另一路人從金強驛分路向西,走山路過炭山嶺煤礦到天堂寺。一路上騎馬不好走的地方,我們的頭頭也下馬步行著哩。從天堂寺過大通河時,橋塌了,只能過單人,馬過不去。由于過河后還需要繼續(xù)騎馬走路,所以我們不能把馬丟在河東,當官的從橋上走著過,當兵的包括我都是騎馬過河。我騎的馬困乏極了,馱的東西又多,除了兩桿槍、兩箱子子彈,還有一頂帳篷和一袋面。大通河不但水流急,而且水又深。我過河時,水淹沒了馬的身子,光是馬的頭伸出水面。我的雙手緊緊縋住馬鬃,雙腳懸浮,胸部以下全部浸泡在水里。過到河心,我的馬也在水上漂著哩,我看著馬就要被水沖倒了,嚇得我大聲喊叫了一聲:“天爺!”我的馬就游穩(wěn)了。
以前我在戰(zhàn)場上沒遇過什么危險,這次過河,我的命差一點兒撂在大通河里。這次過河時淹死了一些人和馬。
過了大通河之后,當官的都到附近牧場里去睡覺,我和馬夫陶正明兩個人睡帳篷。半夜里我給陶正明說:“我們跑吧!”
陶正明說:“我不跑。到了大通橋頭上給我們每人發(fā)一百塊銀元哩。”
我說:“我的馬上馱著幾百塊哩!”
陶正明不聽,沒跑成。到大通橋頭后,副官主任把我叫到背人處說:“德存,你跟上我們,到三角城我給你說個藏民姑娘當媳婦。把陶正明叫共產(chǎn)黨殺掉去!”
說罷,他把陶正明叫出門說:“今天你就回家去罷!”
給陶正明一塊銀元也沒給,只叫他騎了一匹瘦馬。陶正明走時我把他送了一截路,他就這樣無可奈何悶悶不樂地走了。過了大通河,我們往西走了幾天,又翻越大板山。從大板山往南去西寧城是一條又寬又平的大道。這時,我很想念父母和家鄉(xiāng)。我們的馬上馱的都是銀元,如果我早幾天偷跑的話,我還能偷上馬和銀元。等到我想跑的那天晚上,我們的翻譯組長看出苗頭來了,晚上我睡覺后,他把門從外面扣住,我出不來。
第二天夜里,我才瞅機會偷跑出來,只是我沒有偷上銀元和馬。在我逃跑后來到的第一個莊子上,和一伙婦女一起拔大豆的一個老奶奶把我叫到她家里,給我烙了一個大鍋盔,切成四牙子,叫我?guī)г诼飞铣浴K拗鴮ξ艺f,她的兒子也當兵去了,還不知道是死是活呢。我無話可說,就編謊說:“你兒子在后頭走著哩,過兩天就能回到家里。”
平時積攢的三十元軍餉,我早就縫在我穿的一件西式馬甲里,這件前藍后黑的緞子馬甲還是電報組長的太太給我縫的呢。我身上多穿了幾套“人字尼”軍官服裝。天亮后,我來到一個叫銀山堂的地方,遇見了一個人,他對我說:“你穿的馬家隊伍的衣裳,還敢在大路上走嗎?你是不想要命了?共產(chǎn)黨在西寧殺了那么多人,你的膽子大得很哪!”
一聽這話,我嚇壞了。那人又對我說,“快把你的軍裝脫下來,我給你找一套百姓的衣裳穿上?!?/p>
我就把摞在我身上的七套“人字尼”軍官服全部脫下來給了那人,他給我找來一件姑娘們穿的大兜巾衫子,胸膛上還粘著做飯時面糊糊結的干痂痂。一條膝蓋上打了補丁的破毛蘭布褲子,一件半截子破皮襖和一個破氈帽。我真舍不得我脫下的這些新軍官服裝,我湊這么多衣服也不容易呀!要不是為了一路上少惹麻煩,我穿到家里讓我爹和我哥哥穿,幾年都穿不爛呢。換罷衣裳之后沒走多遠,又遇見了幾個人,其中一個人對我說,共產(chǎn)黨在西寧殺人那是胡編的,根本沒有那回事。我一聽,想回頭向那人要我的軍官服去。一位老奶奶勸我,說:“那人是當了十幾年兵的‘兵痞,你去了他把你殺掉哩!你爹媽想你著哩,快快回家去吧!他們不在乎你的衣裳好壞。”
我來到小橋馬步芳的“八大工廠”,從這兒到西寧還有十多里路。聽說,這些廠子以前能織布、制皮鞋、編毛鞋、做軍裝等。我進到一個廠子里,里邊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我走到西寧時,天已經(jīng)黑了,我就睡在東關馬步芳兄弟的公館大門口。稀稀疏疏的槍聲響了一夜。第二天街道上躺著十幾個老百姓的尸體,也不知是怎么打死的,所有鋪面都關得嚴嚴實實,連街上賣小吃的攤子也不見一個。后來遇見一個小兵背了許多餅子,我就用一塊銀元,買了二十個餅子,并和他結伴同行。我們走到西寧下面的上羅家灣兵營里,文工團的房子里不見人,庫房門大開著也不見人,墻腳下堆放著毛鞋、圓頭小鐵锨,還有小十字鎬等物件。我就隨手拿了一把小十字鎬,那個小兵扛了一把小圓頭锨。我們走到下羅家灣兵營里,也不見一個兵,院子里躺著幾個被打死的老百姓。
我們在小峽飯館里吃過飯,走到紅莊。一個老漢給我們說:“你們兩個兵還在大路上走著哩,共產(chǎn)黨上來把你們殺掉哩!”
我就給那個老漢說:“我們是槍子窩里跑下的人,我們不害怕?!?/p>
沒過多長時間,我們就走到我的伙伴家里。他們父子抱頭大哭,哭過之后,他爹說:“來了就好?!?/p>
那天晚上,不知為什么我再也沒有睡著,一眼沒眨直到天亮。
第二天早晨,我怕我爹媽見我穿得這樣破爛,他們心里不好受,就把破皮襖扔掉,給這老漢一塊銀元,得到他的一件黃軍服。這軍服很粗糙,上面縫的紐扣是黃銅的,它比我原先的那七件人字尼軍官服差遠了。我剛把這件軍衣穿在身上,他就把我推出門外,說:“解放軍來了,快跑!”
出了村子,在大路上就碰見了解放軍。這是我當兵以來第一次面對面看見解放軍。他們圍著我站了一圈,一個人指著我的臉笑著對其他人說:“你們看,馬家兵的臉黑不黑?像是背炭的煤娃娃?!彼麄兌脊笮ζ饋怼_@是我?guī)滋鞗]有洗臉的緣故。
另一個人問我:“帶刀子著沒有?”
我雙手把小十字鎬舉起來,讓他們在我身上摸一摸,他們沒對我搜查,就又走他們的路了。
一路上,只有我一個人扛著一個小十字鎬往東走,往西走的全是背槍的解放軍。大路上、樹林子里、莊稼地邊上,漫山遍野全部都是往西寧去的解放軍。
我走到大峽,看見一個小伙子在木橋上趴著哩,到跟前一看,是我哥哥接我來了。原來我爹在有名的瞿壇寺喇嘛那里去算了一卦,卦上說我在西面子哩。我們莊子上的朱家老爺子給我爹說,那就到大峽口子上等去!誰知,這一等竟就等著了。我們弟兄兩人就在大峽橋頭上哭了一場。
走到馬蓮灣和山城,我們都是在人家屋里要著吃的開水饃。樹上的沙果子都紅著熟透了,怎么沒人去摘呢?翻過磨面嶺,我就把戴在頭上的破氈帽拋在溝里,在路邊歇緩著吃了些在地里拾上的沙果子,不一會兒就到家了。我爹我媽都在大門外等我,我們一見面,就哭成一團。
我媽邊哭邊說:“昨晚我夢見我的娃在樹后頭藏著哩……”
在馬家隊伍里當兵的人,有的升了官,有的發(fā)了財,還有人送了命。我給我爹媽雙手捧上了樹底下拾上的六個沙果子……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