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杰
法國藝術家杜尚(Marcel Duchamp)后來回憶自己在1912年的那個影響他一生的重要決定時,仍清楚記得當時說的話:“1912年我有了一個決定:獨自一人……自己面對自己,就像在一條沉船上一樣。”這個決定便是當年他只身去了德國慕尼黑。在慕尼黑的三、四個月里,他堅持一個人住在出租的小屋子里,不與當時的德國藝術圈來往。彼時的慕尼黑是巴黎之外的另一個歐洲藝術中心,很多人擠破頭也要往這個圈子里鉆,因為進入這個圈子就意味著確立自己在歐洲藝術地位的可能性。
杜尚果斷地選擇了一條冷峻的道路,他繼續(xù)著對潮流和流行的漠然——一個人潛行,安靜而淡然。那時候,他已經(jīng)擁有一定名望與地位,完全可以有所圖,但他沒有這樣去做,甚至用各種方式去“反繪畫”,直到成為后來那個一輩子“逃離藝術”的藝術大家。這是藝術界常說常新的“不動心”的話題范例。
“不動心”不僅適用于佛教,也適用于藝術界,不僅適合于東方,也適合于西方。從眾多膾炙人口的例子中,我們大都可以看出“不動心”意味著定力、自信、理性與通透,甚至透著一點冰冷。
投射到攝影領域,這種默然前行的做法似乎是德國人的長項,凝重的意志與節(jié)奏,抽離情感的理性與冰涼,似乎左右了德國攝影,讓他們在繁華繚亂的攝影風景中巋然不動。我們不妨回看一下杜塞爾多夫學派創(chuàng)始人貝歇夫婦(Bernd Becher & Hilla Becher)的作品,在他們創(chuàng)作的《水塔》里,德國工業(yè)化景觀在鏡頭里端正、嚴肅,甚至是去感情化的,為了讓作品客觀,他們選擇陰天去拍攝。他們完全可以延續(xù)德國人像攝影——如桑德(August Sander)的優(yōu)秀文本,獲得更大的突破,并進而獲益,但是,他們毅然投入到無表情外觀的探索和呈現(xiàn)中去。2012年初夏,當觀眾在北京就這些話題向來中國訪問的貝歇夫人提問時,她說:“情感救不了世界,藝術也救不了世界”,可見,這種“冷”如同孤獨,浸入了貝歇夫婦的創(chuàng)作和生命。
讓我們把目光轉向同在歐洲的捷克,在那里,著名的攝影家寇德卡(Josef Koudelka)用15年時間流浪世界各地,拍攝吉普賽人。他本可以像現(xiàn)在的攝影師一樣,在進行自己喜歡的創(chuàng)作的同時,接受商業(yè)拍攝的任務,并藉此過上舒適的生活。事實上,這兩者并沒有特別大的沖突,但他還是選擇了甘于貧窮。當有記者問老年時的寇德卡:“以你當年的才氣和名聲,過一個中產(chǎn)階級的生活應該輕而易舉,可你為什么15年拒絕接受拍攝任何商業(yè)訂單,15年貧窮地流浪?”寇德卡說:“首先,人的才氣是有限的,當你拿才氣去換錢的話,有一天你會發(fā)現(xiàn),錢夠了,才氣卻沒有了。其次,我拍攝的是窮人,當我和他們一樣窮的時候,我的照片才會有貧窮和孤獨。”在那些窮人那里,寇德卡成了他們的同類,而非像現(xiàn)在這樣一群接著一群具有優(yōu)越條件并試圖要從窮人那里攝取什么的攝影師,貧困自始至終是攝影師們獵奇的佳品,卻難以吸引他們放下身段,感同身受地加入到貧困的生活隊伍中來,哪怕是暫時的。從這個角度上來講,寇德卡是偉大的,這么多年來,他拒絕接受采訪,不喜歡與人交往,照片放了五六年后才發(fā)表。2012年當他出現(xiàn)在法國阿爾勒攝影節(jié)上時,人們驚呼他的到來,但他有些不適,甚至冷漠。評論家沙倫納夫(Damele Sallenave)曾如此評價:“寇德卡的離群獨居令人想起盧梭——一個熱愛人類但厭惡與人交往的人;充滿著對不可能重返的黃金時代的向往——這位來自遠方的清教徒有著先知般的名字,留著一把先知的胡子。神永遠把自己顯定給先知的靈魂?!边@評論雖說有些肉麻,但也從這些句子的縫隙中,寇德卡的孤獨中的光輝還是泄露了出來。
回到中國,我們放眼眾多熟悉的攝影師,盡管很難看到諸如寇德卡這般篤定地去執(zhí)行自己內在的攝影師,但也不妨我們找到真正的“不動心”者,比如攝影家呂楠,他不善交際,就連自己的個人照也拒絕傳播,在他拍攝《中國的天主教》、《西藏農民的日常生活》期間,“經(jīng)常深入鄉(xiāng)間山野”,他的三部曲花去了整整15年時間,栗憲庭在評價他的三部曲時說:“仿佛象征了人類今天的精神狀況,象征了呂楠期望的人類偉大精神的復歸”。平日里,他衣著樸素,很少出現(xiàn)在人多的場合,即便是自己的作品研討會,也是缺席,偷偷地站在最后一角靜聽?!渡睢冯s志資深編輯夏楠在《我認識的呂楠》一文中回憶了她與呂楠交往的細節(jié),并以她與呂楠的對話結尾:
“問:你讀得最多的書是什么?有多少遍?
答:馬丁·布伯的《我與你》。超過千遍。
又問:從哪年開始?影響是什么?
答:1989年開始。當我看一百遍時,我可以喋喋不休地談論它;當我看一千遍后我就一句也說不出來了。它已融到我的血液里了。
再問:你遇到過和你一樣對一本書看一千遍的人嗎?并且不去談論它?
答:沒有。”
可見,非孤獨者不能如此,我們必須承認孤獨的少數(shù),因為經(jīng)由這種有效的孤獨(而非孤單),抵達精神的安靜之所,這是稀有資源,屬于懂得孤獨的那少數(shù),惟其如此,他們方可劃開自我的場域,獨自泅游或潛行。
喧鬧,與他們沒多大關系,它有如風塵,他們把它關在了外面。
1貝歇夫婦作品
2寇德卡作品
3杜尚及其繪畫作品
4桑德作品
5馬丁·布伯的《我與你》
6呂楠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