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士州
我與玲已有很多年沒見面了,不時想起她,想起和她相處的一些日子。玲是一個很愛笑的人,她笑里帶著甜味,極富女性柔美,與她相視仿佛有種霧里看花的新奇感。
用花來比喻玲其實并不貼切,或顯得俗氣。玲說話斯文,柔聲細氣,和我這個講話粗魯的家伙相比,截然不同。她總是說,你注意一點好嗎,為什么你老是這樣呢?她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個小孩般慈愛。她臉上還有一種溫和的譏嘲,這是針對那種做錯了事而不知悔改的小孩特有的。我特別惱火這種神態(tài),認為被她無端地小看了,因為我比她大了五六歲。可她總是面帶微笑,像在請求你,盡管我知道那不是請求。我只好紅著臉說,好吧,我老管不住自己。我不是故意的,請原諒。她笑笑說,你想想,今天你已經要求我原諒多少次啦?我說,三五次吧。她說,今晚我不會再聽到道歉的話了,是吧?我說,是的,不會再聽到了。我們繼續(xù)散步,我的談吐做作得極其斯文,我按著她的拍子走,老老實實地做著一個溫文爾雅的謙謙君子。
林蔭道沐浴在星光下,像一條淡淡的白帶子,輕輕的夜霧在道旁的桉樹林里生成并彌漫開去。玲和我講她兒時的事,講得十分認真,十分投入。她喜歡把語氣放得沉重,好像在說一件極遙遠的事情,而且肯定是遠古時候發(fā)生的事情。她說著說著就會深深嘆口氣,顯得無限感慨的樣子。這時她的小鼻子會微微皺起來,大眼睛也微微瞇起來,仿佛在眺望遠方的什么東西。她這種模樣很迷人,當然她并不知道,也沒有察覺我的贊嘆,她在一個自我造就的境界中把身邊的伙伴給忘記了。我突然覺得無趣極了,我在她的想象中沒有位置,就像當滿天星星燦爛,螢火蟲的光亮便不能引人注目。我有點傷心,但這毫無辦法,假若你命中注定是只螢火蟲,那也只能當螢火蟲,如此而已。但玲有時會突然回過神來,令人心跳地說一句,你真好。這句話的意思很含糊,可以對朋友說,也可以對心上人說。我曾想把這件事弄清楚,但沒有成功。玲總是使我在這件事上難以啟齒。她在我心跳耳熱之際突然談起文學,談一篇小說的構思和人物。我在她洋溢著藝術熱情的表情和語言面前毫無思想準備地變成了一個傻瓜。
我得承認,這是非常令人懊喪的,但我不一會就會被她所講的人或事吸引過去。這時候,她的眼睛最為美麗,動人的光澤從那長睫毛下閃射出來,使我全然忘掉了懊喪,極有興趣地跟她交流起來。那時我們在一個文講班里搞創(chuàng)作,出作品是我們的共同愿望。這種愿望的強烈,剎那間轉移了我的注意力,我便不可救藥地進入到小說中去了。
她會丟開小說談一些完全不相干的問題,但不使人感到突然,這是她與眾不同的本領。那天晚上,她就是這樣把我從一個問題帶入另一個問題,使我覺得自己在一個五光十色的世界里徜徉。我們返回時已是深夜,桉樹林分外靜謐,一彎淺淺的月在西山探出頭來,鵝黃的光斜斜地鋪灑在灰色的小道上,我和她的身影被拉得很長。玲說,你看我們都長高了,可我們都長大了嗎?她又說,但愿如此,接著便嘆息一聲。我沒回答,我知道無須回答,因為她不過是自問自答罷了。她接著說,今晚你感到愉快嗎?我說跟你在一起能不愉快嗎?當然,她也強調,尤其是單獨跟我在一起。她總是那么感覺良好,但我得承認一切的確如她所說,跟她在一起令我非常愉快。白天我們關門寫作晚上才見面,而我得承認,當黃昏降臨的時候,我便有點魂不守舍了。我盼著那聲輕輕的呼叫。玲總是在窗下柔柔地叫一聲,她只叫我的姓而從不直呼名字,讓人覺得親切。她說,可以了嗎?如果沒弄清楚,我等你一會,不用急。
我從窗口向下看,會見到一張雪白的臉朝我微微仰起,黃昏金紅的陽光斜照在烏黑的長發(fā)上,發(fā)出閃閃的光澤。玲會向我莞爾一笑,招招手,我的心情在這一剎那變得十分美妙。
那年夏天,我們在一起呆了很長一段時間,每天都去散步,談了許多屬于我們那個年齡,那個時代的話題。那些話迄今仍留在我腦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