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偉
鄉(xiāng)音
大地在升高,滿滿的雪
壓低了一片沙棗林的天空
一排老楊樹,幾十年如一日
從未走出塔斯托別克半步
它們要么最終累倒
要么繼續(xù)朝廣闊的空間伸出無數(shù)雙手
今夜,陽光明媚,土狗望著遠方愣神
今夜的陽光,伊犁河水也察覺到了吧
所有的樹梢給枝桿分發(fā)干凈的碎銀
銀光跳到地面
又明晃晃地彈起來
隱約灼傷了一個久未謀面的夢
大地升高,老黃??惺忱嘶?/p>
遍地的浪花,如蘆絮浮動
反反復(fù)復(fù)進出虛幻的塔斯托別克
而蘆葦蕩只能自生,不能自滅
前幾日,蘆花從天迫降
像一群回頭浪子
聲勢浩大地涌入錫伯人家院落里
云雀委婉的歌聲。那時
葦席暖洋洋地躺在火炕上伸懶腰
供銷店門前,一個人剛賒完柜臺酒
我怎么也記不起這個人的名字
他頭發(fā)散亂,面若桃花
卷莫合煙的手指粗糙,不夠利索
深沉的醉意哼著遲鈍的鄉(xiāng)村小曲
把純潔的凍土愛得東搖西晃
冬蘋果
羞澀地坐在窗臺上
準確的地名稱呼是塔斯托別克
錫伯族人習慣喚它塔斯萄
還有更多人依舊固執(zhí)地說:
那是我們的五公社
歸來的日子,你什么都不是
像風吹樹林,露珠搖晃了一下
而楊樹、榆樹都已長大成材
村子猛地變矮、消瘦了
蘋果樹、櫻桃樹、紅棗林……
用衷情大地的飽滿牢牢抓緊泥土
早熟的果實迫不及待墜入九月
讓土地溢出淡淡的酒香
不貪酒的鳥類,擁有無邊的故土
偏愛啄食鮮嫩果品,喝新鮮果汁
塵土起伏不定,展開鄉(xiāng)間小路
早于我們秘密抵進所有事態(tài)
一顆古樸的心、一截土墻
干草晾透,在好天氣中保持肅穆
牛糞濃烈的發(fā)酵氣息讓人精神一振
記得早些年
冬蘋果把老屋窗臺擠得滿滿的
每到臘月,風雪之夜
外公給鄉(xiāng)鄰們講“朱倫”①疲乏了
就會從腰間掏出短刀
削一片又酸又甜的冬果提神補氣
注:“朱倫”,錫伯語,指對可供吟讀的長篇譯著的統(tǒng)稱。
門框
我在學習控制,想用最緩慢的時光
慢慢調(diào)理沉積于腦海底部的記憶
學會眺望斯基泰人、桃花石遠去的背影
還有伊犁河谷外婆家那個風殘的門框
她擁有白發(fā)如霜,她擁有一片滄桑
蒼茫背后,隱藏著更為遼闊的滄桑
秋風順天山而來,風吹樹動
一片、兩片、三片……
她坐在蘋果樹葉中
混濁的淚水,開始爬過衰弱的秋天
她抽泣,手指顫顫巍巍
她自言自語,細細撫摸門框:
這是一根小興安嶺的紅松木呀
先人們駕著牛車西遷來到新疆
車梁變成這個門框都有一百多年了
外婆踱進夤夜之門已經(jīng)三十五年了
我仍在執(zhí)著地體驗節(jié)制
盡量不打擾那些“沒有比淚更干凈的水”
微光
舊馬燈微弱的光還沒有飄散吧
那位胡須灰白的長者
是否依然呤詠
讓人不能夜寐的傳奇往事
寒夜陸續(xù)將村民們送往
鄂家?guī)颗笱蟮目活^上
與一年又要說聲再見了
口口相傳數(shù)百年的人和事
多像那縷忽明忽暗
串連單調(diào)日子的燈光
將每個夜晚引向黎明
小孫子當時趴在炕沿
懵懵懂懂地張望朱倫念說家
給大伙細細展示胸中的史詩
圍坐一圈的聽眾,時而驚嘆、議論
或時不時開懷大笑
仿佛溫暖的歲月重新聚集一起
緩緩淌進他們
收播、捕獵、奔波勞累一年的內(nèi)心
深夜,白毛風從烏拉爾趕來
帶來異常豐厚的雪片
厚厚地堆積村民們的悵惘
痕跡
流水的鋒刃對準時光
暴漲的溪流帶來魚腥味
帶走泥土、草屑
有時,你不得不從光陰中
撿起某些失真的殘片
流水在塔斯萄流出一條縫隙
流出小小的兩岸風光
兩岸的人、鳥喙
守著小魚流向遼闊的出口
漁翁懂得向陽背陰
明白一條花鰱隱秘的暗語
耐心是北河精美的誘餌
而你不必費神
不需要理會溪水因何激蕩
將柳條筐放在時光的落差下
就能提著一籃晚霞走近炊煙
秋日
泥土醉人的芬芳是透明的
樸素的心動是透明的
蘆葦一捆一捆落戶
花絮隨風浮動,也是透明的
一個佝僂的身影彎曲了地平線
鈣質(zhì)流失的脊柱,要播種陽光
一株野果樹褪去自然的愁容
樹冠下,又擠滿斑斕的秋意
什么也不多,什么也沒有減少
北河之水靜靜搬運蒼茫的波紋
南山上的雪線清瘦一時豐盈一刻
秋色神采飛揚,塔斯萄輕如流星
秋葉追趕秋雁,鄉(xiāng)愁追不上鄉(xiāng)音
包括喜悅與悲傷,都是透明的
遠去的渡口
剛拐過雅瑪渡大橋
景色就透明了
仿佛與某種巧合不期而遇
正好用來撫平一夜的顛簸
伊犁河也剛從蜿蜒中蘇醒
山凹處,紅日伸出半個腦袋
慢悠悠穿衣系扣,打哈欠
把河谷變得煙霧迷蒙
此刻,我的視線也開始縹緲
長滿兩岸的向陽花、蘆荻
和其他草木濕漉漉地
一茬接著一茬不知疲勞地生長
河繼續(xù)安靜地將水從雅瑪渡
運往中亞巴爾喀什湖
我從未見識過河發(fā)怒,即便在陰雨天
早些年也是如此,從容下馬
上渡船,然后又繼續(xù)一騎絕塵
有時覺得,時間是天才
普度萬物的妙手。不可復(fù)制地度走了
渡口、憂傷以及一代代擺渡老人
雅瑪渡。河水西去
粼粼波光讓我的困頓破綻百出
一會兒心如止水,一會兒隨波逐流
烏孫馬在鄉(xiāng)村急馳
踏在土路上,土路升起迷惘的塵煙
遇見積水,積水便濺起無數(shù)弧線
自由的速度急速閃入鄉(xiāng)土
一聲鞭響,在內(nèi)心敲響幾聲鼓響
剎那間,這些又成為絕塵而去的象征
蹄聲如碎影,猛地終止了回音
老榆樹輕撫夕陽,成排伸往遠處
煙霧散落,已不見馬群與騎手的蹤跡
村民陸續(xù)回到街邊,東拉西扯、吸煙
或等女人們熄滅灶火。老者一手拄拐杖
一手捋弄白須,仙人般訓誡子孫:
再遇奔馬趕緊閃開,馬蹄子會咬人呢
那些馬離開深山、游牧,來到伊犁河兩岸
撲天蓋地地奔跑,氣喘吁吁地奔跑。如今
逐漸變得模糊的鬃毛是否還在風中飛揚
(選自《地火》201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