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叢
我與媽媽的最后一次出游是在幾年前的夏天,我們一起去了青島,跟料想的一樣,整個過程里,我的媽媽始終都在抱怨,手里一直拿著一小罐酒精棉花,沒有任何樂趣可言。這就是為什么,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抗拒與媽媽一起出游,甚至在出門前,我也始終在擔(dān)心,接下來的那么多天朝夕相處,面面相覷,我們之間并沒有像其他母女般的親密感,我也很久沒有與她睡在同一間房子里,所以心里的忐忑和局促讓我自己都驚訝?,F(xiàn)在想來,這次出游就好像是還了一次多年來的債,讓我在剩下的很多時間里可以心里得到些平靜。說起來,我終于是陪著媽媽出去玩了一次,陪她坐了她人生中的第一次飛機。
與媽媽一起出游,是一定要報名旅行團的,在這之前,我已經(jīng)當(dāng)過很多年的背包客,住過很多次的青年旅館,自己攢了機票的錢飛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到歐洲,輾轉(zhuǎn)擠在各種朋友的屋子里用最少的錢玩樂。
她都知道這些,可是因為這些事情從未在她眼前發(fā)生過,所以她就只當(dāng)作不知道。對她來說,這個世界上存在著太多艱難險阻,太多的欺騙,太多的暴力,太多的不可知因素,惟有旅行團是安全的,因為那是一個團體,媽媽習(xí)慣性地想與團體在一起。但是同時團體也讓媽媽厭惡,她看不慣旅行團里的這個人那個人,從內(nèi)心里來說,她討厭與太多不認(rèn)識的人呆在一起,寒暄、坐在一個飯桌上吃飯。
從進賓館開始就把她的那一罐酒精棉花捏在手上。為了更舒適,我們已經(jīng)報了很昂貴的團,住的也是非常好的賓館,但是她始終堅持她的邏輯,那就是外面的東西是不可以用的,那些漿洗過的毛巾和浴衣她全部都不用,一定要自己把裝在塑料袋里的洗漱用品拿出來,她覺得外面的東西很骯臟,她甚至不想用賓館里的馬桶,誰知道之前這里住著的是什么樣的人,誰知道是誰用過這里的馬桶和浴缸,她帶著牙刷,杯子,數(shù)不清的紙巾,消毒藥水,拖鞋,毛巾,睡衣,把自己全副武裝起來,刀槍不入。與她在一起住賓館,我是絕對不能不穿睡衣就睡覺的,她覺得哪里都是臟的,包括床單,明明白到刺眼,她還是覺得是種威脅。
接下來的幾天,她都是在對外面世界的極度不信任中度過的。她的這種不信任其實一直都有,一直都存在于她的生活中,只不過她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已經(jīng)行成了一種既定的秩序,長久以來都照著這樣的秩序在運行,我便覺得見怪不怪。比如說,她是絕對不會去銀行的ATM機上取錢的,她覺得機器不安全,哪怕是取很小額的錢,她也要跑到銀行去,站在柜臺前面才行;買東西的時候,她也是絕對不會刷卡的,她還一直跟我嘮叨叫我也不要刷卡,她說,你根本不會知道,他們到底刷走了你多少錢;再或者,家里有三室一廳的房子,她卻根本不愿意去請一個小時工來打掃衛(wèi)生,她害怕家里有一個外人,一個陌生人,她覺得陌生人會威脅到她的安全,她說如果家里有一個小時工來打掃衛(wèi)生,她也需要時時刻刻地盯著這個人,這只會讓她更累。于是我根本就不敢告訴她,當(dāng)我在外面租房子的時候,我把房子的鑰匙都配給了小時工,無非是希望她在我不在家的時候才來打掃衛(wèi)生,這樣對我來說才不會是一種打擾。我對外面的世界過分信任,簡直是媽媽的極反面。
而媽媽的這種不安全感,一旦脫離了她的生活環(huán)境,就被無限放大,她的所有警覺雷達都被打開,時刻處于一種警戒狀態(tài)。每當(dāng)導(dǎo)游帶著我們?nèi)ヒ粋€景點,若需要買票,媽媽一定反復(fù)琢磨,她擔(dān)心的并非這個景點值得不值得去,而是導(dǎo)游是不是在騙我們的錢,所有社會陰暗面的報道仿佛都存于她的心中,她就是一本活生生的安全手冊,時刻提醒著那些我所根本看不到的危險。晚上的海鮮大排檔更是想都不用去想,媽媽從來不會去那些看起來有點臟的地方吃飯,于是我們終于脫離了團體,我?guī)е谏虡I(yè)區(qū)的馬路上游蕩,結(jié)果居然去吃了一家杭州菜,嗯,她只吃她吃過的東西,對于新鮮的,她所不知道的東西,她都覺得是危險的,她已經(jīng)不愿意再去做嘗試,那些能夠讓生活更輕松也更愉快的嘗試,她全部不愿意去做。
現(xiàn)在想起來,從我很小的時候起,媽媽就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任何有關(guān)這個世界的美好,她只是反復(fù)地提醒著我,這個世界是多么地危險、可怕。馬路上任何搭訕的人都是不能理睬的,沒有人是值得信任的,每個人都是為了自己而活著的,只有家里是安全的,只有父母是不會傷害我的。我很奇怪為什么她這樣的教育,卻能夠養(yǎng)育出我這樣的孩子,大概是因為那些恐懼是她的恐懼,而不是我的,我不知道在她年輕的時候,她的生活是怎么樣的,她從來也不跟我說起這一部分,這也是她的安全措施之一,她從來都沒有告訴過我文革是怎么樣的,因為她覺得這不能說,她覺得對政治感興趣是件很麻煩的事情。畢業(yè)后我去報社工作,她最擔(dān)心的事情也是,不要跑任何與政治有關(guān)的條線,不要觸碰到政治。我知道,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始終有塊陰影,這個世界一定從某種程度上傷害過她,讓她變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畏首畏尾,像只蝸牛一樣躲在自己所謂的安全堡壘里。
但是,我從未受到過任何傷害,這個世界一直善待于我,周圍的人也都是善良的面孔,所以我不能理解和接受她的恐懼,因為那是她自己的恐懼,她生育了我,可是她不能夠把她的恐懼也遺傳給我,這是不公平的,我不需要去接受這些。
我希望她放下她手里的酒精棉花,與我一起到海邊去吃一次海鮮排檔,在那些臟兮兮的地方,吹吹海風(fēng),喝喝啤酒,我想告訴她,人生中有很多很多的快樂,有很多很多的微笑,還有很多很多善良的人。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我能不能告訴她這些,我不知道該怎么去驅(qū)散,她心里的那塊陰影。